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汉堪满以为雪影今天见了他,必定是笑靥生春,喜不自胜,可是事实往往出乎意料之外,谁知道她躺在床上竟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因为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倒望着她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过了良久,方才挨近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腰肢,低低地说道:
“雪影,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了,今天可以说是你新生命诞生的日子,照理应该是多么高兴,怎么反而又哭起来了?难道你还依依不舍这个活地狱吗?”
雪影听他这样问,一时倒也哑口无言,遂停止了抽噎。可是她躺在床上,并不坐起身子,默默地依然不说话。周汉堪把她身子抱了起来,哦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起来道:
“对了对了,我这人糊涂得很,你一定又在流着欢喜泪是不是?雪影,快快洗个脸,我们马上可以离开这个罪恶的地方了。”
这时阿妈奉了鸨母的命令倒面水进来,雪影一面梳洗,一面从镜子里向汉堪望了一眼,说道:
“周大爷,你要接我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和你那个大的住到一块儿去?”
雪影问的时候,颦锁了翠眉,显然是担着无限的心事。
“不,不,我不是对你说住到新公馆里去吗?你放心,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叫你受到一点儿委屈的。”
周汉堪连说了两声不字,向她竭力地安慰。雪影听各人管各人住,方才定下了心,遂匆匆地梳洗完毕。这时鸨母也走进来,一面招呼,一面又假意装作依恋不舍的神气,和雪影亲热了一会儿。雪影想起被她毒打的时候,心中尚有余恨,所以并不和她多说,遂跟了周汉堪去做金丝笼里的芙蓉小鸟去了。
汽车到了静安别墅,周汉堪带了雪影步到a字十八号的门口,揿了电铃就有一个小丫头模样的人前来开门。见了他们,好像已经训练好了般地向两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并且含笑叫道:
“老爷和太太回来了。”
“这是丫头阿梅,给你随时使唤的。”
周汉堪向雪影低低地告诉。雪影点了点头,因为一进门就有人呼自己为太太,可见自己在身份上并不受到一点儿委屈,所以她把刚才一切的忧愁都忘记了,脸上含了很得意的笑容。抬头见这房屋是二楼二底的,一个客堂,陈设得相当考究,一律都是红木椅,而且两旁挂着红木框子的名人字画,古色古香,完全是贵族人家的气派。靠左厢房,前厢房是个书房陈设,真所谓窗明几净,微尘不染,而且壁上还悬有几样乐器,更显得室内幽静清雅,包含了书卷的气味。后厢房是个仆妇睡的地方,但也收拾得很清洁。到了楼上,先入客堂楼,朝南的房子,此刻太阳光暖烘烘地照映着整个卧房,只见四壁辉煌,似入仙境,一切布置得无不含有艺术的风味。周汉堪微笑道:
“雪影,不,以后我也得呼你太太了。太太,这就是你的卧房了,你瞧这一间卧房的布置,你还觉得满意吗?”
雪影向四面打量了一会儿,因为室内没有第三个人,她乐得跳了两脚,情不自禁地偎到他的怀内去,红晕了粉脸,这意态一半是羞涩,而一半当然还是包含了无限喜悦的成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大爷,我太满意了,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在这短短三天之内,怎么就把新屋收拾得这样舒齐了呢?”
“太太,你不要奇怪,我可以告诉你知道,在这短短三天之内,当然没有这么快的。不过我和你认识的日子也有四十多天了,在第一天遇见你之后,我就立刻在这里租了房子,着手装修起来,因为我是早已存心与你做夫妻了,不过在当初我并不能宣布罢了。太太,只要你心里感到满意,我这一番心血总算是花费得很有价值的了。来,来,我们再参观楼上这两个厢房吧。”
周汉堪喜欢得眉飞色舞的,把她手握来,放在嘴上连连地吻香,一面又和她一同走到厢房里去看。原来前厢房是个烟铺子,周汉堪预备自己抽大烟的地方,后厢房却作为浴室。房子虽然只有两楼底,但给雪影一个人居住,若没有了丫头、老妈子来做伴,平日实在还很感到冷静。这时阿梅含笑过来报告,说牛奶已放在客堂楼,请老爷太太可以用点心去了。周汉堪点点头,遂和雪影回进客堂楼,两人坐在百灵台旁边,遂吃点心了。
吃毕点心,阿梅收拾出去。周汉堪含笑把梳妆台抽屉打开来,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百宝箱,用钥匙打开,拿到雪影面前,笑道:
“太太,你来看看,这些宝贵的饰物都给你的,你心里欢喜吗?”
当这百宝箱呈现在雪影眼前的时候,顿时使她两眼不禁为之睁不开来。原来在太阳光芒之下,那些钻石金子都发射出强烈的光芒,真是使人目眩神迷。雪影乐得不知如何是好,扬着眉毛,把这只八宝箱抱在怀内,笑道:
“大爷,你这些全都给我的吗?”
“当然全都给你的,难道我还给旁人去吗?太太,我的好宝贝!假使你安分守己地不去另爱别人,那么我还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要给你哩!”
周汉堪见她抱着百宝箱,于是自己却去抱住了她,挽了她脖子,亲亲热热地吻香。但雪影听他这样说,却又显现了不高兴的样子,把百宝箱在桌子上一放,噘了小嘴儿,说道:
“大爷,你这话太叫人生气了。难道你怕我不安于室,会给你卷逃一空吗?既然你不放心于我,那么还是请你拿回去自己藏着吧,免得你提心吊胆地日夜不安。”
雪影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恨恨地把他身子一推,就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周汉堪见她这个样子,一时深悔自己不该说这些话,因此捧了百宝箱,又只好赔了笑脸,走到床边,连声地赔错求饶,说道:
“我的好太太,你千万不要生气,我并不是有心这么说的,我完全是和你开玩笑的,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呢?假使我不信任你的话,我也绝不会拿出了十条金子的代价来将你赎身呀,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雪影并不回答什么话,只管雪雪瑟瑟地抽噎。周汉堪觉得女人家总喜欢故意放刁,遂也在床上横倒了,搂着她身子,一面给她拭泪,一面又去吻她的嘴。两人一个撒娇,一个温存,缠七缠八地缠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已经中午时分了。阿梅开上饭菜来,雪影方才把百宝箱藏入抽屉内,和周汉堪坐到桌边,只见桌上放了四菜一汤,一只是清炖童子鸡,一只是奶油菜心,一只是火腿丝炒蛋,一只是红烧鲫鱼,还有一只蘑菇鸡爪汤,都是厨房里自己烧的。雪影这时内心的欢悦是很难形容的,她希望永远有这样的生活过下去,她更希望和周汉堪白首偕老。但她已忘记了过去在故乡时候那种伟大的抱负,因为她已经是一副不清白的身子,被社会磨折改变得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女子了。
午后,周汉堪又和雪影一同到外面去看电影,电影看毕出来,在国际咖啡室吃了点心。周汉堪兴趣很浓,向雪影笑嘻嘻地说道:
“今天是我们组织新家庭开始的日子,所以我们非玩一个痛快不可。这时茶舞上市,我们到百乐门舞厅去跳舞好吗?”
雪影当然是含笑答应了,于是两人又坐汽车到灯红酒绿爵士音乐的环境里狂欢了。从百乐门里兴尽出来,已经是七点三刻,于是坐车到金国饭店晚餐。因为多喝了几杯白兰地的缘故,使周汉堪的脑海里又充满了神秘的一幕。他望着雪影白里透红的娇容,心里是不住地荡漾,脸上是含了无限欣喜的笑容。雪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白了他一眼,说道:
“为什么老是盯住了我?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并不是不认识你,我觉得你实在太美丽了。雪影,我的好太太,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心。我没有了你,我简直不能活下去。”
周汉堪当然是因为微醉的缘故,所以情不自禁地会说出这两句话来。雪影逗给他一个娇嗔,有些埋怨他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我看你这人真是喝醉了酒,这种话只有在房间里说说的,怎么在外面也胡乱地说起来?被人家听见了,像什么样子呢?”
“哦!好太太,下次不敢,下次不敢,下次不敢,你就饶我这一遭吧!”
周汉堪还是显出一副小丑的脸,向她连连地求饶。雪影知道他真有些醉了,遂不敢在外面多耽搁,匆匆地吃完了饭,付了账单,便坐汽车匆匆地回家了。回家之后,周汉堪倒在床上,装作完全吃醉的样子,雪影遂小心地给他脱了衣服,脱了皮鞋,服侍他睡进被窝里去,自己坐在梳妆台旁,却是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周汉堪满以为雪影也会睡到被窝里来,谁知她却呆呆地出神,于是哎了一声,糊糊涂涂地叫道:
“我的好太太,你……怎么不见了?你……难道不爱我了吗?”
雪影听他这样一说,觉得他醉中说真了,莫非对我果然有一番痴心吗?一时芳心倒也为之怦然跳动起来,遂宽衣安睡,低低地叫道:
“大爷,你今夜酒吃得太多了,不要胡思乱想,你瞧我不是好好地陪伴在你身边吗?”
周汉堪乐得什么似的,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小嘴好像疯狂的样子。雪影急道:
“啊!你不是喝醉了酒吗?怎么还有这样大的气力呢?大爷,我看你安静一些吧,身子保重一点儿,我们做了夫妻,往后的日子长哩!”
“不!我把你一吻之后,我就一点儿也没有醉了,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今天可说是新婚第一夜,我们应该留一个纪念。”
周汉堪不肯依她,嗯了一声,这时候他哪里还像是个什么财政部长,却早已变成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还未断乳一般离不开慈娘一样地顽皮了。
“那么熄了电灯吧。哎,你这个孩子,我真被你缠绕得没有办法了。”
雪影绯红了两颊,又羞又喜地逗给他一个娇嗔,这是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也只好任他摆布的意思。但周汉堪却把她手又拉住了,不许她去熄灭床头开关,笑嘻嘻地说道:
“为什么要熄了电灯?怪暗的,人家心中吓丝丝的,开了灯光不是也一样吗?”
“嗯!谁像你这么脸厚,难道不怕难为情吗?我不要,我不要。”
雪影的脸益发娇艳了,她那一颗心好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因为被他一阵子顽皮之后,使她全身的细胞都感到异样的紧张,她觉得自己内心的热情也已被他拨动得沸点以上了。
“你不要,我一定要,这儿没有第三个人,你怕什么难为情呢?难道你还怕着我不成?嘻嘻!雪影,你的名字和你的身体一样,整个是白得像雪一样啊!谢谢上帝,我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到像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好姑娘。”
周汉堪好像是一条疯狂的狗,又好像是一只饿久的猫,他说话的声音由重而慢慢地变轻,甚至于到他极度疲乏的时候,几乎有点儿气喘的成分。雪影不知怎么的会想起了凝远,她的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俗语说得好,新买夜壶三日香。一个有钞票的男子,对于女人也是一样,在想到了手之后,也会慢慢地感到生厌起来。周汉堪第一个月是夜夜都回来睡的,而且对雪影百依百顺,恩爱得了不得。第二个月就每隔一夜来一次,雪影问他,他说这几天公事忙。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一月之中只来了近十次,而且未必在夜里回来。雪影明知他是对自己冷淡的意思,想起三个月前被他宠爱的时候,什么白头偕老、什么海枯石烂,一切都已成了泡影。方知自己年轻无知,一味地真心待人,回首前尘,第觉人海茫茫,知音杳然,而且自己身世堪怜,以后不知如何结局,因此背人揾泪,倒忍不住又时常地伤心。
这已经是鸟语花香、草长莺飞、大地回春的时候了,这天下午,雪影躺在沙发上,暗暗地细想:周汉堪虽然对我已经有生厌的样子,不过幸亏我还有只百宝箱在手里,假使他把我抛弃了的话,我苦吃苦用大概也可以过一辈子的了。正在垂泪思忖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步履声从楼梯下响上来,雪影以为周汉堪回来了,遂收束了泪痕,连忙起身相迎。可是进来的不是周汉堪,却是汉堪的朋友陈天先。他前两次也到这里来望过汉堪的,所以下面仆妇也并不通报,就给他直达楼上。当下雪影见了陈天先,便微微地一笑,强装没有伤心的神气,低低地说道:
“陈先生,你找汉堪来的吗?他没有在家哩。”
“啊!是他自己约我到此地来望他的,怎么他出去了?”
陈天先啊了一声,表示很奇怪的样子,搓了搓手心,那态度至少感到有些失望的成分。雪影暗想,汉堪昨晚就根本没有住在这里,意欲和他说明,但为了自己面子关系,所以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既然他和你约好的,那么他一定会回来的,陈先生,你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吧。”
雪影一面说,一面引他到前厢房坐下。这时阿梅送上两杯香茗,雪影是个主妇的地位,遂亲自递过一支香烟,陈天先受宠若惊的神气,欠了身子,连说不敢不敢。阿梅给他划了火柴,便自管走到楼下去了。这里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天先喷去了一口烟,低低地搭讪道:
“周太太,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倒也很冷静吧,平日拿些什么来做消遣呢?”
雪影一撩眼皮,微微地一笑,说道:
“不出去,就在家里看看小说书解个闷。出去的时候,或者看一场电影,或者茶室里吃一点儿点心。其实这年头,像我们这种人寄生在社会上好像是一个废物,不但无益于国家,而且无益于社会,所以我真觉得惭愧。”
陈天先听她谈的问题比较扩大了一点儿,因为自己和汉堪都是伪府里的人物,在平日最怕提起的就是国家问题,所以他竭力扯拉开去,说道:
“周太太,你和周公结婚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三个多月了吧?哎,这日子就过得真快,过去的事情,好像还在眼前般地叫人感到有趣。”
雪影觉得他后面这一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所以两颊不免盖了一层娇艳的红晕,微微地一笑,却默不作答。陈天先却毫不介意地仍旧说下去道:
“在过去周公的生活的确太自由一点儿,后来他闹的桃色事情太多了,所以他的大太太就开始用一种最厉害的手段对付起来,这几天周公在他大太太监视行动之下,好像在吃官司一样,心中苦闷得不得了。”
“这样说来,汉堪难道是一个怕老婆的人吗?”
雪影听陈天先这样说,心中倒反而原谅他起来。因为他被太太监视了行动,当然我这里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到来了。换句话说,他倒并不是为了生厌自己而不来的。这就微蹙了眉尖,低低地问,在她芳心中至少有点儿凄凉的意思。
“咦!我记得在三个月以前,我就曾经对你关照过,周公的大太太是一个恶魔王,手段辣,心思毒,周公的姨太太,没有一个不被她用最厉害手段弄死的。可是你当初并不信任我,还以为我是从中破坏你们的感情,所以我也爱莫能助,只好由你去了。”
陈天先表示十二分认真的态度,诚实地回答。雪影的粉脸由红而转变到灰沉的颜色,她呆呆地并不说什么,眼角旁已涌上了一颗晶莹的眼泪来了。陈天先觉得今天似乎已达到了这次来的目的了,所以心中十分欢喜,不过他表面上还显露出同情的样子,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周太太,事已如此,不过徒然伤心,也是无益,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自伤身子,好在良禽择木而栖,回头是岸,当然还很可以来得及哩。”
“我虽然是个妓女从良,不过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都是为了战争的祸害,家乡被毁,父母被害,以致流离失所,飘零他乡,为了人地生疏,遭人愚弄,拐骗入坑。现在既然嫁给汉堪为妾,我当然只有抱着从一而终的宗旨,就是汉堪的妻子害死了我,我也只好自怨命苦了。”
雪影听他的口吻,至少又是怂恿自己和汉堪快点儿脱离的意思,所以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身世向他表白了一番,一面也是叫他快点儿死了这条心的意思。
“唉!你真是一个又多情又有义气的好姑娘!可惜我和你相见恨晚,否则,你也绝不会落得做个小星的地步。”
陈天先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感伤的样子。雪影觉得这个人真有点儿自说自话、自作多情的样子,倒忍不住暗暗好笑,遂收束了泪痕,有些猜疑地说道:
“陈先生,汉堪和你约好在几点钟?我想他和你既然约好了,是不会失你信的。”
“约好下午三点钟,此刻两点三刻,我想他既然不会失信,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了。”
陈天先故意先看了一下子手表,然后微笑着回答。
“那么陈先生,你请坐着看一会儿报,我少陪了。”
雪影站起身子来,她预备走开的意思。陈天先连忙也跟着站起,竟大胆地把她手拉住了,说道:
“周太太,我有两句要紧话对你说,你快慢些再走吧!”
“陈先生,你有话只管说。不过你千万要顾全你自己的地位和人格,因为你和汉堪也是好朋友,当然你对于他的家属是不应该有一种野心的企图。况且……况且……我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所以你把眼睛睁得大一点儿,看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雪影回头见到他这一副贼秃嘻嘻的样子,已经知道他说的绝没有一句正经的话,所以她不等天先说出来,就用严肃的态度,秋波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这不啻是兜头向天先浇了一盆冷水,因此倒把自己弄得没有了落场势。陈天先在横竖的情形之下,他向雪影却跪了下来,拉住她的旗袍角,似乎是一条狗向主人需要爱怜的样子,说道:
“雪影,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之火。我在三个月之前,我也同样地爱上了你,我爱你是快爱得疯狂了,我吃饭睡眠的时候也都想着你,所以你千万要可怜我,救救我,至少是要给我一点儿最低限度的安慰,不过我也绝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给我的好处,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他虽然是个财政部长,不过我的来路也是不小,国府主席是我的妹丈,我就是堂堂的国舅,将来的希望,绝不会在周汉堪之下的。雪影,我的心肝!我的脑袋!你……就千万地答应我吧!”
雪影觉得他这一连串的话,倒好像是一个忠实的教徒在天主耶稣面前虔诚地做祷告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遂恨恨地把脚一顿,高声地叫道:
“阿梅,阿梅,你快点儿上来!”
这一喊不打紧,陈天先到底在别人家跟前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这就急得连忙站起身子,皱了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当儿,阿梅匆匆地走上来,向雪影小心地问道:
“太太,您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我有些头痛,你在这里招待陈先生吧。”
雪影板起了脸孔,很不高兴地回答,一面她已步入了客堂楼去,把门都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梅见这个情形有点儿蹊跷,遂回头向陈天先呆望了一会儿。陈天先恐怕自己秘密被阿梅发觉,泄露到周汉堪的耳朵里,那么在朋友面上究竟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他取了茶几上的呢帽,向阿梅说声再见,便匆匆地步下楼去了。
陈天先坐在汽车里,一路想着雪影这个姑娘,既可爱,又可恨,想我对她这么地哀求,她竟一点儿都不动感情,难道她是铁石心肠不成?因为心中十分气闷,遂叫车夫开到百乐门舞厅停下,他便匆匆入内,到灯红酒绿中去欢乐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在舞厅里竟会遇见周汉堪的太太。她虽然是个四十左右的人了,但是还打扮得妖形怪状的,十分摩登。当时周太太一见陈天先,便老实不客气地把他拉住了冷笑道:
“陈先生,今天碰得正巧,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陈天先见周太太的神色不大好,而且这一把抓的力量也不小,所以他觉得今天的事情恐怕有点儿不妙,遂连忙含笑道:
“周太太,对不起!我有公务在身,下次谈吧,下次谈吧!”
“什么?你在放什么臭屁?既然有公务在身上,你到舞厅里做什么来的?我真不明白你们这班所谓国家要人,一天到晚不知在忙些什么事情?还不快跟我走!”
周太太说到后面,睁了那双三角眼,完全是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也奇怪,陈天先见了周太太这副凶相,真的心中也会感到害怕起来,没有一点儿违抗的勇气,默默地跟她走到一个座桌旁坐下。见桌子上只泡了一杯茶,陈天先于是微微地笑道:
“周太太,你的兴趣真不错,一个人也会到舞厅里来游玩吗?”
“哼!兴趣好?你也不必假惺惺了,我老实对你说,我是特地来捉拿的!”
周太太冷笑不停地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恨恨地说。
“啊!捉拿的主犯当然是周汉堪,不过像你至少脱不掉是个同党关系。陈先生,我对你说,周汉堪整整地有三个多月不曾回家来了,我听人家说,他在外面组织了小公馆,而且还是你拉的皮条,所以今天我碰到了你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保证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把周汉堪的人交给我的。”
周太太一面吩咐侍者泡茶,一面斜睨了他一眼,很笃定的神气回答。陈天先听她这样说,方才急了起来,竭力地声辩道:
“不对不对,周太太,你不要冤枉我,我怎么会给他拉皮条?他组织小公馆,我也许有点儿风声,不过你要我把他人交出来,这……这……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他好呢?”
“只要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组织小公馆,那么他的人不是也很容易找的吗?”
周太太见他急糊涂了的样子,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好笑,遂在一旁提醒了他说。陈天先这才想到了,不过他的心中立刻又有一个考虑,我若把地址向她告诉了,那么雪影一定要遭她的毒手,但是我若不说出来,在这只雌老虎的面前也逃不过门的。果然周太太又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问道:
“陈先生,我把你当作自己叔叔看待,你难道就不把我当作嫂嫂看待吗?假使你要瞒着我的话,那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怂恿汉堪纳妾,你完全要拆散我俩这一对美满的姻缘。那么我就把你当作仇人看待,也绝不会和你罢休的。”
周太太说到这里,一把拉住陈天先的衣服,表示大有武力解决的样子。
“周太太,你快放手,我当然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不过你千万别冤枉我,周公和别人家组织小公馆,说句老实话,我还十二分地妒忌,因为这个姑娘也是我所心爱的,她的美丽真好像是月里嫦娥一样。现在我把地址告诉了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就是不要把那个姑娘太毒打了,稍许给她一点儿教训,然后把她赶走了也就算了。因为我很可怜她,我想把她娶做小妾,不知周太太能不能手下留点儿情吗?”
陈天先说到这里,遂把真心的意思都向她告诉出来。周太太最恨的是男人讨小老婆,所以听陈天先这样请求,她也一样地表示十分生气。不过为了要哄他告诉出地址来,所以也就将计就计地表示许可点了点头,说道:
“可以,可以,我一定给她一点儿小教训,绝不会把她毒打以致损伤一点儿肌肤,那你倒尽管可以放心的。”
“周太太,你肯这样地玉成美事,我实在太感激你了。那么我给你写一张地址,省得你忘记。”
陈天先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撕下一页日记簿,写了“静安别墅a字十八号门牌”几个字样。交给周太太的时候,又向她低低问道:
“周太太,你得告诉我,那么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把她赶走呢?”
“今天来不及,明天一早,我就前去办事,你也随后跟来好了。”
周太太转了转眼珠,计上心来地回答。陈天先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说“好的好的”,遂给她付了茶资,又低低地问道:
“周太太,你有兴趣不妨再玩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情,那么再见了。”
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走出舞厅去了。这里周太太暗暗地盘算了一会儿,她便起身走到隔壁一家咖啡馆,摇了一个电话给十姊妹,说有要紧事情商量,叫大家立刻到皇家咖啡馆来一次,那边一听大姊有命令,立刻答应了一声晓得,遂把电话搁断了。周太太叫侍者并了一张长长的玻璃台,先叫了十客咖啡、四盘西点,不多一会儿,只见大门外早有二辆汽车停下来,莺莺燕燕地推进九个摩登女子来。周太太一见,便即站起身子,向她们一招手,于是众人团团地坐了下来。原来这九个女子和周太太是结拜十姊妹,假使有什么事情,她们个个都是打手,手段比男人家还要凶恶,当时大家都向周太太问道:
“大姊,你叫我们到来,可有什么受人家欺负的事情吗?快点儿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商量报仇的办法。”
“唉!诸位妹妹,说起来真是叫愚姊气破了肚子,我这个不争气的杀千刀,他居然有三个月的日子不回到家里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天天在外面寻找,果然今天在百乐门舞厅里给我遇到了他的好友陈天先。我向他一吓,他就给我吓出秘密来了。原来我这个杀千刀,真的在静安别墅十八号里组织了小公馆。我现在要请众位妹妹帮忙,把这个烂腐货打她一个半死半活,方才出了我心中一口怨气。不知众位妹妹肯不肯给我出力吗?”
周太太一面絮絮地告诉,一面向大家低低地请求。
“大姊,你这是什么话?大姊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既然这只烂腐货抢了大姊的饭碗,我们非把她痛打一顿不可。”
老四第一个先柳眉倒竖地回答,表示她无限愤怒的神气。
“大姊,你放心,有事情都有我们九个妹妹会担当的。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就把她勒死了拉倒。”
老六的性情更凶悍,咬牙切齿的样子,恨恨地说。
“那么事不宜迟,要动手快点儿实行,假使走漏了风声,他们倒一走了事,这不是糟了吗?”
老九年纪虽小,肚子里最有打算,遂也急急地回答。
“那么大家且用了咖啡西点再说,吃饱了气力大一点儿,打起来也可以结实点儿。这次若能旗开得胜,我明天晚上梅龙镇请你们吃夜饭。”
周太太见众人都很兴奋地肯效劳去做打手,一时十分欢喜,遂握了咖啡杯子,向大家高高地一举,笑盈盈地说。众人连连道谢,于是一齐喝咖啡吃西点,看她们人倒很漂亮,但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不多一会儿,早已杯盘狼藉。侍者拿上面巾,大家把嘴一抿,说了一声,便都站起身子来。周太太付了账单,跟着大家出来,跳上两辆汽车,便浩浩荡荡地开驶到静安别墅去了。
大家走进静安别墅的弄堂,找到了a字十八号门牌,七手八脚地一阵子敲门。不多一会儿,里面问了一声是谁,开门出来的正是阿梅。周太太板住了面孔,问说:“这是不是周公馆?”
“不错!这位太太是找什么人来的?”
阿梅见众人来势汹汹的样子,心里不免暗暗地吃惊,遂向她低低地反问。不料周太太一听是的,遂撩起手来,向阿梅劈面就是一记耳光,大骂道:
“你这小丫头是瞎了眼睛,老祖宗来了,还不知道吗?众姊妹,我们打进去吧!”
随了这一道命令下来,众人早已一冲而入,奔进客堂,先把上面搁几上放着的一只古董花瓶拿来就向地上掷得粉碎,接着她们好像训练好了似的分成了散兵线,大家杀奔楼上。那时雪影歪在床上想起茫茫的前途,正在暗暗地伤心,万不料大队人马杀进房来,正欲起身诘问,众人早已一拥上前,把雪影像猛虎扑羊似的一把抓起,你一拳我一脚,有的拉头发,有的拧胸部,还有最毒辣的去踢她下部,十个人把雪影吞吃下去的样子。雪影怎么经得住她们似狼似虎的一阵子痛打,便早已大喊救命。阿梅在楼下听见太太大叫救命,遂急急奔到马路,齐巧一队日本宪兵走过,于是大喊捉强盗。宪兵们听了,便急急跟阿梅到了静安别墅十八号楼上,宪兵一出盒子炮,一班娘子军才都举起手来,可怜雪影倒在地上,已经是遍体鳞伤,不能动弹。幸亏阿梅呼救得快,否则真的是被她们打死在房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