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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倪萍)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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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是生命中盘点的日子。

——自题

正月初八,我的生日。

三十六岁了,不曾记得有过这么一温一 暖的日子。

清晨起床 ,就觉得姥姥和小阿姨有事,两人嘀嘀咕咕,见了我还躲躲藏藏的,不知道她们俩又搞什么鬼花样。问也问不出。九点钟我离开家门,还没走一百米,口袋里的呼机就响了:“阿姨,今晚早点回来吃饭。”我笑了,就这点小事……

忙了一天,也没顾得上给家里打个电话,晚上快十点才走进家门。

姥姥和小阿姨双双在楼梯口等着我,屋子里的灯全都亮着,桔黄色的灯光把我迎进了这个我天天都回来的家。“咱家今天怎么这么亮?”小阿姨按捺不住地拉我走向客厅的桌前:“今天你过生日,阿姨,你忘了吧?”餐桌上摆了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插了六根蜡烛,我回身看着姥姥和小阿姨,这两位在这个世界上离我最近和最远的亲人,在烛光里笑得那么一温一 暖,那么真实。

“我忘了!”我的惊喜抚慰了她们,两人心满意足地去厨房煮饺子去了。

怎么会忘呢,其实,我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生日是什么?不就是生命中盘点的日子!生日年年都有,日子积攒到三百六十四天,就出来了一个叫做生日的日子,多么平常。特别是像我这样,都三十六岁的女人了,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就像黄河的凌汛,正是生命中倒春寒时,那种暖不过来的日子,是我极想躲避的日子!

躲避其实是自欺欺人。我内心深处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年龄。生日可以不过,但是年岁却一年不少地在你的生命中增长,它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记录,无论你过得好与不好,无论你觉得时光快与慢,你一天天地长大,一年年地衰老,这是事实,也很公平。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了?对,是从那次在镜子前卸妆,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混浊了,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怎么了?我对我的变化吃惊。我很清楚混浊的眼睛透出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悲凉?善良的观众会说:倪萍,你哪里有权说悲凉,你是谁?你是一个几亿观众都知道的主持人,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汽车、鲜花、掌声……该有的你都有了,没有的你也有了……你还悲凉?

我的痛苦恰恰就在于我是生活在人们的想象中。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想象,人们议论你的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好像所有的人都比我自己更了解倪萍。渐渐地,那个公众的倪萍离我远了,甚至倪萍也不再是我了,她只不过是“综艺大观”的一个符号,一个真实的倪萍只留给了我自我毫不得意,也决不悲伤,这是我这个职业的特点造成的,也是我自己当初的选择。

看着镜子,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些年不做主持人,而是在山东安分守己地和丈夫过日子,这双眼睛也许就不会这么早就混浊。如果我的生活过得不是那么拘谨,不那么传统,额头就不会这么早就爬上皱纹。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又怀念那些失去的,真给你找回你原来的,,你大概比现在还要不乐意!

我和普通女人实在没什么两样,在事业和青春中反复丈量,一会儿去买最昂贵的化妆品涂抹这张不再年轻的脸,一会儿又去购很多书,想用知识装扮自己这个已经成熟的年龄,然而自己的眼睛还是混浊了,因为无法填补内心的生命之泉——爱。

很长时间,我进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黄金时期”,奖杯也领了,桂冠也摘取了,许多观众给予了我无私的关爱,我的爱都盛满了,我却依然活得那么恐慌,到底为什么,我不知道……

准确他说是从姥姥、皮球和表妹的到来,我们一起组织了这个新的家我才开始拨开迷雾的。她们的善良,她们的质朴,融化了我那已经被冰雪封住了的外壳,我渐渐地有了知觉,麻木的神经也开始复苏了,我看到了使自己走向苦海的网络,这完全是由自己编织的,不是吗?所有人性中的弱点我都没能逃脱:既渴望成功,又怨恨付出,既想得到观众的赞许又嫌活得太累,原本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却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做了不普通的人。我知道眼睛的混浊是内心混浊的反映。

我感谢身边的这些最普通也最善良的人给了我最高贵的良药,她们使我找回了原来的我,我又可以呼吸了,我爱姥姥也爱皮球。

按常规,小阿姨皮球可算不上是我的亲人。

我家小阿姨是我今年救急,从青岛我妈妈家借来的。第一次见面是我到北京车站接她,我一看见她就乐了,她完全像个皮球,圆圆的脸,矮矮的个子,脑袋特别大,在那拥挤的出站口,她几乎是咕噜噜地滚到了我的面前。

“张海萍,太大人味的名字,就叫你皮球吧。”

“行,阿姨,叫什么都行。”我们之间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皮球,咱们得快离开这儿,瞧你这胖样别被人挤爆了。”她知道我逗她,一脸的憨笑,我一开始就喜欢上她皮球的到来,使我这个原本井然有序的家全乱套了,就像燃烧的煤火中洒了一把盐,劈里啪啦地跳出了许多恼人的火星。她一心想把家务做好,使我能够长久地留用她,在青岛我妈妈家,活儿虽然轻快,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终日陪着两位老人,她觉得闷得慌。

在我这儿可好,活虽然多,但家里热闹,对于皮球来说,这里每天遇到的人和事都怪有意思的,她在这里做活不拘谨,我这样的人又比较好说话,所以她活干得特别卖力。但皮球毕竟还是个孩子,每天都会做出一两件让你哭笑不得的事,诸如,你发现炒菜的锅用完了她不刷,你问她为什么,她说上面还有好多油明天接着炒;花瓶打破了她不告诉你,当你要盛水插花时才发现她是给你临时粘合在一起的。你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你看得出她确实是想努力做好,罢了,罢了,慢慢来吧,每次看到皮球惹了祸,我都这样安慰自己。妈妈说为了让皮球有一个良好的基础,买菜应该让她记帐。

于是,我给她买了帐本,告诉她如何记。一个月之后,差点没气晕我,三页的帐上找不出几个写对的字,香菜她写成“杳采”,菠菜她写成“皮菜”,食醋她写成“皮粗”,你真是气也不成,乐也不起,满纸的错字,满张的错帐。于是,我跟她做了一次认真的谈话。

“皮球,你这样恐怕在我这儿干不长。”

皮球有点怕了,倪萍阿姨认真了。

“怎么办?”

“我改。”皮球哭了。

“你不认字这不是改不改的问题,你得去上学才行。”

“上了,也学不下去。”皮球抬起头跟我说。看得出她既不想离开我这儿,不想去上学。去上学大概也不现实,十七岁的孩子上小学二年级?我犯愁了,没有文化,很多道理是跟她讲不通的。我更替她日后着急,总不能在我这儿待一辈子,将来认不了几个字能干啥?能嫁个什么人?孩子怎么教育?我像个母亲一样替她打算着以后。

真是无奈,我请求表妹倪炜给她做家庭教师,这个北方一交一 大毕业的研究生教一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皮球,真难为她了。表妹教得那么认真,那么严格,为了学习 ,皮球被训得哭了好多回。皮球也曾试探地问我,“阿姨,我这个脑子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怎么一学习 头就疼,真学不下去。”我白了她一眼:“皮球,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先揍你一顿再告诉你,你那脑袋里到底长什么东西了!”皮球,你这个沂蒙山革命老区来的孩子,你不知道没有文化对你这个即将跨人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的父辈在解放战争中是拿生命、小米、乳一汁和独轮车保卫了今天的家园,难道他仅仅为了你能活着,找个吃饭的地方?不,我相信若有在天之灵,他们是不会瞑目的。贫穷的日子要延续到何时?愚昧和无知要带过几代人?我为皮球悲哀,为我这个小老乡难过,心中无数次地责怪皮球的父母:为什么不逼着她上学,三年级就辍学,难道仅仅是一交一 不起学费?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朱自清的散文《春》是皮球在我家学的第一课。她那朗朗的读书声,那带有浓重山东口音的普通话,使我倍觉亲切。我不也曾有过皮球的年龄?同样的嗓音,同样的语调,却读着不同的理想。我决心好好待皮球,如同一家人一样好好过日子,使她将来成为一个能独立生存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姥姥虽说是和皮球来自一方土地,却是完完全全的两种山东人。姥姥的干练,姥姥过日子的本事,姥姥的知情达理,是皮球下一辈子也赶不上的。

这样两个人在我家里操持着家务,矛盾就有了。首先,是姥姥看不上皮球,姥姥像个监工一样,时时刻刻地盯着皮球:油放多了,盐放早了,先放姜后放葱……她干的活姥姥没有一样能看上眼的。时间长了,姥姥就来我这儿“告状”,总嫌我太宽容皮球。其实,我也能看出,皮球身上有很蔫淘的一面,她略有欺负姥姥的意思,反正你都八十九岁了,耳朵也不好使,你说什么我就装着听不见,我想干什么把门一关你也没办法。于是,我就两面调和,“姥姥,皮球还是个孩子,过几年大了就好了,你想你孙女、外孙女儿要在人家家干活,你不也心疼?”转身我又嘱咐皮球:“老奶奶可是咱家最要保护的人了,对老人,做晚辈的只有孝顺两个字,而且顺比孝更重要,老人没什么对与错,我们只有顺着她,她才能长寿。”

其实,姥姥和皮球又是一对无法分开的伙伴。多少次,晚上我在电视台直播,姥姥就全靠皮球照顾了。她们的许多兴趣点是相同的:看电视都喜欢同一类的节目,诸如《天仙配》、《孟姜女》。还有姥姥那说不完的往事,皮球是她最好的听众。姥姥教皮球擀面条,包饺子,恨快,那肉丁大白菜发面包子,就成了皮球的拿手饭了,凡是来我家吃过的人都说好,以至于我们的朋友都执意让皮球和姥姥在北京开个山东包子铺。看到这一切,我感叹道:

真没办法,皮球的厨艺进步得比学文化快多了,莫非皮球这辈子就是干活的料!

姥姥和皮球的到来,给我的生活增加了一些麻烦,却也带给了我许多快乐。多晚回家,她们都在等我,多么情绪不好,见了她们就平息许多。我的生活也有了变化,不管去哪儿出差,我一定把当地的土特产带给她们,过去习惯了空去空回的我,现在总是大包小箱的,我总想尽我的所能去弥补她俩各自的缺憾,不是吗?姥姥一辈子都在付出,含辛茹苦,最远也只到过北京。

深圳是什么样,上海什么样,她只能在电视里看看。皮球更不用提了,这次来北京还是头一回坐火车。我渴望所有的人都能过好,都不白来世上走一回,可是我的力量多么渺小,我只能帮好我身边的人。其实她们也在帮我,不是吗?姥姥和皮球今天给我过的这不同寻常的生日,我终身不忘……

姥姥和皮球端着圆滚滚的山东大馅饺子从厨房走出来。

我们仨人围着蛋糕,开始了我的生日晚宴。

我边吃饺子边说:“好吃。”说得那么由衷。

姥姥欢喜地:“那就多吃点。”

皮球反对姥姥,“让阿姨留点肚子吃蛋糕。”

“好,好!”

“阿姨,你说这蛋糕怎么样?”皮球等着我回答。

“挺好。”

“那你猜多少钱?”我还从来没买过蛋糕,真不知价钱。

皮球和姥姥一副得意的样子。

姥姥又说,“你猜这蛋糕多少钱?”蛋糕多少钱今天怎么那么重要?我瞎说了一个数:“三百!”姥姥和皮球吃惊地看着我。

“你看,我说你该买个再好点的吧!”姥姥怪皮球。

皮球说:“这是最好的了。”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时,我才知道桌上的这个生日蛋糕着实不容易来到我家。

离着生日还有好多天,姥姥就和皮球商量好了,要用姥姥自己的钱给我去买一个北京最好的蛋糕。初八那天,她俩见我没什么反映,也没有什么安排,显然是把生日忘了,她们俩要给我一个惊喜,于是就有了早晨那一幕。

我走后,姥姥就开始让皮球好好梳梳头,穿上过年买的新衣服,按姥姥的思维,皮球不打扮好点,人家不会卖给她最好的蛋糕。可是皮球很快就回来了,原因是商店的蛋糕最贵的也才八十块钱。姥姥又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就和人家卖蛋糕的同志说,这个蛋糕是给你阿姨过生日的,你就说你阿姨是电视上的那个倪萍。”皮球又骑车去了。

皮球跟服务员说她是我家小阿姨,人家自然怀疑。皮球急得脸通红,是啊,她拿什么证明她和倪萍有关系?“那你说说,你阿姨是不是和×××吹了?她现在和谁好?是不是又结婚了?她有没有孩子?她有没有汽车?她到底多大了?”凡是能想起的,大概都问了,皮球如实回答了。很遗憾,关于我的私生活,皮球知道的不多,我估计卖蛋糕的服务员也很失望,但也帮了这个乡下小姑娘的忙,把她手里攥着的那二百块钱全花出去了。

这些年,这样的事我真地习惯了,就连我母亲有一次都从青岛打电话问我:“怎么,你和×××在杭州蜜月旅行结婚了?”弄得我哭笑不得,家人都不知道的婚我都敢结,我成什么人了?!

我就这么生活着,习惯着我的生存环境。一个曾经最怕被别人议论的人今天成了个最不怕别人议论的人,职业改变了我,年龄帮助了我,我庆幸,内心深处的那些我本质的东西没有改变,我庆幸我一直过着普通人的日子,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其实就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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