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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在竹子编成的筏上,沿了河流向下游滑去,经过了四个水面哨卡,全被他们混过,离目的地只差将近五里时,竹筏傍在一些水苇沼泽河边上,滞住了。竹筏停止后,筏上两个人皆听到水声汩汩在筏底流过,风过时苇叶沙沙发响。

罗易,xx的部队通信联络人,在黑暗里轻轻的声音带一点儿嘶哑,辱骂着他的年轻伙伴:“怎么回事,平平,你见鬼了,把事当游戏,在这儿搁下,让人家从堤上用枪子来打靶,打穿我们的胸膛吗?”

那一个并不作声,先是蹲着,这时站起来了。黑暗中河水泛着一点点微光,把这个人佝偻的影子略微画出一个轮廓。

他从竹筏一端走过另一端来。

“搁浅了,什么东西掯住了。”从声音上听来这人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话说完后,这年青人便扳着他朋友身边那把小桨,取那竹篙到手,把这竹筏试来左右撑着。水似乎的确太浅了。但从水声汩汩里,知道这里的水是流动的,不应当使竹筏搁浅,故两人皆站了起来,把两支竹篙向一边尽力撑去,希望这一片浮在水面的东西,能向水中荡开。两人的篙子深深的陷在岸旁软泥里,用力时就只听到竹筏戛戛作声,结果还是毫不移动。他们又把篙子抽出向四面水中试探,看是不是筏前筏后有什么东西挡着绊着。一切都好好的,四面是水,水在筏底筏旁流动,除了搁浅,找不出别的原因。

照理这一片竹筏是不应当掯到这里的。罗易带点焦躁埋怨他的年轻同伴:“还有五里,真是见鬼!应当明白,这是危险的地方,人家随时把电筒一照,就坏事的!”

那个永远不知恐怖不知忧愁的年轻人,一面默默的听着埋怨,一面从腰间取下手枪子弹盒,卷起裤管预备下水去看看。

他从近岸一边轻轻的跳下水去,在水中站定后,沉默的也是快乐的,用力推动竹筏。筏身在转动中,发出戛戛声音,如人身骨节作响时情形。竹筏似乎也在挣扎中,愿意即早离开这儿。但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掯着,牵扯着,挽留着,可以稍稍转动却不能任意流走。

在筏上那一个说:

“轻一点,轻一点,我知道你气力很好的。你把衣服脱下来,试用手沿了这竹排各处摸去,看看是什么鬼挡了我们的路。一定有一个鬼,一定有的。”

年青人笑着说:“一定有的,那好,让我来……”这伙伴在水中当真就沿了竹排走去,伸手到冷冷的河水里,遇到缚筏的葛藤缠缚处,就把全个身子伏到水中,两只臂膀伸到筏底去时,下巴也接近了水面。

河水并不深,却有很深的污泥,拔脚时十分费力。慢慢的,他走到筏的另一端另一用葛藤缠缚处了,忽然触着了一件东西,圆圆的,硬硬的,一个磨石。另外是一些绳子,衣服,一个冰冷的家伙,年轻人用惊讶混合了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叫了起来。

“呀,见鬼,这里就有个鬼!原来是它!”

“怎么的?”

他不即作答,就伸手各处摸去,捞着头发了,触着脸了,手臂也得到了,石磨同身体是为绳子缚在一块的,绳子挂着筏底,河中另一木桩又正深深的陷在筏底竹罅里。竹筏转动的原因在此。年轻人轻轻喊着:“一个东西,捣我们的乱。被石磨缚着沉到这水里的!”

筏上那一个就命令说:“拉开他。”听到远远的鸡叫,又焦急的轻轻骂着:“见鬼,活下来不济事,被人在你脖子上悬一扇磨石,沉到这儿,死了以后还来捣我们的乱。”

因为见到在水中那一个许久许久还不解决,就拉出身边的刀来,敲击筏边:“平平,平平,伸手过来,拿刀去砍吧。若那只鬼手攀紧我们的筏,把他的手砍去。不要再挨了。还有五里,这里是一个顶危险的地方!……快一点,……溜刷一点。……”年轻那一个想着“手攀紧我们的筏……”筏上那一个急性处,他在水中笑了。*

刀在水中微微拨动水声,竹筏转动了。一会儿,水中那一个,又用肩扛了竹筏的一头,尽力想把竹筏扛起。仿佛年龄太轻了,力量太小了,竹筏就只转动着。

竹筏能转动,却不能流动。原来河中那个木桩,正陷在竹与竹之间罅缝里,木在水中筏底,刀砍不易着力,若欲除去,除非把竹筏解散,重新编排不可。

时间不许两人作这种从容打算。这竹筏本来到了下游浮桥附近时,不能通过也仍然得弃去的,因此在筏上那一个,虽然十分焦躁,骂着各样的话语,但水中那一个却只简单的提议:“从旱路走,我们才可以在天明以前赶到。”

“从旱路走,我们就又得尽魔鬼在我们脖子上悬一扇磨石。”

“难道怕那东西就不赶路了吗?”

两人之中年轻的一个事实上终于占了胜利,两人把两只连槽盒子枪,两把刀,以及一些别的东西,都从泥淖极深的河边搬到了堤上,慢慢的在黑暗中摸索爬上了高堤。到了堤上两人坐在路旁深草里,估量去目的地的远近。河中两人走过了两次,却都是在黑夜里,沿河走去还极其陌生,还不知要经过多少小溪同泽地,还不知道必需经过多少人家多少哨卡。天是那么黑暗,两人想从一颗熟习的星子或别的任何东西辨识一下方向都不可能。身边虽有一个电筒,可以照寻路径,但黑暗在周围裹着,身旁任何一处,似乎都有一些眼睛同一个枪口,只要发现点点光亮就会有一颗子弹飞来。一被人发现,就不容易通过,只能以命换命,所有职务得由第二批人来冒险了。

两人稍停顿了一下,因为在堤上走路危险太多,知道堤旁沿河还应有小道可走,几天来河水退了不少,小道一定很好走,且说不定还可以在某一时得一只小船,因此又下了高堤到河边小路上去。时间实在也不能再耽搁了,因此两人不管一切向前走去。

他们在泥滩上走了许久,又走进了一片泽地,小径四围都是苇子,放心了一点。进苇林后他们只觉得脚下十分滑,十分潮湿,且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气味,越走气味越难闻。

“一定在这路上又躺得有一个,小心一点,不要为这家伙绊倒。”

“我忘记摸摸我们筏底那一个身上了,或者是我们的伙计!”

“不是我们的,你以为是谁的?”

“我知道第七十四号文件是缝在衣领上的,十三号藏在一支卷烟里。还有那个……”“小心一点,我们还在人家笼里,不然也会烂到这里的。

留心你的脚下。“

罗易因为觉得死尸一定就在五尺以内了,正想把电筒就地面视察一下。

性格快乐年纪极轻那一个,忽然把他的同伴止住了。两人凝神静气的听,就听到河中有轻微木桨拨水声,在附近很匀称的响着。他们所在地方去河不过五丈,却隔了一片稠密的苇林。两人皆知道所处情形十分危险,因为这一只船显然不是自己一方面的,且显然是在这河港中巡逻,邀截xx两方联络的。倘若这只船在上游一点,发现了那个竹筏,检查竹筏时复发现了堤旁泥泽地上分明的脚迹,即刻跟踪赶来,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幸好两人上了岸,不然在河中也免不了赌一下命运。

这时节,不知为了两人所惊吓,还是为了河面桨声所惊吓,苇林里有一只极大水鸟在黑暗里鼓翅冲向空中,打了一个无目的的大转,向对河飞去了,就只听到船上有人说话,似乎已疑心到这一片苇林,正想在把船泊近苇林,但过不久,却又逐着水鸟飞去的方向,仍然很匀称很悠闲的打着桨向对河摇去了。

当两人听到船已摇近苇边时,皆伏在湿洳的地面,掏出手枪对准了桨声所在一方,心里沉沉静静。到后船远了,危险过去了,两人在黑暗中伸手各过去握着了另一只手,紧紧的捏了一下。

两人不敢失去一秒钟的机会,即刻又开始前进。

走过去一点,尸气已更触鼻,但再走几步,忽然又似乎已走过这死尸了。这死尸显然并不在小路上,却是倒在左边苇林丛中的。

罗易被他的伙伴拉着了。

“怎么?”

“等一等,我算定这是我们第七十四号的同志,我要过去摸摸他,只一分钟,半分钟。”

这伙伴不管那头目如何不高兴,仍然躬着腰迎着气味所在的方向,奋勇的向深密的苇林钻去,还不过三分钟,就转身回来了。

“我说是他就是他。那腐臭也有他的性格在内,这小子活时很勇敢,倒下烂了还是很勇敢的!”

“得了什么?”

“得一手蛆。”

“怎么知道是他?”

“我把那小子缝了文件的领子拉下来了。我一摸到领子就知道是他。”

“你们都是好小子。”

两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对于命运与责任,几乎皆已忘却,那么在黑暗中迈着无终结的大步。

苇林走尽后,便来了新的危险。

前面原来是一个转折山嘴,为两人在所必须经过的地方。

若向山下走去,将从一个渡头过身,远远的有一堆火燎,证明那里有人守着。若向山上走,山上是一条陌生的路,危险可太多了。两人不能决定走上面还是走下面,就因为两方面都十分危险,却不知道哪一方面可以通过。

多一秒钟迟疑,即失去一秒钟机会,两人因为从黑暗中看火光处,较敌人从火光中看黑暗方便,且路途较熟,到不得已时还可凫水过河,故直向有火光的渡头走去。到较近时方明白火堆并非燎火,业已将近熄灭了。年轻人眼明心慧,大胆的估计,认为那地方不会有一个人,毫不迟疑走过去,年长的却把他一把拉着了。

“平平,你见鬼了,还走过去吗,不能再走了!”

“你放心,那一定是驻在山嘴上的鬼上船时烧的火。我们先前不听到一个小船的桨声吗?是有意放下的火燎,是虚张声势的火燎!”

依然又是年轻人占了胜利,走近火边了。恐怕中计,两个人小小心心的伏在堤边,等了一阵,才慢慢的爬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两人过了火堆,知道过了这山嘴转过去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平路,傍山是一片树林,傍河是一片深草,一直到快要接近xx时,才有新的危险,因此胆气也大多了。两人于是沿了大路的草旁走去。

走了一会,先是年轻伙伴耳朵敏锐,听着大路上有了马蹄声,后来那一个也听着了。两人知道一定是送信的魔鬼过路。两人恐怕这骑马信差带得有狗,嗅得出生人气味,赶忙爬上山去,借着一点点影子,胡胡乱乱爬了许久。不过一会儿,马蹄声果然临近山下了,的的的的踏着不整齐的青石山路,马蹄铁打击着石头放出火花,马嘴喷着大气,上面伏着一个黑色影子,很迅速的跑过去了。

两人下山走回路上时,罗易扭坏了一只脚。

但两人知道非早一点通过xx最后一段危险不可,几几乎还是跑着走去。

到了危险关隘时附近,听到村鸡第二次叫唱,声音在水面浮着。

两人本应向河下走去,把枪埋到岸边苇林里,人向河水中凫去,顺流而下,通过了浮桥,不过半里就无事了。但罗易已经把脚扭伤,凫水能力全已失去了。若不向水中凫去,则两人应从山头爬过去。这山头道路既极陌生,且山后全是削壁,一跌下去生命即毫无希望可言,即或不跌下去,要是让山头哨棚发现,走脱的机会也就很少。但两条路必须选取一条。

年长的明白离目的地近了,有点愤怒似的同他的伙伴说:“平平,这是鬼做的,我也应当烂到这里,让下一次你来摸我的领子了。我这双脚实在不大好,到水中去已不济事,咱们俩各走一边好不好?你把枪交给我,你从水里去,我慢慢的从山路摸去。”

“这怎么行?脚既然坏了,应当同你在一起,我们即刻上山吧。要烂也烂在一堆!”

那一个忽然生气似的骂着:

“你有权利死吗?你这小鬼。我们能两人烂在一堆吗?听我的命令,把枪给我,不许再迟延一刻,知道了吗?”

年轻人不作声,罗易就又说了一遍,年青人才低声的说:“知道了。”

年轻人一面解除带子,一面便想:“一只脚怎么能从那山上爬过去?”故答虽答应了还是迟疑不决。罗易明白他的同伴的意思。这小孩子同自己共事经过危险已有若干次,两人十分合手,知道现在走山路危险,小孩子意思决不愿意让他老朋友一个人走,但事实上又非如此不可,故把声音放柔和了许多,安慰到这孩子。

“平平同志,你放心下水,不要担心。我有两支枪,可以讨回他几只狗命,你冒一点险从这条路走去好了。你的路也很危险,到了浮桥边时,若水里已有了铁丝网,还得从浮桥上过去,多艰难的事!我打这儿上去,我摸得到路的,我到了那边,就把这支枪交还你,一定交还给你,我们等一会儿到那边见,等一会儿见。”

说的同听的皆明白,“等一会儿见”原是一句毫无凭据的空话。

这人一面说一面就去解除他年轻同伴的枪支,子弹盒皮带,一解了下来就挂在自己身上,把手拍拍他年青朋友的肩膊,说了两句笑话,并且要亲眼看他同伴跳下水后自己才走路。年轻人被这又专横又亲切的同伴,用党的严格纪律同友谊上那分诚实,逼迫到他溜下高坎,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说什么。

河水冷冷的流着。

年轻人默默的游到河中心时,同那个站在岸旁的同伴打了一个知会,摹仿水鸟叫了一声,即刻就有一枚石头从岸上抛来落在身旁附近水中。两人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分手各自上路了。

年轻人小小心心向下游浮去,心中总不忘记他的同伴。快到浮桥时,远远的看到浮桥两端皆有燎火熊熊的燃着,火光倒映在水上。浮桥为魔鬼方面把一些小柴船鱼船用粗铁丝缚而成桥,两端皆有守护的人,桥上面也一定安置得有巡行步哨。他只把头面一部分露出水上,顺了水流漂游下去,刚近到桥边,担心到水里万一有了铁丝网应当如何过去,正计画着这件事,只听到岭上有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从枪声中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步枪。枪声后还不曾听到朋友盒子枪的回声。但极显然的,朋友已被人家发现了,正在把他当靶子打着了。他这时从两岸火光微明里,明白自己已流到了离桥不过两丈左右了,只好钻入水底,过了浮桥才再露出头面。幸好河中并不如所传闻有什么阻拦,过了浮桥三丈以外,这年轻人把头露出换气时,耳边已听盒子枪剥剥剥剥的响了七下,另一种枪便停顿了。但几乎是即刻,又听到了步枪声音,于是盒子枪又回敬了四下。

后来又听到步枪零零碎碎的响三下,隔了许久才又听到盒子枪响了一下。且听到浮桥旁燎火堆处有唿哨声音,浮桥面上有小电筒的光在水面闪烁着。年轻人重新把头沉到水中去,极力向下游泅去。

第二次露出头面时,一切枪声音没有了。

年轻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着的一江河水,四围只是黑暗,无边际的黑暗。黑暗占领了整个空间,且似乎随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轻人的身体。他知道再下去一里,就可以望到他们自己的火燎了。

他用力泅着。向将近身边的光明与热奋力泅去。

…………

“口号!”

“十——九,用包头缠脚。”

“一个吗?怎么一个?”

“问你祖宗去怎么只来一个。”

“丢了吗?”

没有回答,只听到年轻人就岸时手脚拍水声。

一九三二年九月,青岛。

为纪念亡友郑子参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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