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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断肠碑)

第三十七回 花神祠夫人助巨款 留仙帐娇婢劝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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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莲民听秋鹤说非大教的名目,便追问起来历来,秋鹤道:“印度各教门里头,那非大教创立最先。大约在中国商朝初年,就立这个教。释迦出世时节,非大教已经通行的了,也叫飞四教。教书之中,非大最先,也最古。这个书都是整齐,句法儿共有四种,每一种,只有一卷。一种叫利迦非大,里头记着祭献歌唱,有文理典雅的句儿。一种叫阿地华非大,里头是祷求神佛的符录敕咒,并教里头的礼体规矩。还有两种,一种名阿罗汉,一种名阿开都。记着教里头有名望的人,所传格致的道理,同现在格致的道理一样的。四种教书以外,又有两种,一名摩诃拔拉,他是摩诃著的;一名蓝摩耶,也名南无耶。都记兵战打仗,记教中的律例规矩。一种叫苏他,记教中的道理。

一种叫阿昆达摩,记格致化合化分的事,并有律例天文话头。

也说着格致化学,不过杂乱无章,编辑得不好。这个教到了周朝初年,渐渐的有弊病起来。教里头的人也都不服这个教化,别立新教名目,释迦就承其流弊,创立新佛教。于是有南佛教、北佛教、喝捍教三派。南佛教有三种书,一种叫《昆尼新法》他这三种书,在印度叫三那,在中国就名三乘。北佛教有九种书,总名达摩,都记着法事。不说别的,喝捍教书更多,有名阿迦摩一种,得书四十卷。据他们说翻译中国文字,前前后后,共约一千六百余种,现在中国的藏经,都在里头。他们起初,算中国尚没教化,要把这些书来中国开创,得天下的。岂知中国文教,比他们更先,他就不能来欺罔了。然而信他的教的,仍旧多。现在阿非利加洲信他教的,约有八千万名,亚美利加洲约四百万名,太平洋约一百十二万名,中国、日本、锡兰、印度约得四万万八千二百万名,天主教的人还不及他多呢!”

说着,只见秋鹤的老太爷进来,大家立起让坐,看秋鹤高谈阔论,病又复原,心中自是欢喜,因请大家多住几日再去,冶秋道;“军务在身,不过告一个月的假,明儿打谅就要走呢!”秋鹤道:“我现今病已好了,住在家中也没事,你们后天去,我同你们一起走。明日到惠山去玩玩,认认莲因旧住的地方。”

莲民道:“甚好。”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雇了一个小快船,便到惠山。此时因地方官禁令认真,这些勾栏都封着在那里。莲因旧日的姊妹,一个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服侍过莲因的老妈子宿氏,跟着儿子开一个耍货店在那里,已六十余岁,见了莲因,已不认得了。

大家谈起来,方才知道。谈了一会旧日的热闹,及现在的凄凉,竟如天宝宫人,说李三郎的故事。物换星移,风流云散。莲因倒伤感了一会,莲民、冶秋等也不胜叹息。果然到了次日,四个人便别秋鹤家中,同到上海来,先进绮香园,到幽贞馆见了韵兰,将上项事告诉一遍。莲因形容秋鹤病中的鬼脸,又道:“把纸来做护化铃有什么用?”说得众人大家笑了。冶秋还须亲友那边去张罗,也就回去了。后来见了子虚,方知大营中现在要添办格郎炮二十尊,克虏伯炮十二尊,开花炸弹一万个,就着冶秋就近采办并准续假。冶秋方稍为从容,过了三四天,冶秋还找到了碧霄住宿,碧霄道:“我与你缘分已完,你必定要我再犯情缘,我又须堕落一年有余,但是你须娶我回去,倒还有几宵燕好。”冶秋笑道:“娶了你便要赋白头吟了,什么几宵不几宵。”碧霄叹气道:“这是有定数的。”

冶秋听碧霄情愿嫁他,心中狂喜,就禀知母亲,与素秋商议,素秋道:“你要娶他本来甚好,现今恭宝已殇,你尚无所出,我这血淋未好,也未必再能生育了,倘得他生了一子,大家有光,但他的脾气刚直,倘将来反做起河东狮子,后来居上起来,你怎么样?”冶秋道:“他是深明大义的,不过你也要让他一着。不要把大奶奶的样儿放在脸上,他也自尽做妾的道理,就可以共和了。”素秋道:“你去叫他来请太太同他讲明再说。”冶秋点头道:“也可以使得。”于是便找碧霄说明缘故,碧霄道:“你真要娶我么?但与你自己无益呢。”冶秋道:“我们相敬如宾,有何损处?现在我就要去筑金屋,请你了,你去见我们太太罢。”碧霄叹道:“定数难回,岂知竟为湘丫头料着。

罢了,且再混几时罢!”于是同冶秋来见太太奶奶,表明自己的心迹,素秋方允。便择了一个吉日,就收在房里。园中姊妹,园外亲朋,又来贺喜,热闹一天。

原来碧霄飞升在即,湘君说他还须与冶秋生个儿子,这是定数,不过你再须堕落几时,冶秋也不得其死,你若执意违了天数,冶秋延寿而绝后,你将来的进境,非但不过如此而止,只怕还须重新降谪,了他几夕的情缘。”碧霄一想:还不如趁堕落时节,替他延了后嗣罢,他的寿天也顾不得了,所以竟公然答应。冶秋娶后,便反将母亲、素秋搬到彩虹楼去,这是后话。恰说柔仙自做了生日之后,回去又被马氏絮聒了一回,说:“自幼养大了你,总要望你有良心,人家女儿帮着娘,你听着外人欺负我,现今你有了靠山了,动不动人家替你出头,你更加轻狂了。我年纪这么大,没人来替做生日,你的势儿好,人家看重你,倒也罢了,你应该也想着我,送几样菜来。”柔仙初起头任他说去,后来听得送菜一句,便气极了,说道:“你要吃,你自己要去。我因人家敬我,没得这个脸开口。”马氏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小蹄子!我好问他们要去,他们也就来请我了。你不向人说要,谁还敢要去?”柔仙气得哭了,出来说道:“我没良心,你为什么不去找有良心的?像文仙姊姊有良心的。他跟着人,背地里逃走了,你为何不去找他?我做小娼妇,是你老娼妇叫我做的,我本来不要做,你把我给了人罢!”马氏不依起来,说:“你敢骂起我老娼妇来,我不好打么!”就拿了一枝门楔走过来要打,口里嚷着说:“我偏要看看你,你要给人,我偏不给人。”柔仙看他来打,就吓昏了,幸亏俊官劝挡住了,马氏意思叫柔仙避开,扰嚷间,凌霄来了,便做好做歹把马氏劝开了,说:“柔妹妹近来几天东西也少吃,你是向来爱他的,这回就饶他罢!”马氏道:“我说了几句,他倒抢白起我来了,动不动他就有人出来替教我,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凌霄笑道:“你莫动气,他的性儿你也知道的,担待他罢。我同你去吸洋烟,我来装给你吸。”于是拖了就走。马氏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不歇,凌霄同他到房中,陪他吸了一会烟,已是夜深了,马氏方出园到小房子里去了。凌霄到柔仙那里来,见柔仙躺着在那里哭,凌霄道:“他是老背晦的人,总不能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只当没听见。”柔仙满面泪痕,把巾来掩,说;“这个地方,还能住么?”凌霄道:“仲莲民来,你该同他商量一个主意。”柔仙道:“老娼妇要三千呢!那里能给得到,把这条命送他罢了!”凌霄道:“回来同兰生说去。”柔仙道:“我也问过,他们的钱,都是老子娘管的,自己不能做主。”

凌霄道:“回来同韵姑娘说,大家凑凑罢。”柔仙叹气道:“谈何容易,且过一天是一天,再看运气罢!”凌霄又宽解了多少话,方才回去。柔仙命俊官舀了水,洗了脸,在那里支颐独坐。

俊官见无事,也把柔仙劝了一会,便去睡了。听得外边已是四更,柔仙和衣独睡,百折回肠,不能成寐。听得外面蛙声叽叽咯咯的絮聒不了,那个灯欲明欲暗,自己想:我柔仙一十八岁,不知被何人卖我到这个地方,学这个劳什子。他们都仗了我吃饭,轧姘头,不算数,还把我这等看待。仲莲民虽是有心,又是这般境况,现在除旅囊之外,无家可归。有什么良策呢?这么一想,愈觉身世无聊,万愁交集,朦胧间,忽然梦到一座高山,万木呼号,一人不见,心中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只听隐隐有哭声,随着声音寻去,不觉已到了山下。转过一个树林,忽然现了一座天宫,碧瓦参差,红墙曲折。这个哭声好似在旁边一座院落里,于是走进去一张望,恰是仲莲民在那里哭。柔仙也不觉哭了,便叫道:“莲民,你为何在这里哭呢?”莲民见了柔仙,便叹道;“我还有同你见的日子么?听你死了,我要在这里图个自尽呢。”因指一带红墙道:“这是百花宫,你的办事地方,这院子后边就是恨海。”柔仙道:“海在那里?”莲民把窗一开,只见外边都是大海,巨浸茫茫,烟波甚恶,这房屋乃临海造的。莲民道:“你去罢,我不死,不好来见你的。”

柔仙觉着自己早经死了,便说:“我这死为你呢,现今已相见了,你也不用死。”莲民摇头道:“我不死,怎么好见你?”说着,便向窗外一跃,跳到海里,柔仙吃了一惊,便哭喊起来,乃是一梦。想了想,知非吉兆。俊官在那边抹桌,问道:“姑娘哭什么?”柔仙道:“梦魇住了,也不知现在什么时候了?”

俊官道:“才打了九点半,早呢,姑娘可以睡一会儿起身。”柔仙道:“我也睡不稳了,你把这衣服取来,我这小衣也要换了,你把这新做的裤子取来。”俊官便都去取了来,替他换上,柔仙方才起身,俊官伏侍他梳洗完毕,柔仙便去看凌霄谈天。

过了数天,莲民回来了,柔仙便到幽贞馆来望他,谈了一会诗社的话,便一同回到桐华院来,告诉他为生日与马氏斗口及夜来的梦,便留莲民住宿。莲民道:“梦幻无凭,你也不要过信。但你是一个聪明人,动不动便是伤感,把身子断丧,年纪尚轻,须自己解释解释方好。若日日忧愁,怎么了呢?”柔仙眼圈儿红了,擦眼叹道:“死了就完,你吐红的病近来发没发?”莲民道:“几日前吐了一回,还好。”柔仙道:“听得这个病吃秋石最好。”莲民道:“也吃过了好多,不中用。”一面说,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张汇理银行的票出来道:“我今夜住在这里,你们这老东西是不饶人的,你拿三十元一张票去,恐怕这几天我要来住呢,你须同他讲明。”柔仙道:“给他十元好了,你情愿将来再给他,你阔手段也没用,他们总是无底的欲壑。

你便一起给他一千,他也算应该得的。还有一句你现在住在采莲船,我们看见也容易了。此地不必常来,我限你从今以后一月到这里六次,留你三夜。你若是常常来了,老东西就要依着你做靠山,一月一二百元,还了得,你那里有这些钱花在这里呢?”莲民道:“相见了又没话,若三天不见,便想着你。”柔仙道:“意思好不好,也不在相见的上头。人生的情缘,有一定的,留些有余,可以长久聚。譬如使钱,一起使完了,便没得使了。”莲民点头称是。这一夕住在那里,说不尽的恩爱绸缪,真是新婚不如远别呢。

如今且说萧云与湘君是久年相好,现在住在公馆里,到漱药?q极近,得暇便去谈心。湘君说的都是禅理,只不容易住宿,原来湘君道行已成不能再污,与舜华说明了,往往用替身法儿,把舜华吹了一口气,便变了湘君一样,自己变作舜华。萧云拥着丽人,那里知道。况且舜华这个人玉腻香温,与湘君伯仲。

湘君待舜华极厚,衣服银钱,凭他使用。舜华情欲已炽,落得李代桃僵,畅情受用,就也不肯告诉他人。况且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这日是四月廿七,萧云又宿在漱药?q,吃了夜饭,多喝着几杯酒,大家春意满怀。湘君换了一件单衫,愈觉得百媚千娇,令人可爱。萧云抱到怀中抚摩他的双乳,湘君也就动起情来,抡指一算还有一宵未了的因缘,只得与他了结,也就不用舜华代了。萧云便去闭了房门,只见湘君睡在帐中玉体横陈,娇眸微闭,脸上含着笑意,一声儿不言语。萧云觉得心头鹿撞,便解带宽衣,到床上来,下了纱橱帐,低低叫道:“好妹妹,我替你脱衣服罢。”湘君不应,萧云先替他宽了上身的衣,放好了,再替他解这条乡鸾带,解了好一会,总解不开,把小衣抽又拉不下,觉得欲情大炽,叫了几声,湘君故意不应。萧云倒忙得一身急汗,无可奈何。湘君扑嗤一声笑了,说道:“清净法门,你来玷污三宝,若不求老佛慈悲,那里能到无遮会上呢?罢了,我看你苦恼众生,就把方便门开了罢。”于是自己来宽了小衣,便与萧云演西厢酬简一出,便是梨园中演的佳期,有曲文一支道:柳腰儿恰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教髻儿歪。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

兰麝散幽斋,怎不回过脸儿来,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折,柳腰摆,露滴牡丹开。香悉游蜂采,你斗推半就,我又怜又爱。畅奇哉!蘸着些儿麻上来,浑身上下都通泰,点污了仙姑清白。今朝相会碧纱橱,何时重解香罗带。

两个人的亲爱知心,作书人也形容不出。到了次日,一枕懵腾,交勾懒起。直到将近日午,方才起身。湘君正色向萧云道:“我同你的情爱,尽在今宵,以后只可心交,不可身交了。”

萧云谢道:“污卿美玉,心实难安,从今我把神明一般敬你,如何?”湘君点头道:“还算解事。”于是大家盥漱已毕,萧云喝了参汤,吃些点心,方才到公馆里去了。岂知这日是伯琴住在韵香馆,芝仙住在棠眠小筑,素雯是老气横秋落拓惯的,他最喜弄萧,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绵渺于尺素,把个伯琴乐得遍体皆酥。那文王是棠蕊含苞,牛山濯濯,就演一了一出颠倒鸳鸯。一个俯注,一个仰承,真是淋漓尽致,这也不容易细表。

光阴易过,已届端阳,荷花荡里,备着一只小龙舟,请了知三一班玩了一天,兰生就院试去了。莲因信来,现下拟找一个代替的住持尼,俟代替的到后,把庵事交代,便可前来。花神庙可:名花神祠,赶紧动工,照珩奶奶的图样盖造,韵兰派着佩镶、秋鹤督工,珩坚也忙起来,与韵兰日日前去看。秋鹤指授一切,又要造四个赏荷花时用的敞篷船,仿着秦淮河上画船的式样,船旁只用短栏杆。又恐伤碍荷叶,故舟前舟尾,只用短桨两枝,一个茶炉,一边炊茶,一边可以温酒,用一个老妈子守着。另有一个小炉,以便煮菜。每船可排两席,约容十余人,这是预先定的章程,也是珩坚画的图样。船中坐卧更衣小便之处,也多备齐。船面上五采锦篷,用纺绸制的,是元色丝布的里子。另备一个油篷,以防下雨。从荷花荡,经月潭,到小虹桥,折向寒碧庄,有最低最狭的地方,在寒碧庄桥里,舟不能过,韵兰命把河身浚宽,墙洞加高起来,这件事就附近命秀兰督工。大抵天下的事只要钱,有了钱,便就容易。浚河造船的经费,就把桃花诗社公助的款项支用了。幸亏船身是现成的,不过栏杆彩棚两项,所以倒还够使。只有花神祠经费须六十余金,除莲因助来的一千,所少尚多,韵兰赔了千金,尚还不敷,只得寄信莲因,请他募化,莲因便又寄了五百金来。

到了五月,顾府上报来,兰生入了泮,当时许夫人曾许过重愿,如兰生进了学,愿助四千金,替他姊妹们造花神庙,但供姊妹们的小像,事同游戏,且恐后来以讹传误,真个把他们当起花神来,受人香火叩拜,也不敢当。须择真个花神供奉在内,方好。将此意告知韵兰,韵兰不以为然,便寄信莲因,莲因知道了,暗运神通,请自在头陀,领许夫人、程夫人到百花宫去游玩。只见玉宇琼楼,辉金耸碧,当中大殿供着总花神位次,便有仙姑迎了出来,历历指引,说这是幽梦灵妃汪畹香,两旁一百所配殿,有闭着门的,有开着门的,仙姑把册子取来,给两位夫人看了,说闭门的还未归位呢,上写着花名,下边注着各花神的名字。太太们不信,现今有一位谪下的花神,已经归位了,可以去望望他。遂领到一个宫来,见上写着玫瑰花宫。

两位太太进去见了这位花神,许夫人不认得倚虹,程夫人是认识,恰就是碧霄的丫头云倚虹,程夫人大惊道:“你是碧姑娘那里的,闻说勒死了,怎么在这里?”倚虹叹息欷觑,请二位坐了,又问碧霄、韵兰的好,又告诉他当时因不肯受辱,自刎而死。园里的姑娘大半是在这里投生的,太太们回去也不用说破,以免妖言惑众,但把这番所见,默默的告诉韵姑娘一个人,把这花神祠成全,把各位姑娘照这册上塑了像,完了工,便好了。人家问起,只当是游戏,也不用同他证明。他们不信,到七月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凭据呢,便依着做就是了。说着,又领到断肠碑亭去看了,说太太们把这名字记一记,二位夫人看了,字都不识。倚虹一一指明,二人记了一遍,方送回来。许夫人醒了,深以为奇,方欲去看程夫人,忽报程夫人到,大家见了,各述所梦,无不惊异,便密密的商议了一番,要成全此事。一面去请韵兰来告诉了他,韵兰笑道:“我们也不过造这祠来玩,那里说起我是总花神?我这人也不配,太太把我也玩起来了。”

程夫人正色道:“我们同你诳过么?你且莫管,祠工落成了,你就请仲莲民个个的捏起像来。你少经费,我们两个人各送二千,务要造得华丽,也不可和人说起我们的梦,只算游戏罢了,你们配的花名殿名,我们都记在这里。遂将写出来的一纸给韵兰看了,说这纸你且藏着,这上头大约不差的,也不用同这些姑娘说。”韵兰笑道:“就是造成了,太太们供在中殿还好。”

许夫人笑道:“这是天定的,你做总花神,我们老花神怎么好夺你的位呢?将来必须照这纸上的次序供呢!但是一个姓余的不知是谁?”韵兰道:“并没这人。”程夫人道:“将来自然有人的,我们议定了,各人助你二千。”一面说,一面请许夫人去取去,许夫人便亲自到房里去取了四千金的钞票给他,又道:“你心里头不安,你可在后面另造三间小配殿,供我们的长生禄位罢!”韵兰点头,程夫人又说起看见倚虹一节,说寄信我问自家姑娘及你的好,又问合园姑娘、奶奶、姊妹们的好。韵兰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果然如此,怪道我从前梦到百花宫里,与一个姓金的姊妹相遇,这姓金就是莲因。”遂把当日之梦,说了一遍,又道:“我前儿曾听得谢姑娘说过归位两字,原来如此。”程夫人道:“这件事未免妖异,恐怕别人不信,反招出笑话来,你千万不要同人说,我们只当游戏做法便是。人家知道了塑像一事,也不很关碍。”韵兰笑道:“这个自然,但要我塑在居中,这么推尊我,我总不敢当。”许夫人道:“这么一谦,就费事了。况且你是绮香园的主人,就居第一也不算僭。”韵兰笑道:“还有奶奶们呢?我怎好坐在上头,我有一个法儿,不如到这个时候大家拈阄罢。除太太在后殿之外,正殿上谁拈第一,便是第一,谁拈末座,便是谁末座,倒还公允。”

许夫人道:“也是,且到那时再议,你就回去罢。”韵兰便谢了二位太太乘车而回。有了这四千金,更加从容起来。加添工人,因都是包工,也不用派人采办物料。待兰生入泮,顾府更加忙起来,派报单,待魁星开贺,珩坚先期回去帮忙。

开贺这日,园中各人都去道喜。佩镶、双琼心中更乐,兰生偏视若无事,玩得更加厉害。霞裳苦口相劝,只是有口无心。

一日兰生回来,一个小照袋的线断了,要叫霞裳做。走进里边,母亲已睡了,把房门闭着。兰生不敢惊动,只得从南首回廊小庭心轻轻敲这侧门,恰不敢高唤,敲了一会儿,听他板上阁阁的声音,霞裳把房门一开,等兰生进来了,便把门检着。一声儿不言语,便仍去睡了。兰生看见形景不似往时,便走到霞裳房里笑道:“今日迟了,累你没睡,这个门是你叫他们留么?”

霞裳道:“不迟,你尽好天明了回来!人家横竖不是人,不要睡的。”兰生自知理屈,因笑道:“妹妹不要动气,我不好,你尽管说。”霞裳冷笑道:“我是奴才,你是主子,况且现今是秀才相公了,我敢说你么?”兰生见声口不好,只得央告道:“好妹妹,你不用生气,我知道这两天不好,回来太迟。”霞裳冷笑道:“你主子有什么不好?回来也很早,天还没亮呢,你快些去睡罢。热参汤我放在鸡鸣炉上,只得你自己费心去倒了,要喝便喝一口,早睡明儿好早些起身,再去玩你的,我也不能服侍你,我同太太说了,还是让我回去罢。亲家太太那里的仙露嫁的人不好,给太大办了,这回子倒收了心,夫妻倒很和气。我是算什么呢?不上不下的,卡人也不如!”兰生知道他生了气,便慌了,说道:“便是不容人办,也容人改过。妹妹这么生气,我改过也来不及了。”霞裳道:“你有什么过?改什么?总是我们做奴才的不是罢了。”兰生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去倒了参汤,看蚊帐业已下好,就上去睡了,叹气。霞裳接口道:“你也不用叹气,我本来服侍不周到的。你明儿向太太说了,换别人罢!”兰生道:“冤枉死人,我何尝说你不周到?

你这么拉扯。”霞裳不接口,停了一会,又叹气道:“担这个虚名儿,不如死了罢!”兰生听见他说死,怕他受了什么委曲,真个寻起死来,便又起身来走到他这边,本来是前后房隔一重短花格门,又不关的,走到那边坐在床口,问道:“妹妹你到底要怎样?”一面又替他把这灯剔亮了,霞裳只是不答。兰生叹气道:“我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霞裳冷笑道:“真的?你替我说了,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兰生道:“我说是我的心。”霞裳道:“我本来也说我的心,劝了只当耳旁风。”

说着就哭了。这个时候,兰生穿着一件白洋布衫跪在那里,恐怕他着冷,便起身来随意取了自己一件夹袄儿。兰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的难过,没法劝他,只得在床前跪下道:“我兰生赔妹妹的不是,求妹妹莫生气,要打要骂尽使得,只不要乱怪人,不容人改过。”霞裳隔着帐子一看,见兰生穿单短衫跪着,便起身取件夹衣,向兰生身上一披,自己便下床来扶他起来,说:“小祖宗,你要怄人也不是这样怄法。”一面说一面把兰生扶在自己床上坐了,自己也坐在对面小台榻上,叹气道:“玩也要玩得有方,就是这个园里,我也是想玩的,没的总要两三点钟回来。太太们问我,我总说回来了,在书房里。幸亏他不去查,若去查问起来,我做奴才的耽得了这个不是么?一向还好,岂知你进了学,好似没笼头的马似的,总是日日出去。去了又是这个时候回来,守门的人背地里骂,何苦呢?”兰生方知霞裳有这等苦衷,就心中有无限感激,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会,说道:“好妹妹,亲妹妹,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倘然出去,我早回来如何?我不听好妹妹的话,我不是人了。万一我回来迟了,你索性告诉太太,我来受责,我并不抱怨你如何?”霞裳道:“你也不用说使性儿的话,你不要我服侍,你是主子,要驱逐便驱逐,不过我白操一辈子的心。”说着双泪纷纷,不胜娇惨。兰生十分可惜,便替他去拭泪,口里不住的叫妹妹告饶,方把霞裳说得气稍平了,兰生还说:“我将来总要同你一辈子过日子,快乐呢!”霞裳微笑道:“我只怕没福,你也未必要我。”兰生便指天誓日起来,于是霞裳服侍兰生睡了,自己也去安睡不题。

且说秋鹤佩镶监造花神庙,佩镶习惯起迟,每日总是秋鹤先到,手中张着一柄洋伞,在那里指授。说这一带窗要什么花样,一块白石要镌什么字画,梁要什么花,柱阶石怎样摆,栏杆怎样装,神龛供桌怎样的大小高低,或则甩龙,或则栖风,或则刻藻,或则雕云,各随所宜。佩镶到了,也商量商量。晚间秋鹤还要拟匾,拟联,拟碑记。有时子虚还要请他去商办中西交接的公事。原来秋鹤新派了交涉局总司事,所以忙得了不得。内中有一个雕花的匠头袁二,是马利根那里宁波妈刘氏的儿子。刘氏费了多少心,托人到韵兰那里去求,知道珊宝与韵兰最好,刘氏与玉怜隔房的母舅蔡宗向来姘过的。玉怜现在珊宝处,珊宝极信任的,他就托蔡宗向玉怜说情,玉怜向韵兰说情,或转求珊宝,替讨这件差使,包这个雕花的工,好容易买了多少洋货花粉送给玉怜,玉怜不受,说:“这个东西什么稀罕,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罢。”蔡宗笑道;“这不是我的,是外国房子里的刘妈妈叫我送给甥女的,你就受了罢。”玉怜冷笑道:“他难道不认识我么?要转这个手,必定又有什么干求。”

蔡宗笑道:“他的儿子袁二要想到苏姑娘那里包这雕花的工,要请甥女想个法儿给他一碗饭吃。”玉怜道:“他也识苏姑娘,尽好当面去求。就是苏姑娘面前不好说什么,他那里叶佩镶姑娘、明珠圆姑娘、花霁月姑娘、温玉润姑娘、金伴馨姑娘,他都见过的,为什么舍近图远求起我来?”忽听珊宝叫道:“玉怜,你同谁说话?”玉怜便向母舅努嘴儿,低低说道:“快把东西取回去,就去罢,我们姑娘知道了不方便呢!”吓得蔡宗取了物件退回出去,详细告诉刘氏。刘氏只得把东西潜送玉润。

却说玉怜听得珊宝呼喊,走了过去,笑回道:“我家宝贝母舅,不知道得了姘头宁波妈多少恩惠,替他儿子来说情,要苏姑娘那里的雕工,给我回他去了。谁同他多嘴!”珊宝道;“我昨晚恍惚听见已经有了一个人,不知定也不定。他既来求你,你就替他说一声儿罢。”玉怜道:“同他说倒还容易,只怕有了人了。”珊宝道:“你就去问问看,成不成也不打紧的。成功了你就去给他们一个信,他们要求一件事是不容易的。”玉怜果然就去,听得韵兰在那里午睡,佩镶到工地去了,珠圆在那里捶洋琴,玉怜便走进房去笑说道:“好听得很呢!”珠圆见是玉怜,便推琴起立,笑道:“有污尊耳,你还赞么?”一面说,一面让座。玉怜道:“姑娘午睡么?”珠圆道:“他是惯了的,除非有要事,午后总要睡一会。”玉怜道:“他们说佩姐姐又监工去丁,倒也忙呢!”珠圆冷笑道:“他是红姑娘,没了他不成事!”玉怜道:“佩姑娘人还能干,做人也直心,我们姑娘常说他的好。”珠圆笑道:“不好也跑不到前头,姐姐便是珊姑娘的佩镶。”玉怜笑道:“我算什么?像妹妹才是多才多艺,你姑娘一向说你,以前有许多不好说话的客人,幸亏你应酬得服服帖帖。”珠圆笑道:“不是夸口,除非咬文嚼字,无论什么怪脾气的客人,上了我的手,总走不去的。”玉怜笑道:“你的情丝缚得紧,为什么不姘几个呢?”珠圆笑骂道:“你这蹄子,恐怕倒有几个姘头!”玉怜笑道:“岂但几个,有几百个呢!”

珠圆笑道:“满了一千,便是戳千人了。”玉怜啐了一口,要起来拧他,只见延秋榭的小丫头子过来,说:“姑娘叫你来了,又不回去了。”玉怜骂道:“小蹄子,偏有许多议论,人家走来一回子,便来叫魂,扯你娘的臊!”珠圆道:“你姑娘差他来叫的,你平白骂他。”玉怜道:“他轻事重报,拾了绣花针,就当铁门槛,我最不服气!”因道:“我这回来因有彩虹楼宁波妈的儿子袁二要包雕花的工,托我求你,你得便同姑娘说一声儿,晚上给一个回信来。”珠圆道:“等姑娘睡起了,同他说,恐怕已经有人了,”玉怜道:“有没有成不成不管,你说一声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晚上刘氏把这些东西转送玉润,告诉了求他的话。玉润是贪小利的,通收了,趁便就把这事回韵兰,韵兰道:“刚才珠圆也同我说过,但是有一个姓项的要揽,不知道他今儿何以不来?你们既这么着,就叫袁二来到韩爷那边去立了承揽罢。”

玉润答应着,便寻珠圆,差小丫头送信到延秋榭。不多一会,袁二来了,玉润就领他到秋鹤那里立了承揽纸,刘氏做了保,便先领了二百两银子,照着样子在园内做工。那袁二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倒还清秀,只是年少之时,血气未定,看见园里头丫头,总比外边见的好了几倍。来监工的佩镶,更是超群,他就不自量力,想吃起天鹅肉来。佩镶因怕太阳,只在屋里看看刻木刻石,任秋鹤到外边去。袁二就日日见着佩镶,就相熟起来。初起头一两句的同他勾搭,后来竟想打趣了。佩镶又是大大方方,天真烂漫的。一日佩镶早来了,袁二就问长问短到了这里几年,一向在那里,有男人没有。佩镶听他问男人,便红了脸,骂他没规矩的王八羔子。恰正秋鹤走来,袁二就走开了。

袁二看佩镶若近若远,终料不出他的心思,自己想女人总是贪利的,我私下送给些东西他必定欢喜了。主意已定,就去买些香水香皂洋帕之类,写着一个字条儿,说前日说话冒昧,得罪了姊姊。现今送些薄礼,望收纳了,千万不要生气。袁二一片真心,姐姐生气,我就该死了,总要求姐姐照应着。于是把字条儿及物件包在一处,恰没机会送,暂时放在小箱里。袁二是住在园中工作房里的,箱子也放在床榻上。这日韵兰带着玉润、珠圆来了一回,园里人多手杂,这个包给人偷了去,找寻不得。

袁二便着了急,又不好说明的。那里找得着,自己想这日不过苏姑娘来了一回,幼青姑娘也带子几个丫头妈子来了一回,他们决非偷东西的,必定自己同伴偷去,疑惑不定。

岂知这个字条儿后来到了韵兰手里,韵兰就疑佩镶舞弊起来,也不动声色。到了晚上,独叫佩镶到春影楼盘诘。佩镶一些不懂,韵兰冷笑道:“我叫你监工,原要实事求是的,你要东西,我那里尽有,我也从没不肯给你的。”佩镶着急道:“姑娘捕风捉影的话,婢子头绪也摸不着。”韵兰冷笑道:“等到有头绪,你也饱了,我的名也丢了,你还这么假撇清!我且问你,袁二你如何与他往来熟识?”佩镶道:“他是雕花匠工头,没规矩的混帐人!”韵兰听了,把字条儿掷去,说:“你去看这个!”佩镶看了一遍,就哭了,说:“这个王八羔子的小子儿,坑害得我好,我明儿便要去问他!”就把那日问有男人没有及自己骂他的话告诉了韵兰,韵兰便摇手道:“你莫嚷,我也想你不至于如此。现在已经领了二百两银子去了,闹出来不是我们白丢了么?这件事总不是凭空,我已将承揽上的字迹对了,确是袁二写的,大约他要想你什么也未可知,我再暗暗的查。你只莫嚷出来,催他赶紧做工,就是了。我并非一定怪你,若疑你我不问你了。”佩镶方止了哭,说:“姑娘这么待我,我的亲娘也不过这样,我又不是脂油蒙了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我还敢欺姑娘么?”韵兰道:“你的心我知道的,恐怕你有仇人诬害你,你自后要留心些,这件事我来查,就是查明了,也不必声张,恐防结怨。”佩镶道:“和我不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双琼姑娘,这里一个珠圆。常常听他的风里言风里语,我恐怕同事反面,总只做不听见。就是他当面说我,我一笑就完了,再没别人的。还有幼青姑娘那里的莲荪,是向来不合的。”韵兰道:“你莫管,去睡罢,我来查就是了。”佩镶就退出来,气得一夜睡不着,心里想不嫁男人的苦,我若是嫁了人,就跟着男人过活,也不吃这个饭,不受这个冤屈了。

到了次日,仍旧去监工,见了袁二,恨得要死。只因韵兰吩咐,不敢发出来。袁二偏不知趣,见没人在旁,笑说道:“我要送姊姊东西,给人偷了去了。我再去买给你。”佩镶就把怒火提起来,走过去一手扯了袁二的发辫,着实的打了两个耳刮子,袁二还当是戏,初起头笑着,只叫姐姐莫动手,给佩镶又狠命的打了一下,牙齿里的血都打出来了,方一阵的乱拒。佩镶脱了手,他就走开,方知佩镶的厉害,幸亏没人看见,自此只管做工,不敢生心。后来到底大家知道了,姓项的听见这个信,就差人来说袁二的不好,到底把袁二攻脱了,自己接办。袁二领去的银,照算之外,尚余二十两有奇,便着姓项的扣还。那日韵兰问了佩镶,次日便与湘君商谈了一回私话。到了停工之后,把玉润、珠圆两个人借着别的缘故都辞歇了。一时没得好丫头,偶然与珩坚说及,珩坚便将赔嫁丫头秋红补了珠圆的缺,改名侍红,年十七岁。把玉润的缺补了丁媚衡,也是十七岁。停了两日,金幼青的莲荪也停了,补了一个孟云绡,年二十一岁。佩镶就知道为以前袁二这件事发是韵兰背地里告诉了他,佩镶更加感激韵兰办事明白,治家有条,更死心塌地的帮着韵兰起来。这日是六月十六,天气大热,佩镶在工上,忽听得小丫头来说佩姑娘快去,姑娘那里到了远客了。未知是谁,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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