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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一妇人

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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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贤在山东大学女生中,年纪大致是顶小的一个。身体纤秀异常,脸庞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似乎极宜于时时刻刻向人很和气的微笑。女同学中见到这女孩子样子很美,面貌带有一点稚气,自然不免看得轻而易与。但因为另外一种原因,谁也不会有意使这女孩子下不去。

她住在第七号女生宿舍。当同房间三铺小铁床上,一大堆衣被下面,三个同学还各个张着大嘴打鼾时,贤贤很早的一个人就起身,把一切通通整理好了。那时她正拿了牙刷同手巾从盥洗间走回房里去,就见到新换来替工的那个小脚妇人,把扫帚搁到同学书桌上,却使用自己桌上那把梳子,对准墙边架上一面铜边大镜,歪了一个大头,调理她的头发。贤贤走进房后,这不自弃的爱好的山东乡下妇人,才忙着放下梳子,抓了扫帚,很用力的打扫脚下的地板,似乎表明她对于职务毫不苟且,一定得极力把灰尘扬起,又才能证明打扫的成绩。

贤贤一面匆匆忙忙的,用小刷子刷理那为妇人私下用过的梳子,一面就轻轻的说:“娘姨,请你洒一点水再扫:轻一点,莫惊吵她们先生!”

这妇人好像一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又好像因为说话的是贤贤,就不应当认真,又好像记起自己的头发,也应得学小姐们的办法处治一下,才合道理,听到贤贤说话时,就只张开嘴唇,痴痴的望着这女孩子乌青的头发,同一堆头发下那张小小白脸出神。过一会,望见女孩子拉开了抽屉,把梳子收藏到一个小盒子里去后,再才记起了扫地的事,方赶忙把扫帚塞到一个女生床铺下乱捞了两下,那么一来无意中就碰倒了一个瓶子之类,那空瓶子在地板上滚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这妇人便显得十分忙乱,不知所措,把一个女生的皮鞋,拿在手上,用手掌抹了一下鞋尖同鞋底灰尘,又胡乱放到同学被盖上去。且面对贤贤,用一种下贱的丑像,略微伸了一下舌头。

贤贤一面望着,一面微笑,轻轻的喊着:“娘姨!”

另外一个在床铺上把床铺压得轧轧有声的女生,为床铺下的空瓶子声音闹醒了,半朦胧的说:“不要打扫罢,娘姨,你简直是用扫帚同地板打仗呀!”

另一床铺上另一女生,也在半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且似乎感觉到呼吸中有些比空气较粗杂的灰尘了,便轻轻的哼了一声,也把床铺压得轧轧发响,用被头蒙着脑袋,翻了一个身,朝墙壁一面睡去了。

贤贤望到这种情形,又望到几个同学床铺上杂乱的衣服,笑了一笑,忽然忙忙取了一本书,同小獐鹿一样,轻捷的,活泼的,出了那宿舍的房门,跑下楼梯到外边去了。

到了外边时,贤贤心想:“这早上空气,多香多甜!”她记起了什么书上形容到的句子,“空气如香槟酒”,就觉得十分好笑。“时间还不过六点半钟,离八点上课,整整的有一点半。空气这样好,只顾看书不顾看一切,那倒真是书呆子了。时间多着哪,与其坐到石堆上读书,还不如爬到山顶上去,看看海里那一汪咸水,同各处依傍山脚新近建筑完工的大小红瓦房子,这时是什么古怪景象,什么希奇颜色罢。”

她于是过了大坪,向山脚那条路上走去。走过了大坪,绕过了那行将建筑新房子炸出的石堆,再过去一点,却看到那边有个女同学,正坐在石头上读书。贤贤不欲打搅别人,心里打量:不凑巧,碰到这边来乱了别人,就赶忙退回,从另外一处上山的路走去。刚爬到山顶,在那大松树下站定,微微的喘着气,望着那一片浅蓝桃灰的大海,如一片融化的光辉煜煜的宝石颜色,带了惊讶的欢喜,只听到背后有人赶来的脚步声音,同喘息声音。

贤贤回头一看,先前那个女同学的红帽儿,就在白色的枯草后出现了。

“密司贤贤,你早!我看见你上来,怎么不喊我!”

“密司竹子,你真早!我见你在山下念书,不好意思惊动你。”贤贤说着,稍稍有点腼腆意思,因为她和这个同学并不单独谈过玩过,这同学还是刚从上海转学来此不久的。

红帽子说:“我见你上来了,我才敢上来。”

贤贤心想:“难道这种地方也有老虎咬人吗?或者是……?”

日头已从海里浮出来了一会儿,这时又钻进一片浅咖啡色的云层里去了,天上细云皆如薄红的桃花,四山皆成为银红色,近处的海也包围在一层银灰色带一点儿红色的雾里。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石匠在打石头,敲打得很有秩序。山下的房子都仿佛比平时小了许多,疏疏的,静静的,如排列无数玩具。两个人于是就坐到那松树下,为当前一切出神。

那红帽子女生,傍近贤贤立着,过了一会,便说道:

“密司贤贤,你戴我这顶红帽子,一定更美丽一点,试戴戴看罢。”

贤贤正望到红屋,用小孩子天真的也有点儿顽皮的联想,估计把这同学放到远处一点去,一定也像一个屋顶。忽听同学说要她戴戴红帽子,自己作屋顶倒不曾打量到,就望红帽子同学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欢喜这顶帽子了,就把那顶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要亲自为贤贤戴一下,试试大小合不合。她的本意也许倒只在向贤贤表示一点好感。贤贤说:“我不戴这个。戴到头上去,人家在那边山上望我们,会以为是一栋小房子。一定说:怎么,学校在什么时候,谁出得主意,盖了那么一座难看的亭子?”

红帽子同学一面笑着一面还是劝着,贤贤无办法了,就老老实实说:“密司竹子,我不欢喜你这顶帽子!”那同学,听到这坦白的话,俨然受了小小侮辱,抓起帽子回过头去,望了好一会后边的山景。

过了一会,红帽子忽然又同贤贤说:

“密司贤贤,有个故事很有趣,我听人说……

贤贤一面看到海,从薄雾所笼罩的海面上点数小船,一面问:“是甚么故事?”

“是个很有趣味的故事!”

“故事当然有趣,从谁听来的?”说着,心中却数着“第十九”。

红帽子停了一下,想想如何叙述这个故事。过后才说:“这故事是我从光华听来的。有一个出名的——或者说做小说出名的人,爱了一个女人。”

贤贤正望到海面一点白帆,想着某一次同她哥哥在海边沙里散步,哥哥告她中国旧诗里,提到海上白帆的诗句,十分融和,觉得快乐,故显出欢喜的样子。又正想到这个礼拜盼望天气莫生变化,莫刮风,好同哥哥到海边去晒太阳读书或划小船趁潮玩。

那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专心在听她说故事,就装着为说故事而说故事的神气,先用手抓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呀,这空气多美,我说,你听我说罢。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小说家,爱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是学生啦。”说了望到贤贤,看贤贤神气上这同学以为贤贤正在问“那结果?说下去罢。”于是她就又说:“自然要说下去的。这出名的人很好笑,做小说很出名,爱女人很傻气,他为女人写了三年信,说了多少可笑的话!(到这里时又好像答复贤贤一句问话似的),自然有话说呀,譬如……一个小说家自然要多少空话有多少空话!可是女人怎样?照我想来女人是不会爱他的!为甚么女人不爱他?这谁知道。总而言之,女人都不爱这种人,这不是女人的过错。谁能说这是女人的过错,知道的人多哪。他爱了这女人不算数,把聪明话说完后还说傻话:他将等十年。为甚么等,等些什么,女人也不清楚。理想主义者,可不儿戏!可是这等是什么意思?等等就嫁他吗?谁知道是一种什么打算。他说的等候十年,这原是小说上的事情,这个人不做小说了,自己就来作小说上的人物。还有可笑的,……”

这时天空已不同了,薄薄的云已向天之四垂散去,天中心一抹深蓝,四周较浅较白,有一群雁鹅在高空中排成一条细细的线,缓缓的移动,慢慢的拉直又慢慢的扭曲。贤贤已默数了这东西许久,忽然得意的低低的嚷着笑着:“密司竹子,密司竹子,你看那一条线,一共七十九只!”

红帽子朝向贤贤手所指点处望去,便也看到了天上有些东西,却无从证明贤贤所说出的数目。看了一会那同学说:“贤贤你会做诗吗?”

贤贤听到这一问,就嗤的笑了。“我应当生活到一切可爱的生活里,还不适宜于关上房门,装成很忧愁很严肃的神气,写什么诗!”

过一下,贤贤又说:“密司竹子,你说的故事怎了?我没有听到!”

“你不听到,我再说一篇罢。”

这时雁鹅已入云中了,海上的白帆也隐了,贤贤就说:“有好故事怎么不说?我就欢喜听人说那些高尚动人的故事。”

红帽子说:“我说那个小说家爱女人,爱了三年不算傻,还要傻等十年,不知等些什么,你是到过南京北京的,不知你听说这个故事没有?”

贤贤这次可注意听到了,心中希奇得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于是红帽子又把那故事详详细细叙了一次。一面说,一面装作完全不知所说起的就是贤贤哥哥的事情那种神情,一面又偷偷的注意到天真烂漫的贤贤,看贤贤究竟知不知道这会事,若明白了,又应当如何说,如何受窘。

贤贤说:“那男子你知道是谁呢?”

红帽子说:“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故事,只知道是小说家罢了。”

“那女子呢?”

“大概姓张罢,不是姓张就是姓李,我似乎听人家那么说过。”

“名字呢?”

红帽子望到贤贤不作声,等一会儿才说:“我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念书?是光华吗?”“在……不,不,在光华。不,不,我是从交大听来的。不,不,应当发生在别一处。”还想说点别的话支吾,又不好说,这红帽子便从贤贤眼色上搜寻了一会,估计这件事如何完结。显然的,在这人语气上稍稍有了点狼狈。她已经愿意另外谈一个题目了。她接着说:“天气真好!”说了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仍然同先前一样,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可捕捉似的。

贤贤说:“密司竹子,你的故事从谁人听来的?”

“从旁人听来的,不是同学,是老同学。”

“你同我说这故事是什么意思?也告我一下。”

“没有什么意思,没有的,并没有的,……”

贤贤很坦白的说:“这是我哥哥的故事,我不愿意人家把哥哥当傻子,因为他的行为很坦白诚实。不应当被人看成傻子的!假若他爱一个人,爱人难道是罪过吗?”

红帽子不知如何说下去了,从贤贤眼睛里,红帽子望出她自己的傻处,十分害羞,本应在这小女孩子面前开心,反而被贤贤很坦白的样子所窘了,红帽子于是脸红红的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就向山下跑了。

见到红帽子跑去时,贤贤心想:“这人很古怪,为什么今天把哥哥事同我来说,看看不得好结果了,为甚么就跑了。”她不过觉得这人古怪罢了,事情即刻也就忘掉了,因为她的年龄同性情,还不许她在这些不易索解的人事上多所追究。

第一堂下课时,红帽子在甬道上见到了贤贤,脸即刻又绯红起来,着忙退回到那空课堂来。贤贤觉得奇异,走近门边去张望了一下,果然是红帽子,一个人坐在角隅里,低了头看手上抄本,像在默诵一样。

贤贤完全不明白人家是有意避她的,就走进去,“密司竹子,怎么不下楼去,你躲谁?为甚么事情不理我了?”

红帽子头抬起来,害羞的笑着:“我下一堂还有课!”

贤贤毫不疑心这是一句谎话,自己就走了。

廿年1三月廿七日在青岛写

卅一年五月在昆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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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廿年,即一九三一年。——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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