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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市空袭威胁,因同盟国飞机数量增多后,俨然成为过去一种噩梦,大家已不甚在意。两年前被炸被焚的瓦砾堆上,大多数有壮大美观的建筑矗起。疏散乡下的市民,于是陆续离开了静寂的乡村,重新成为城里人。当进城风气影响到我住的那个地方时,家中会诅咒猫打喷嚏的张嫂,正受了梁山伯恋爱故事刺激,情绪不大稳定,就说:“太太,大家都搬进城里住去了,我们怎么不搬?城里电灯方便,自来水方便,先生上课方便,弟弟读书方便,还有你,太太,要教书更方便!我看你一天来回五龙浦跑十几里路,心都疼了。”

主妇不作声,只笑笑,这个建议自然不会成为事实,因为我们实无做城里人资格,真正需要方便的是张嫂。

过了两个月,张嫂变更了谈话方式:“太太,我想进城去看看我大姑妈,一个全头全尾的好人,心真好。五年不见面,托人带了信来,想得我害病!我陪她去住住,两个月就回来。我舍不得太太和小弟,一定会回来的!”

平时既只对于梁山伯婚事关心,从不提起过这位大姑妈。不过从她叙述到另外一个女佣人进城后,如何嫁了个穿黑洋服的“上海人”那种充满羡慕神气,我们如看什么象征派新诗一样,有了个长长的注解,好坏虽不大懂,内容已完全明白,不好意思不让她试试机会。不多久,张嫂就换上那件灰线呢短袖旗袍,半高跟旧皮鞋,带上那个生锈的洋金手表,脸上还敷了好些白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兴奋而快乐,骑马进城看她的抽象姑妈去了。

我依然在乡下不动,若房东好意无变化,住到战争结束亦未可知。温和阳光与清爽空气,对于孩子们健康既有好处,寄居了将近五年,两个相连接的雕花绘彩大院落,院落中的人事新陈代谢,也使我觉得在乡村中住下来,比城市还有意义。户外看长脚蜘蛛在仙人掌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还装饰那个彩色斑驳的身体,吸引异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回到住处时,看看几个乡下妇人,在石臼边为唱本故事上的姻缘不偶,眼中浸出诚实热泪,又如何发誓赌咒,解脱自己小小过失,并随时说点谎话,增加他人对于一己信托与尊重,更可悟出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我事实上也在学习一切,不过和别人所学的不大相同罢了。

在腹大头小的一群官商合作争夺钞票局面中,物价既越来越高,学校一点收入,照例不敷日用。我还不大考虑到“兼职兼差”问题,主妇也不会和乡下人打交道作“聚草屯粮”计划,为节约计,佣人走后大小杂务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时包谷红薯当饭吃。凡是一般人认为难堪的,我们都不以为意。孩子们的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素朴,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的态度,日子过下去似乎并不如何困难。

一般人要生活,从普通比较见优劣,或多有件新衣和双鞋子,照例即可感到幸福。日子稍微窘迫,或发现有些方面不如人,没法从社交方式弥补,依然还不大济事时,因之许多高尚脑子,到某一时自不免又会悄悄的作些不大高尚的打算。许多人的聪明才智,倒常常表现成为可笑行为。环境中的种种见闻,恰作成我们另外一种教育,既不重视也并不轻视。正好让我们明白,同样是人生,可相当复杂,从复杂景象中,可以接触人生种种。具体的猥琐与抽象的庄严,它的分歧虽极明显,实同源于求生,各自想从生活中证实存在意义。生命受物欲控制,或随理想发展,只因取舍有异,结果自不相同。

我凑巧拣了那么一个古怪职业,照近二十年社会习惯称为“作家”。工作对社会国家也若有些微作用,社会国家对本人可并无多大作用。虽名为职业,然无从靠它生活。情形最为古怪处,便是这个工作虽不与生活发生关系,却缚住了我的生命,且将终其一生,无从改弦易辙。另一方面又必然迫使我超越通常个人爱僧,充满兴趣鼓足勇气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个常与变,偶然与凑巧,相左或相仇,将种种情形所产生的哀乐得失式样,用来教育我、折磨我、营养我,方能继续工作。

千载前的高士,抱着单纯的信念,因天下事不屑为而避世,或弹琴赋诗,或披裘负薪,隐居山林,自得其乐。虽说不以得失荣利婴心,却依然保留一种愿望,即天下有道,由高士转而为朝士的愿望。作当前的候补高士,可完全活在一个不同心情状态中。生活简单而平凡,在家事中尽手足勤劳之力打点小杂,义务尽过后,就带了些纸和书籍,到有和风与阳光草地上,来温习温习人事,思索思索人生。先从天光云影草木荣枯中有所会心。随即由大好河山的丰腴与美好,和人事上的无章次处两相对照,慢慢的从这个不剪裁的人生中,发现了“堕落”二字真正的意义,又慢慢的从一切书本上,看出那个堕落因子。又慢慢的从各阶层间,看出那个堕落因子传染浸润现象。尤其是读书人,倦于思索、怯于怀疑、苟安于现状的种种,加上一点为贤内助谋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形成一种阿谀不自重风气。……我于是逐渐失去了原来与自然对面时应得的谧静。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

“这不成!这不成!人虽是个动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如果少数人的幸福,原来完全奠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这个习惯的继续,不仅使多数人活得卑屈而痛苦,死得胡涂而悲惨,还有更可怕的,是这个现实将使下一代堕落的更加堕落,困难的越发困难,我们怎么办?如果真正的多数幸福,实决定于一个民族劳动与知识的结合,从极合理方式中将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在这个情形下,民族中的一切优秀分子,方可得到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在争取这个幸福过程时,我们实希望人先要活得尊贵些!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商业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涮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明,来认识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我们得一切重新起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爱和恨,重新信仰和怀疑……”

我似乎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试左右回顾,身边只是一片明朗阳光,漂浮于泛白枯草上。更远一点,在阳光下各种层次的绿色,正若向我包围,越来越近。虽然一切生命无不取给于绿色,这里却不见一个人。

重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当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也迷失了。只到处见用出各式各样材料作成满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剩下些破帆与碎桨在海面漂浮。到处见出同样取生命于阳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简单绿色荇藻,正唯其异常单纯,便得到生命悦乐。还有那个寄生息于荇藻中的小鱼小虾,亦无不成群结伴,悠然自得,各适其性。海洋较深处,便有一群种类不同的鲨鱼,狡狠敏捷,锐齿如锯,于同类异类中有所争逐,十分猛烈。还有一只只黑色鲸鱼,张大嘴时,万千细小蛤蚧和乌贼海星,即随同巨口张合作成的潮流,消失于那个深渊无底洞口。庞大如山的鱼身,转折之际本来已极感困难,躯体各部门,尚可看见万千有吸盘的大小鱼类,用它吸盘紧紧贴住,随同升沉于洪波巨浪中。这一切生物在海面所产生的漩涡与波涛,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暖流所产生的变化,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已腐朽到全不适用。但见远处仿佛有十来个衣冠人物,正在那里收拾海面残余,扎成一个简陋筏子,仔细看看,原来载的是一群两千年未坑尽的腐儒,只因为活得寂寞无聊,所以用儒家的名分,附会谶纬星象征兆,预备做一个遥远跋涉,去找寻矿产熔铸九鼎。这个筏子向我慢慢漂来,又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到烟波浩淼中不见了。

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凝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汇合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然而这目的,说起来,和随地可见蚊蚋集团的嗡嗡营营要求的终点,距离未免相去太远了。

微风掠过面前的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你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的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

强烈照眼阳光下,蚕豆小麦作成的新绿,已掩盖了远近赭色田亩。面对这个广大的绿原,一端衔接于泛银光的滇池,一端却逐渐消失于蓝与灰融合而成的珠色天际,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有个脆弱而充满快乐情感的声音,在高大仙人掌丛后锐声呼唤:

“爸爸,爸爸,快回来,不要走得太远,大家提水去!”

我知道,我的心确实走得太远,应当回家了。

原来那个六岁大的虎虎,已从学校归来,准备为家事服务了。

孩子们取水的溪沟边,另外一时,每当晚饭前后,必有个善于弹琴唱歌聪明活泼的女子,带了他到那个松柏成行的长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带如焚如烧的晚云,和镶嵌于明净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乐。

这个亲戚走后,过不久又来了一个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依然每天带了他到那里去散步。朋友为娱乐自己并娱乐孩子,常把绿竹叶片折成的小船,装上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一点单纯忧郁隐晦的希望,和孩子对于这个行为的痴愿与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必为溪中洑流或岸旁下垂树枝作成的漩涡搅翻。在诗人和孩子心中,却同样以为终有一天会直达彼岸。生命愿望凡从星光虹影中取决方向的,正若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渐去渐远,纵想从星光虹影中寻觅归路,已不可能。

晚饭时,从主妇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内已来过好些客人。甲先生叙述一阵贤明太太们用变相高利贷“投资”的故事,就走了。乙太太叙述一阵家庭小纠纷问题,为自己丈夫作了个不美观画像,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报告……

主妇笑着说:“他们让我知道许多事情,可无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卖了几升麦子才能过年。”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的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

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渊鱼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使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你自以为深刻的,可想不到在人家容易认为苛刻。他们从我的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

我想起先前一时在田野中感觉到的广泛沉默,因此又说:“沉默也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从许多方面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在同情之外,还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这种品德是无望于某些人的。说真话,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现上,我倒时常可以发现一种爱娇,即稍微混和一点儿做作亦无关系。因为大都本源于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时就不免适得其反。许多人在求好行为上摔跤,你亲眼看到,不作声,就称为忠厚;我看到,充满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欢喜人扶的!因为这伤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

孩子们见提到本身问题,龙龙插嘴说:“妈妈,奇怪,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张嫂已和一个人结婚,还请我们吃酒。新郎好象是个洋人。她欢喜洋人?”

小虎虎说:“可是洋人说她身体长得好看,用尺量过?洋人要哄张嫂,一定也去做官。”

龙龙的好奇心转到报纸上,“报上说大嘴笑匠到昆明来了,是什么人?是不是在联大演讲的林语堂?”

虎虎还想有所自见,“我也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河大。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个米老鼠也看见了,当真的。”

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唉咦!小弟,你又乱来。你就只会捣乱,青天白日也睁了双大眼睛做梦!”

“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我想起许多事情。好象前面有了一幅涂满各种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个式子,方的叫什么,长的象征什么,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们四只小手一搅,所有板片虽照样存在,部位秩序可完全给弄乱了。原来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却无从说明。

小虎虎果然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稍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了说个佛经上驹那罗王子的故事:

“……那王子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样,黑亮亮的,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头不眨眼,夜间在这种灯光下还看得见屋顶上小疟蚊。为的是作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终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个紫金钵盂,拿到全国各处去。全国各地年青美丽女孩子,听说王子瞎了眼睛,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泪。接了大半钵这种清洁眼泪,带回来一洗,那双眼睛就依旧亮光光的了!”

主妇笑着不作声,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种温柔回答:“从前故事上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纯洁眼泪来洗,才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

我因此补充说:“小弟,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说……”

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张大着眼睛,对他母亲十分温驯的望着:

“妈妈,你的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还亮!”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日作于云南呈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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