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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未知   2024-04-28   阅读: 36 次

今天是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 — 1880)的诞辰。

福楼拜的写作在他的年代自成一派:追求写作的公正与客观,如他所说,“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面,应该和上帝在创造里面一样,看不见,然而万能;处处感到他的存在,然而看不见他。”又因为题材的特立独行,他背负了很多的责骂和排挤。他作品的伟大价值终究还是超越了时代,影响了无数后人。

本文选自苏童对福楼拜代表作《包法利夫人》的解读。谨以此文,纪念福楼拜。

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2.12 — 1880.5.8),以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对19世纪法国社会风俗人情进行真实细致描写的同时超时代地对现代小说进行探索,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代表着一种新的小说结构的出现,标志着19世纪法国小说史的一个转折,而福楼拜也被20世纪法国“新小说派”冠为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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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在复旦大学参加一个中法文化交流,和一个法国作家探讨一些文学的问题的时候,那位作家突然冒出一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算什么东西!”这句话经过了翻译,仍然是法语,却让我很震惊。我想不是她出了问题,就是我出了问题。为什么对一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的经典,一个法国作家如此贬低它,而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却下意识地要维护它?我想其中涉及的不是不同国别的文学观,而是不同的写作者的文学观,她也许不用多谈她不喜欢的理由,我却有必要谈我喜欢的理由。所以我今天在这里谈的,也许是维护《包法利夫人》的理由。

一百多年的时间完全可以成就一部经典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语汇或是什么样的文学系统,来评价它,琢磨它,经典总是强大的,经得起推敲的,你可以不喜欢,但永不能为你的不喜欢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对《包法利夫人》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世事沧桑在里面。福楼拜先生这部经典作品在19世纪问世以来,一直风波不断。在它成为所谓的经典之前,引起了法国正统文学观念的强烈反弹,甚至有人认为它是一部不道德的书,有宣传堕落和诲淫之嫌,所以说,争议也是有历史了,《包法利夫人》一直是在风雨之中成长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仍然有人不喜欢它,也正常,算是传统观点的变种。我们早已经告别了艾玛和包法利先生的时代,到了现在这个世纪,我们该如何来看待这部作品?我没有权威意见,只能提供我个人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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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有一句话,是站在一个宽广的角度上,评价了《包法利夫人》,大概是这样说的:“直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现,小说的成就才赶上了诗歌的成就。”这句话当然有它的时代背景,西方文学的叙事传统,是从诗歌中分离出来的,文学最早的叙事职能是由诗歌承担的,比如荷马史诗,很大程度上是叙事的。但我理解米兰·昆德拉的观点,应该不仅仅是从叙事的角度上说。何谓经典?确定经典的指标肯定不是一种两种,经典总是在整体上超过了人们对完美的想象,依我看来,《包法利夫人》甚至是一部超越完美的作品,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小说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强大的文学思想。大家知道,福楼拜有一个著名的文学主张:“作者退出小说”。这个口号在今天看来非常简单,但在当时却有着不同的意义。当时的作者写小说不是抱着上帝的心态,便是沉溺在一种苍白虚弱的浪漫主义情节里,特别是法国小说,一开始总是:“一个美妙的黄昏,某某先生,某某夫人,在花园里如何如何……”而《包法利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让人耳目一新:“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学生装的新学生,还有一个小校工,却端着一张大书桌……”小说发展到今天,不同风格作家叙述的姿势和腔调已经变得非常的丰富,令人眼花缭乱。但在当时来说,用“我们”来叙述,确实是一个比较大的革命,而且在作品的推进中,“我们”这个叙述者是象云一样随时消失的,“我们”中一定有“我”,那么“我们”是谁?“我”又是谁?

福楼拜先生最著名的一句话:我就是包法利夫人。

和他的“作者退出”的文学主张比较,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但仔细一想,这矛盾里其实包含了一个课题,这课题通过了一个文本去解决,那就是:一个作家怎样成为小说中的人物?把“作者退出小说”和“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两句话放在一起研究,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方面作者是退出了,另外一方面是有“人”进入小说了,是谁呢?是作者变换了身份,作为一个小说人物进去了,作为作者的福楼拜已经变身为包法利夫人进入了小说,是与小说同呼吸,共命运的进入,退出实际上是一种进入。我就是这样理解这两句话的。福楼拜先生所谓“作者退出”的口号,在当时也引起轩然大波。理解这口号其实是理解一种冷静科学的小说观念,“退出”意味着“进入”,这姿态不是消极的,恰好是积极的,其实是让自以为是上帝的作家们寻找一个最佳的情感和技术的入口,因为读者是难以取悦的,他们从不退出小说,也不是天生那么容易进入小说,他们的位置不确定,需要被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引领进入小说,一个主观的热情过度的作者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把读者带进去,所以一切都要拜托他人,这个他人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在《包法利夫人》中,这个人物是艾玛,艾玛就是福楼拜退出小说后留在里面的一个幽灵。艾玛是福楼拜的幽灵,所以福楼拜自然就是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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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来谈谈人物,《包法利夫人》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艾玛这个女性形象、这个人物在一开始,作者没有把她作为一个重点来叙述,感觉她是隐藏在包法利先生的身后,突然跳出来的,跳出来以后灯光就一直打在她身上了。小说的一开始写的是包法利先生的青春,少年时代、第一次婚姻。顺便说一说夏尔的第一个妻子,迪比克寡妇,虽然是个次要人物,但即使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也令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寡妇,嫁给了包法利先生,一段非常短暂的婚姻,谈不上什么幸福,但给双方提供了情感上的需要,因此有隔阂,也有依恋。她永远穿黑衣服,人很瘦,脸上还长了粉刺,福楼拜先生形容那女人穿着黑的收身的服装,犹如“长剑入鞘、这女人为了得到包法利先生和公婆对她的爱,很可怜地夸大了自己的财产。如果那女子不得病.我们可以推测包法利先生的一生将在平庸平静沉闷中度过,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也可以成就一部别的小说,但这在福楼拜那里是不可能的,他化身为一个幽灵,或者说他就是艾玛,潜伏在夏尔的身后,迟早要跳出来,于是寡妇就病死了。一段短暂的灰暗的婚姻结束。作者借着婚姻的另一方,也就是包法利先生.抒发了对这种婚姻的看法,其中有深深的怜悯:“办完丧事,夏尔回到家里。楼下空无一人,上楼来到卧室,看见她的袍子还挂在床头,于是他靠在书桌上,沉浸在悲痛的梦境中、一直待到天亮。毕竟,她还是爱过他的。”请注意,这儿是“她“爱“他,没说“他”爱“她”,所以说,夏尔失去的不是爱情,而是一段婚姻而已,这种对第二主角的叙述给人一个假象,误以为小说的延续会以夏尔为中心。从叙述上看似乎动机不明,从人物活动空间看有点局促,令人担心。小说写下去.艾玛出场后,一个个细节异峰突起,我们才知道,寡妇也好,夏尔也好,夏尔望子成龙的父母也好,这些人物都是在为艾玛的出现腾挪空间,夏尔去寻找他的幸福、找到艾玛以后,他便慢慢退去,他在旁边稍息,一个很大的空间就出来了,艾玛跳出来,读者的注意力就都在她身上了。

夏尔是在帮农场主接断腿的时候与艾玛第一次相遇,人物相遇的契机和事件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艾玛以她的“手”出场,作者这么通过夏尔的眼睛描写艾玛的手:“她指甲如此洁白,使夏尔感到惊讶,指甲光亮,指尖纤细,剪成椭圆形,比迪埃普的象牙还洁净。可她的手并不算美,也许不够柔和。”然后艾玛的眼睛出场:“她有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由于睫毛的衬托,棕色眸子变成了黑色。她目光朝你瞥来,大胆坦率,天真无邪。”我想福楼拜先生无意让艾玛的手成为一个故事的隐喻,但是对那只手的描述多少可以看出一点阴影,艾玛的手会给她自己、会给夏尔缔造什么样的命运。艾玛这个人物形象出场就是带有悬念的、福楼拜先生短短的几笔就把艾玛身上的矛盾性格点出来了。他说艾玛喜欢教堂是喜欢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欢音乐是喜欢那些你情我爱的歌词,喜欢文学其实是喜欢文学的浪漫和刺激,这寥寥数笔不仅交代的是虚荣心,也把这个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心勾勒出来了。艾玛少女时代进过修道院,在修道院别人侍奉上帝,她却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说,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叛逆的暗流中长大的,这种天性使她想做贤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后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小说后面还有一段描写让人印象深刻,艾玛住在荣镇这样偏僻的地区,却订阅了大量的巴黎上流社会的报纸杂志,她知道巴黎哪个剧院在演新的歌剧、巴黎高级裁缝师家的门牌号码。这也算是填补生活空白的方式吧。这样一个心在高处的女子却一生生活在乡村小镇,这种生活也许本身就隐藏着种种危险。火烧荒草不是悲剧,灯蛾扑火才是悲剧,艾玛的悲剧也许从她出生以后便开始了。而包法利先生的悲剧是他向艾玛求婚时开始的,包法利先生向艾玛的父亲面包吐露他的心思,父亲回答他:“我现在不可能答复你.只要30分钟就够了,你在农庄的路上等着.看我家的窗子、如果艾玛答应,我就把窗子打开,说明你娶到她了。”灯娥都是盲目而热情地向火扑去,如果说艾玛是火,包法利先生就是灯蛾.他求婚时候在艾玛家外面的路上,魂不守舍地等了30分钟,回头一看,窗子打开了,艾玛答应了他的求婚,火召唤着灯蛾,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的命运,都在一瞬间决定了。

04

从整部小说来看,艾玛的悲剧命运就是在这场门当户对的婚剧中滚雪球.越滚越大。

最初是一段短暂的可疑的幸福生活,可是这种幸福到底符不符合艾玛的幸福观,大家都还不清楚,直觉告诉我们.好戏在后面。最初这段平静的新婚生活,艾玛得到的只是一种安宁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这位所谓的痴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福楼拜写了句非常精彩的话:

对夏尔来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艾玛的一条丝绸衬裙。

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男女关系是不对称的,也是危机发生的土壤。小说中描写到燕子号马车、一次次来往于荣镇和鲁昂,来往于宁静沉闷的小镇和大城市之间、艾玛的堕落轨迹也像这辆马车,不急不慢,来往下家庭和情人之间。艾玛的内世界是随着婚姻显示出乏味的本质后,一点点骚动起来的。在到荣镇以前,艾玛还没有厌倦她的生活,勇气还没有被自己和男人培养起来,小说的基调也比较光明灿烂,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过着一段比较普通宁静的生活,但艾玛不安定的心注定是要寻找风暴的,只是在等待相应的天气,另外一方面,两个男人、莱昂和鲁道夫也在等待那样的天气,他们遇见艾玛就是遇见风暴。艾玛的悲剧在到达荣镇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笔。在燕子号马车上,她就莫名其妙地丢了小狗,这是很有意味的设置。

东西丢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果然到了客栈第一天就碰到了莱昂,风暴开始席卷艾玛的内心,后来不断陷入危险的感情旋涡,莱昂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砝码。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即使在十九世纪,福楼拜的小说观念已经非常进步。在写到艾玛与莱昂感情的邂逅还是非常有节制的,只是写两人讨论文字、音乐。有趣的是,两人对于文学和音乐都没有很深入的了解,在一起偏偏就喜欢谈论这些。这是因为共同的虚荣心,也就是所谓的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大家知道,做成夫妻的人不一定有共同语言,而做成情人的,大多需要所谓的共同语言,哪怕这共同语言仅仅是一种文化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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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到莱昂,不妨让我们来看看福楼拜怎么描写艾玛生命中的几个男人。莱昂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所谓见识广博举止文明的年轻男子;艾玛和他走到一起有必然因素。艾玛第一次主动点燃了对方情感的烈火,但还是保留了一点理性。当艾玛挽着莱昂的手臂在街上走,只是被镇上的长舌说三道四,并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后果。直到他们之间感情升温,就在一层窗户纸快要捅破的时候,福楼拜却来个急刹车,莱昂在母亲的逼迫下,离开了荣镇,去别的城市工作。这就是福楼拜的智慧和高明之处,其实是欲擒故纵。很明显,作者把莱昂设置成艾玛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的形象,艾玛的情感需要飞翔,要借助一个翅膀,就是一个她深爱的男性。而莱昂离去了,她的感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断线的风筝总是要落在地上的。飞过了,再掉下来,引起的是更深的飞的欲望,这欲望导致艾玛后来变本加厉的感情游戏。如果说包法利先生是艾玛生命中的站台,这站台是荒凉的、乏味的,而她感情生活中的两个过客,却是生机勃勃、充满诱惑力的。艾玛是个痛苦的女人,她的精神世界出现了神经质的空虚,这空虚注定被填补,也注定了第二个男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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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道夫出现了,他与莱昂有本质区别,莱昂是一个羞怯的,拥有一颗浪漫心的青年。他与拥有一颗骚动的心的艾玛相遇,按照正确的文学手法去描述,很难引出一个非常壮美的故事,结局很可能就是一个人被改变了,从而两人的生活引入正轨,也就没有故事可说了!但鲁道夫和莱昂大相径庭,他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他的使命就是与女性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新的陌生女子的艳遇是平衡他情感的唯一方法。他们的相遇,从鲁道夫角度看是一个花花公子勾引女人的过程。像鲁道夫这样的风流男子,引诱或者摧毁一个女人,都使用类似的方法,即使女方智商平平,这样的方法也容易被女方明察秋毫,但是关键就在这里,艾玛的智商不容置疑,她明知道鲁道夫是一个花花公子,应该也有所准备.但是艾玛的空虚和寂寞是一个最强大的敌人,试想想,荣镇这样一个小镇,哪里包容得了艾玛这一颗野性的庞大的骚动的心,她永远都在寻找一种遭遇,就像包法利先生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她,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扑向危险的情感游戏。所以说欺骗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悲剧性的欲望和悲剧性的命运。

艾玛和鲁道夫的第一次调情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情节,后来的许多文学讲义都提到这一段描写。在荣镇当地举办的农业博览会上,台上是官员乏味的官僚主义的发言,台下是男女私情,台下的鲁道夫东一句西一句地试探艾玛的情感,福楼拜先生特意设置了语言的间隔,读起来非常奇妙,堪称经典。一男一女的调情夹杂着一个官员慷慨激昂的发言,多么讽刺,多么有趣。其实不管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艾玛投入鲁道夫的怀抱是一种必然。不像其他小镇上的女人,她意识到寂寞和空虚,不是去排遣寂寞和空虚,而是用极端的方法去消灭它们,这种不安分的女子,大多是把自己放在一种战争状态中,把自己送到了情感的战场,而这样那样的战役,都不是她能得胜的,胜利不属于她,失败、受伤甚至毁灭几乎是一种命定的归宿。鲁道夫和艾玛有过一段时间的浪漫,他们寻找各种不同的幽会地点,甚至是马房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在所有浪漫的模式黔驴技穷后,风流成性的鲁道夫产生了厌倦,尤其是在艾玛想要为这段婚外情找个出路,几次三番流露出要私奔的情况下,灾难的结局出现了。在无法承受压力的情况下,他一走了之,剩下艾玛在空前的失落中一天天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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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中.围绕着艾玛,始终是有男人在她身前身后徘徊的。从人物关系的安排看,艾玛与包法利先生的夫妻关系是从头到尾的骨架,因此包法利先生始终是在她身后徘徊的男人,而莱昂和鲁道夫是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他们的来来去去,每一次都在推进故事的发展,也在改变艾玛情感世界的色彩: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黑暗。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男子的来来往往,最终是要把艾玛带到深渊里去的。我前面说过,莱昂曾经离开艾玛,但他的离开是为了回来。有一次包法利先生带艾玛去城里看戏,又遇见了莱昂。于是艾玛在鲁道夫的怀抱里堕落了一次之后,又回到了莱昂身边。剧院的那次相遇使艾玛的悲剧命运走上了第一级台阶。所谓的旧情复燃在艾玛这里当然是一个情感的惯性,但莱昂那边,一切已经改变了。他从一个羞怯的青年成长为一个见过世面、知道如何与女子玩感情的男人,而此时的艾玛几乎把自己放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一个更有魅力的莱昂就是大海里的救生圈,她抓住莱昂自然再也不会放手,有了与鲁道夫私情的那些铺垫,以艾玛的这种性格,说她堕落也好,说她飞翔也好,速度会越来越快,变本加厉。她在与莱昂的第二次相遇后,欲望疯狂地燃烧,从此便只生活在欲望里了,与传统“道德”家庭几乎划清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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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来看看艾玛后来加速的堕落:她对感情越是狂热地追逐,越是受到挫折,她在男人的眼里,已经由一头美丽的猎物变成一头令人恐怖的猛虎,谁愿意被一头猛虎追逐呢?艾玛最终的命运当然是被摆脱,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艾玛在追逐感情时的处境,那可以说是令人揪心的,她想要得多一些,结果却丧失了所有:在对奢华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金钱,在对自由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别人对她的尊重,在对性的追求中慢慢丧失了母爱,结果她没有得到奢华,没有得到自由,甚至连她最狂热的爱情,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说的后来不再写艾玛的手了,但我们似乎看见了无数手,都在把她往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拉。从财务指标上看,那个商人勒合先生的手是最黑的手,他不停地用艾玛喜欢的奢侈的衣服、窗帘、花边诱惑她,并给她赊账,为了利润,他把一个小镇医生的妻子培养成一个购物狂。从情感指标上看,两个情人的手是冷酷的,也是置人于死地的、莱昂的手虽然还揽着艾玛,但索取完了以后就推开了。鲁道夫目睹着艾玛的堕落,他干脆把手插在口袋里,采取袖手旁观的政策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包法利先生的手,那双手在艾玛的悲剧中有没有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可以从头开始探讨。包法利先生是个昏庸的男子,作为艾玛的丈夫,他从没了解过妻子,换句话说,甚至读者都比包法利先生更了解包法利夫人。从人物形象上看,包法利先生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从开篇率先进入小说,然后在后来慢慢退却,一直像一个幽灵徘徊在艾玛身后,他和艾玛是一对夫妇,却构成了奇特的互为阴影的关系。这个软弱仁慈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男性形象从何而来,福楼拜先生写作中都有交代,没有十分突兀的东西。写到包法利先生的少年时期,母亲和父亲争夺对他的培养。父亲是见过世面的退役军人,一心想把夏尔培养成男子汉,包括让他在野地里走,甚至让他辱骂教堂里的唱诗班。但这个儿子在父亲那里受到强势的男子气概的培养后,一回头却扑进母亲温柔的怀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女性的态度,处世的方式,那是顺理成章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生活在父母爱的阴影下的男人,这个男子唯一一次在大事上的自决是他娶了艾玛,然后他把爱的阴影转嫁到艾玛的头上了,从通常的理解说,他是一个最宽容的丈夫;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来分析小说里的手,包法利先生的手其实也是不吃素,大家不要忽略小说中的一个细节,说包法利先生的医术平庸,却对沽名钓誉很感兴趣,一心成名,一次为一个瘸子治病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挑断了跛子的脚筋,毁了他的人生,他对病人的痛苦并不怎么关心,却一直在瘸子是内翻足还是外翻足上纠缠不清,把别人的痛苦做了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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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往往惊讶于包法利先生对艾玛超常的容忍,但是请注意,那种放纵和容忍对于艾玛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小说中提到一句话:艾玛看着包法利先生,总觉得他的目光是这么无辜,那么爱她,她感觉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样。所以我说,包法利先生的手也是伸向艾玛的,“拿着一条鞭子”,以爱和仁慈的名义抽打艾玛。也可以说,这手对艾玛的放任自流来得很微妙,在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最终死在了花园里,他的手又出场了,死时手里还抓着艾玛的头发,我们可以说他抓着对妻子的爱,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抓着的是自己的财产呢?当然与其说别人的手上有多少罪恶.不如说艾玛自己的手是一双自取灭亡的手,更加令人信服。无需掩饰的是,随着故事的深入,艾玛这个女人渐渐地令人痛恨起来,我们如果试图总结艾玛身上的性格和品质特征,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似乎适用于所有女性(包括男性),是人性正常的内容,不应该那么致命的,不是那么邪恶的,可是福楼拜先生描写的是在适当的社会条件下,所有人性之花都在尽情开放,包括恶之花,它也可以尽情开放。

所以说,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我们看见了一棵寻常的人性之树,这树上却开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到了小说的最后,其实有很多人手里都是拿着把匕首横在艾玛的头上的,小说的结局大家应该比较清楚,包法利夫人家里破产,负债累累,最后选择自杀了结自己。最后艾玛服了砒霜。我觉得这是在乱箭穿心的情况下的必由之路,一个女人向世界无休止地索取,发现一无所获,而且负债累累,终于自己结束了,付出生命是用来逃脱,也是用来忏悔的。艾玛死后,包法利先生为她设的墓碑非常令人回味,墓碑上写道:不要践踏一位贤妻!

我想这不是作者在墓碑上设置了一个讽刺的结局,事实上福楼拜先生已经变成了包法利夫人,让他对艾玛一生作出总结、恐怕他总结出来的是一对对无休止的矛盾,艾玛,就是无休止的矛盾,就是无休止的人生的难题。我觉得这部作品伟大,不在于艾玛这个人物的伟大,也不在于这个故事的伟大,事实上,伟大的是福楼拜先生,在一百年前写下了一部关于人性的矛盾之书。人性的矛盾之书也是人性的百科全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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