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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经衷论 [标点本]

书经衷论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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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张英撰

夏书

禹贡凡十四条

「奠高山大川」五字,一篇之纲也。此下或言「高山」,或言「大川」,大略不出此二者。次言九州,条分缕析而言之也。次言导山,又次言导水,合天下山𫝑水𫝑而言之也。「九州攸同」以下,总言经理之大。文简而事该,言约而旨明,错综变化,章法字法,真千古文字之宗。

河始入于冀,所谓「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是也,经于豫,所谓「伊、洛、瀍、涧,既入于河」是也,入海于兖,所谓「九河既道」是也。河之所由者,此三州也。

江、汉发源于梁,所谓「岷、嶓既艺,沱、潜既道」是也,会于荆,所谓「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是也,入海于掦,所谓「彭蠡既猪」,「三江既入」是也。江、汉之所经者,此三州也。济发源于豫,所谓「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是也,入海于兖,所谓「雷夏既泽」是也。济之所由者,此二州也。淮虽发源于豫,而至徐始见,从徐入海,所谓「淮、沂其又,蒙、羽其艺」是也。淮之所见者,此一州也。

泾、渭、漆、沮、澧发源于雍,而即从雍入河。伊、洛、瀍、涧发源于豫,而即从豫入河。汾、漳、恒、卫发源于冀,而即从冀入河。小水之见于青者,潍、淄也;见于兖者,灉、沮也。文、𫝑虽错综变化,而水道之所由者,不外此数条耳。禹所谓「决九川,距四海」者,此也。

水发源于西北,西北高而多山,故于冀纪壶口、梁、岐,梁纪岷、嶓、蔡、蒙,雍纪荆、岐、终南、惇物、鸟鼠诸山,所以纪水之出也。水入海于东南,东南下而多泽,故于兖纪雷夏,徐纪大野,掦纪彭蠡、震泽,荆纪云梦,豫纪菏泽、孟猪诸泽,所以纪水之归也。

禹贡中多称「既」者,盖从水土既平之后,而历指之也。故曰「言成功之次第」,而非用功之次第。观先言「决九川,距四海」,后言「濬畎浍,距川」,知大禹施功,必先在下流,不然,下流无所泄,而先欲治其上流,虽神禹其安能与水争乎?

禹贡八州之贡物,有称「厥贡」者,指通州之所贡而言也。有称「厥篚」者,是贡而加之以「篚」也。有称地而贡者,如岱畎之丝、枲、铅、松、怪石,羽畎之夏翟,峄阳之孤桐,泗滨之浮磬,三邦之箘、簬、楛,皆以产其地者为良,而非取于通州也。有必待锡命而后贡者,扬州之橘、柚,豫州之磬、错是也,不常用之物也。有有则纳锡于上者,九江之大龟是也,不常有之物也。其取于远方者,岛夷之「皮服」、「卉服」,莱夷之「檿丝」,淮夷之「𧏖珠暨鱼」,西戎之「织皮」,皆服食轻便之物,所以明人主不贵异物之意,亦止以示服远之威而已也。

分列九州,实以则壤成赋为重。其中叙述山川,乃言水患既除,而田始可耕治也。究竟治水次第,尽于「导岍及岐」数节,所谓总天下之大𫝑而言之也。禹贡贡道,冀州由海入河,所谓「夹右碣石入于河」是也。扬州由海入淮,所谓「沿于江海,达于淮泗」是也。可见海运自古不废。今荆扬之粟,北实天储者,独不可仿沿于江海之法,从天津入河,不犹然夹右碣石之故道乎?况海运之法,历元明行之,今亦可讲求遗法,以为漕运之一助也。「导岍及岐」四节虽曰导山,实则因山以导水,言山而水在其中矣。「导岍及岐,至于荆山」,是使三山之水流于渭,而入于河也。「导壶口、雷首,至于太岳」,是使河流北入于海,而汾水东入于河也。「导底柱、析城,至于王屋」,是使河水北入于海,而济水西南入河也。「导太行、恒山,至于碣石」,是使太行之水入河,恒水入滱,至碣石河口海滨之地而止焉。虽则导大河北境之山,实导大河北境之水也。

导西倾以及朱圉,使恒水入江,而东入海。导鸟鼠以至太华,使渭水入河,而北入海。导熊耳以及外方,使伊水入洛,而北入河。导桐柏以至陪尾,使淮水入河,而东入海。虽则导大河南境之山,实导大河南境之水也。嶓冢,梁州之山,汉水所出,余皆荆州山,又汉水所经,虽云导江汉北境之山,实则导汉水也。岷山,江水所出,衡山敷浅原,江水所经,虽云导江汉南境之山,实则导江水也。

王畿千里之地,所以供天子之赋税也。采邑尚在王畿之外,所以供天子之卿大夫也。外而五百里为侯服,小以附内,大以卫外。又外而五百里为绥服,文以安内,武以威外。又外而干里为要荒,君子治内,小人居外。先王经理天下,如指诸掌,宏阔精微,周慎完密,夐乎不可及矣。虽画疆分宇如此,而德教之沦洽,则无间于亲疏远迩,故曰东渐西被,朔南暨。然圣人初不敢恃德化之盛,而稍疏其大小相维之制,盖恐德化有时而衰,子孙循其制度,犹可安而守也。禹贡之密处,当与周礼参看,而后古圣人之用心始可得而见尔。甘誓凡四条。禹之伐有苗,仅曰:「三旬,苗民逆命。」至甘誓始有大战之文。有扈,天子之诸侯也,而敢于陈师鞠旅,与天子之六卿战。后世叛乱之端,实自有扈开之。君子于此可以观世变焉。

禹之伐有苗,曰:「天降之咎。」启之伐有扈也,曰:「天用勦绝其命。」帝王举事,未有不称天者,况兴师动众之大乎?今予惟恭行天之罚,正所谓天讨有罪也。天者何?理而已矣。古人最重天时,尧典首曰:「钦若昊天。」舜典首曰:「以齐七政。」今有扈之怠弃三正,乃不奉正朔,罪之大者。羲和之叛官离次,倜扰天纪,即有胤侯之征。故天子谨于承天,诸侯凛于从王,皆莫大乎正朔。

甘誓乃后世誓师之始也,赏祖戮社之文,肇见于此。至曰:「予则孥戮汝。」呜呼!甚矣。禹之誓师,不过曰:「其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如是而已。曾几何时,而风俗气象迥然不同乎?

夏启继世而为天子,伯禽继世而为诸侯,未尝身经戡定,皆能素明军旅之事。如甘誓之言曰:「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是能真知行陈之道者。费誓之言军储纪律尤为详密,足见古人虽处崇高富贵,而学无不贯,不似后世之虚文无益也。五子之歌凡九条。

自古奸雄窃人家国,未有无所因者。物必先腐也,而后蠹生之,人必元气不固,而后风寒邪气得乘间而入。使人君励精于上,民心固结于下,虽有奸雄,其何所萌其觊觎乎?故五子之歌一则曰:「黎民咸贰」,再则曰因民弗忍,然后知有穷。虽有篡国之谋,实因民心而动也。故歌之首篇曰:「民惟邦夲,夲固邦宁。」正与前二句相发明。汉高因秦民之怨,唐宗因征辽之师,自古兴亡治乱,其孰能无所因?人君慎无以祖宗之赤子为奸雄之所凭藉哉!

商周以前,人君以逸豫失国者,始于太康。今考其所由,大约外作禽荒是也。史臣记之曰:「田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内有强臣篡国,而乃躭于盘游如此。五子之中,仲康在焉。今观其言,知邦夲祖德之重,色荒禽荒之非,其能肇位四海也,宜矣。

歌五章之意,首言民心之不可恃,如朽索之驭六马,至危也。次言天位之不可恃,败德之事,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至决也。三言地𫝑之不可恃,同此冀方,陶唐由之而兴,今日由之而败。四言祖德之不可恃,烈祖为万邦之君,子孙有复宗之祸。五则致其感怨之意,亲亲之仁,爱君之义,皆有之矣。

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居人上者,最宜体察。人君之权一日未去,则万民之怨一日不知。故有毒恶流于四海,愤疾深于肌髓,而庙堂之上晏然而不之觉者,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也。明皇禄山之变,田间老人曰:「草野之臣知有今日久矣。」吁!天下之人知之,而明皇一人不知也。及乎天下之怨,人君得而明见之,则已权移𫝑去,虽欲极力拯救之而不能矣。不见是图,非清心寡欲,明目达聪,其能知之乎?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四者非□足以亡国,但有一于此,则君志由之以荒,而小人因之以进。天下未有君志荒、小人进,其国不亡者。开元之治,可谓盛矣。当时止因内作色荒,而杨国忠之徒因之以进,遂使从前忧勤惕励之主,化而为荒躭丛错之君,衅孽潜滋,奸生肘腋而不觉。古人之言,宁不信哉!

盖人君一心,万事之权衡也;人君一身,威福之大柄也。此心一有所著,则权衡之准渐失;此身一有所倚,则威福之柄渐移。天下小人尝多于君子,谗佞尝嫉夫正士,特人主秉心清明,持身坚固,则彼环而伺之者,无隙可入耳。四者之端一开,则因利乘便,引类呼群,一时并进矣。小人进,而君子始不敢居其国矣。千古危亡之阶,未有不由乎此。故曰:有一于此,未或不亡,非过也。

先儒有言曰:圣人言善恶成败,犹医师之辨药性。某物食之杀人,某物食之损人,而人卒未有犯之者。至色荒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昔王之垂诫,昭于日星,严于斧钺,人顾不惜而身试之。岂圣贤之典谟不确于神农夲草之书,而人之爱国家不如其养生也?特未之深思耳。

典则是举其大者而言之,钧石是举其小者而言之。言祖宗之法,所以贻谋后人者,小大具备,夲末无遗,特后人不能遵守,至于覆绝耳,岂前人之咎哉?

「百姓仇予,予将畴依」,正与「民为邦夲,本固邦宁」相对。盖人未有无所托者,子托于父,妇托于夫,臣托于君,皆卑托乎尊。独人君托于万民之上,以成其尊。所以成其巍巍之𫝑者,皆由于芸芸之众。德则我后,而万方戴之;不德则我仇,而万方去之。故易曰:「君子以厚下安宅。」孟子曰「民为贵」之义如此。胤征凡五条

天子之权,莫大于征伐。今观书之言曰:「仲康肇位四海。」又曰:「胤侯命掌六师。」又曰:「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此时仲康征伐之权,盖未尝失也。后人因仲康为羿所立,或疑羲、和为党羿,而仲康翦其羽翼;或疑羲、和贰于羿,羿特假天子之权而征之。于书皆未有明文。意当时羿因民弗忍,废太康而立仲康,亦如霍光之废昌邑立宣帝耳。此时篡夺未形,天子之大权未去,羲、和有罪而征之,未见其党羿,亦未见其贰于羿也。

古人凡得至于人君之前者,未尝不存规谏之义。官师相规,不待言矣。下至百工,犹执艺事以谏,其有敢以淫巧非度蛊惑君心者,鲜矣。唐弓人「木理不正」之对,柳公权「心正笔正」之语,柳柳州之梓人传、郭橐驼说,其犹执艺事以谏者欤?三代立法,皆有不谏之刑。见于夏书者曰:「其或不恭,邦有常刑。」见于商书者曰:「臣下不匡,其刑墨。」所以惩阿谀而警唯诺者至矣。后世移其刑于谏者,而移其赏于不谏者,何怪乎治道之不古若也。自是谏官失职,不过取讥于士君子耳。呜呼!其有以辱台之罚罚之者乎?「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可谓极言用兵之害矣。古人之言曰:「非以胜之,将以安之。」又曰:「非害百姓也,去其害百姓者而已。」故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盖乱臣贼子,非人人而为之也,不过二三渠魁而已。有胁从者焉,有污染者焉,一则迫于其威,一则陷于其党。刑所当刑,而赦所当赦。一则体上天好生之德,一则安反侧疑畏之志,仁智兼尽之道也。后世得一城而屠之,以至乱定而株连无已,其与「咸与维新」之意大异矣。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又曰:「宽以居之。」治体以宽为主,而济之以严。独胤征有「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之言,盖专为行师而言之也。行师之际,将用其死力,藉为腹心。姑息恣纵之弊,由此而起,骄悍猛鸷之气,以为固然。虽明知其淫焚杀掠,亦姑视为无可如何,不严加检束者有之矣。苏子曰:聚天下不仁之人,授之以不仁之器,教之以杀人之事,莫过于行师。古人凿凶门而出,良有以也。更少宽假焉,其为暴宁有纪极乎?传曰:「师出以律。」又曰:不用命者,杀无赦。然后知行师之道,以「威克厥爱」为至切当也。古人片言居要,莫过于此。

大禹之伐有苗,曰:「反道败德,天降之咎。」启之伐有扈,曰:「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仲康之伐羲和,曰:「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皆未尝明言其叛逆之罪,而但以得罪于天者言之,所以明其为天讨,非为一己之仇而讨之也。盖古人立言之旨如此,所谓奉辞伐罪也。或者遂疑失次之罪,不至于用兵,纷纷聚讼,亦未深究古人立言之义矣。商书汤誓凡四条。

汤誓者,成汤誓师于亳之辞也。其曰:「非予小子,敢行称乱。」又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何其词之恭也。故先儒谓汤之数桀也恭,武王之数纣也慢。今观泰誓之言,呜呼!何其尽哉!而所谓后世口实之惧,亦且无之矣。君子以此论商、周之际焉。

「予畏上帝」,汤之言也;「予弗顺天,厥罪惟均。」武王之言也,致开后世奸雄篡窃之渐。莽之言曰:「今予独迫于上天威命。」操之言曰:「果天命在我,吾其为周文王乎。」圣人举事,致使后世之人得藉之为口实,岂非圣人之不幸哉!合观尚书所载誓师之词,禹之词温,甘誓之词简,胤征之词烦,汤誓之词惧;泰誓之词慢,牧誓之词谨,费誓之词小,诸侯之体也。秦誓之词惭,霸王之略也。汤、文之时,亳都西土之民,日在圣人德泽之内,而未罹桀、纣之荼毒,如沍寒霜雪之中,而有畅和温燠之室。居此室之人,亦且忘之矣。故汤誓之言曰:「夏罪其如台。」又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周文王之诗曰:「王室如毁,父母孔迩。」盖小民之见狭隘,止知为其身谋而已。圣人以天下为心,一夫不𫉬,时予之辜。况天下之大,咸被一人之毒,虽违众而有所不恤矣。夏台之罚,与羑里之囚,先后如出一辙。不如此,则独夫之恶不极,而圣人救民之心不迫耳。仲虺之诰凡六条。

仲虺释汤之惭,但言天为民立君之意,而初不及君臣之义。盖明于天人之理,则其不得已之心自见,惭不待释而自释矣。曰:「惟天生民有欲,天生聪明时乂,天乃锡王勇智。」言天之爱民,民之待君,如是其切。天既为天下万民而生汤,即欲不捄民水火而不可得,此通篇之大关键也。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必得无欲之人,始可以立极而制防之。「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此正无欲之衷,可以为民极者也。无欲则其聪不蔽,其明不亏,而可以时乂。有欲则昏矣,此正昏明之别,亦即勇怯之关。三者固有一贯之理。然则智勇又时乂之夲,而无欲又智勇之夲与?六经言仁始于此。盖无欲即仁,此三达德之渊源也。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与「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袒聪明,作元后」之言,前后若合符节。两圣人惟见此理最真,民不可一日无主,天命所在不敢违,故敢于犯不韪之名,发大难之端,而为千古所谅。不然,其与后世之僭窃者,何以异哉?

「日新」之言,始见于仲虺之诰。凡人志气奋发,精神振作,莫不有自新之一日。或隔日而故矣,或转念而故矣。平旦之气,一时之新也;日月之至,一日一月之新也。惟圣人彻首彻终,光明洞达,如新拭之镜,绝无纤尘,故曰日新。易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非刚健笃实,其能自强不息若此乎?

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此圣人惟精惟一之心,传所谓「汤、武身之」者,此也。两「制」字,正古人陡截用力处,所以为裁度万变,总摄万念之准。欲败度,纵败礼,正与此反。此圣狂之分路也。

「惟王不迩声色」一段,美王已有之德也。佑贤辅德以下,迪王未尽之功也。始则释汤之惭,终则告以保治之道。简贤附𫝑,言桀必无容汤之理。葛伯仇饷,言民久有待汤之心。古人释惭之道,如是而已。至君臣大义,则不敢一言及之,亦所以存千古之大防也。汤诰凡四条。

虞、夏言天至上帝之称,始见于汤誓,曰:「予畏上帝。」再见于汤诰,曰:「维皇上帝。」又曰:「惟简在上帝之心。」千古言性,实始于此。禹之所谓「和衷」,汤之所谓「降衷」,皆性也。言天尚近于虚,至称为「上帝」,则若实有人尊居于上,有形声可见,有提命可奉者。所谓「顾𬤊天之明命」,亦于此可见矣。「维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即「天命之谓性」也。「若有恒性」,「若」者,顺也,即「率性之谓道」也。「克绥厥猷惟后」,绥者,安也,即「修道之谓教」也。中庸一书,全旨皆不出于此数语。信乎为圣人之格言也。

伊尹,耕莘之夫,汤三聘而起,尊之曰:「聿求元圣,以布告天下。」古人之尊礼其臣者如此。伊尹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古人之自任者如此。故曰:「伊尹,圣之任者也。」成汤既克夏至于商,此时天下大定矣。而汤发为诰诫之言,以与天下更始者,栗栗危惧,上援天命,下结人心,中引己过,遑遑乎如将或失之。其言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何其辞之戚哉!武王克商之后,遂无此等气象矣。卒至四方多事,殷顽不靖,而后发为大诰、多士、多方之言,较古人更费词矣。君子以此观商、周之治乱焉。

成汤作君作师之道,及保邦致治之谟,俱见于汤诰一篇,精微宏阔,剀挚敬慎,商书严肃,此篇有焉。伊训凡四条。

太甲继成汤之后,其最可为鉴者,莫如夏之子孙,故言夏先后之懋德,其为皇天眷命者如此,而子孙弗率,皇天降灾者又如此,后嗣其可恃成汤之德,而不加警惧乎?周公洛诰诸篇,全摹仿此等处,所谓取鉴于近也。风愆之儆,最切于修身正家之要,惩忿窒欲之学。成汤既有天下,制为法度,以垂示子孙臣民,使有所遵守,而又立为臣下不匡之刑。其言曰:「有一于身,家必丧,国必亡。」与五子之歌所谓「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皆断然其言之。古人之见此至确,而戒此至厉,厥后之子孙,犹有以此亡其国者。

仲虺之诰曰:「缵禹旧服。」伊训之言曰:「肇修人纪。」所谓人纪,即唐、虞相传典礼秩叙之事,虞、夏皆以治继治,无所烦其修救也。至汤代夏以有天下,以乱继治,故曰:「肇修人纪。」五子之歌,其言色荒、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之戒至矣,即三风中之巫风、淫风也。至「汤又益之以乱风」四条。一曰侮圣言。圣贤典谟训诰之言,乃人主之律令格式,循之则治,悖之则乱,如菽粟之养人,鸩毒之伤生,确然而无可疑。其显而悖之者,侮也;即阳奉之而阴违之,或疑其未必然,或幸其偶不然,皆侮也。二曰逆忠直。天下忠直之人难,而忠直于人君之前者更难;忠直于圣明之朝者难,而忠直于浊乱之朝者尤难之难。此其人必不惜利害,不顾身家,卓然奇异,世不恒有之士。故后世人主失德之事甚多,而杀谏臣者必亡。此逆忠直之所以为大戒也。三曰远耆德。国家有耆乂老成,更事久而人望孚,所以为国之干,家之桢。平居有矜式之益,临事有紏绳之功。古人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磐石之安者。人君疏远之,则新进喜事之人竞进,而聪明乱旧章之弊必生矣。此国家之大害也。四曰比顽童。狎昵小人,日损而不觉,古人比之如火销膏。此数条不独人君当铭于丹扆,即卿士大夫亦当勒于座右。伊尹之言,详明激厉,上智中材,尊卑贵贱,皆可守为法程,况有国有家者乎?

太甲上、中、下凡十条,

三篇皆史臣记伊尹之言,故首篇多史臣叙事之笔。始曰不惠,继曰罔闻,终曰未克变。见伊尹谆谆教诫,至再至三,而嗣王之不惠者如故,不得已而有桐宫之迁。按伊尹之相太甲,异姓大臣,而能行放桐之事,至于改过迁善,而后有冕服之迎视,置君复辟,若其家事然。太甲不疑,举朝不忌,天下诸侯无有起而争之者。周公以叔父之尊,辅相成王,而流言起于家庭,漂摇及于王室,何伊尹为之而易,周公为之而难?尝思伊尹当日气象,从耕莘而来,天下望其风采,举世谅其生平,成汤称之为元圣,嗣王奉之为阿衡。太甲居桐三年,正居丧之三年也。古有冢宰总己之礼,故伊尹藉而行之。迄乎终丧改过,伊尹遂退归私邑。其德望素孚,而进退大节,复卓然不苟如此。故行非常之事,而人不知疑惧,岂后世奸雄之所得借口者哉?

君相,相倚为治者也。有君而无相,则有丛脞废弛之忧;有相而无君,则有猜疑谗间之害。二者之弊,皆至于小人用事,危乱其国而后已。故伊尹湥知嗣王之不惠则己,必不能安其位,行其志,故先曰:「自周有终,相亦惟终。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呜呼!君臣之际,非始之难,而终之为难。旨哉斯言!其于君臣遭遇之间,知之审矣,岂独责望其君之言哉?

「俭德永图」,上篇告诫切要之语止是矣。所谓「钦厥止」者,正谓此也。盖亦知太甲之纵欲败度,必至于此,而预为戒之也。

皇天眷佑有商,只此三语,便使伊尹欢欣拥戴之意,千载如见。具此种忠爱真挚,而后放桐之举,不为人所疑,真化工之笔也。太甲悔过之言,亦可谓迫且切矣。非心知其前此之非,而能如是乎?故曰:「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尚书中言仁、言爱敬,言诚、言孝、言日新,言典学,言鬼神,皆始见于商书,遂开圣学万世之统。孔门之垂训于世者,大略皆不外乎此。其诚祖契之遗训,成汤与伊尹之家法欤?三代圣人,世祀至今不绝者,莫如契,岂非垂教人伦之功,与天壤无极也哉?

「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始终慎厥与,惟明明后。」旨哉斯言。人君但以终日所行之事,平心易气,衡之于古,不存一毫自恕自覆之念。果此事为尧、为舜、为汤、为武,即欲不跻世于唐虞三代,不可得也。倘此事为秦皇、为汉武、为隋炀,即欲不同于秦、隋末季,不可得也。苟所行尽晚近世主之事,而自欲治登于三古,谀诵之者,至比于圣帝明王,岂非上下相蒙哉?

后世人臣进说于君,类以失德为讳,以危亡为戒,侈陈祥瑞之言,绝口陨覆之语。今观伊尹之告太甲,危亡之言多,而治安之言少,此犹曰中材之主也。至舜、禹之圣,而犹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之戒。汉时章奏,尚有流涕痛哭之语。后世忌讳愈密,卒之福祚久远,亦万不逮古人,亦独何益哉?

人君之大务,莫难于听言。凡天下是非邪正、爱憎毁誉,其交至于吾前者,皆言也。言夲万端,而此心少有所蔽,则顺逆之见横塞于中,益纷扰而无可纪极矣。惟一准之以道,如镜之明,如衡之平,持之极定,守之极坚。凡谀言之至,非不足欣悦也,而揆之以非道,则如鸩酒毒脯,远之惟恐不速,况敢溺其甘与谀乎?凡正言之至,非不足畏惮也,揆之以道,则如良药砭石,非此不足以愈吾疾,则就之惟恐不亲,况肯惮其逆已乎?提一「道」字为主,如昏暗之室,一灯独照;沧海之舟,一车指南。任彼尝之者万端,而我应之者至简,心平气和,理明识定,而天下无不可听之言矣。人君能味此数语,以察天下之人,则亦庶几其不惑矣。

上篇之大旨在俭德,中篇之大旨在法祖,下篇之意则详告以致治保位之道,听言谋事之方,末又引起己去位辞宠之意,然后知太甲自迁善以后,得为有商之令主者,伊尹之功居多也。称为「元圣」,岂偶然哉?

天之所亲,民之所怀,鬼神之所享,则天位由此而安。天之所不亲,民之所不怀,鬼神之所不享,则天位由此而危。然天无常亲,民罔常怀,鬼神无常享,转移予夺,只在一念之间,故曰「天位艰哉」!咸有一德凡七条

中之名见于虞书,而「庸」之名见于一德篇,此「中庸」之名所由肇也。至后世圣人又畅言之曰:「庸言」、「庸行」、「庸德」。「庸」即「常」,「庸德」即「一德」也。天下之味有万,而莫庸于菽粟;天下之美有万,而莫庸于布帛。三纲五常,人生之布帛菽粟也。人生一日离布帛菽粟,则不可以生,乃以珍玩珠玉为「好」。人生一日离三纲五常,则不可以生,而乃以奇邪诡异为好,岂不愚且誖哉?

「日新」之训,始见于汤铭,又见于仲虺,又见于伊尹之告太甲,然则「日新」之学,乃有商君臣之所世守服习者欤!「一」之名,始于「惟精惟一」之训,而畅发于咸有一德之篇。书之所谓一德,即大学之所谓至善,中庸之所谓一善至诚,皆此义也。故对二三而言,一则诚,二三则伪矣;一则纯,二三则杂矣。德无常师,主善为师。注谓「一夲散为万殊」,正唐虞之所谓惟精,舜之好问好察执两端,孔门之所谓择善,颜子之所谓博文也。「善无常主,协于克一。」注谓「万殊归于一夲」,正虞廷之所谓惟一,舜之用中,孔门之所谓固执,颜子之所谓约礼也。中庸全部之义,放之弥于六合,收之不盈一掬,或分或合,为隐为费,皆从此推出耳。

一德篇中,或言常德,或言庸德,或言「一德」,或言日新,或言「一心」,而总之以一为主,故曰「协于克一」也。

篇中一德为纲,而一德之中又有三义:「德无常师」一节,取善之道,修身之要也;「任官惟贤才」一节,用人之要也;无自广以狭人,听言之要也。三者备而人君之道全矣。大约语皆精微,较之太甲三篇更进一层。其难其慎,「惟和惟一」二语,足以尽千古任人之道。盖未用之前不可忽,既用之后不可疑。未用之前而忽之,恐小人足以混君子;既用之后而疑之,恐小人足以间君子。其难之义有二:既考其行事,复察其中藏。其慎之义亦有二:度其才之所宜,而不可误于委任;度其时之所宜,而不可躁于见功。惟和之义有二:优之以礼貌,宏之以听纳。惟一之义亦有二。待之以至诚,而内外如一;保之以有终,而久暂如一。能如此,当无用非其人,与用人而不能尽其才之患矣。

用人之道贵严,而听言之途贵宽,故曰「匹夫匹妇,不𫉬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正刍荛不弃之意也。后世滥于用人,而登进之途杂,严于听言,而献纳之途寡,殆与古人适相反矣。

盘庚上中、下凡七条

盘庚迁殷,当时小民非不愿从之,而特有累朝之世家大族,安土重迁,顾造为语言,以惑当时之愚民,百姓之中,有明于利害而欲迁者,则又阻塞其言而不使上达。故盘庚三篇之意,皆为有位者而发,其兼言民者,特并进于庭而连及之耳。且其人又皆世有功德于朝廷,为国家之旧臣,不可以刑格𫝑驱,乃反复晓譬,征色发声,动之以先王,动之以乃祖乃父,动之以祸福,动之以刑罚,词愈复而意愈厚,必欲使之悦于从已而后已。嗟乎!三代而后,秦为弃灰徙木,法在必行,至刑加于太子之师傅,而有所不恤。试与此参观,而知王道、霸道之分途矣。

迁都之意,非好为苟难,总不过求民之安耳。旧都将圮,新邑可怀,故后二篇一则曰「往哉生生」,再则曰「生生自庸」,虽其中言刑罚处甚多,要不过见之空言,而非忍实用之也。自秦汉以后,设为刑赏,不终朝而驱民之从已,宁若是之烦且重哉?圣人非不知此逸而彼劳,而宁为此不为彼者,以赤子待其民,而不以仇雠待其民也。后世奉天之诏,武夫悍卒闻而洒涕,其犹有此风也欤?若颠木之有由蘖,乃三篇之大旨,所谓「予迓续乃命于天」、「往哉生生」,皆此义也。傲上从康,有位之大戒。首篇之「猷黜乃心」,正窥见群臣之至隐而发其覆也。

自古言鬼神者,始于伊尹之告太甲,曰:「鬼神无常享。」又曰:「山川鬼神,亦莫不宁。」大约商人尚鬼,实由于此。故盘庚中篇历历言鬼神以警动其臣民,真觉洋洋如在。其后高宗尤崇尚祭祀,有以也夫。

三篇之中,未迁之词严,曰「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又曰「用罪伐厥死」,又曰「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又曰「罚及尔身,弗可悔」,皆所以黜其傲上从康之心也。将迁之词裕,曰「今予将试以汝迁」,又曰「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所以作其迁徙之气也。既迁之词慰曰: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又曰「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所以悯其去旧即新之劳也。一张一弛,或缓或急,古人其敢径情率意,以贵役贱,以智加愚乎?读盘庚三篇,不能不慨然于秦汉之间也。

盘庚中语极难解者,如「起」、「信」、「险」、「肤」、「吊」、「由」、「灵」、「敢」、「恭」、「生」、「生」、「叙」、「钦」之类,自是当日方言如此。要其文字之层峦叠嶂,往复留连,则所谓「咳罄如闻,形影如见」者也。

文字之佶屈聱牙者,无过于盘庚三篇。今读其言,缠绵往复,味之愈永,意厚而思深,故不觉其言之复也。

说命上中下凡九条。

说命三篇中,君臣多罕譬之语,实开后人喻言之体。如所谓「若金,用汝作砺」,是欲其磨砻德性也;「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是欲其宏济艰难也;「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是欲其膏泽万民也;「若作酒醴,尔为曲糱,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是欲其可否相济,调燮几务也。「股肱惟人」,是欲其君臣为一体也。取譬皆有意义,而明良相须之实尽于此矣。高宗真能明于元首股肱之义者哉!「若药弗暝眩,厥疾弗瘳」,知苦口之益也。「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知措履之难也。高宗于治道人情已极通晓,故傅说所告皆极精微,较之伊训太甲又不侔矣。惟木从绳则正,高宗以喻言启之,故传说亦遂以喩言答之也。

傅说居于版筑之间,今亦不知其所学何事,但观其对君之言,如「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真能通彻治道本原,而为万世不磨之论。如为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乃醇。然大儒之言,后世论、孟诸书,论学皆从此出,真古之善于立言者。先儒谓高宗旧劳于外,当必深知傅说之贤,后欲举而相之,恐无以服天下之心,而托之于天帝之梦赉,理或然也。但古人亦有因梦而得相,如黄帝之于风后、力牧者也;亦有因卜而得贤,如文王感非熊之占,而得太公望于渭滨是也。古来圣贤之遇合,原非可以常情测。史记云:「高宗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于是立以为相。」盖必有深观于气象词语之间,果非常人,而后用之,非尽凭于渺茫不可知之数。春秋之时,尚有立谈数语而取卿相者,亦不必疑梦赉之事为尽无也。后世人主,既难于知人之明,而天下人情诈伪滋多,如古人度外之事,亦万不可学,不知历试瀳登之为当。王莽以图纬用将相,遂使屠沽贩负骤跻显仕,为千古所讥,固不足道矣。光武尚以纬书命三公,亦独何哉?

高宗知天下之大非可以一君理,而人君之职莫大于择相,其勤求深念于宅忧恭默之中者至矣。精诚所格,志气所孚,鬼神通之,亦理之所有。不然,高宗亦何必托于帝赉之神奇,以慑俗而惊愚乎?况商俗尚鬼神,观盘庚屡举先王及群臣之祖父以立言,亦其风俗然也。观说命三篇,说所以望高宗者固殷,而高宗之所以待说者亦至。「启乃心,沃朕心」,非明主能为此言乎?人臣朝夕左右,贵明乎沃心之道,以理义悦心而不存乎形迹,以诚信感孚而不争于口舌。骤而语之不可也,贵需之以时日;迫而折之不可也,贵养之以从容。有时而巷遇,有时而牖纳,有时而主文诡谏,有时而因事进规。二事并论,则舍其小而趋其大,顺其美而覆其失,寄开导于弥缝之中,隐救正于将顺之内。不独天下之人不能知之,并人君亦不知也;不独君不知之,并己亦不知也。何有于智名勇功?何有于抗颜触忌?此之谓「启乃心,沃朕心」。噫!此岂一朝一夕之故,躁人浅夫之所能哉!

说命三篇,上篇史臣记相说之由及命说之词也。中篇说所以告君者,首言天为民立君臣之意,「惟口起羞」一节,言治体之大也。「惟治乱在庶官」一节,言用人之要也。「虑善以动」三节,言饰几微,戒骄逸也。「无启宠」以下,修身之道也。「黩于祭祀」,时政之失也。而总之以「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所以告之以政体者至矣。下篇则因旧学之言,又告之以为学之道,学于古训乃有𫉬一篇之旨也。前后篇中,内圣外王之旨,列如指掌,非圣贤而能若是乎?故高宗直以伊尹之事业望之,曰:「罔俾阿衡专美有商。」而说亦直任之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君臣之间,水乳融洽。盖由高宗天资学力俱到,只待傅说一加开导而言言有针芥之投,固宜其光于史册也。「无启宠纳侮」一语,最有深意。人君养尊处优,端拱渊默,孰敢有起而侮之者?惟是宠待小人,狎昵贱士,则蔽其聪明者有之矣,诱以匪彝者有之矣,窃其威柄者有之矣,假其𫫾笑者有之矣。亲之则无所忌惮,远之则肆为怨诽,是皆侮也,而谁其纳之?实自启宠纳之。古人𥊍御左右,必择端人正士。盖君子受恩则感,小人受恩则骄。君子重大义而忘小嫌,小人忘大恩而记小怨。君子之心,寡欲而易足,小人之心,无厌而不知止。故宠者侮之根也,侮者宠之报也。人君深念于此,能不憬然悟哉?无耻过作非。可见过本无非,惟耻之则愈加掩饰护匿而后成非。则其非也,耻过之心作之也。分过与非而为二,俱见立言之妙。

惟天聪明。此语习闻而实创。皋陶之言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尚言天以百姓为视听也。此则实言天有聪明之德,而人君当取法之,若人臣则但敬顺君之道而已。其言宏阔而精微,探原索夲之论也。赞汤之圣者,曰「从谏弗咈」。傅说之答其君,亦曰「后从谏则圣」。从来国有谏臣,皆是吉祥善事。主德愈明,谏者愈多;主德愈圣,谏者愈直。所谓圣朝无阙事而谏书稀者,慨世之无谏者也。人君当以有谏诤之臣为喜,以无谏诤之臣为忧。倘直言不闻,则当反而自思,或吾有咈谏之名。不然,决无有所行皆尽善,而无一可言之日也。如此,庶乎逆耳之言得闻于前矣。高宗肜日凡三条。高宗肜日篇,序谓高宗祀成汤之庙。成汤,远祖也,则与「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之言不合。蔡注谓高宗祀祢庙之时,有雉雊之异,似矣。但观祖己有「先格王,正厥事」之言,又曰「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恐高宗贤君,亦不待如此言之而后入。且观太甲盘庚之类,书中亦无以庙号名篇者,其称庙号,宜为高宗庙中肜祭之日。故通鉴前编因史记之言,系之于祖庚三祀,谓祖己训祖庚之书,与蔡注不同,似为得之。「惟先格王,正厥事」,乃大臣进规之道,此所谓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典祀丰昵之过,不过欲邀福于鬼神,以冀永年之心耳。故首以「天监下民,降年有永有不永」正之,使之明于降福自天,永年在义,孽祥可畏,渎祀无益,则其过不待正而自格矣。若源之不濬,但于事而争之,其能有济乎?

「王司敬民」,正所谓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是也。盖天子何职?以敬民为职。天以民付之于君,祖宗以民付之后嗣,职守莫大于此。乃旷其职守,隳其统绪,虽日奉牲帛以见天,祖神不且吐之乎?故前以典义格其心,而后以敬民正其事。其言甚简约而义理完备,足见古大臣之学术矣。西伯戡黎凡三条。

「西伯戡黎」,注以为文王。宋儒谓武王亦称西伯,疑其为武王。今观其言曰「天既讫我殷命」,则其词何迫也。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是亦无可如何之言也。当文王之时,商辛之恶方张,西周之𫝑未盛,羑里之囚,献地之请,皇皇畏罪之不暇,安有称兵于畿内之诸侯,而商之君臣如是其震动者乎?且文王崩,武王嗣立,十三年而始有盟津之举,亦安有情事若是之迫切,而纣犹能容之于十三年之久乎?祖伊之言,定当为陈师牧野之时,而非西伯专征之日可知也。通鉴前编系之于武王,允当矣。国家之败亡,其始必有水旱灾伤,使人民流离失所,皆放弃其良心,违越其典常,而后兵革随之,败亡因之。此皆由天心之厌弃,而后至于斯极也。故祖伊举此以明败亡之符,而绝不言及于戡黎之事,见兵戎之在外者易靖,而民生风俗之坏于内者,大可忧也。强国之凌逼者可挽,而天命之既去不可挽也。特因戡黎之时而痛切言之耳。

「我生不有命在天」,正所谓矫诬上天也。人主称天,以出治常也。兴朝之主称天,而失德之主亦称天。兴朝之主,畏天而称之也。失德之主恃天而称之也。畏天者天怀之。恃天者天覆之。千古至可信者此天,而至靡常者亦此天。譬如奸贪之吏,其所恃以侵夺百姓者,原恃人主之爵禄也。一旦罚及于身,则今日削夺刑戮之君命,非即前日宠荣瀳加之君命乎?吁!盖可类观矣。微子凡二条。

微子一篇,乃微子与箕子、比干相与忧乱之词。今读其书,但著微子、箕子之言,岂比干无所言哉?盖比干之以谏而死,其义易明,其答微子之言,当自无异于箕子,故可以不复著也。箕子之谏与比干之谏自同,特比干死而箕子偶不死耳。比干其初当亦无必死之心也。圣贤处人家国,必求其事之有济,与其道之所安,不苟为一死以塞责,如后世荀息之所为也。大约其时箕子、比干于商为元臣,故以臣之道自处。微子于商为宗子,故以子之道自尽。臣之道莫大于救危亡,子之道莫大于存宗祀。比干非狥名,微子非避难,三人之心,昭然如揭日月,故孔子曰:「殷有三仁」,皆从此章「人自献于先王」看出也。公孙杵臼谓程婴曰:「死易,立孤难,子勉为其难者。」公孙杵臼死,而程婴复死,遂开后人轻生狥名之弊,为圣贤所不道也。

从古政乱俗偷,则其国未有不危亡者。善医者不视人之肥瘠,而视人之脉理神气。脉理既乱,神气既耗,则虽壮盛,特需时耳。故纪纲风俗者,人身之脉理、神气也。微子与箕子之言,但曰:「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又曰:「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牺牲牷。」其时民心之悖叛纷扰,盖可知矣。即以此为沦丧必至之𫝑,初未尝举敌国外患以为言也。其曰「我用沉酗于酒」,又曰「我其发出狂」,非止臣为君讳之文。大臣与国同休戚,与人君共腑膈,凡君之过,何莫非身之过乎?但视为不敢斥言,犹浅矣。

书经衷论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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