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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七.談升學與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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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你快要在中學畢業,此時升學問題自然常在腦中盤旋。這一著也是人生一大關鍵,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學問題分析起來便成為兩個問題:第一是選校問題,第二是選科問題。這兩個問題自然是密切相關的,但是為說話清晰起見,分開來說,較為便利。

我把選校問題放在第一,因為青年們對於選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現在中國社會還帶有科舉時代的資格迷。比方小學才畢業便希望進中學,大學才畢業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學問還沒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國古色斑斑的東西去換博士。學校文憑祇是一種找飯碗的敲門磚。學校招牌愈亮,文憑就愈行,實學是無人過問的。

社會既有這種資格迷,而資格買賣所便乘機而起。租三間鋪面,拉攏一個名流當「名譽校長」,便可掛起一個某某大學的招牌。祇看上海一隅,大學的總數比較英或法全國大學的總數似乎還要超過,誰說中國文化沒有提高呢?

大學既多,祇是稱「大學」還不能動聽,於是「大學」之上又冠以「美國政府註冊」的頭銜。既「大學」而又在「美國政府註冊」,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況許多名流又肯「熱心教育」做「名譽校長」呢!

朋友,可惜這些多如牛毛的大學都不能解決我們升學的困難,因為那些有「名譽校長」或是「美國政府註冊」的大學,是預備讓有錢可花的少爺公子們去逍遙歲月,像你我們既無錢可花,又無時光可花,祇好望望然去罷。好在他們的生意並不會因我們「杯葛」而低落的。

我們求學最難得的是誠懇的良師與和愛的益友,所以選校應該以有無誠懇、和愛的空氣為準。如果能得這種學校空氣,無論是大學不是大學,我們都可以心滿意足。

做學問全賴自己,做事業也全賴自己,與資格都無關係。我也看過許多留學生程度不如本國大學生,許多大學生程度不如中學生。至於憑資格去混事做,學校的資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貴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為那是一條較捷的路徑。

升學問題,跨進大學門限以後,還不能算完全解決。選科選課還得費你幾番躊躇。在選課的當兒,個人興趣與社會需要嘗不免互相衝突。許多人升學選課都以社會需要為準。從前人都歡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學時代,許多同學都希望進軍官學校或是教會大學;我進了高等師範,那要算是窮人末路。那時高等師範裡最時髦的是英文科,我選了國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

杜威來中國時,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把教育學也弄得很熱鬧。近來書店逐漸增多,出詩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學的風頭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頂。聽說現在法政經濟又很走時了。

朋友,你是學文學或是學法政呢?「學以致用」本來不是一種壞的主張;但是資稟興趣人各不同,你假若為社會需要而忘卻自己,你就未免祗是一位「今之學者」了。

任何科目,祇要和你興趣資稟相近,都可以發揮你的聰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於社會。所以你選課時,旁的問題都可以丟開,祇要問:「這門功課合我的胃口麼?」

我時常想,做學問、做事業,在人生中都祇能算是第二樁事。人生第一樁事是生活。

我所謂「生活」是「享受」,是「領略」,是「培養生機」。假若為學問為事業而忘卻生活,那種學問事業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義與價值。因此,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看作社會的機械。一味迎合社會需要而不顧自己興趣的人,就沒有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樁要事,所以不贊成早談專門;早談專門便是早走狹路,而早走狹路的人對於生活常不能見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對我談過一個故事頗有趣,很可說明我的道理。他說:「有一天,一個中國人、一個印度人和一位美國人遊歷,走到一個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發呆;中國人說:『自然真是美麗!』印度人說:『在這種地方才見到神的力量呢!』美國人說:『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費了!』」

這三句話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裡,我們在瀑布中應能同時見到自然的美麗,神力的廣大和水力的實用。

許多人因為站在狹路上,祇能見到諸方面的某一面,便說他人所見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確。前幾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爭辯哲學和科學,爭辯美術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觀天、誣天渺小麼?

我最怕和談專門的書獃子在一起,你同他談話,他三句話就不離本行。談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為興味盎然的事物,他聽之則麻木不能感覺。像這樣的人是因為做學問而忘記了生活。

我特地提出這一點來說,因為我想現在許多人大談職業教育,而不知單講職業教育也頗危險。我並非反對職業教育,我卻深深地感覺到職業教育應該有寬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

倘若先沒有多方面的寬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則職業教育的流弊,在個人方面,常使生活單調乏味,在社會方面,常使文化膚淺蝙褊狹。

許多人一開口就談專門(specialization),談研究(research work)。他們說:歐美學問進步所以迅速,是由於治學尚專門。原來不專則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專」也並非是任何人所能說的。倘若基礎樹得不寬廣,你就是「專」,也決不能「專」到多遠路。

自然和學問都是有機的系統,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牽此則動彼。倘若你對於其他各部分都茫無所知,想專門研究某一部分,實在是不可能的。

哲學和歷史,須有一切學問做根底;文學與哲學、歷史也密切相關;科學是比較可以專習的,而實亦不盡然。比方生物學,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學、不能不通物理學、不能不通地質學、不能不通數學和統計學、不能不通心理學。許多人連動物學和植物學的基礎也沒有,便談專門研究生物學,是無異於未學爬而先學跑的。

我時常想,學問這件東西,先要能博大而後能精深。「博學守約」,真是至理名言。亞理斯多德是種種學問的祖宗;康德在大學裡幾乎能擔任一切功課的教授;歌德蓋是蓋代文豪,而於科學上也很有建樹;亞當.斯密是英國經濟學的始祖,而他在大學是教授文學的;近如羅素,他對於數學、哲學、政治學樣樣都能登峰造極。這是我信筆寫來的幾個確例。西方大學者(尤其是在文學方面)大半都能同時擅長幾種學問的。

我從前預備再做學生時,也曾癡心妄想過專門研究某科中的某某問題。來歐以後,看看旁人做學問所走的路徑,才覺悟像我這樣淺薄,就談專門研究,真可謂「顏之厚矣!」我此時才知道從前在國內聽大家所談的「專門」是怎麼一回事。

中國一般學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談高遠。比方「講東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學,可以不通文學和美術,可以不通歷史,可以不通科學,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開河,憑空立說。歷史學者聞之竊笑,科學家聞之竊笑,文藝批評學者聞之竊笑,祇是發議論者自己在那裡洋洋得意。

再比方著世界文學史的人,法國文學可以不懂,英國文學可以不懂,德國文學可以不懂,希臘文學可以不懂,中國文學可以不懂,而東抄西襲,堆砌成篇,使法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英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中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祇是著書人在那裡大吹喇叭。這真所謂「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學裡去,千萬莫要染著時下習氣,侈談高遠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寬大穩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氣話似用不著說。我以為你在中學時所打的基本學問的基礎還不能算是穩固,還不能使你進一步談高深專門的學問。

至少在大學頭一、二年中,你須得盡力多選功課,所謂多選功課,自然也有一個限制。貪多而不務得,也是一種毛病。我是說,在你的精力時間可能範圍以內,你須極力求多方面的發展。

最後,我這番話祇是對你的情形而發的。我不敢說一切中學生都要趁著這條路走,但是對於預備將來專門學某一科而謀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學的關於文哲和社會科學方面,我的忠告總含有若干真理。

同時,我也很願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你的朋友,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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