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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二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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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来,料不到的是天气会骤变,天空响了雷,催来了急雨。人坐在灯下,听到院中雷声雨声的喧闹,象是两人正在那里争持一种两可的意见,怀想着二闸及二闸一切,正因为有雨声雷声,人反而更觉寂寞了。

这时的二闸,是不是也正落着象有人在半空用瓢浇下的雨,是使人关心的事。无论雨是否落到了二闸与否,凡是日间在闸下,那些赤精了身体,钻到水瀑下面去摸游客掷下铜子的小孩,想来大概都全回家了。家中有着弟妹的,或者还正将着日间从水里摸到的铜子,炫耀给那弟弟妹妹看。弟妹伸手要,但不成,这是自己的,于是,抱在做母亲的手上更小的孩子哭了。于是,作母亲的赏哥哥一掌,于是大的也哭起来。从这种推想下,我便依稀听到一种急剧的短而促的孩子的哭声,深深悔我当时的吝啬。多掷下铜子数枚,在我不过少坐一趟车,在别人家庭,不是就可以免掉那不必起的争端么?也许其中还有那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时就正把从我们手下得来的铜子,向附近小铺子买了烧饼在那庙门下嚼吧。也许在这些孩子当中,有着那病瘫的母亲,其中孩子的一个,这时就正在他母亲炕前跪着呈奉那一枚铜子,领受那病人瘦手在脸部抚摩吧。也许有空手转家去的孩子,到家时,正为父亲责着,说是生来无用,抢不得一钱,挨着骂,低头在灶边吃窝窝头。也许还有用这钱供家中赎当。……在各式各样的想象下,都使我深悔不多给这些孩子一点钱。我且奇怪起我自己来,为什么当时明明见到这些人伸手,就能毅然不理,且装着滑稽口吻,向这些人连说“回头见!”若这些孩子,这时还能想到游客中的我们,对我们有所抱怨,也是自然而且应该的事情。

孩子们对这雷雨是喜悦还是忧愁,也使我关心。落了雨,闸下水瀑益大,来二闸玩看水瀑的人当益多,则可以从各种娱乐游客的技艺中多得些铜子,看来孩子们应当感谢这天气的骤变了。

然而一落雨,河里的水当更冷。天气已近到深秋,适宜于裸着身子在瀑下钻来爬去的时期似乎已过去。纵有多数游人乐于把钱掷到瀑里去,下水淘摸不已变成一件苦事么?并且,跟着这秋来的便是那能将一切凝成冰冻的冬天,到了瀑水溪河全结了薄冰以后,这些孩子们,又将什么来供游二闸人娱乐兼以自娱?推冰车冰船吧,这又不是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们的事。如果这时我还有那往游二闸的兴趣。大概可以见着他们站在闸堤旁缩成一团很无聊的望那冬景了。住在二闸左右的人家,似乎没有一家称得起中产小康的。那萧条景色,到春天还没有能改变过来,这些孩子们,自然也不会有受教育机会了。运河恢复清以来旧观,已是本地人所不敢梦想的事。二闸纵有着一点空名,足以在春夏二季吸引一些好事的人的游踪,然二闸在天然淘汰下,亦只有日复一日萧条下去了!这些孩子,眼见的还有着那比自己更小的一辈,正在努力学着泅水学着打氽子,以图来年夏季的发财。大一点的,将渐渐长大,若不去务农,总仍然是在划船赶骡两种职业上找到他的终身浪荡生活。但小一点的,到可以从高堤坎上翻觔斗下掷的年龄,又来供谁开心?并且,那新补了父兄划船职业的纤手舵手青年男子,对于他的职业是不是还能象今天那掌舵汉子对于生活的乐观?到那时,船上所载的,总不外乎粪肥、稻草、干柴、芦苇束之类,再要白脸新衣的学生,花两毛钱到这船上来嗅这微臭的空气,把船在这从北京流出的阳沟水面上缓缓的驶行,是办得到的事么?

从这个小小地方,想到国内许多人许多事业,在社会进化过程中消沉灭亡的情形,见到这一类人无可奈何的只能在这旧的事业、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艰难地度过他们的终生,心中为一种异样惨戚所浸溺,觉得这些人的命运,正和中国我所知道的大小城市乡村的孩子命运差不多,不会有什么前途可言。

到了二闸玩一天,要象许多许多人,记那一个城里人下乡的记录,且赞美着说是秋来天色草木如何如何美,这在我是不可能的事。北京的天气,不拘何时都很容易见到那种四望无边如同一块月蓝竹布天幕的。因为昨夜的雨把空气滤过一道。空中无灰尘,纵有微风,人也不难受。公寓中我住的是东屋,太阳早上晒不着,颇觉冷,一出城,则疑心这是春天刚完的初夏,背当着太阳,就渐渐的发热了。

沿着铁轨从崇文门到东便门,又沿着运河从东便门到了二闸,是步行去的。陪着我走的,有也频和他的同伴。这一次,算我们今年来走得最远的一次散步了。在另一个时期中,我能负背囊全套及子弹二十八排,另外加打一支曼里夏五响枪,每日随到大队走八十里路,并且一连走六天,把我自己以及一个头等兵的家业从我本乡运到川东去。这事情,在近来谈及,不知不觉就要采用一点骄傲朋友兼自炫其英雄的口气了。因为自从来到北京后,我的生活只给了我在桌边尽呆的机会,按照那“一种能力久久不用便归消灭”的一条自然规律,我的行路本事在我自己看来就早已失去了。今天居然走到了二闸,腿膝又还似乎并不十分倦,我又觉得多少我还保留一些旧日的本领!

走到后,一切同前年,水同两岸的房子,全是害着病一样。若是单把这些破旧房子陈列在眼前,教人分不出时季。冬天这些门前也是有着那粪肥味与干草味,小小的成群飞着的虫子,似乎是在春夏秋三个节候里都还存在。光身的蹲在补锅匠的炉边看热闹的小孩子,见了人来就把眼睛睁得多大,来看这些不认识的体面的来客。船夫在我们身上做起小小的梦了。赶骡人在我们身上做起梦来了。孩子们有些本来披着衣服在闸上蹲着望水的,开始脱下一切沿着那堤坎旁边一株下垂的树跳下水去了。因了我们来此,至少有二十个人做着发“小洋财”的好梦。这些梦,在各人脸上,在各人和蔼的话语里,在一切叫嚷空气中,都可以看出。

在闸边稍呆一会,于是便有个很有礼貌的孩子挨到身边来,说有一毛钱,便可以从这三丈高的堤上下掷到水中。可我们并不需要瞧的。于是这孩子又致词,说是把钱掷丢到水瀑下去,哥儿们能找到。也频按照他的建议,试掷了一钱,即刻便为一个猴儿精小子把钱用口衔着了。再掷了一钱,便又见到这四个五个如同故事上所传海和尚一样的孩子钻进瀑下去即刻又出来。

“先生,你把你那银角子扔下去,呆会儿,大家就全下水了。”

全下水,总有二十个以上吧。一枚铜子有四人竞争,一枚银角便有二十人抢夺,从这里我可以了解钱在此地的意义。十个二十个人全下水,万一因抢夺不已,其中一个为水所淹没,怎么办?为了莫太使那大一点的狡猾的孩子得意,也频虽身边有钱也不掷了。但为了莫过分给那不中用的孩子失望,我故意把钱抛到较浅水中去,待到最小那一个口中也衔着一枚铜子时,我们跳上回头的船了。

我们还为他们带了一些欢喜来,这是我们先前所想不到的。但是象这种天气,能够从城中为二闸的人带些小小幸福来,人象是已越来越少了。因此到了那铁桥边遇到第二批四个男女学生模样的人时,我就为那些孩子高兴。

“怎么二闸这样荒凉地方也值得人称道?”

这疑惑,在我心上咬着,如同陶然亭一样,我真不明白。

此时得我们的舵公给了一个详确解释了。

这老者,一面不忘用两手掯着那可怜舵把——舵把用“可怜”字样,不是我夸张,我总疑心那是别个人家废辘轳上一段朽木头。——他说道:“先前几年,虽不算热闹,但并不荒凉,一年四季来这玩的人多着啦。”

“怎么来?”我问,想得到这原由。“说不定这又同三官庙、鹦鹉冢一样,因为是有着公主或郡主属于女子一类艳闻传说而来的。”我心想。

话匣子,先是只揭去封条,如今可为我给掀开盖子了。除了用一些话帮助他叙述下去以外,我们用手扶着船棚架子只是静静听。

从他口中我们才知道,以前运粮大船,长达十来丈。一些生长在北方的老乡,单为看船,也就有走到二闸一趟的需要了。那时内城既“闲人免入”,其他如戏场、市场、天桥又全不曾有什么玩的地方,所以把喝茶一类北方式的雅兴全部寄托到这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也是自然的结果。因此我们又才明白二闸赋予北京人的意义,且寓雅俗共赏的性质,比之陶然亭,单在适于新旧诗迷作诗却大不相同。

关于这运河,那老者说,这对清室也还有一种用意。粮食何以必得拨来拨去?从通州到此还得拨粮五次才入京,比陆路更费。然而为了这里的闲人着想,使之既不至因无工作而缺食,又不至徒邀恩而懒废,故这条河在京奉路通车以后还有物可运。宣统皇帝退了位,就没有人想到此事了。这老者对于满人政治手段当然是同意,可没有说到这一批船户一批靠运河吃饭的人改业以后怎么样,但从靠接送游人的船生意萧条上看,也就可想而知,随了地方的衰败以后凋落不少门户了。我略一闭目,就似乎见到一只八丈九丈长的崭新运粮船从后面撑来,同我们的船并排前进,一支高高的桅子竖起,拉船是用一百个纤手。这些纤手多穿着新蓝布长衫,头上是红缨帽子,有些还能从容取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倒出一小撮褐色粉末向鼻孔里按。又有一人,在船舷上站立,这人职位应属于游击、参将一类,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极其鲜明,手上还套了一个碧玉扳指,这人便是我从书上知道的运粮官。

又有一个人,穿戴把总衣帽,马蹄袖子翻卷起,口上轻轻骂着纯京腔的“混账忘八蛋”一类官场中的雅言督促着纤夫。这人是正两手把着舵(舵的把手当然彫刻的是犀牛、独角兽那类能够分水的怪兽的头)。这人脸相便是此刻我们船上这位老艄公脸相,不过年轻得多。河中的水也还清澄,可以见鱼鳖在水藻内追逐。……我到记得分明我们船上也正有着一位同样好看品貌的“舵把子”时,微细的风送来一阵河水的臭味,那大的运粮船便消失了。

我心想,可惜这运粮船,也频和他的同伴都无缘能看见,独自己是俨然欣赏一番了,就不觉好笑。也许也频在虚空中所见到的是另一种式样的船吧。因为当那艄公在述及那大船来去时,也频的眼正微闭,似乎在他自己脑中用着艄公所给的材料,也建筑了一只合于经验的船啊!

用一些无所事事的小孩子,身子脱得精光,把皮肤让六月日头炙得成深褐,露着两列白白的牙齿,狡猾地从水中冒出头来讨零钱,代替了大批运粮船来去供人的观览,二闸的寂寞,在那艄公心上骡夫心上都深深的蕴藉着!当我想到这些人,只在天气的恩惠下得一毛两毛钱,度着无聊无赖的生活,心上也就觉着有颇深的寂寞了。在今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来到二闸玩玩?单是记着临下船时那一句“回头见”套话,似乎在最近一个月内我们还应重来一次。

“大通桥的鸭子——各分各帮。”

多给了二十枚酒钱,得到了二闸人奉赠的一句土话。在大通桥下的白色大鸭子,的确象是能够各找到各的队伍,到时便会从容分开的。我们同二闸也分开了。回到北京城来,在一些富人贵人得意男女队伍中驻足,我总是自觉人是站在另外一边样子的。二闸人倘若有那闲思想,能够想到今天日里来二闸玩的我们,又不知道要以为我们同他那里的世界距离有多远了。

在这雨声中,这一帮的人念到那一帮的人,同做不经常的梦一样。说不定有人也正把那充满善意的思念系在我们这一边!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深夜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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