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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生哲学

第八章 现代中国青年所负的精神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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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先哲人生哲学的各方面,我前已分章略加叙述,现在综合看起来,深觉这种学说对于我们的生命,十分积极地肯定其意义与价值。我们的兴趣寄托于现实境界,始终要透视和把握这里面的种种真情至理,从来不作出世逃禅的幻想,所以能将生命的各方面体察周到,使之充实而有光辉。但是我们的精神虽寄托于现实,同时却又能启发空灵的理性,产生微妙的哲学,冲破种种藩篱,超现实而邻于理想。因此,我们活着不但要满足一己的要求,更需引发无限的同情,解救他人的患难,使生命全体交融互摄,如花之蜜、如香之稠,处处令人兴奋、陶醉。

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的先知先觉之所以能够阐发如此高超的哲学,就是因为我们所托身的宇宙,不是冥顽的物质系统,而是精神的价值领域;我们所蕴蓄的心性,不是污浊的罪恶渊薮,而是积极的创造活动。

宇宙之至善纯美挟普遍生命以周行,旁通统贯于各个人;个人之良心仁性顺积极精神而创造,流溢扩充于全宇宙。宇宙之与人生虽是神化多方,终觉协和一致。这可作浓情似蜜、深意如环的人生哲学。

依据这种哲学来做人,则人我和谐,彼此各以善行相扶持,培养伟大的道德人格;依这种哲学来审美,则物物均调,彼此各以真相相感召,陶铸瑰奇的艺术典型;更依这种哲学来从政,则人人中和,彼此各以同情相顺应,完成理想的国家组织。如此看来,有谁敢说,中华民族不是最哲学的民族?更有谁敢说,中国民族的患难不能发挥哲学的精神以求解除?

全国青年!我在第一章中,曾把哲学譬作涂着糖酱的面包,诸位现在已经约略尝过这块面包,觉得它的味儿究竟如何?我在开篇的时候又追问,你们心中是否有哲学?现在,你们能肯定地答复我的质问吗?如其不能,我且说一段故事,借以引发你们将来的完满答复。

相传有一位多情的青年,热恋一位聪明的美女,不久爱情成熟,两人便结合了。后来,他的夫人满怀智慧结成胎儿。这位青年一方面爱慕夫人的智慧至于五体投地,另一方面又渴望佳儿之诞生,真像蚂蚁走油锅似的迫不及待。于是忽生妙计,想把他的夫人一口吞下去,一边想着,一边竟把夫人及其智慧所郁结的胚胎吞下去了。过些日子,果真自己也怀起孕来,居然从头脑里面产出一位宁馨佳儿。

美妙的人生哲学可譬作中国民族的胎儿,假如诸位真正酷爱我们民族,何妨乘着一股热情,也把中国民族智慧所结成的哲学吞下去,将来诸位在思想上当不难自己怀孕,产下伟大的哲学来呢?这是我的预言,同时也是我的希望,切盼诸位早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我。

我在前几章里,盛赞过去中国人生哲学之优美,诸位读了,莫不要发思古之幽情,说过去思想既已如此优美,我们现在只需保持这精神遗产好了,又何必自己怀孕,再产生什么新思想呢?诸位假使有这种感想,便又大错而特错。

古人的思想只是古人的,他们有他们的生命,他们有他们的问题;我们有我们的新生命,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新问题。思想是有创造性的,一味因袭,便失其真价值。古人的思想无论如何优美,只能拿来做种子,种子之可贵在发育新芽,生生无已。假设一家中有良田百亩,一年丰收,便能产下几百担谷子,可谓富矣。万一这一家子弟以财富自足,便生怠心,从此不再播种、耕耘,只是仰仗那仓中积谷为衣食之资,结果岂有不困穷之理?

中国目前学术文化之所以极端贫乏,就是因为数百年来,我们民族不自奋发,老是因循苟且,坐吃先哲的精神遗产,不肯日新旧德、努力创造,结果在学术文化上,竟由富家子弟的资格,一变而为思想的乞丐,这是何等可耻!假使诸位不愿意做思想的叫化子,应当如何努力?关于此层,我又有一段故事告诉诸位。

据说有一个多才多艺的音乐家,得着一位极贤慧的爱人,他们俩信誓旦旦,要保持纯洁的爱情如天地之长久。后来不幸,那位美人忽得急病,身归黄壤。这个音乐家痛不欲生,无以自慰,于是操琴而歌,直入冥府,要想以太和仙乐陶醉阎罗王,使之放回爱人,重来人世。

阎罗王为伟大而甜蜜的音乐所感动,居然应允他的要求,但附有一种条件,这便是:音乐家往前先行一步,让爱人追随其后,除非音乐家已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中途不许却步回顾。

那音乐家心想爱人近在身后,心中摇摇如悬旌,暗想这时危险境界当已通过了,乃遂回头偷看爱人的玉姿。这样一来,便违背了原定的条件,他的爱人又音容寂灭,重归黄泉了。

从此以后,音乐家满腔忧忿,情无所寄,独自携一张七弦琴,走入荒山野地,把胸中无限的情愁都谱入悲壮而又甜蜜的琴音。这伟大的和声把远近的奇禽异兽、凶狮猛虎,一一都引来了。它们环绕着音乐家静听乐曲,把狠心忍性、饥容凶貌一齐忘掉。这音乐之美的力量大极了,连附近的树木、花卉、荒丘、顽石也都欢欣鼓舞地前来骈列着,欣赏乐曲。

后来不幸,忽来一位癫狂的女妖,她中了酒疯,听不惯这悠扬的音乐,于是拿着一个号筒,吹起一阵噪音,把音乐家的和声顿时淹没了。这太和的妙曲一旦止息,那群鸟兽狮虎、花木丘石全失掉重心,秩序便乱起来,于是猛兽的狠心毒意依旧发泄了出来,吞噬了许多生命,花木也憔悴枯萎了,山石也冥顽不灵了。这位音乐家同时遭受了狂女的暗算,四肢百骸也委诸尘埃了。

唯有水中的洛神见这位大音乐家死于非命,深为愤恨不平,于是涌出一种声势浩大的甘泉,把那狂女和猛兽一齐淹没。从此以后,那优美乐曲的回声,便调调刁刁、激扬众窍,散布一种天籁,令人闻之,怡情悦性,感受不可言喻的快乐。

诸位听了这段故事,且莫把它当作荒唐、滑稽的寓言,其中实包含极真切的道理。远在上古,我们民族的生命真是出类拔萃、优美绝伦。征之载籍,这种伟大生命及其创造虽多已湮没失传、漫漶难考,然而从近代出土的器物,及现今所发掘的陶器、甲骨、铜器、玉石雕刻看起来,便知在殷商以前,或商周时代,我们民族祖先有伟大的生命精神,有惊人的创造天赋。一种文字符号,他们能摆布刻画,现出无限的活力,透露绝美的意态;一种日用的器物,他们能经营位置,现出雄浑的气魄,透露纯美的风格;一座钟鼎之形象,那般稳重壮丽,纵天老地荒,也不能动摇它的活力,更不能减削它的伟势;一座雕刻之神骨,那般深微奥妙,纵风狂雨暴,也不能毁夺它的色泽,更不能剥蚀它的纹理。云纹兽象之布置,凿破混沌,活现神力,磅礡回旋,盘屈奥折,矫如神龙之飞舞,缱绻作态,捷如雷电之闪耀,郁勃生姿。于此可以想见中国民族生命动力之伟大。

从前我每读古书,是我国哲学家往往赞美过去,缅想一种黄金时代,颇以为怪,现在亲见这些古物,都明白了此中原故了。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古书残,无从臆断),这种伟大无比的民族生命,好像得着急病,溘然长逝了。无怪乎春秋战国的大哲学家,追怀古初,像情人悼亡似的歌颂民族幽灵,盼其复活。孔子的微言大义,老子的玄言奥理,墨子的卓识微谈,齐声发出,好像音乐家从至性深情中谱出琴歌,要搔首问天,招憩民族的离魂,使之复返。

只可惜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容他们把握现实,回头顾盼之间,原来的民族灵魂终趋于幽藏了。所以,他们伤痛之余,发奋阐扬哲学思想,一方面追述先民旧德,使之长留天地;另一方面又鼓奏哲学的和声,感召当时的君主与人民,趣令走近前来,听受思想上乐律的熏陶,使人人蓄道德、成教化、懂国政,以发扬民族的精神使命。就是像齐桓公、魏文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之杰出难羁,也不能不尊崇先哲,以指挥国政,倡导教化,可见学术思想之势力了。

其有赋性险毒凶狠像历代侵略中国的那些外族,一旦来到中国,便俯首帖耳,愿受中国文化的洗礼,服膺中国哲学的教训,往往一两代之后,便完全同化了。现代许多人都说哲学无用,其实这无用之用,才真是大用呢!

可惜到了现代,忽来了许多女妖,乱发噪音,漫把我们中国思想上天和人和的音乐之美都淹没了,致令外来的凶狮猛虎,及小人国里小人,齐来跳梁,令我们的物质生活不安、精神生活摇荡。我们民族原是天才民族,我们的天才埋没到哪里去了?我们思想界中开天辟地的人物韬晦到哪里去了?像上述故事中那位多才多艺的大音乐家又隐藏到哪里去了?

假使我们现在在哲学思想及一般文化上能发出伟大而甜蜜的音乐,使那些凶狮猛虎听了深受感化,忘掉它们的狠心任性,贴然就范,这是何等奇伟的工作!诸位千万不要因为现在遭遇了空前的国难,便自颓废下去,忘却我们民族性的伟大。要晓得中国先哲人生哲学的回声,仍旧在长空中盘旋激荡,只消我们民族天才再能涌出一种滔天的思想新潮,便可把那些外来的侵略恶魔逐渐扫荡净尽,使我们重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现我们民族固有的精神生命。

现在,边疆上不时有敌人的妖氛出现,我们直接的使命当然要执干戈以卫祖国。我们这可爱的国土,历来是产生天才的园地,我们的大哲学家、大艺术家、大政治家、大道德家,过去都在这里培养出来,将来更要产生无数的大科学家、大工程家、大思想家和各色各样的大人物,怎能让敌人在这块可爱的领土里面横行无忌!

但是,我们要晓得,近代国际争端绝非一瞬一刻所能判分胜负,除非在科学、哲学、艺术、政治及一般文化上,先取得绝对优越的精神胜利,是不能令敌人退却的。所以,我希望全国各个青年,在物质战争、物力战争、兵器战争上,先作第一步的挺战,然后再进一步为长久之计,努力发奋,更要做精神战争中一位所向无敌的文化战士。

记得在上次欧洲大战中,法国哲学家伯格森刊布一书,名曰《精神与物质之战》。他说物质有时而竭,物力有时而穷,兵器有时而毁,唯有永远胜利的精神,才能运用物质,使之不竭,控制物力,使之不穷,销毁敌人兵器,使之无用,如是则最后的胜利终为我们所有。英国文学家捷司徒登也说:战士亲临阵前,固然要熟计敌人的力量,并且要了解敌人的哲学,更需肯定自己的哲学,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百战百胜。

追忆过去,我们先哲已有了意义丰富的人生哲学,审度现在,瞻望将来,我们必须启发更伟大的哲学思想新潮,使我们所处的宇宙,价值愈益提高,我们所有的生命,意义更加扩大。这便是现代中国青年人人应负的精神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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