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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初新志

卷七 书戚三郎事 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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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陷,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唯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救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

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

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戚虽愦然,心识其为比邻钱翁、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刃,行且去,郎活矣!”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邻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关帝命以援予者。

因强起,跋躄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若将离者,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唯帝终有以庇予!”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槥,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宫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槥。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

戚数得帝佑,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舟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佑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借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幸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

抵升洲,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妻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陷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顾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仿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

某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榜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戚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值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

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于门。郝方立球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譤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乃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于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妇是矣!”食顷,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妇相抱痛哭,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

郝见妻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顾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于力,妇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予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也。”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向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手逸,金尽,妇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成之心尽,我即倍费成金,无愧于成矣。”张颔之,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得恃予。”

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墙,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成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语乡里音过曰:“戚三郎属予寻妇,今安所得耶?”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里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今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来。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即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耶?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值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挽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佑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2”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故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即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其与尔友夫妇俱还。此二十金,即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遂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暱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害,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

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赀,族子利之,咸以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竟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以纪之,戚尽镌于祠石。

[张山来曰:关帝能宛转嘿佑戚郎,则曷不于其妇被掳时显示神威耶?岂数当有难,有不可免者邪?又岂必待祈祷而

后应耶?然终不可谓非帝佑也。] 象记 林璐鹿庵

国家大朝会,陈设卤簿,驯象所引象列门外,各以品秩分左右。百官入,钟鸣鞭响,群象鼻相交,无一人敢阑入者。朝散,各以先后归,有罪则宣敕杖之,伏而受杖。此其所从来远矣。

黔中人昔为余言,守土者以期贡象,必入山告语之曰:“朝廷诏汝备禁卫,将授官于汝。”象俯贴足,如许诺状,即驯而行,无能捕捉也。

思陵时,将贡象,先期语之,一象许诺;会明亡,不果进。皇朝定鼎,征贡象,象数头诺而来前。一象呼之不至,迟数日,翩然来取其牝,盖山中偶也;候已竟去。守土者廉知其期又当来,乃先期语之曰:“今天子神圣,薄海内外知天命有归,带甲者率先以军降,守土者次第以城降。汝异类,敢抗天子不赴耶?”至期来,竟复去。守土者异之,设大炮于衢,语之曰:“汝爱妻,数数来,汝再逸去,当死炮下!”象闻之,徐行伏炮台下,若待以举炮者。

呜呼,异矣!夫人未有不爱其妻者,爱妻并爱吾身,谁能以其所爱,易其所至爱?而今见之于一象!呜呼,异矣!闻其言,退而为之记。

[张山来曰:闻象房群象,皆行清礼,三跪九叩首;独一老象不能,犹作汉人跪拜云。因录此文,附记于此。

世人画象,虽庞大而带妩媚。及现真象,殊属笨伯,尤恨其皮色秽浊,不似有识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吾于观象亦云。] 纪周侍御事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明天启时,御史周公宗建,屡疏击魏阉,夺职被逮,箠楚至不能出声。许显纯向公厉声曰:“此时复能詈魏上公不识一丁否?”卒毙于狱。七月还尸,家中讣音未至。

有清江浦舟子,接一秀士,许以一金雇舟。问其姓氏、自何所来。曰:“我周季侯,自京师来。”又问吴中被逮诸公状,颦蹙曰:“俱死矣!”又问魏监,曰:“伊罪恶贯盈,不久显戮矣。”至吴江,入门不出。舟子呼之,家人出,询知其故,曰:“季侯吾主人也,赴逮在京,安有此事?”喧闹间,夫人急出曰:“良有是事。昨梦侍御还家,备言死状,且云:上帝鉴其忠直,俾为神吴郡。舟子许其一金,为我酬之,勿失信也。”出金与之,举家环哭。舟人亦哭曰:“吾得载忠魂,生平奇事,肯受金耶?”夫人曰:“侍御生平清介。汝不受直,非其心也。”舟子拜领而去。 姚江神灯记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往余闻姚江有神灯,以为诞。询邑人,曰:“有之。四三月间始见,东郊岳庙为盛。”余候其时,携同辈往,数数不获遇。庙僧曰:“天骤热,将雨,遇矣。”

余又候热往,日暝抵庙。登山颠玉皇殿,凭高俯眺。忽见二灯冉冉从庙出,若悬予足底。回首四望,俱有所见,如晨星落落布野。已渐稠密,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纪极矣。有一灯独行者,有并携二灯者;有百什灯排列徐徐,若官人出行,卤簿前导者;有若二队相值,各分去者;有相值若揖若语而别者;有高擎者,有下移者;有置灯憩坐者,有穿林踏险而行者;有渡江者,始渡若揭衣踌躇,登岸则速者。其光或颓若有所幪,或光动若庭燎,或灭或复明;或数灯合为一,或一分为数;或迎风疾行,焰反向而炽;或徐行则敛,或驻则渐微;或排列一线,若星桥灯市;或独燃幽处,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或高在山半若悬竿,或出江间丛苇中若渔火;或远,或近在数十步内,熟视灯下,若有二足影,喁喁若闻语声,而实无语。余见灯聚处,使人疾趋视,则无有。其人回视余所在,反有之,余不觉也。至初更钟鸣,则尽灭。

呜呼,其神耶?非神耶?以余所见,洵神也。然神之德盛,塞天地,贯古今,无乎不在,而必姚江,必东郊,必四三月,必热将雨始见,是岂神耶?夫儒者探赜索隐,采传闻、览怪志,其疑惑聚讼宜也。余目所经见,且久立凝睇,而不知所由然,求为博物君子,不其难耶?抑诚有不可知者耶?不可知,则神矣。余故详述焉,以质世之多闻者。其年丙戌,其月癸巳,其日己卯。同游者,为年友湛侯子君进,及密、沈、叶三君,俞秀才咫颜,余门下士。

[张山来曰:吾乡有灵金山,每岁以六月十八日建醮施食,檄召诸鬼。鬼火群起,倏合倏分。其文乃韩国公李善长读书山中时所撰。久之,其板漶漫至不可识。道士别镌一板,焚之而鬼不至,因仍以旧板刷文重读,燐火复炽。迄今每遇醮坛,则新旧二檄并焚云。可见鬼神一道,与人互相感通。姚江神灯,非妄言也。] 记盗 泾阳杨衡选圣藻手授钞本

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辟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杯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盖盗者,迫于饥寒,或为仇恶报怨,不得已而为之。盗而名士,盗亦奇矣。

南城萧明彝先生,家世为显官,厚其赀,庾于田。时当秋获,挈其爱妾,刈于乡之别墅。有少年三人,自屋而下,启其户,连进十数辈,曰:“萧先生睡耶?”就榻促之起,为先生着衣裳,进冠履,若执僮仆役,甚谨,曰:“先生有如君,男女之际,不可使窥外事,请键其室。”迎先生至外厅,设坐,面南向,爇烛其下,曰:“某读先生今古文,可一一为先生诵之,最佳者无如某篇。某篇之中,有某转某句,非巧思不能道。尝于某显曹处私伺先生宴,连饮十五犀觥,诸公不及也。江南藩司碑记,唯先生文为绝笔。”

左右有恐吓先生者,其盗魁力止之,曰:“此萧先生,不可以常态惊也。”索酒肴相啖食。先生为之陈庖厨。饮酣,曰:“某等闻先生名久矣!不惜千金路费至此,可出其囊橐以偿吾愿。”先生曰:“昨有四百金稻谷价,惜来迟耳,今早已送之城中。此所留者,仅羹酒之需,不过二十七金,人参八两,玉带一围而已,愿持赠诸豪士。”左右疑有埋藏者,盗魁曰:“此先生真实语也,不须疑。”启其箧,如数。

夜将半,先生倦,且恐。盗魁曰:“先生倦乎?我为先生起舞。”解长服,甲铠绣鲜,金光灿耀夺人目。拔双剑,起舞厅中,往来近先生鼻端,迹其状,如项庄鸿门意在沛公时也。良久乃止。先生待益恭,盗益重先生。自启户论文,始终敬礼先生,卒不敢犯如此。

先生房委曲,四顾夜黑,持灯周书幌曰:“此窗棂宜向某处上下,此楼宜对某方,所惜鸠工时少经营耳。”登楼,窥先生藏书,见《名臣奏议》《忠臣谱》二集,曰:“吾愿得此。”笔筒中旧置网巾二副,纳之袖中。字画多时贤为者,曰:“乌用此玷辱书斋?”择其不佳者毁裂之。有美人一幅,乃名笔,曰:“此不可多觏者。”罗君某写有小楷扇一柄,藏笔床侧。曰:“吾与此公有旧好,宜珍之。”亦携之去。

将出门,邀先生送。先生强留曰:“若辈皆少年豪侠,待至明日归取四百金相遗何如?”盗魁曰:“世从无其事,余何能待?”请姓名,不答,曰:“后会有期。惜先生老,若少壮,当与之同往。”先生出走里许,见木舟二,泊溪日,尽登,摇橹而去。语作吴下音。

嗟乎!盗而如是,可以常盗目之哉?吾恐盗虚声者,灭礼义,弃《诗》《书》,反不若是之深于文也!谓之曰“名士之盗”。

[张山来曰:有盗如此,即开门揖之,似亦无不可者。虽然,天下岂少此辈哉?独恨蹈其实而讳其名,且所欲无餍,固不若此辈之直而且廉耳。] 化虎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年来予乡多虎,啮人甚众,及行脚历闽、楚、晋、豫皆然。或曰:“是帝所役,以襄戈镝所不及。”或曰:“为在猛鬼厉魄激郁而化。”是二者,疑皆有之,而无如危子允臧所述黄翁事尤异。

黄翁者,密溪人,去樵城十余里。生三子,俱壮矣。乙未春,使耕田山中,晨出酉返,如是数日。一夕,邻子谓翁曰:“田芜弗治,倘无意乎?”翁曰:“儿曹日躬耒耜,奚芜也?”邻子曰:“未也。”翁心怪。诘旦,三子出,翁密尾,侦其所往。则见入山林中,祛衣挂树,随变为虎,哮跃四出。翁大恐,奔归,窃告邻子,拒户匿处。迨夜,三子归,呼门良久,不应。邻子谕之曰:“若翁不尔子矣!”问其故,以所见告。三子曰:“有之,帝命所驱,不自由也。”因呜咽呼翁曰:“罔极之恩,宁不思报?无如父名早在劫中,儿辈数日远出,正求其人可以代者。既尔逗露,不可复止。然某所衣领中,有小册,幸为简付。不然,父固不利,儿皆坐是死矣。”翁因取烛觅衣领中,果得小册,皆是樵郡应伤虎者,而翁名在第二。翁曰:“奈何?”三子曰:“第开门,当自有策。”翁勉听,三子受册泣拜,因告翁曰:“此俱帝命。父当蒙厚衣数重,勿结带,加黄纸其上,匍伏虔祷,儿自有救父法。”翁如言,三子次第从后跃过,各啣一衣,虎吼而出,遂不复返。翁至今犹在。

自昔以人化虎,多有之矣,如封邰、李微辈,即皆易皮换面而去,未有溷处人中若三子者。且帝既以伤人役之,而又列其父册中,尤极难处之事。而三子求代不得,又曲尽以全之,可谓形易而心不易者矣。天下固有五官四体居然皆人,而君父当前,竟不相识者。岂既已虎矣,而犹有恩之不可负哉?虽然,三子既虎矣,奈何列翁名册中,岂司此者偶忘之乎?又岂年来气数之变,虽负恩之大,至于戕贼其父,帝亦恣其所为而不甚问也?则非予之所敢知也。

[张山来曰:三子求可以代父者,其计甚拙。设代者当死于虎,则仅足蔽其本辜,未可以代其父罪。设彼不当死于虎,而三子枉法以杀之,则是父罪未免,而己先罹于法矣,将若之何?] 义犬记 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丙申秋,有太原客南贾还,策一卫,橐金可五六百。偶过中牟县境,憩道左。有少年人,以梃荷犬至,亦偕憩。犬向客咿哑,若望救者。客买放之。少年窥客装重,潜蹑至僻处,以梃搏杀之,曳至小桥水中,盖以沙苇,负橐去。

犬见客死,阴尾少年至其家,识之,却诣县中。适县令升座,衙班甚肃,犬直前据地叫号,若哭若诉,驱之不去。令曰:“尔何冤?吾遣吏随尔。”犬导隶出,至客死所,向水而吠。隶掀苇得尸,还报,顾无从得贼。

犬亦复至,号掷如故。令曰:“若能知贼乎?我且遣隶随尔。”犬又出,令又遣数隶尾去。行二十余里,至一僻村人家,犬竟入,逢一少年,跳而啮其臂,衣碎血濡。隶因絏之到县,具供杀客状。问其金,尚在,就家取之。因于橐中得小籍,知其邑里姓字。令乃抵少年辟,而籍其橐归库。

犬复至令前吠不已,令因思曰:“客死,其家固在,此橐金安属?犬吠,将无是乎?”乃复遣隶直往太原,此犬亦随去。既至,其家方知客死,又知橐金无恙,大感恸。客有子,束装偕隶至,贼已瘐死狱中。令乃取橐验而付之。其犬仍尾其子至,扶榇偕返,还往数千里,旅食肆宿,与人无异。

论曰:夫人赴几在智,观变在忍。祸起仓卒,张皇震慑而不知所出,智不足也;不忍忿忿之心,蹈义赴难,而规画疏略,志虽诚而谋卒无济,忍不足也。故曰成事难。使犬当少年戕客之时,奋其牙齿以与贼角,糜身巨梃而不之避,烈矣,然于客无补。啣哀茹痛,疾走控吁,而于贼之窟宅未能晓识,纵令当事怜而听我,荒畦漫野,于何索之?冤难达,贼不可得也。唯明有报贼之心,而不骤起以骇之。知县之可诉,而姑忍以候,逡巡追蹑以识其处,贼已在吾目中,而后走诉之。已落吾彀中,而后奋怒于一啮,而仇可得,金可还,太原之问可通,而客之榇可以归矣。其经营细稳,不必痛之遽伸,而务其忠之克济,是荆轲、聂政之所不能全,子房、豫让诸人所不得遂,而竟遂之者也。岂独狺讼公庭,旅走数千里外之奇且壮哉?夫人孰不怀忠,而遇变则渝;孰不负才,而应猝则乱。智取其深,勇取其沉,以此临天下事,何弗办焉?予既悲客,又甚羡客之有是犬也而胜人也。

[张山来曰:义犬事不一而足,特录此篇者,以其事为尤奇也。

又曰:犬固义矣,而此令亦有良心。设墨吏当之,此金尚能归客之子乎?] 奇女子传 建昌徐芳仲光悬榻编

奇女子者,丰城杨氏女,归李氏子为妇。谭兵围南昌,游骑四出,掠丁男实军。妇为小校王某所得。校山东人,故有妻;妇曲意事之,甚见昵,已生一子矣。

亡何,校家渐落,从军去。妇诡语妻曰:“生事萧条,恨不身生羽翼。”妻曰:“何也?”妇曰:“妾故夫本大家,先世遗资良厚,当播越时,曾以金珠数斛,潜瘗密室。今夫死妾掳,栋宇皆烬,此中重宝,瓦石同没。使得徙而之此,妾与夫人,何患不富乎?”妻艳之曰:“果尔,盍遣人发之?”妇曰:“此妾手营,无人识也。”嗟惜而罢。他日妻又问,妇曰:“妾固筹之,欲得此金,非妾行不可。妾妇人,安能远出?必易服,往还且数月,而此呱呱,何堪久掷?”妻大喜曰:“第行耳,若子吾自抚之。”妇故绻恋不肯,妻恿愈力,乃择日释笄薙辫,鞾袴腰弓刀,从两健儿,跃马而南。

渡章江,去家数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饮两健儿,皆醉,夜潜起骈馘之。驰骑至里,以马策挝家门大叫。夫从牖罅瞷视,见是少年将军,不敢出。里老数辈,稍前谒问。妇曰:“别有勾当,不关公等。”门启,妇歇马中堂,踞坐索故夫,呼叱甚厉。里中疑有他故,恐相累,共促夫出。夫伛偻前谒,伏地不敢起。妇曰:“颇识吾否?”夫对曰:“万死不能识将军。”妇曰:“试认之。”夫谢不敢,侧目微睇,惘然失措。妇叹曰:“真不识矣!”于是推几前抱夫起,痛哭曰:“妾非他,妾,君被掠杨氏妇也。”具述其易装巧脱状,一时喧动里中。亲识更阗门,贺李氏子再得妇。

事闻邑令,为给牒奖许。绅士之贤者,多妇义略,相率为诗歌美之,皆曰:“奇女子!奇女子!”云。此甲午年事。

论日:《易》有之:“妇人之义,从一而终”。邮亭之妇,以引腕小嫌,举刀自断其臂;其肯隐忍驱掠,为厮养生子乎?女行如此,节不足称矣。然人之情,于近则昵之,所远则益疏而掷之。妇巾帼婉弱,异地飘堕,以数千里雨绝星分,势无回合;乃能谲谋幻出,弭耳豢槛之中,飏翮绦笼之外,弄愚妇如转丸,剪凶雏若折朽,其深智沉勇,有壮男子不办者矣!彼台柳之假手虞候,乐昌之乞怜半镜,奄奄气色,视此孰多乎?女子如此,不谓之奇不可也。往盱郡之变,里中有长年,为卒絷驾一舟,舟所载掠得妇十数人,膏首袨服,笑语吃吃,无有几微惨悴见颜面者。长年退而叹息。而某村少妇归一弁,夫闻,百计营入,以重金求赎。妇见夫,瞠目曰:“此非吾夫!”夫骇走,几于不免。盖情迁腹变,其甚者又如此矣!且天下之得新捐故,仇其夫不肯一顾者岂少乎?抑如柳先生所传河间妇者,自昔已如是耶?

或曰:“女子不忘夫,是矣。而舍其子,无乃忍乎?”东海生日:此所以奇也。非是子无以信其妻,而故夫不可见矣。厮养之子,奚子也。世之不能为女子者,皆其不能舍者也。女子之以金珠艳其妻,想奇;巾帼而介胄,胆奇;夜醉馘两健儿,手奇;抵家不遽识夫,踞而骇之,而后哭之,始终结撰,亦无不奇。然尤更奇于舍其子。夫唯其能舍,斯所以能取也欤?

[张山来曰:拙庵之论备矣。尤妙在小校从军去后,始露其谋。设非然者,则小校必偕之而行矣。] 曲全节义疏 阿毕阮 邸报

巡视南城监察御史阿口口、毕口口、阮尔询等,题为曲全节义,以敦风化事。

该臣等看得王知礼,即正法牵连叛犯李范同之子李殿机也。其母张氏,给配象房校尉王伏。殿机年甫三岁,随母抚养,因入后父王姓。后充校尉,以私回原籍,曾经銮仪卫革退。于廿三年,将身卖与镶红旗佛尔海佐领下厄尔库家。

据幼聘王氏供称:年三十四岁,伊叔伊兄逼嫁,决志不从,探得伊夫尚存,不忍即死,守妇人从一之义,匍匐千余里外,以图完聚。是女子真有丈夫行也。

据厄尔库之供:我虽一穷巴牙拉,无人供役,价卖李殿机。因只身不便使唤,复买婢萧氏,配为夫妇。今重王氏节义,不取伊仆身价,情愿断出,不忍拆李殿机已配之妇,并许与萧氏同归。前后二婚,悉候发落。轻财好义,此巴牙拉真有义士风也。

据范一魁虽供年六十二岁,但以异姓人,携一女子远行,迹涉嫌疑,事干非分,因唤稳婆更番验过,已得真实。据女子之供,是范一魁怜王氏立志寻夫,不顾是非成败,护持完节,似亦人情所难得者。

此皆我皇上至德深仁,恩濡化洽,人心风俗,直接唐虞。是以女人怀贞,匹夫向义,共成一段奇缘,播之海内,传之千万世,见贞节之风,超出于寻常事外者。臣等查在官人与旗人原有定例,何敢于例外妄奏?但王氏贞心守节,冒死寻夫,若竟不准其完聚,王氏无从着落,情似可悯。虽据厄尔库之供,情愿断出听其完聚,然又非现行之例。臣等再四踌躇,因事关风化,仰体我皇上尧、舜,不忍一夫一妇不得其所至意,故备述其情事本末,合词上闻。格外之仁,均候圣断,非臣等所敢置喙也。伏乞敕部议覆施行。

[张山来曰:此事已经部覆,如其所请矣。王氏守志寻夫,固为难得,而巴牙拉厄君听其与萧氏同归,不索身价,尤属义举。予故亟表而出之。

按唐诗中,有闺秀三人联句,前列名处,合称“光威裒”。今此疏三君联名,因仿其例称“阿毕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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