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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皆非·日暮途穷

第十回 啼笑皆非媳妇是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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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初秋的天气,当然没有像暑夏的季节那么热得可怕了。雪影和贤成是已经结婚了,她把安乐坊的房子退了,里面的东西,变卖的变卖,要用的拿到裕和坊来,以后她和贤成恩恩爱爱地过着甜蜜的生活。

这是婚后的半个月的一个黄昏时候,雪影正在沙发上结着绒线背心,暗暗地一阵一阵地思忖:贤成虽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不过有时候在我的面前,还装出那种孩子的脾气,也不知他是故意这样装给我看呢,还是他生成童心未泯?不过照我的猜测,他是故意这么装的,因为在老夫少妻的情形之下,假使做丈夫的再要老气横秋地摆出架子来,这当然在夫妻之间就会很感到枯燥的。这样说来,贤成为了要博得一个爱妻的欢心,他的用心也可说是很良苦的了。其实雪影倒很原谅他的苦衷,因为她感到贤成对自己的好完全是从心眼上的好,那当然不是珍珠、玛瑙、钻戒、汽车来养活自己所比拟的了。一会儿又想梅影和凝远脱离上海是快近两个月了,但愿他们平平安安地踏上了光明的大道,将来做一对快快乐乐的鸳鸯,那么我的心中也总算很安慰的了。

雪影想这样想那样地细细想着,忽然门外有人笃笃敲了两下,于是问了一声谁呀,只见贤成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他手里还拿了一匣子西点,好像特别兴奋的样子,于是含笑起迎,低低问道:

“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呀?”

一面说,一面伸手给他脱了西服上褂,在衣钩上挂好之后,又拧了一把面巾给他擦揩了脸儿。贤成在桌边坐下,笑道:

“来,我们一同坐下先来吃了点心,然后我慢慢地再告诉你。”

雪影给他倒上了两杯开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也在桌子旁坐下了,笑道:

“瞧你这人难道还要卖一点儿关子不成?”

“雪影,你且先吃下了点心,我自会告诉你的,你性急什么呢?”

贤成拣了一块奶油蛋糕,亲自拿到她的手里,低低地说。雪影伸手接过了,遂放在小嘴儿上咬了一口,又微微地呷了一口茶,笑道:

“还不能告诉吗?”

“好了好了,我就告诉你吧。”

汤贤成方才笑眯眯地说道:

“刚才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我一个亲戚,他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在江西南昌城里开设军服店,生意很不错,因为我这个亲戚时常和他通信的,所以他很详细。我想这孩子既然在外面很舒服,我就不妨写一封信去告诉他,说我是住在上海,看他有没有孝心,写信来回复我。”

雪影听他这样说,遂微微地蹙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也低低地说道:

“我对于你家的事情,直到现在还不详细,我要仔细地问你一下。你当初说,你的儿子是养在姊姊的家里,那么你儿子那时候有多大年纪了?”

“我到日本去的时候,他已经有十七岁了。”

贤成低低地回答。

“十七岁了?那么现在他见了你,大概总认得的吧?”

雪影猜疑地问。

“你说呆话了,自己父亲怎么会不认得?这孩子在十七岁那年个子就长得很高了,现在虽然隔别了八九年,我想他的人样也不会有什么大改变吧。”

贤成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庞,嘴角旁显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雪影口里这么地问,但心中却在暗想:这可好了,我这个后母还是儿子大得多了。

“他的学名叫明芳,小名叫阿宝。”

贤成又微笑着回答。

“我想八九年之后,他一定也娶了妻子,养了儿女吧?”

雪影点了点头,她又这么地猜测着说。贤成笑起来道:

“我还没有告诉你一件事情呢!说起来他的婚姻,原是从小定的。你道他的对象是谁?原来是我姊姊的女儿,名叫丽华,比我明芳小一岁,所以我猜想他们一定早已结了婚。至于儿女是否生育,那当然是不得而知了。”

“哦,原来他们是中表兄妹成亲的,这倒好了,明天媳妇见你公公老头子,大概也不会十分生疏吧。”

雪影恍然有悟地哦了一声,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那当然,我们都在上海的时候,她叫我舅父叫得很亲热,因为我姊丈也很早地去世,幸亏他留下了不少家产,所以她们母女两人才没有吃苦。”

贤成也忍不住感到很好笑,遂向她很快地告诉,表示本来很熟悉的意思。两人谈了一会儿,时已入夜,雪影忙着做晚饭,贤成却在写字台旁写信了。这封信寄出之后,大约有了二十天光景,方才从江西来了一封挂号信,当时雪影给邮差打了回单,心中很是欢喜,觉得他的儿子倒很有孝心。不多一会儿,贤成回家了,雪影交给他,贤成十分欢喜地拆开来,展信笺,足足有五张之多,于是两人一同念道: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孩儿自从和大人分别,光阴匆匆,不知不觉竟有九个年头了。在这悠久九年的日子中,人事的变幻,真仿佛流水浮云,无从捉摸。自从战争开始,孩儿日夜记挂大人,奈消息杳然,不知何处探悉。问苍天,天不语,徒唤负负,唯有含泪祝告上苍,保佑大人福体康健而已。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在上月二十五日的下午,竟会降了大人的手谕,方知大人已由日本回国,寄居上海,且已续娶母,儿得悉之下,惊喜万分,真是老天可怜,使我们父子团圆有日矣!大人所问在这九年中的经过情形,孩儿现在详详细细地写在下面,唉!国破家残,伤心人偏逢伤心事,孩儿提起笔来,眼泪不由先涔涔而下矣。

大人赴东瀛后三年,孩儿年已弱冠,毕业于华东中学,姑妈遂将表妹丽华与儿完婚。婚后一年,育有一儿,取名履申,姑妈爱之若珍宝。时孩儿就职于上海织造厂为会计主任,虽不能光耀门楣,但亦堪称温饱。未几,“八一三”战事发,姑妈住屋本地处闸北,婚后亦未迁居,故沪战发,是夜炮声震天,杀声撼地,儿辈猝不及防,在枪林弹雨中,扶老携幼,逃避租界,除捎带细软什物之外,住屋居户早已化为焦土矣。姑妈年老力衰,痛愤敌寇猖狂,忧心煎煎,积郁成疾。时上海织造厂因厂基被毁,便欲内迁。儿思上海一隅之地,绝非乐土,遂毅然挈眷同赴内地。不料在半途之中,姑妈病势转剧,而敌机随地施虐,不顾人道。当时又值大雨倾盆,难胞鸠形鹄面,困顿万状,其痛苦之情形,绝非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及今思之,尚有余惊。可怜姑妈老人家因不堪长途跋涉之苦,未抵江西,竟与儿辈作永远之诀别,撒手西归,呜呼!使老人家做他乡之亡魂,皆儿之罪也。

在江西织造厂内任职未几,因经理自私心太重,故与儿意见不合,儿遂辞职,另谋出路。适遇知友王缄三君,遂集资合作,创办大公军服内衣店,营业甚为发达。不料好事多磨,家门不幸,未数月,儿媳分娩,产一女,产后失调,竟也不幸夭折。丢下孤儿孤女,无人抚养,孩儿中匮乏人,痛苦之情,莫可言宣,不得已续娶继媳。所幸此女贤德过人,爱儿女若己出,使儿无内顾之忧,尚慰儿心也。

兹得大人鸿字,儿实喜不自胜,盖儿店内乏人照料,大人若能离申赴赣,一则共聚天伦之乐,二则使店中营业可以更见发达。儿媳虽殊不孝,但大人到日,侍奉晨昏,当不敢有所稍怠也。专此跪禀,敬叩福安!

小儿明芳拜上

八月二十六日夜

贤成瞧完了这长长的一封信,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有无限的感触。悲伤的是姊姊已做故人,而媳妇也已奄然物化;欢喜的是孙儿孙女都已产下,而且明芳又自己创造事业,叫自己一同前去父子团圆,总算还有一点子孝心。当下对雪影望了一眼,和她商量着说道:

“儿子来信叫我们一同前赴江西,照你的意思,你看去还是不去呢?”

雪影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这当然是要你自己做主的才对,我是没有什么主意。你觉得去好,还是不去的好?”

“我想,明芳这孩子既然来信叫我们去,那么我当然应该去的。况且上海的环境这样恶劣,我这一个工作,实是逼不得已而干的,可以有机会脱离的话,那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了。雪影,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贤成用了很正色的态度,低低地回答。雪影听了点点头,说道:

“你这话对极了,那么我们就决定去吧。不过说走就走,事情绝没有这样容易,上海这一个家,预备怎么样安置呢?”

“我的意思,这次离开上海,除非我们中国有了最后的胜利,否则,在眼前总不至于回到上海来。那么爽爽快快,把房子和家具全部出让,将来到了上海,再可以设法租借,这样子可以免得两地牵挂的麻烦,你说对不对?”

贤成想了一会儿,才这样打算着回答。夫妻两人在这样决定之后,不多几天,在十分需要房子的上海,早已被人家物色去了。贤成和雪影只带了随身两只皮箱,匆匆地离开了暗无天日的上海,到那自由空气的江西去了。

在旅途之上,当然也经过敌人的轰炸和机关枪的扫射,受尽了不少披星戴月之苦,而且更受了无限虚惊之吓。在上苍保佑之下,安然抵达了江西南昌,贤成夫妻两人才觉得性命是自己了,他们脸上是浮现了欣慰的微笑。

雇车至大公军服内衣店门口,贤成领头入内,问汤明芳先生在不在,伙计们一听问着老板的名字,当下就向里面高喊“汤老板,外面有人找你”。不多一会儿,从楼上跑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来,他一见了贤成,好像惊喜欲狂的样子,早已奔到贤成的面前,那时他也管不得在众伙计面前自己是个老板的身份,便抱住了贤成,叫了一声爸爸,也许是快乐过分的缘故,所以他竟默默地流起泪来了。这时伙计们才知道老太爷来了,他们望着他们父子倒是愕住了。父子两人抱头流了一会儿泪,明芳见身后一个年轻的姑娘,心中倒是有点儿将信将疑,暗想:莫非就是后母吗?不过自己不敢鲁莽,遂向贤成低低问道:

“爸爸,这位是……”

贤成被他一问,因为自己娶了一个这样年轻的续弦,所以两颊微微地有些羞惭,遂低低地说道:

“这就是你的后母……”

“哦,妈,我给你拿皮箱,快到楼上去休息吧。”

明芳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妈,然后伸手去接过她手中的皮箱,自己领路,请父母到楼上去了。楼上两个厢房一个客堂楼,一个厢房做会客室,一个厢房已打扫清洁,原是预备给他们到来居住的。明芳自己的卧房就在客堂楼。贤成见儿子对自己并无外表的虚伪,完全是一片真情的孝心,所以心中十分欢喜。明芳给他们坐下,仆妇倒上了茶。明芳向她问道:

“小少爷在哪里?快去领上来拜见祖父祖母。”

仆妇答应,不多一会儿,领了履申上来,明芳忙教他说道:

“履申,这是你的祖父,这是你的祖母,你快上前拜见了。”

履申两只小眼睛向他们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遂跪了下去,口叫祖父祖母。贤成忙着扶抱起来,他乐得忍不住拉开嘴笑起来,一面说道:

“履申这孩子和明芳真像极了。”

雪影也把他拉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一面问他几岁了,可在读书了。履申似乎怕羞,没有回答。明芳代他说道:

“已经六岁了,不过月份很小,是在十二月初四,所以照十足年龄只有四岁多一点儿。因为这孩子太顽皮,我给他送入附近一家幼稚园去读书,今天早晨闹着肚子痛,我知道他要赖学,也只好放他一天了。”

贤成、雪影听了,忍不住都觉得好笑,但也很肉疼的样子,说道:

“本来这样小的年纪,叫他上学校去读书,真也太紧的了。这回到江西来,匆匆忙忙,也没有什么东西带来给小孩子吃。”

明芳笑道:

“还说这话呢,一路上的苦楚也受够了,我是过来人,还有不明白吗?”

贤成忽然想到了似的,忙又问道:

“你的妻子为什么不见呀?出去了吗?”

明芳告诉道:

“我周岁那个女孩子有些不舒服,她抱着瞧大夫去了,大概就可以回来了。”

明芳还未说完,忽然履申奔到外面一间去叫道:

“妈回来了。”

众人抬头去望,见一个妇人身后还有一个奶娘,在奶娘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当那妇人跨进房门的时候,雪影这一瞧,正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禁不住站起身子,扑抱上前,一面叫了一声妈,一面便大哭起来。

这是一幕喜剧,也是一幕悲剧。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是雪影的母亲梨云。当时贤成和明芳的心里,觉得抱了媳妇叫亲娘这一回事,真叫人有点儿啼笑皆非,不免荒唐绝伦,因此呆若木鸡般地连额角上的汗水都像雨点儿般地冒上来了。

她们哭了一会儿之后,仆妇们拧上了手巾,在这时候当然没法瞒住别人,也只好秘密公开了。贤成这就问明芳道:

“你说自丽华死后,就娶继媳,不知当时经过情形,能否向我们诉说一遍吗?”

明芳只好显出苦里带笑的神气,叹了一声,说道:

“这事说来话长,当我们由上海逃难至内地,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在到南京之后,姑妈便病势转剧,当下只好暂时停留下来,那时我们寄居一乡下人家里,齐巧她也比我们早地在乡人家里寄居了。”

明芳说到这里,向梨云望了一眼,当然是指点她而说的。雪影听了,便先插嘴向梨云问道:

“妈,那么你当时在故乡里不是落小河死了吗?怎么又会逃生了呢?”

“是的,我落小河之后,齐巧有一只小船驶来,便把我救起了。本来我在第二天便欲回家,谁知日本鬼杀人放火,村中已遭到了大屠杀的危险,所以我也只好一路流浪的了。”

梨云含悲告诉,她内心是表现着无限痛苦的样子。明芳这才又接下去说道:

“当时丽华见她是个单身女子,便向她细细地问起身世来,她说今年三十四岁,有一个女儿叫雪影,还只有十七岁,但她被日本兵捉去杀了。丽华见她可怜,且这时姑妈生病,一切还幸亏她帮着服侍,于是在患难之中,大家倒像成了自己人。姑妈死后,梨云无处安身,就随我们一同逃到江西,她和丽华情投意合,却是认作了姊妹,就是履申也改口叫她大妈妈。梨云把孩子也爱得了不得,因为丽华有了身孕,身体十分不好,因此履申在晚上也跟着梨云睡觉。这样直到分娩之期,产下这个女孩后,丽华竟然病了,产候症本来十分危险,不到八个月真的死了。临死的时候,她含泪对我说:‘明芳,你的年纪这样轻,当然是还要续弦的,我并不反对你再续弦,只不过我忧愁这两个孩子会遭到后娘的欺侮,所以我有一个不情的请求,千万要答应我。大姊的年纪虽然大了你九岁,不过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况且和我情同手足,平日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和蔼可亲,尤其是履申这个孩子,比我自己亲生娘还要爱护十分,所以你要续弦,还是把我大姊娶了。因为你另娶别女,使大姊也不能在此安居,那么我这两个苦命的孩子更无一个疼爱的人,一定要遭到悲惨的命运,就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永远地不闭口眼的了。’爸爸,当时我听丽华这样说,我还有什么拒绝她请求的能力呢?况且我和丽华的情分又这么好,我不能使她感到失望,所以我只好答应下来……事情是这样造成的,唉!但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的女儿没有死,竟会做了爸爸的续弦……这……这……这……是怎么样地说好呢?”

明芳说到这里,几乎急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这时贤成也把雪影逃亡到上海后,为了生活,只好做舞女度日子,那夜自己救了她,她因为感恩而欲以身相报的话,对明芳告诉了一遍。明芳听了,痛恨十分,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样说来,我们的荒唐绝伦,并不是我们的罪恶,因为我们的经过都是很合情入理的,丝毫都没有苟且的行为。唉!万恶的敌寇,使我们家破人亡之外,还有这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副产物。假使不是为了战争,我们又何尝会遭遇到这样的结合呢?现在……现在……这……这……叫我们这一个家庭怎么好呢?”

贤成、雪影、梨云三个人听了明芳这一番话,不禁面面相觑,真的有些哭笑不得的了。作书的到此,于是也作不下去,只好在此打住,作为啼笑皆非的结束。至于他们一家的辈分,以梨云而说,丈夫是外孙,公公是女婿,女儿是婆婆;以雪影而说,丈夫是祖父,儿子是父亲,母亲是媳妇;还有贤成和明芳及履申这一笔细账,读者不妨掩卷默想片刻,恐怕也要代他们弄得啼笑皆非的了。“总而言之,这是万恶的敌人,祸害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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