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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尘幻影录

第八回 省鼠都空霞光散彩 弦歌久辍几案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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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赈务督办公署,莫名其妙地在照墙边立杆挂旗,满衙门的人,引为奇谈。不料他们的街坊,军学讨论会,却引起了一种谣言,说是这一支旗杆,是为招财气而发。在几年以前,军事会后面,一大片场地,每到深更半夜,常常发出一道红光,直射斗牛。有人说,这是王气恐怕附近要出真命天子。因在共和时代,这个话说不得,说出来了,岂不是有辱国体?后来有人向当局告密,当局怕引动谣言,有惑观听,就牵了几只黑狗,在那里杀了,地上沾着黑狗血,压下了王气,霞光就没有见了。可是据许多风水先生暗下观看,并不是王气,乃是黄金之气。就有许多财主,想把这地买去,图发一笔大财。不料政府建造军学讨论会,糊里糊涂,就把地圈在衙门里,偏是把它做了后院,立了茅厕在那里,把黄金之气越发压下去。上年大风,把茅厕刮倒,肮脏东西一少,那道红光,又慢慢地吐出来。这一晌子,就常常有人看见。大概赈务督办公署看破了此事,想把这里的财气引了去呢。这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军学讨论会的人,不久全知道了。他们的总裁李思松,乃是一个研究佛道的人,听了这话,先有三分入耳。心想这话八九成是真,我在许多小说上看见,有宝的地方,一定有光彩射出来,这里若有光,一定地下有宝,至于有王气那是瞎说的。要说真有那档子事,这个真命天子,就出在我们衙门里。这个衙门,以我为尊,应当从我应验起。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决没有那种意思。我总做过大清几天官,现在在共和国办事,还觉对不住旧主子,岂能有那样的邪念?这样说来,王气一层,就是靠得住,也没有人配应上。说是财气,那倒是有的。不过这道红光,亲眼没有看见,我是不敢信的。他自己想了一想,决计就要先勘验一番。

一日,借着公事没有办完,李思松就在衙门里住下了,打算半夜起来,看这道红光。总裁办公室原在一个楼上,李思松便在楼下临时设了一榻。他因为这种事,是要秘密行之的,并不要多人伺候,只让他一个亲信的听差李得才,住廊外一室,照应茶水。白天他声色不动,到了晚上,由公馆里取来一副鸦片烟家伙、一部《三国演义》,消磨长夜的光阴。他在家里,每晚烧烟,也要到半夜睡的,让他到半夜看红光,那是不成问题的。上半夜,李得才还在李思松身边伺候着。过了十二点,李思松道:“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去睡吧。明天我还要早起呢。”李得才听了这话,自回房去睡。偏是白天多吃了两块西瓜,晚饭又吃了许多荤油,到了半夜里,忽然闹起肚子来,由一点钟到两点钟,就上了四五回茅厕。先还有点儿月亮,摸索着自走到后院里去。两点钟以后,就看不见走路了。他知道门口号房外,有两架自行车,自行车上都有一盏点电石的发光灯,便走到前面去,摘下一盏来,后上茅厕,便提着灯走了。到了李得才第六回到后院去的时候,正是三点钟。他也懒得上茅厕了,就在草地上蹲下去。蹲在地上看见树枝一摇一摆,黑越越的,有些害怕,就把手上的灯,对树枝上照着,而且弄着好玩,以解寂寞,便东也照照,西也照照。

这个当儿,总裁李思松烟也烧够了,慢慢地踱上楼来,学那望气术士,凭栏望气。他先向后院看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形迹。抬头一看,满天星斗,银河横在半空中,那后院里的树,在星光之下,黑影沉沉的,分不出形象来。心里想着,这红光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出来。但是我是这里一衙之主,我来了,他总得发现,不然,也不算宝物了。正想时,只见一道亮光,在树底下一闪。李思松一看,心里先噗通一跳,心想,哎呀,果然有吗?自己还怕是眼花,放下衫袖,擦了一擦眼睛,再往那树底下看去,原来的地方,却不见亮光,离那地方三四丈之远,亮光又闪了两下。这一来看得李思松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过了一会儿,树底下那道霞光,又移了几丈路,一闪一闪的,由那边到这边,倒是定住了。李思松醒悟了过来,口里念念有词,说道:“天啊,这真是我的财气吗?若是我的财气,我明日重修财神庙,大大地还愿,多多地磕头,大菩萨,谢谢你。”说着,不觉两腿一弯,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爬起来一看,只见那道霞光越发地大显威灵,由地下直射树梢。不但直射上去,一时东,一时西,闪烁不定。李思松看了一会儿,死心塌地地相信这是神光。不过这是远看,究竟近看如何,还不知道,决定趁这个机会,亲自到后院去看一看。这样一想,马上走下楼,走到后院来。那后院门并未关上,却是虚掩的。但是他一心注意在神光上,听差等何以不关门,他倒未曾留心。走出院门,远远地看见那道神光,由地而起,是从草丛里出来的,越高光线越大。他看见这样活灵活现的东西,信是信到极点。但是慑于神威,心里未免有些害怕,脚下就抖将起来。越抖越怕,到了最后,自己竟不敢再走。自己为壮自己胆子起见,便咳嗽几声。他这咳嗽不打紧,那一道神光,给它吓跑了,登时不见一点儿影子。原来李得才在那里方便,早就听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脚步由远而近,他还以为是同事的,起初没有理会。后来听见咳嗽了几声,却是总裁的声音,心里想道:“难道他因为看见这个灯光,特意捉我来了吗?”于是立刻将灯塞在土窟窿里,不让灯放出光来。那边李思松看不见了霞光,自思莫不是冲犯了神道,设若把财神爷冲撞走了,就九死不足以谢其辜。因此战战兢兢地赶快走向里面,心里十分懊悔,不该到后院里去。回到楼下,还不死心,重新登楼探望,先看了一会儿,依旧没有那道光,大概是神光知道,有生人偷看,已然走了。焦悔之余,在栏杆边背着手,便踱来踱去。那在后院子里跑肚子的李得才,忽久无声息,知道总裁已走,提了那盏灯,也走进来。那一道灯光,隐隐约约,便又跃动起来。

李思松在楼上看见,心下大喜,知道财神爷,并没有让自己给冲走了,一块石头,才落下去。他不敢再看了,怕冲犯了财神爷,以后他不来啦,便静悄悄地走下楼睡觉去。到了次日,李思松便把他的秘书朱神机,叫到公馆里,将这话私私地和他说了。朱神机道:“这事一定是有的。据神机的朋友说,日前有人买了一所旧王府,只花了三万块钱。后来买主在地下挖起几十缸金银,听说值一两百万呢。据人说,他所买这个王府,就是看见那里面有红光,识得里面有财气,所以捡了这个大便宜去了。我们这个后院,从前是个公爷府,在地下窖了银子,也是人情上应有的事。”李思松道:“果然如此,那就好了。我们衙门里,所欠的薪水,算一算,恐怕欠过三年了。若是得一笔财气,大家分一点儿用用,也好救救穷。不过这地下究竟有人窖过银子没有,倒要切实调查一下。若是糊里糊涂,就动手去挖,那太没有把握了。你对星相地理,都懂得一些的,你看这事怎样?”朱神机听李思松说是昨晚上亲眼得见的,决没有假。无论如何,神气总是有的,便道:“神机一晌没有留心这个事,现在不敢说定,让神机慢慢地看看风水再说。”李思松道:“你果然要去看,务必保守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人家看破了我们这桩事,分两个钱用,那都不要紧。设若他下一个毒手,把我们的财气,全夺去了,那岂不可惜?”朱神机听了,唯唯称“是”。当天也没有什么准备,又过了一天,带了一个罗盘,起了一个黑早,便到军学讨论会后院,去踏勘风水。自己和自己捣了一阵子鬼,心想若有银窖,一定在出红光的地方。我且在这后院中心,用罗盘测测形相看。他端着罗盘诚诚恳恳地一比,果然,根据李思松说的地方,属于西方庚辛金,正是财气十足之所,心里想道:“两下这样吻合起来,是有金银窖无疑。”便一步一步,向那地方走来。走到那里,是一大丛青草,弯腰正要将草分开,一个大癞蛤蟆忽地跳了起来,将朱神机的眼睛碰了一下,又软又凉,吓了他一跳。

朱神机一时未看清楚,还不知道是癞蛤蟆,以为这里有宝,鬼神呵护,现在前来偷觑,所以被神物打了一下,只得绕着这丛草,先在外面看。这个地方,正是李得才昨晚跑肚子之所,他踏了一脚的稀粪。过了一会儿,自己仿佛闻到一点儿臭味,倒也不注意。在这里一人瞎摸了一会子,怀着罗盘,便回家去。一路之上,臭气兀是未除,而且人家看见他来,都捏着鼻子,一直到家,他的太太闻着臭味,低头一看,才看出来了。原来他那两只脚,鞋子袜子,全糊满了黄色之物。朱太太便骂道:“这个官还有什么做头,欠薪欠几年,包车也坐不起,只得走道。你瞧你这两只脚。”朱太太向来是爱说话,一骂起人来,就像开了话匣子一般,接连着不能收住。这时朱太太一骂,由清早一直骂到正午,还未曾住嘴。他这隔壁,正是一所会馆。会馆里有位史久明先生,乃是找事不着,住闲多年的朋友。他瞧见朱神机夫妻,吵了半天,都是什么地下有银子,挖起来就发财等等的话。仔细一听,原来说的是军学讨论会后院,心里想道:“果然有这一笔财气,若是去做一个报告,他总得赏我个一万八千,我何不抢了这笔生意来做。”转身又一想,“不过这是道听途说的事,是否靠得住,却没有把握。这里的长班王驼子是个老北京,我不如叫了他来问一问。”主意想定,便把王驼子叫了进来,将刚才隔壁听到的话,对王驼子说了一遍,问这话可靠得住。他知道王驼子是喜欢喝酒的,有两盅酒给他喝,什么事他也愿意做。桌上正剩了半瓶子白干,是上次应酬朋友剩下的,便指着酒瓶子道:“这酒我也不要,给你喝吧。”王驼子本来刚自大酒缸回来,有个八成醉。这时史久明一说送酒给他喝,斜了眼睛,望着酒瓶,口里含糊说道:“你哪,留着自己喝吧。”说时,一手将酒瓶接了过来,给史久明蹲了一蹲身子,算是请了安,说道:“谢谢。”史久明道:“我问你,现在军学讨论会的后院,是从前的贝子府,这话真吗?”王驼子哪里知道史久明的用意,说道:“你不用问,这事我全明白了。隔壁吵了一顿,说那里有银子,那是真的。从前那个地方是老贝子府,埋了有好多缸金银在地下。下辈子人,全不知道。”史久明道:“全不知道,你怎样又知道了呢?”王驼子道:“别忙,您听我说啊。他们手上有个老厨子是河间人,前三十年就回家去了。当年埋这些金银,他就在内。他心想,这桩事,他们后辈不能不知道,所以没有提起。前两年他到北京来,听说贝子府卖了,他就很奇怪,对人说,就算没有浮财,那一窖金银,也够花一辈子了,何以要卖房?后来一打听,敢情是后辈不知道这事,糊里糊涂把房卖了。但是房子已经出手,金银在土里,一股脑儿卷到人家家里去了,那有什么法子。他又一想,自己得不了这窖银子,也不让别人发财,把这事就搁在心里,死也不对别人说,所以瞒住了两年。近来那个老厨子,慢慢地就露些口风,有好些个人知道了。这事你问我,算你问着啦。”说时,拿着那个酒瓶子,举起来看了一看,不由眯着一双醉眼,笑嘻嘻的。史久明道:“这话你听见谁说的?”王驼子一刻儿工夫,说不上一个人,笑道:“反正是真的就得了。”史久明道:“总有一个人告诉你,不能你自己会知道。”王驼子想了一想道:“是二秃子告诉我的。”史久明也不知道这二秃子是谁,也就信以为实,问道:“这二秃子和那个老厨子认识吗?”王驼子道:“他是那老厨子的外孙,那还错得了吗?我是听见这样说,心想银子在人家衙门了,知道了又拿不着,越发心里难受,不如不明白还好些。你要和二秃子一谈,有头有尾,他真说得出,像亲自看见一样哩。你哪,没有我的什么事了吧?”说着,将酒瓶口对着鼻尖,闻了一闻,笑着去了。史久明也是赋闲太久,听不得说有钱。他把隔壁朱神机夫妻所说,和王驼子谈的合掺起来,以为是一针见血之谈,十分相信。自己便跑到南纸店里,买了一张白简,恭恭正正地写了一个报告。他访得军学讨论会李总裁私寓所在,就写了一封挂号信,寄到李总裁私寓里去。这样一来,更显得秘密和郑重,自己就在会馆里,专候李思松的回音。心想升官发财,全在此一举。

这一封报告,寄到李思松家里,他拆开来一看,因为是行书,只有一半字不认识,其余他都懂了。他连猜带认,知道,这是报告后院银窖的事情,便叫了亲信秘书连华侠进来,将这信交给他,说道:“这一封信,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一遍。你们看公事,向来有些含糊,总要你们当面念,我才放心。”连华侠答应了几个“是”,双手捧着那张报告书,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念了下去。全篇都念完了,垂着手,听李思松的命令。原来李思松办公事和别人有些不同。别人是用眼睛看,看完了,用手批。他却不是这样,乃是叫人念,他用耳朵听。听完了,他口里说怎样办,却叫秘书去批。所以军学讨论会的公事和总裁大人,向来不直接发生关系的。这时连华侠念完了,自然要奉行例行手续,候李思松的口令,怎样批法。李思松道:“他所报告的,和我心里所猜想的,一点儿也不错,这简直是真的。今日就下一个委任状,派他做一个办事员。将来事情办得好,再升他做课员。不过叫他来,先和我谈谈,我也好派人动手挖窖。”连华侠答应着下去,用纸条拟了一个批子,贴在报告书后面,又拿了上去,念给李思松听。他念道:“所报似系事实,着即前来引见,面陈一切。”李思松道:“不对,不对。人家来报告,为着什么,不是想得一个事吗?你就要照着我的话办,先写明给他充办事员,挖得了银子就派他当课员。再说,这是咱们的私事,又不交到衙门里去办,要批什么。”说着,将那报告书拿了来,往裤袋里一插,对连华侠道:“你就按着他那信上写的地方,给他去一封回信,让他明天上午来见我,就说我答应给他的事了。”连华侠向来是不做一毫主意的,李思松吩咐他这样写,他只得就这样写。当天差了衙门里骑自行车的信差,就把这一封信,专门投送到史久明那里去了。

史久明接到这一封信,从头到尾一看,不料一发便中,喜欢得要跳起来,拿着手上这封信,便送给这个看,送给那个看,连说道:“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这位李总裁,我原不认识,随便写一封信,给他问问好,他马上就给我差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是看见我那笔行书,写得有一点儿脱俗,所以将我调到他们那里办公事去。至于文字上的修饰,我觉得倒是很不经意的,难道他很是赞成吗?”当时向这个借帽子,向那个借马褂,闹了一阵子。到了次日,史久明衣冠齐整的,身上揣着名片,到李思松家里来进见。李思松对这小办事员,向来就不看在眼里,接见的事,那是绝对没有。今天因为史久明是报告银窖来的,是送财气的人,应当另眼相看,所以马上到客厅里去,叫听差引史久明来见。史久明赋闲过久,有几年没有见过上司,这时忽然见起特任职的大官,心里有些着慌。心一着慌,浑身不舒服,那两条腿,竟不自觉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好好地哆嗦起来。走进客厅,对李思松深深一鞠躬,头重足轻,几乎有些站立不住。李思松问道:“你就是史久明,我们衙门里头,窖了银子,你都知道吗?”史久明死命地挣扎,说出一个“是”字来。说时,用眼偷看李思松的神气,倒是和颜悦色,心里倒安定了些,人就清楚了三分。李思松道:“你知道窖里的银子共有多少?”史久明心里想道:“我知道有多少呢?不过自己既然是报告人,若是一点儿数目都不知道,未免有不实不尽之处。”便说道:“数目呢,就是经手埋银子的人,也不清楚,只知道共埋了二十大缸。缸子有银子也有金子,大概总有二三十万。”李思松微笑道:“你们没有见过世面,一大缸银子恐怕就不止一万,若是有金子,而今的金子是五十换,一缸金子,那还了得吗?”史久明站在那里,不住弯了腰,只是说“是是”。李思松道:“窖银子的地方,你都知道吗?”史久明道:“是。”李思松道:“你准管没有错吗?”史久明道:“是。”李思松道:“那就好,这事我就放手做去了。”史久明依旧道:“是是。”李思松道:“我看你倒是挺老实的,以后你好好地办事,我一定提拔你。”史久明道:“是,总裁的栽培。”李思松道:“这一件事情,我原来就要办,这两天,正在派人去查勘地点,接了你这封报告,正是两好凑一好。明天我就雇些工人,到后院去动手去。你既然知道地窖的地方,那就很好,明天你就可以去监工。”史久明道:“是,总裁的栽培。不过久明还没有到衙门。”说话时,吞吞吐吐的,那意思之外,是说李思松还没有下条谕,本人不好到衙门。李思松道:“什么今天明天,你去就得了吗。你明天到衙门里去,可以直接来见我。你听我的话做事,准没有错。咱们今天干到总裁,可是不容易。第一项,就是能听上司的话。上司好譬是老子,属员好譬是儿子,做儿子的能不听老子的话?就打我说吧,咱们上面管着一个大总统,这就是我的老子,所以大总统下的命令,他怎样说,我就怎样好。有老子自然有叔伯,好像国务总理吧?就是咱们的叔叔。这话你懂了吗?”史久明对于这种妙论,心里虽然十分好笑,脸上却依然恭而且敬地表示爱听,口里不住地答应“是”。等李思松说完了,还静静地站着,待他的后命。李思松将手一挥道:“你去吧。”

史久明又鞠了一躬,然后才走出来。他一到家,便把王驼子找了来,说道:“我现在有了差事了,将来发了薪水,我一定多给你们几个酒钱。我问你,咱们衙门里,银子窖的地方,你知道吗?”王驼子这时并没有喝酒,人倒有三分清楚,说道:“咱们哪里有衙门?”史久明道:“我现在是军学讨论会的办事员,军学讨论会,不就是我的衙门吗?”王驼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绕一个弯子说话,无非要人家知道他做了官,说道:“知道了。什么银窖金窖,我哪里知道?”史久明道:“咦!前天你对我说得那样有头有尾,怎么你说不知道?难道你前天告诉我的话,全是瞎诌的吗?”王驼子仔细一想,仿佛自己果然说过这个话,这时要一概不承认,自己先有一项撒谎的罪,便道:“倒是有这样一档子事。不过你说给我听!我又说给你听,谁又瞧见过了。”史久明道:“你不是说二秃子告诉你的吗?这事你说得千真万确,怎么又成了相传之言了?”王驼子沉吟道:“二秃子是谁呢?”史久明道:“二秃子是谁,我哪里知道?真可笑。三秃子的哥哥,不是你已说过,这是他告诉你的吗?”王驼子到了这时,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含糊答应道:“是,这是我一个亲戚说的。”史久明道:“你说,到底有这事没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驼子一看史久明着急,若再不承认,恐怕他要骂起来,说道:“事自然是有的,我还敢冤您吗?”史久明道:“你知道那里埋了多少银子?”王驼子道:“总有好几十万吧?”史久明一看他这样子,知道他也像自己一样,至多是道听途说。自己不该一时冒失,把他的话,认为实在,只好背着两只手,不住地在屋子走来走去,心里可是想着,这事糟了。王驼子站在一边发呆,也不知道怎样好,问道:“没有我的什么事吧?我可走了。”说着一转身子,便溜了出去。

史久明正在屋里转着想主意,王驼子走了,他也不管。想了半天,把脚一顿,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我且混过去再说,碰运气挖得了银子,那不要说,我是升官发财;挖不着银子,我趁早溜之大吉,他哪里找我去。我在北京候两三年也没有得一点儿事,卖了这一条路,也不算什么。”这样一想,胆子就大了。到了次日,毫无惧色地一直就到军学讨论会报到。到了号房里,将名片递给号房,说明来意。号房倒透着新鲜,这个衙门,欠薪三四年,这几个月以来,办事的人,都是几天来点一个卯,怎么还有新来报到的,真是有一堆狗屎,就有一群苍蝇,便问道:“你先生是哪一司哪一科的?”史久明也知道告诉了哪一科,好让他引了去。可是自己并不知道是哪一司哪一科呢,说道:“昨天我见了总裁,总裁说,今天来报到,可以亲自见他。你去向总裁那里回一声,他就会引见的。”号房听了这话,心想,我们的总裁,事越做越干脆,这事也许有的。叫史久明等着,到总裁室外面,给听差说了,让听差进去回禀。李思松一听说,便道:“叫他进来,我等着有话说哩。”

听差传出话来,便让史久明进去见总裁。李思松侧着身子,靠在沙发椅上抽烟卷,两条腿却放在枕头上,鞋底朝天,抖个不已。他见史久明进来,说道:“你来了,那就很好。”史久明一鞠躬,站在一边,答应了一声“是”。李思松一按铃,叫了听差来,说道:“你把朱秘书请来,我有话说。”一会儿工夫,秘书朱神机走了进来,李思松指着史久明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派他一个办事员,天天上衙门来,好让他带着挖窖。工人雇来了没有?”朱神机道:“雇工人的一笔工资说起来却很可观。我们衙门里,现在纸笔费都筹不出来,这一项开销,哪里去筹?”李思松跳了起来,骂道:“浑蛋!你就不会和会计科商量,叫他们想点儿法子吗?没有纸笔费,不办公,也怪不了谁,只怪财政部不拨款。现在挖窖,是咱们自己的事,怎么把公事来比?挖得了银子,什么钱都有了,马上先垫出几个来,还愁不能还债吗?现在省几个工资,窖不能挖,岂不是看着白米饿死人。”朱神机让李思松骂了一顿,然后说道:“神机还有一个省钱办事的方法,现在公安局不是有许多充苦工的犯人吗?神机想写一封公函到公安局去,向他们要几个苦工来。我们每日只贴两顿窝窝头、两顿白开水就行了。工钱是一个大子儿也不要花的。”李思松笑道:“好小子,你真会办事。公函写了没有?就这样办。”朱神机道:“神机猜想,这事总裁一定赞成的,所以没有呈明总裁之先,就拟好了稿子,交给录事去誊写。这一禀明了,今天就可以咨送出去。”李思松伸出手来,在朱神机肩膀上拍了两下,说道:“得,就这样办,将你一定有我这一样的地位。告诉你说吧,给我办事,给我省钱的人,我都喜欢。”回头对史久明道:“我们这衙门,没有什么事,人来多了,大家坐着谈谈嫖经赌经,也是白闲着。你这就算到了差,今天回去,等明天工人来了,你再来吧。”史久明想道:“这位总裁说话,倒是斧打凿,凿入木,一下就是一下,毫不假借。”只得站着答应几个“是”。李思松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史久明道:“是,不过请总裁栽培,将久明分哪一科,明天也好见一见司长、科长。”李思松笑了起来,说道:“是呀!没有给你分科,明天你上衙门里来,让你上哪儿呢?”说着又对朱神机道:“你带他上测绘科。那里的人,全是测绘科的,一个闲人没有,调一个闲人去配一配。”原来李思松向来不下条谕的,只是口里说,让秘书代庖。他这样一吩咐,史久明的事就算定了。

过了两天,朱神机向公安局要来的苦工二十名,都已来到。朱神机做了主,带着史久明,督率苦工,就在后院开始挖土,这一天,朱神机先把史久明盘问了个详详细细,然后捧着罗盘,一架方向,点一点头道:“说得倒差不离,就在你说的地方,先动手试一试看。”这二十名工人,十个拿着铁锄挖土,十个人挑着箩担,将挖起来的土挑走。却也秩序井然。朱神机以为大利所在,不敢放弃,背着两只手,站在一边观看,不肯走开。史久明看见朱神机慎重其事办起来,心想莫非这地下真有银子。据衙门里的人传说,为了这个事,总裁曾在衙门里住了一宿,亲自看见神光由地下出来,这总不假,要不然,他不能这样相信得厉害。他这样一想,也就跟定了工人,只望这银子出土。

他们这些工人动手,先就在李得才跑肚子的那个地方。因为史久明听了李思松的口风,说是神光出在那里。朱神机问他时,他一口咬定,这里是从前贝子府的内室,要埋窖,就当埋在这里。朱神机也是听了李思松的话,这里出神光。先入为主的例子,他用罗盘定了几回方向,都相信这里靠得住。现在史久明又指明了这里是贝子府内室,三线合一,就断定了,在这里开工。二十个人连挖带挑,做起来很快,半天的工夫,就挖了一个大坑,挖了几尺深,不见什么形影,里面只有些碎石头、破瓦片。李思松虽然是个总裁,不便来看,但是这天在衙门里也坐了大半天,不像往日两三天来一回,来了不等椅子坐热就走了。一直到日落西天,朱神机来回信,说是并没有形迹,才放心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朱神机、史久明督率工人继续他的工作。这一块地挖不着,去挖那一块地。那块地挖不着,回过来又挖这一块地。在后院地上颠三倒四,挖了五天,一点儿成绩没有。但是那一道神光,是李思松亲眼看见的。这块地是旧贝子府,又是史久明亲口说的。就是朱神机自负,阴阳地理之学,也十分高明。自己曾断定了这地层下面,埋有银窖,这三个主办的人,势成骑虎,都只许说“有”,不许说“没有”。加上三个人,即有一个不相信自己,看另外两个人,打起精神来干,也不愿意不信。这样一来,总是往前干,不知不觉之间,一个礼拜已完全过去,依然不见一点儿金子、银子的影儿。这时候一个大院子,差不多完全都挖成土坑了,要说窖埋在这里,决没有挖不出的道理。朱神机见事不妙,想趁此转圜,便道:“这样东西,既然是霞光万道,散了出来,一定是一种神物。这神物是最灵的,他应归谁有,就归谁有。不信,你看《隋唐演义》上,这种事就很多。所以铜锤、盔甲等等东西,都会作怪,后来这应得的人来了,只一见就被他收伏了。现在这银子天天夜里放出光来,也像那些铜锤、盔甲作怪。现在我们没有找到,一定是不应归我们所有。天意也是不可逆的,我们算了吧。”史久明本也想算了,只是不敢说出口,便道:“这话也说得是,但是总裁的意思,恐怕和我们不相同,我想还是过两天再说为妙。”朱神机道:“再过两天又怎样,难道把地挖通了吗……”史久明道:“那边茅房,还没有挖过,何不拆了挖挖看。”朱神机道:“你这话说得不错,就是那里没有动手,安见得不就埋在那里。”于是下了一个命令,立刻把那茅房拆了。一天拆房,一天挖土,又闹了两天,依旧是不见金子银子。这时不能再隐瞒了,便去回禀李思松,说一院子都挖遍了,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请问总裁,应该怎么办?李思松道:“这话奇怪得很啦,那道神光,是我亲自看见的,决不能假。”朱神机道:“宝物都有神气,也许这一笔财气,不应该归我们有,所以就看不见。”李思松想了一想,说道:“这话,很有道理。你的文王课,不是很灵吗?你替我卜一卦试试看,若是卦上说,这财气实在不应归我们就算了。不然,你想想看,这二十个苦工,每天两顿窝窝头,而今上十天,也花了不少的本钱,这不太冤吗?那倒好,合了鼓儿词上的话,偷鸡不着蚀把米哩。”朱神机见李思松还没有死心,不敢决定了说“没有”。当日回得家去,就占了一课。照那课上说,财是有的,在东南方,被一样东西压住了。这军学讨论会后院的东南方,乃是一堵墙,墙边还有几棵树。依课而论,大概是被墙和树压住了。朱神机知道李思松等急,要听这事的消息,便向李思松报告一切。李思松道:“这话对了。今年正月,我到财神庙借了十个纸元宝回来,抽了一张签,那签上说,我要发财,应该向东南方上去设法,这不是很合吗?”说着,两个手一抱拳头,昂着头,对着屋顶。朱神机以为他是看什么东西哩,也抬起头来看,殊不知李思松口中念念有词,说道:“财神爷,这借元宝,不是借一个还两个吗?您若是保佑我挖得这一窖银金,明年正月,我出一百倍奉还。那还不算,弟子要给你老人家,重换一身金。”说时,两目定了神,望着空中,就像空中,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似的。朱神机这才明白了,原来他在这里许愿,也跟着说道:“我们总裁,这样诚心诚意地许愿,财神爷是最灵的,一定保佑弟子们。弟子家里有一只雄鸡,有七八斤重,若是得了银子,弟子一定把鸡宰了,配着鱼肉三牲,供奉财神爷。”

李思松、朱神机向空中许了一阵愿,面上有些快活的神气,好像已得了财神爷的默示,这笔财气,可以由他们发。到了次日,朱神机便叫那些苦工,将那堵墙打倒。可怜那墙的瓦洞里,藏了几窠麻雀,无辜地受了牺牲。好容易,费了两日的工夫,才把这一堵墙打倒,慢慢地挑砖,慢慢地挖土,闹了四五日,哪里又见一点儿银子的形迹。恰好第二日,下起大雨来,连绵不断,平地都是水深三尺。军学讨论会后院遍地是土坑,不但落下来的雨水无法流出去,别处沟水,因为这坑里地势低,而且都向这里流了来。不到一天,已是一片汪洋,算是这衙门后面,开了一个荷花池。从前这些苦工,把土一担一担往外挑,人家已很为注意,心想军学讨论会穷得茶叶都没有钱买,只喝白开水,哪里有钱盖房。若不是盖房,成天地往外出土,这又是什么意思?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挖窖,大家当着奇闻,传说出去,都说是军学讨论会要发财。等到银子没挖着,把院子变了一条河,这事越发有趣。慢慢地传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报纸马上登出来,而且这事既然诙谐,报纸上也不免说几句趣话。

这事被李思松知道了,又羞又气。但是心里头总不疑那地下没有东西,因为那道神光,是自己亲眼看见的。也是事有凑巧,一天晚上,在家里心绪不安宁,在院子里散步,由后院踱到前院,由前院又踱回来。这样踱了几个转身,偶然,听到门房里有人说道:“我们总裁想发财,都成了财迷,在满地屎尿的院子里去挖银子,这不是笑话。他着迷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只有我明白。”李思松听这话,正是李得才的声音,心想,他明白什么,我倒要听听。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得靠门房近一点儿,侧着身子,偏着头,便静静地往下听去。当时就有一个人问道:“你怎样明白?”李得才道:“你们不是说总裁有一天住在衙门里,看见神光吗?哈哈,什么神光鬼光,那全是我弄的啦。”

李思松听了这一句话,心里早是噗通一跳,复又听到人问道:“怎么全是你干的?”李得才笑道:“一说起来,真是好笑。那一天,我也在衙门里,因为上午吃了半个西瓜,晚上又吃了几块肥肉,到了半夜里,闹起肚子来。我一个人进进出出有些害怕,在自行车上,摘下一盏灯来,我就带着它走。那里面的电石,装得挺足的,我一点起,跟着我直闪。”李思松听到这里,心下恍然,这是自己吃自己的亏。无精打采,走回里面屋子里去,一个人坐在灯下纳闷,不知道这一二十天,那些苦工吃的窝窝头,一共花了多少钱。但是二十个人,连茶水一并算起来,恐怕要两块钱一天,总要五六十块钱,也就很可观了。这笔钱,朱神机少不得要呈报上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归入公用就得了。正在这里盘算着,听差来报告,说是电话来了,李思松接着电话,一问那边,原来是军务厅长管普庵来的电话。那边没有说到正题,先笑了一阵,说道:“老李,分我几千银子用用吧?”李思松道:“这话我不懂,分什么银子给你用?”管普庵道:“你不要装糊涂了,你们贵衙门挖窖的事,谁还不知道。”李思松道:“有是有这个事,不过挖了两天,没有看见,也就算了。这是衙门里几个课长,听了谣言,干出来的事。前两天,我才知道,说他们着了财迷,重重地骂了他们一顿。”管普庵笑道:“本来贵衙门也就太清苦了,想找一点儿出息,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风声弄大了。”李思松道:“怎么,老头子知道了吗?”管普庵道:“可不是?我在一边,竭力给你打圆场,说是没有这个事。老头子的意思,要派人来调查调查,看看挖得像个什么样子。你贵衙门后面开了一个荷花池,这是早有人说的。况且还听见说拆了几重屋。”李思松道:“没有没有,不过打倒一堵墙。”管普庵道:“没有就更好。当时我怕一调查,这事就实在了。我就说这是一种小事,思松决不会做的。就是有,不过属员所为,思松失察之咎是有的,可怪不了他。料想几天之内,挖的地方,都会填补还原,就是去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来。不过只装不知道,含糊过去,反而不好。”李思松连连说道:“老哥说得是。”管普庵道:“调查大概不会调查,可是老头子很生气,这事你早些掩盖过去才好。”说毕,电话就挂上了。李思松一想,这填地带起墙,恐怕要两三百块钱开销,而且这事既闹得大家知道了,公账已是不能开。平白地拿出几百块钱去,实在冤枉。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当时头晕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家里人一见李思松忽然生病,以为是中了暑,七手八脚,闹成一团。李思松的太太看了,流着眼泪张着嘴哭道:“这是发了痧哟,快快地给他刮痧吧。”李思松家有一个六十来岁的王妈,她是李太太的一个家事顾问,走过来将李思松的四肢,抚摸了一会儿,说道:“还不要紧,刮一刮就好了。”于是吩咐人把李思松抬起放在竹床上,将上身衣服脱了。王妈找来一个碟儿,倒了半碟香油,又找了两个康熙通宝的制钱,放在袋里。她将衫袖一卷,拿起李思松的一只手,将手指头转节的地方,用两只手托着,凑在眼睛下看了一看,自言自语地道:“阿弥陀佛,过了二关了,可怜呀。”说时,把一只手蘸了香油,吩咐人将李思松掉个面,让他背朝上。她把那只油手,在李思松背脊上一摸,涂了满背的油,在袋里掏出一个制钱,在李思松背上,由上往下,极力地刮。一刻儿工夫,背上显出一道二指阔的红痕。王妈摇着头道:“好重的痧,好重的痧。”接连就在背上刮了三条红道儿。他看见没有声息,又叫人把李思松翻过来,便把两个制钱,在李思松脖子上,用手指一夹一扯,扯了几十下,又扯出四道红痕。李思松被她扯得痛入骨髓,哼了一声。王妈道:“好了,好了,人回过来了。要不是我,那可难办了。”李太太先是只站在一边哭,这时便俯着身子,叫了李思松几声。

李思松胸里郁了一口气,这时慢慢地回醒过来,睁眼看了一看,复又闭上。李太太忙问道:“你喝口茶吗?”李思松点了一点头。李太太端了茶来,让他喝了一口,他就越发地清醒了。从此人算大好了,安安稳稳地睡觉。到了次日,人已经是没有病了,可是脖子下和脊背上,痛得非常难过,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到了正午,天气越热,身上越流汗,痛的地方,被汗一浸,如针扎一般。自己好生奇怪,禁不住拿了一面镜子一照,只见脖子下,现出四五条红色伤痕,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倒吓了一跳。赶忙叫了太太来问,是什么缘故?太太说:“是刮了痧了。”李思松喝道:“胡说!我又没中暑,刮个什么痧?”李太太道:“你病得那个样子,就像发痧吗。”李思松道:“像发痧,就给我刮痧,要是像死过去了,还不把我抬去活埋吗?这是谁出的主意?我也不怎样难为他,把他照样地刮上一顿就得了。”王妈正端了一壶茶要进来,在门外面听见大人发脾气,说是要把刮痧的,也刮一顿,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缩脚退了回去。李太太看见李思松生气,也不敢把出主意的说出来,说道:“他们也是好意,又不是大夫,怎样知道你害什么病呢?”李思松道:“不知道我害什么病,就能给我刮痧吗?这一个月我不知道犯了什么灾星,伤了财不算,还要受伤。”说时,他手上那面镜子还没有放,啪的一声,往地下一摔,砸了个粉碎。这个时候,那位秘书朱神机,正来看总裁的病,恰好听差李得才由上房出去,在门房外面,碰见朱神机,便道:“朱老爷您不要进去,总裁正在生气呢。”就把刮错了痧的事,对朱神机说了一遍。朱神机伸了一伸舌头,便退出去了。

他心里想着,这桩挖窖的事办得实在不好,我不如趁此机会,早谋退身之所。和我们这里有些关系的成斌学校,听说近来教员走了好多,我何不去弄一两门功课教教。他的校长冷受生,是我一力帮忙成就的。现在快要开学了,我趁此先和他说一声,他总得给我一个位置。主意想定,一直便到冷受生家里来。这冷受生是个东洋留学生,民国初元,当过一任师长,总也算是阔过的人。在南北这些封疆大吏中,他的同学同事和谱兄弟,也不知道有多少。自己因为是当过师长的人,小事不能干,要干大事呢,又没有地方可以插手。因此七八年来,无非东弄一个咨议,西弄一个顾问,拿几个津贴混着日子过。先是高车驷马,逍遥长安市上,津贴拿到手,只是贴补贴补零花。所有的正项用度,大批还是在私囊里掏出来。后来私囊掏完了,就专靠津贴过日子,花天酒地是不来了,只是上上公园,听听戏,对朋友做点儿小应酬。无奈这七八年中,时局变化不定,封疆大吏,更换了不少。他拿津贴的地方,一天少一天,这一两年来,索性把一切应酬都免了,只是住在家里。不过坐吃山空,这也不是办法,不免去找他已经下野,在北京做寓公的老朋友。这些人在任的时候,固然都靠着枪刀吃饭。可是一下野,马上悟今是而非,你也忏悔,我也忏悔,大家都往慈善一条路上走。遇见了,不是谈济公活佛,便是谈纯阳老祖,津津有味。日子一久,大家就立了一个道学会,每日到那里去谈道念经。因为这会里,都是些过时的阔人,有些人一想,他们不能永久闲着,将来总有上台的时候,不如趁此也加入道学会,和他们亲近起来。将来他们有一个上台,多少总可想点儿法子。再说他们资格既老,不少在台上的朋友,只要一混熟了,就是他们不上台,要他们写一封介绍信,也可以找个事呢。因此一来,这道学会一成立,加入的人,非常之多。有几个手长些的,就弄了介绍信,得了相当的差事。冷受生自留学以来,头脑很新,是最反对迷信的,见这些老朋友装神说鬼,总是骂他的,也不和他们往来。到了最后,因为要托老朋友找事,只得会会他们,不便反对。相见既勤,人家劝他加入道学会,又不能拒绝,也只得勉强入会。可是并不吃亏,入会半年,就由会里介绍给李思松,把军学讨论会办的成斌学校给他做校长了。这成斌学校,初办也是轰轰烈烈,到了后来,军学讨论会,都欠薪三年,附设的学校,自然更不如了。

这年上半年,成斌学校,就只上了两个月的课。冷受生因为经费一点儿没有,到学校里去,怕教职员和他索欠薪,躲一个将军不见面,学校里的事,只让教务长去支持。转眼下学期到了,又要筹办开课。本想不干吧?有这一个校长名义,每年多少可以闹着几文。而且有个学校在手里办,总是正常差缺,和人家移挪小小款项,勉强还可以顾全家用。可是往下干去吧,学校里每月要两三千块钱开销,又到哪里去筹划呢?自己为着这个事,每月召集几个亲信教职员在家里会议,结果,居然得了一条妙计。当他们的计划商妥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恰好朱神机来拜访他。朱神机先说了一回衙门里的事,然后说道:“天下事,不平得很,总是拿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拿钱。就以兄弟而论,在军校讨论会,拿钱总算最多的。可是因为总裁太信我,小事不要我办,专要我办大事。您想,一个闲散的衙门哪里天天有什么大事呢。所以我比谁也闲散。在家里是看书,到衙门里去,也是看书。”冷受生笑道:“像老哥的闲,是闲得有味的。兄弟的闲,简直闲得无聊。”朱神机道:“偶然闲散,那是很舒服的。可是闲散久了,不管有钱无钱,总是不痛快的。所以兄弟也很愿意再找些事做做。”冷受生道:“老哥是个愿办事的人,所以如此,像老哥这样的人才,还用得着找事吗?只要愿到哪里去,一表示出来,自然有人请了。”朱神机一想,好了,这是说话的机会了,便笑道:“我倒很想教书,贵校能请我教几点钟书吗?哈哈!”冷受生哪里知道他的意思,笑道:“一勺之水,岂是蛟龙栖息之所?”朱神机道:“不要笑话,我倒是真想教几点钟书。贵校总算是一家,我要教书,自然要从家里办起了。”冷受生想道:“慢来慢来,看他这样子说话,倒真是想在我们学校里要几点钟书教。但是我们学校里的穷,军学讨论会,是知之最详的。那么,他要到我这里来,是图着什么呢?”

冷受生想了一想,对朱神机道:“你老哥若是真肯来帮忙,我们是欢迎之不暇。不过我们学校里的穷况,十倍于贵衙门,恐怕实际上是要尽义务的。”朱神机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听说自上年起,改了募捐的办法,由各省督军省长按年捐一笔款子,作为常年经费。这样一来,也就有所恃而不恐了。”冷受生道:“唉!你哪里知道,这一千两千的款子,在封疆大吏,虽然不算一回事,可是这个不关重要的成斌学校,哪里又放在他心上。当时我们找了几个大佬,请他们列名,发出电报去募款,各省疆吏,看在大佬的面子上,回了一个电报,才答应捐几个钱,到了后来,他的钱寄来不寄来,那就在乎他。我们虽然也发电报去催,可是不能再去麻烦大佬了,都是用学校的名义,直接拍出去的。石投大海,哪里有一点儿回响。是我亲自出京一趟,跑了两三省,上年才得了两批款子,维持过去。今年下学期,依然没有办法,恐怕还是要跑两三省哩。不过开学在即,等我去跑款子来开学,那是来不及的。我现在和朋友商量了一个好法子,倒可以筹个几千块钱,你老哥能来帮忙,兄弟是二十四分欢迎。”朱神机道:“若是可以帮忙,我一定出力。请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弄钱?”冷受生未说之前,先笑了一笑。两人坐在椅子上,本有一茶几之隔,冷受生将身子偏了一偏,就着朱神机低低地说道:“老实说,就是发卖学额。”朱神机道:“这能弄多少钱?而且人家来进学校,是读书的事,又不是买官,谁肯花钱呢。”冷受生道:“不瞒老哥,上半年穷得无奈何,我们已经小试一番了。因为我们这里一张文凭,回到外省去,就可以找事情做了。就是不找事情,有了这张文凭,也是个荐任职待遇,得了一张文凭,不就是捐了一个官吗?所以有许多求官不得其门而入的人,很想走我们这个学校为出身之所。但是我们这个学校招考,就注重外省保送。就是来考,也注重委任状,而不注重文凭。”

朱神机道:“这个我也知道的。与筹款有何关系呢?”冷受生道:“自然有关系呀。既然有这个限制,没有委任状,没有人保送,学生是无法进门的。况且今年不招生,要进我们学校的人,尤觉得望洋兴叹。现在我们想个法子,由教职员出面,介绍学生进来。除了甲、乙两班,已经快毕业,不能插班外,以下丙、丁、戊三班,都可以收插班生。有人愿来插班,我们包管给他弄一套保送公事,让他随班上课,只要他按着年级缴一笔学费,就可以了。”朱神机道:“我们不是不收学费吗?”冷受生道:“那是官话。这个学费,却是不出面的。对学生说,只推说弄保送公事,给他们备案,要些应酬费,所以不能不于定章以外,收点儿款子。我们学校的学生毕业,共需六个学期。我们暂定插第二学期要二百元,插第三学期要四百元,插第四学期要六百元。第五学期、第六学期,不能插班。表示我们也不是专以学费为转移的。你想,若是插第四学期,花个六百元,过一年就是一个官了,还没有人干吗?”朱神机用三个指头敲着茶几的边沿,将头不住地左右两边摆,笑着说道:“妙计妙计。”冷受生道:“这种学生,北京城里,却是不容易收。因为求学的学生,他不干这个事。要做官的人,他也直接会去弄官做。最好是乡间的富家子弟,要想出来做官,又没有路子,我们写一封信给他,说有这样一个学校,毕了业,就是官,而且可以缩短读书年限。他们听了这个消息,只要你能保他的险,没有不来的。今年上半年,我收了几个插班生,他们都是来自乡间的。只要能进学校,学费一齐交出来,一个也不短少,真是痛快已极。”朱神机听了这一番话,恍然大悟,笑道:“好极好极!不是过来人,真不知道有这样的妙处。”说着,歪着头想了一想,伸出左手的巴掌,弯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据我想有七八个人可以介绍,四个人却是十拿九稳,靠得住的。”

冷受生见朱神机有七八个学生,可以介绍前来,十分欢迎,便道:“老哥若是把学生介绍来了,学费分作三股,一股是学校里要,其余两股,我们平均分配。”朱神机一想,那倒好,我送了学生来,你坐享其成,要得两股,我还只得三分之一,便道:“我完全是和老哥帮忙,分不分,平均不平均,那都没有关系。”冷受生见他不满意的样子,笑道:“老哥只管办,我一部分再减少一些,也无不可。我所说学校里分一股,并不是冤老哥的话。因为这种办法,对教职员是公开的。进来一个学生,他们也要分些油水。因为学校里是几个月不发薪,他们一样地指望这笔进款。”朱神机一想,这话也有理由,遂笑道:“老哥误会了我的意思,难道我还疑心老哥叫我吃亏吗?要是如此,我就不帮忙了。”

谈了一会儿,朱神机自回家去。他不料无意中,得了这样一个生财之道,心中十分欢喜。他想起他有两个同族兄,都是有钱的,从前回家,曾托求事多次。因为他们小镇市上的人,外面的人情世故,一概不知,实在不能带出来,所以总是推诿过去。前一个月,也曾写信来,说了许多的好话,要给他们找一个事。说是一有信去,他们就来。当时看了这信,往纸篓里一扔,并没有留意。现在既然有成斌学校可进,一出来就是官,虽不如找事,也和找事差不多,谅他们可以同意的。我何妨写一封信去试试。主意想定,便写了一封信,给这两人。那信上说:

国栋、国梁二位贤弟专鉴:前接大札,当即奉答一信,至今未接续函,岂兄函已为洪乔所误乎?所嘱之事,兄时刻在怀,未敢怠忽。但为二弟出身计,必谋一劳永逸之策。故朝三暮四之事,机会虽多,未敢相邀。今有成斌学校者,系公立性质,三年毕业,以荐任职叙用。若得人缘,不难做一知事。且现在一、二年级,均有学额可以插班,只须补足学费,便可办到。此事实为千载一时之机会。二弟若共前来,每人筹资千元,足以应用。其考试入学等事,有兄疏通,不成问题,信到,望即筹备一切,即日入京。千万不可自误。专此奉达,即颂侍祺。

小兄神机顿首

这封信写好,朱神机立刻挂号寄出去。从此便天天望他俩人的回信。过了七八天的光景回信果然来了,说是乡间筹款不容易,在五六天之后,方能动身。务望在学校方面,预先运动一切。至于所需的款项,一准带来不误。

朱神机接了这一封信,真如接了一张汇票一般,快活得什么似的。五天以后,预计西车站的火车要到的时候,便到车站上去等候。这样办了三天,居然被他将两位族弟朱国栋、朱国梁迎接到了。而且国栋、国梁的父亲,朱家声,因为这两个儿子,向来没有出过门,亲自送他们到北京来。他父子三人,到了朱神机家里,自然受有上宾的待遇。那朱家声将行李搬开,打开两只箱子,在两只箱子里,一共搬出二十四封纸包,一封一封的,当着朱神机的面,都放在桌上。有一封的纸包破了一个窟窿,一不留神,哗啦啦,一声响,撒了满地的白东西。朱神机低头一看,全是洋钱,把他看得呆了。朱家声将洋钱捡起,然后指着对朱神机道:“贤侄不是说要两千块钱吗?我想两千块钱,是学堂里用的。国栋、国梁的一身打扮,你瞧,活是个乡串子,怎样好见人。你这做官的大哥,也要为他们丢面子啦。所以我格外预备了四百块钱,让他们糊糊外表。他们年轻,北京又没有来过,哪里见得这个大局面,弄得不好,钱要被人骗去。这些钱,拜托老贤侄,都把它收下来,慢慢地管着他们花。”说着,就是一揖。朱神机万不料朱家声这乡下佬儿这样地信任他,真是运气来了,门都挡不住,便道:“老叔尽管放心,这事全交给我,无论如何,花不了一个冤枉钱。两位老弟,都是少年老成的人,钱是绝不肯浪花的。不过地面生疏,买东西不在行,那是难免的。这是小事,我全可以代办。千里之外,同乡都是难得的,何况是一家子呢。”说着,把那二十四封洋钱,完全搬入自己屋里。他太太在一边看着,喜欢得无话可说,躲在帐子里,拼命地笑了一阵。

当天晚上,朱太太就在那堆洋钱里,拿出两块钱来,买了许多鸡鸭鱼肉,替朱家声父子接风,私下又对朱神机道:“我们应该请他父子听听戏,逛一逛游戏场,多客气一点儿。”朱神机道:“我哪里有钱请人家呢。”朱太太抿嘴笑着道:“那箱子里有两千多呢,怎样没有钱?”朱神机道:“那是人家的钱呢。”朱太太道:“你敢说你一个钱都不要吗?”朱神机笑道:“要是要,不过拿人家的钱,转去请人家,还要人家对我们道谢,未免缺德。”朱太太道:“若不请人家,显见得我们不大方。人家把两三千块洋钱存在我们家里,正是猜我们有钱,不会动他的,我们越该装出有钱的样子来了。”朱神机点头道:“你这话倒说得有理,我必须请请他。”于是接连几日,请朱家声父子吃小馆子,听戏,看电影,闹个不歇。朱家声父子,道谢不了,说是这几天破费朱神机的钱不少,越发信朱神机给朱国栋、朱国梁找学堂,全是好意。朱神机在面子上,装得一介不取,给国栋兄弟,另外立了一本账,一毛钱的进出都写在上面。其实学校里这一笔学费,他就弄得不少了。

原来朱神机找着成斌学校的校长冷受生,告诉他说:“乡下来了两个学生,要插第四个学期,照规矩是要交出六百块钱来的。不过乡下人不懂事,以为这像做买卖一样,只肯交出四百块钱。”冷受生自然不答应,说来说去,朱国栋、朱国梁两人共交出一千块钱。他对朱国栋兄弟说:“又要八百块钱一个人。”这时朱家声已回家了。那兄弟两个知道什么,如数拿出来。朱神机除了在冷受生那里折三分之一的账不算,先就落了六百块钱。此外,做制服买书籍,一切都是朱神机包办。二千四百块钱,他差不多弄了一千。过了半个月,开学的日子到了。朱国栋、朱国梁二人,就由朱神机家里,搬到学校里去住宿。这一个学期,冷受生实行出卖学额的办法,倒弄了几千块钱。除了自己上腰而外,还提出了一千多块钱作为学校里的开办费。这一千多块钱,虽然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学校里收了几十名插班生,得了人家许多学费,若是让人家缴了学费,并不开学,怎样交代过去?所以到了开学的日子,成斌学校,居然如期开学。就是朱神机,也请他在学校里,当了一名教员。不过用小钱办大事现眼是最快的,仅仅一个学期,学校里就闹起饥荒来。到了半个月头上,教员十有八九请假,每天也只好上一两堂课了。原来冷受生的计划,这一笔款子,留着学校里做零碎开支,教职员的薪水,一概不发。教员来了不走的,学校里准贴一餐午饭,并且开发来去的车钱。那些教员,也不知校长哪里弄来一笔钱,既贴饭,又贴车钱。那么,薪水是不用说,一定有些希望的了。不料后来一打听,好处仅仅在此,大家又不上劲儿了。不过他这个学校里的教职员,一大半是顾问、咨议之流,就是不上课,也没有别事可干,所以打过十一点钟,大家还是来。上课的上课,不上课的,在阅报室里看一个钟头的报,挨到十二点钟开午饭的时候,大大方方地到膳堂去吃一餐饭。吃了饭之后,把嘴一抹,大家都走了。冷受生一看,心里明白了。心想候差的灾官,穷的自然不少。但是真弄不到一餐饭吃的,那也有限得很。他们哪里是来吃一餐饭,分明是给我捣乱,打算用吃饭不做事的办法,挤出我的钱来。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客气了。于是立刻下了一个条子,叫庶务科招呼厨房里,不必开教员的饭。那些教员,稳知十二点钟一打,有一餐饭吃的,大家说说笑笑,同到膳堂里去。不料进去一看,吃饭的地方,都是四条板凳,围着一扇光桌面子。零零落落,几头瘦苍蝇,在桌上飞来飞去,嗅那一桌油腥气。大家还没有料到是不开饭,依旧分位而坐,打算先坐下等一等。

谁知等了十几分钟,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内中有一两个人就敲着桌子嚷起来:“庶务!庶务!”庶务员知道事情不妙,早已溜之乎也。厨子是听庶务会计的指挥,旁人是叫不动的。这几桌教员吃不着饭,大家恼羞成怒,便临时发起罢工。照理是应当称为罢课,可是,教员们并没有上什么课,不过是天天到学校来一趟,所以称为罢工,从这日起,大家便不再到学校里去了。成斌学校新来的几十名插班生,谁也花了五六百洋钱,有名无实地上了几天课,就闲住在学校里。这里面像朱国栋、朱国梁兄弟两人,初到北京,人地生疏,一天到晚,只守在寝室里,依旧把家里常看的《纲鉴易知录》《曾文正公家书》,搬了出来,消磨光阴。心里也这样想着,与其花了两千洋钱,跑到北京来看这些书,莫若在家里住着。不过他又转一个念头,穿起洋绿色的呢制服,腰里系上皮带,拖一把指挥刀,脚上蹬着皮鞋,在街上挺胸一走,威风抖擞,是平常的学生,所不能望到的。因此也就安之若素。他这个学校,是军学讨论会直辖的,多少有些军队性质,所以虽不上课,非到星期,学生也是不许乱跑的。朱国栋、朱国梁二人,除了每星期到朱神机家里来一趟而外,别的地方,也没有去过,有时在寝室里看书看得腻了,便到操场上走走。

有一天,朱国栋由操场走回寝室,走错路,不觉闯进一个小院子里来。院子北面,是一道走廊,走廊里,好像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一列四扇百叶窗,有开的有关的,还有一扇窗户,掉在地下。顺脚走上台阶,迎面一扇门,门边钉了一块粉牌,上写“第一教室”四个字。朱国栋想道:“哦!这也是一个教室,这地方偏静些,我还没有来过呢。”看那门,倒是关的,转闩已经不见了,门上剩一个窟窿,将门一推,门就顺手开了。

这门一开,一阵潮湿味,扑鼻而来。伸头一望,粘了满脸的蛛丝。一看这门框之间,搭了好几个蜘蛛网,叫自己把它冲破了。教室里面,倒也和其他教室一样,一排一排地陈列着桌椅。伸腿走进屋里,无意之间,在桌上扶了一下,印出五个显明深陷的手指印。原来这桌椅之上,堆积的灰尘,有一寸来厚,从来没有人拨动过。这灰尘,一层一层地往上堆积,非常平正,远远看去,简直是在桌上铺了一条细绒毡子。这个屋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有人进来过。此时突然进来一个人,天花板上的尘土,经人的脚步一震动,便纷纷地往下乱落,满屋子都有些土气味。讲台上也摆了一张桌子,可是斜列在一边,料想当日这些桌子,最后和人告别,时日早已很久,不然,哪有教员的位子,有这样不成规矩的。朱国栋见满处都是尘土,抽身便要走,偶然一掉头,见墙上贴了一张纸。走上前去,一看纸上虽有字迹,可是已被浮尘遮掩了。在身上掏出手绢,将纸面拂了一拂,现出字迹,原来是甲班生的功课表。一张功课表,原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上面填的年月,算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一年了,心里想道:“难道这甲班生,一年以来,都是这张功课表吗?那当然不成。这个样子,好像一年以来就没有在这教室里上课呢。”这时,天已不早,日色昏暗,教室里面,越发阴森森的。朱国栋不敢在教室里了,便走了出来。他一出门不打紧,忽一个人哎哟了一声,出其不意,朱国栋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阶檐下站了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双目注视,一声也不言语。朱国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人问道:“你是谁?”朱国栋听他这一句话,问得很突兀,也愣住了,停了一停,然后答应道:“我也是这里一个学生。”那人道:“你到这屋子里去做什么?”朱国栋道:“我进去看看。”那人然后笑道:“你真把我吓着了。这屋子里经年也没有开过门,里面全是尘土,那有什么看头。”朱国栋看那人面色很是和气,便含着笑和那人谈起来。据他说,他就是这学校里的甲班生,名字叫严树德,和朱国栋还是大同乡呢。

二人谈得合意,严树德便邀朱国栋到他寝室里去,慢慢地谈起话来。严树德问道:“你老哥是这个学期来的插班生吗?”朱国栋道:“是的。”严树德道:“谁介绍老哥来的?”朱国栋道:“是家兄,他现在在军学讨论会当秘书。”严树德道:“不错,我看那教员的一览表上,有一位朱神机先生,下面的履历很长,那就是令兄吗?”朱国栋道:“是的。”严树德道:“是嫡亲兄弟吗?”朱国栋道:“不是,是同族兄弟。”严树德点点头,然后笑道:“我说呢,要是嫡亲兄弟,他不至于介绍你来。”朱国栋问道:“听你老哥的话,好像是介绍到这里来,并没有什么意思似的。”严树德道:“岂但没有意思,日子一久,你老哥就自然明白。”朱国栋听说,心里好生疑惑,便问道:“兄弟是初到北京来,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道,还要请老哥多多地指教。”严树德道:“我看老哥是个老实人,不妨把话告诉你。我们这个学校,自去年起,就要倒闭,东拼西凑,好容易弄了几个钱,才凑付着,到了今年。今年秋天,要对付也没有法子对付了,才想了个法子,招收插班生。在这里面,他就收一笔学费,除了他和介绍人弄一笔浑财上腰外,剩下几个钱,就把它作为学校办公费。学校开办一天,就算一天,说不定哪时倒闭呢。刚才你老哥进去看的屋子,就是我们这一班的教室。你看一看那个样子,许久没有上过课了。”朱国栋一听这话,呆了一晌,问道:“既然如此,你老哥何以还在这里。”严树德道:“前脚已插上了,也没有法呀。好在我们一来是官费,自己不用花钱。二来呢,明年就毕业了,忍耐几时,把文凭混到手就算了,读书不读书,就不去管它。”朱国道栋:“现在我们这几班都上课,何以贵班独不上课?”严树德道:“校长因为请不到教员,去年就叫我们和乙班在一处上课了。低一班,功课便宜些,我们乐得快活。老实说,到这种学校里来,无非是来混一个资格。只望资格混到,有分发的希望而已。”朱国栋听了朱神机的话,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进学校,总以为身登龙门,身价十倍,不料是这样一个纸老虎。心想若是学校半路倒闭,这两三千洋钱,岂不是抛到水里去了。急得好几天,寝食不安。但是他这一急合了“急处自有妙处”的一句话,居然弄得一个官做。要知官是如何得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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