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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艺术作品,选材最难。许多人不明白写文章与绘画一样,善于描写禽虫的不一定能画山水,善于描写人物的不一定能写花卉,即如同在山水画的范围内,设色、取景、布局,要各有各的心胸才能显出各的长处,文章也是如此。有许多事情,在甲以为是描写的好材料,在乙便以为不足道,在甲以为能写得非常动情,在乙写来,只是淡淡无奇,这是作者性格所使然,是一个作家首应理会的。

穷苦的生活用颜色来描比用文字来写更难,近人许多兴到农村去画什么饥荒、兵灾,看来总觉得他们的艺术手段不够,不能引起观者的同感。有些只顾在色的渲染,有些只顾在画面堆上种种触目惊心的形状,不是失于不美,便是失于过美。过美的,使人觉得那不过是一幅画;不美的便不能引起人的快感,哪能成为艺术作品呢?所以《流民图》一类的作品只是宣传画的一种,不能算为纯正艺术作品。

近日上海几位以洋画名家而自诩为擅汉画的大画师、教授,每好作什么英雄独立图、醒狮图、骏马图。“雄鸡一声天下白”之类,借重名流如蔡先生褚先生等,替他们吹嘘,展览会从亚洲开到欧洲,到处招摇,直失画家风格。我在展览会见过的马腿,都很像古时芝拉夫的鸡脚,都像鹤膝,光与体的描画每多错误,不晓得一般高明的鉴赏家何以单单称赏那些。他们画马、画鹰、画公鸡给军人看,借此鼓励鼓励他们,倒也算是画家为国服务的一法。如果说“沙龙”的人都赞为得未曾有的东方画,那就失礼了。

当众挥毫不是很高尚的事,这是走江湖人的伎俩。要人信他的艺术高超,所以得在人前表演一下。打拳卖膏药的在人众围观的时节,所演的从第一代祖师以来都是那一套。我赴过许多“当众挥毫会”,深知某师必画鸟,某师必画鱼,某师必画鸦,样式不过三四,尺寸也不过五六,因为画熟了,几撇几点,一题,便成杰作。那样,要好画,真如煮沙欲其成饭了。古人雅集,兴到偶尔,就现成纸帛一两挥,本不为传,不为博人称赏,故只字点墨,都堪宝贵;今人当众大批制画,伧气满纸,其术或佳,其艺则渺。

画面题识,能免则免,因为字与画无论如何是两样东西,借几句文词来烘托画意,便见作者对于自己艺术未能信赖,要告诉人他画的都是什么;有些自大自满的画家还在纸上题些不相干的话,更是儳头。古代杰作,都无题识,甚至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有的也在画面上不相干的地方,如树边石罅、枝下等处淡淡地写个名字,记个年月而已。今人用大字题名题诗词、记跋、用大图章,甚至题占画面十分之七八,我要问观者是来读书还是读画?有题记瘾的画家,不妨将纸分为两部分,一部作画,一部题字,界线分明,才可以保持画面的完整。

近人写文喜用“三部曲”为题,这也是“洋八股”。为什么一定要“三部”?作者或者也莫名其妙,像“憧憬”是什么意思,我问过许多作者,除了懂日本文的以外,多数不懂。只因人家用开,顺其大意,他们也跟着用起来,用“三部曲”为题的恐怕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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