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静听了得禄这遍话,觉着得禄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大喜道:“有理有理,就依你的话去办。不过急切之间,从何处去约能手相帮呢?现在他也许开船走了,任是神仙也来不及下手!”得禄哈哈笑道:“你真是一个呆人,何必定要在此时此地下手,你只要能对付他,还怕他插翅儿飞到天上去不成吗?至不济他回到江苏高邮州原籍,你不是一样的,可以约人找到他家里去寻他的晦气吗?”禅静性情本是粗鲁,没有主意的,听了得禄这一说,欢喜得连声夸赞道:“你真赛过梁山伯的智多星,无怪乎中堂重用你,说你能干,会办事的了,我哪有你这些个好主意。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就离那董老儿的家乡高邮不远,太湖里面有个蟠龙寨,便是江湖上有名的淮南三十二家寨主聚议所在。为头的那家寨主名唤彭寿祺,绰号人称逆鳞龙。他管领三十二寨占据湖中,方圆百余里地面,不受官家所管,手下喽啰几千名,势力极大,南北绿林水旱同道,提起无人不仰慕。他的威名,真是称得起数得着的人物。他和我最为相好,手下众位寨主,也都和我有交谊。前几年我来往江湖,路过他那里进寨去看望他们,必须留我住下,盘桓些时,才肯放我走。自从近几年来,我遭了拂逆的事情,住在北京菩提寺,销声匿影,和一班当年相识的同道们,都断了往来,和他们诸位,也就是不通音问了。不过交情仍在,近年来他们山寨,想必更兴旺了。”得禄接言道:“太湖中水寇,势力非常强大,我也时常听得人说过,师傅既是和他们相识,何不就去他们寨里约请几个能手帮忙呢?那老儿的船,此去正经过太湖,在前途拦住劫杀他,正是现成。但须及早前去,迟则恐怕他的船已经过去了,追赶不及。”禅静道:“这一层用不着过虑,据我揣想,那老儿的船,是走水道正路,由这里奔江苏到高邮,船家胆小,知道太湖靠南西一带,不甚太平,早行晚住,所经行的地方,都是正路。他们绝不敢抄近道儿,并且拣那繁盛的热闹船只众多的码头,才敢下椗,稍为僻静的岸口,绝不敢停泊。因此行程就要缓慢,不能快速。我算计他的船,纵然快走,也得半个月的工夫,才能抵达高邮。至于你说叫我去约太湖里那帮人相助,在前途劫住杀他,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但是转念想起这里面有两层为难的关系,第一层是我自己混得这般落魄光景,和他们又多少年不见面了,一见就是求人相助,实觉无颜,第二层是他们的眼眶子大得很,平常做买卖不论万,也得论千,油水少了,他们决看不进眼睛里去。我看那董老儿的船底,吃水不过一尺余,必然没有多少现金银,他这个穷官,更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珍宝财物。既然不是有油水的买卖,可怎么张口和人家去说,求人家帮忙呢!”
得禄哈哈笑道:“师傅也许是和人家没有什么交情,果然有交情的话,朋友彼此患难相助,乃是义不容辞的事,哪还在乎落魄不落魄,有油水没油水这些事情!你不是和我说过,从前在少华山,和金头太岁陈焕章一道聚义,很是得意。后来因为少华山,遭了官军剿捕,陈焕章被捕正法,兄弟们四散,你逃脱出来,才跑到京城逃难的吗?现在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见了他们,就以这件事情措辞。就说董老儿,当年在陕西做州府官,剿灭少华山,杀了金头太岁陈焕章,便是那董老儿,带领官兵所为。你彼时被他捉住,押解回衙,用毒刑重法,严加拷打,将你问成死罪,剋期出斩,幸而事先有几个朋友,仗义劫牢,将你救了出来,得全性命,没被斩首。然而少华山的一片基业,全都丧失,你亡命逃到京城,匿迹销声,苟延残喘,每每想起流落失意,到这般光景,全是受了董老儿的大害。日夕切齿图报复,老没机会,可以下手,等了这些年,好容易等到那董老儿辞官告老,乘船回乡,才一路跟了下来。他船停在中途鲇鱼口地方,你上船去行刺,不料他船上,雇有两个镖师保护,和你动手厮杀。结果你不但没有得手,反被镖师射了一梅花箭,险些送了性命,侥幸逃脱,孤身一人,力量单弱,竟不能奈何他。冤仇难报,实在气愤不出,特来此恳求诸位寨主帮忙,杀了那老儿出了这口怨气,感激不尽。知道诸位寨主,随意派遣几十位弟兄,分成几只快艇,在半道上迎截他的船。大家一齐上去动手,围困住了那两个镖师,他没人保护,便成了瓮中之鳖,釜中之鱼。不但我的冤仇得报,而且弟兄们也可不虚此行,他船底外面,看着虽是吃水不深,试想他做了一辈子的州府实缺官儿,告老回家,所有宦囊,当然全部带在船上。即便没有多少现金银,那值钱的贵重珍宝古玩,必然也不在少数,很值下一回手。你照我这样一说,岂不冠冕堂皇,他们听得你和那老儿,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又听得船上不无油水可劫,那还能拒绝你不管吗?只要事情能办到,就使他们一无所有,白费了一回力气,你原有吃水不深的那句话,说在前头,他们也没得可怨的。就使埋怨,反正那老儿已经被你杀死,你的愿望已偿,回京有了交代,竟擎着领那万金之赏,别的也都可以不计了,我出的这个主意,你以为怎么样,好是不好?”
禅静本是个浑噩糊涂,素无谋略的蠢笨武夫,和得禄这般狡猾变诈、诡计多端的奸坏小人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听了这番话就喜得拍手乱迸,高兴已极,连声称赞道:“你真是个活曹操,我只愁着混到这般潦倒地步,没法子见人,像这般没甚油水的买卖,更没法子向人家张嘴来说,求人家相助。不想你都有鬼话来遮掩,还能串成一篇自然的大道理,叫人不能不信,主意太高了。我立刻前往蟠龙寨,去见他们,依照你的这话办了,你和我同走一趟就是。我们抄近道儿走,由这里径直奔蟠龙寨,水程不过七八天,便可到达。那时候董老儿的船,至快也就刚入太湖,我们约好了人,乘驾快艇,在他前途等着他到来,下手决不误事,太湖里水程地理,我都熟悉得很。那董老儿的船赴高邮走的是正途弓背,我们奔蟠龙寨,走的是近道弓弦,怎么样也可以赶在他的船前面几天,你不要发愁来不及了。”得禄大喜道,“如此,你准可成功了。”
当时禅静得禄两个人,商议已定,背着行李,来到岸边,一看不但董老儿的船,早已开去,所有夜间停泊的民船货船,也都走净,只剩下几十只待人雇佣的小满江红,和瓜皮艇子,还泊在那里没走。那些船夫水手们闲着没事,都聚在岸边上茶棚里,坐在一处,谈天说地,一面等候生意。瞧见二人背负着行李,举目张望之状,知道是来了雇主,都纷纷起立延揽生意,围拢在二人身边,七嘴八舌地乱嚷道:“二位客人要雇船吗?上哪里去,我这只干净便宜,长行短道均可以的。”得禄方要答言。禅静性急,脱口而出地嚷道:“上太湖蟠龙寨,你们谁去?”声暴气燥,兀像凶神一般,那些船夫水手们哪吃这个,只看了二人一眼,鼻孔哼了一声,都不答话,纷纷作鸟兽散,展眼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两个年轻的,还站在二人身旁没走,各闪着两只眼睛对二人上下打量个不住,神情十分不尴不尬。得禄早明究竟,禅静兀自莫名其妙,怪眼圆睁,大声骂道:“你看这群鸟人,既不打算延揽生意,过来问些什么?没等说价,又都滚开了,拿老爷开味,待要讨打吗?你这两个鸟孩子,站在这里可是愿意去。怎么不答话?”那两个少年船夫,却有一个问道:“二位上蟠龙寨,可是看望朋友去吗?”
得禄何等精灵,早看出那些个船夫是听说雇往贼寨,吓跑了的,唯独这两个少年船夫不走,反而问去蟠龙寨何为,看形状必是山寨里来的喽啰探子。即便不然,他们也必和那里有关系,恐怕禅静误会,连忙答道:“正是上蟠龙寨看望朋友,你们的船,可愿意到那里去?”少年船夫笑了笑,答道:“既是二位到那里去看望朋友,就不是外人,我们把二位送去也可以。”禅静还不十分明白,插嘴问道:“要多少钱的船脚呢?”少年船夫看了禅静一眼,笑道:“随意吧,我们没有一定价钱。”禅静立刻说道:“怎么你们打算讹人吗?”得禄怕禅静误会弄僵了,急忙接言道:“很好很好,我们有紧急的事情,要赶到那里去,哪只船是你们的?我们就上去走吧。”得禄说着又翻眼向禅静示意,叫他不要多嘴,禅静虽然还不了解得禄用意,却也不再说什么话。
当时两个少年船夫转身下了堤岸,走在一只瓜皮艇子之前,解了绳子说了句:“二位请上来吧。”得禄走上了艇子,禅静只得跟着上去,心里颇是怀疑得禄,为何不和船夫议定船价,便坐上去,只为他示意,不便询问。两个人进艇坐下,只见艇上另外还有两个船夫,当时扯帆打桨,便即开行,去了里余远近,那少年船夫,一面划着艇子,一面问道:“二位客人,敢是和我家寨主爷相识吗?”得禄道:“正是,这位大师傅和贵寨寨主们,都是至交好友,因为有几年没会一面了。现在特地前去看望,恰好遇见你们正是寨里的船。不然时,那些船家,听得往那里去,没有一个敢应的,我们连船都雇不着,还没法子去哩。”那少年船夫笑道:“也是凑巧了。我们轻易不往外边来,这回奉了彭大寨主之命,送山东榖城山麻石狮子郭武郭大寨主,回往山东,归途经过这里,停泊休歇。听见了二位客人雇船往蟠龙寨,便知和我们寨主们有交谊,常人哪有到寨里去的,船家听得蟠龙寨三个字地名,便即头痛,那个还敢来受雇。我们若不搭载二位走,恐怕永远也不会雇着船的。这位大师傅不明其意,尽自地嚷,倘若旁边有那六扇门中人听见,这要找出麻烦来呢,你老贵姓呀?这位大师傅法号怎么样称呼?”
得禄一一说了,又将自己在北京鳌中堂府里管事,如何有势力,禅静如何地和中堂有交情,本领武艺如何的了得,在江湖上如何的有名,昔日在少华山如何的威风,和蟠龙寨逆鳞龙彭寿祺以下的三十二家寨主们,如何的相好,都变本加厉,锦上添花,胡吹瞎捧地说了个不亦乐乎。这下子,把艇子上的四个水手全都吓着,巴结奉承二人不迭,齐声说道:“原来是二位贵客,小人们失眼了。小人们都是大寨主里吃一份喽啰的口粮,派在这来往接送客人的船只上,充当水手。差使很是清苦,二位贵客,到寨里见了彭大寨主,随意地抬举小人们几句,便可以升上一名头目,月间多出二两银子口粮,小人们感恩不尽。”得禄满口应承道:“可以可以,小事小事,你们都姓什么叫什么,说出来我好记着,给你们提说。”四个船夫听了大喜,于是各报姓名,又一起打阡行礼,向得禄谢过。禅静看见得禄如此信口胡说,随意许愿,大不为然,却又无法拦阻,一路之上,哄骗得四个船夫十分相信。四人恭维问候他两人,比孩子还要孝顺些。鸡鸭鱼肉,好酒好饭,轮流东道,送将上来请禅静得禄二人受用。禅静很是过意不去,得禄却视为分所当然,毫不客气,大吃大喝,不时还催促着他们加力打桨。天色微一发亮,便即开行,日没深黑,才觅地停泊,四个船夫,整天不歇,劳累得直到天晚,才能住手休息,一心只盼着他两人能给自己说好话,升级加钱,个个死心塌地讨好,费力气使船,还怕来不及,绝无半点怨言怨色。水程因之加快,不到六日工夫,便已抵达了太湖蟠龙寨,淮南三十二家水寇的巢穴。二人下艇,禅静取出四两纹银赏与众船夫,众船夫哪里肯受,只说但求二位贵客,在我们寨主面前美言提拔几句,便沾光不尽了,哪敢再领赏赐。禅静道:“你们嫌少吗?”众船夫无法才受了,又向他二人打阡谢了赏,便由那个伶俐点的名叫赵德标的引路,领着二人登岸。
得禄禅静两人来到大寨前,抬头望见江湖上有名的淮南水寇巢穴蟠龙寨,巍峨雄壮,直如大都会地方城池一般。从上到下,足有七八丈高,两丈多厚,一概用青砖作墙,麻石筑基,谯楼高耸,女墙密列,两扇宽广丈余的黑漆寨门铁里钢包,浮鸥兽环,坚重无比,正大敞着。寨上竖着一对大旗杆,上面悬着红地蓝边的寨旗,上绣着“蟠龙寨”三个黑色宋体字,每字都有桌面大小,在微风中荡漾飞扬,很是气势。站着两排身着黑色号衣的喽兵,约有百余名之多,个个手执刀枪,肃然对立,景象森严,如临大敌,另外还有一个身佩腰刀的头目带着。这时赵德标领着二人,直到临近,嘱咐二人止步,只见赵德标由怀内取出腰牌来,走到那佩刀的头目面前,把腰牌递过验看,说道:“这二位是在鲇鱼口,搭载我那艇子,前来拜望众位寨主的,说和众位寨主爷都是至交好友,费心请进寨给回一声!”那头目听了,点了点头,看了禅静得禄一眼,说道:“二位请稍候,待我进去回禀郭寨主。”说罢,便转身进寨门而去。
原来蟠龙寨时常有绿林人过往拜会,寨中规矩有客人来到,照例都由这看守寨门的头目,进去回禀那把手头道寨门的寨主。这头道寨主名叫横江铁锁郭天游,由他出来接待,问清楚了来人的姓名来历,到此拜会寨中某人之后,再由他本人,或是派人领入寨内。规矩定得极为严厉,比衙署军营中,还要缜密得多。寨中共有三道寨门,都有寨主带兵把守,如遇生人进入头道寨门,没有人同者,走到第二道寨门,便即被看守第二道寨门的喽啰,盘诘拿下,不能逾越雷池半步。自己寨内的喽兵,出入都要呈验腰牌,以防意外。
当时看守寨门的头目进寨,见了那看守寨门的横江铁锁郭天游,回禀说:“外间有一僧一俗求见,那僧人名唤禅静,绰号铁杖僧,说是和众位寨主爷,都是多年的旧交好友,特来拜望,不敢擅自放入,启禀寨主爷示下!”这横江铁锁郭天游,原是江湖上著名的水寇。昔年路过陕西,曾在少华山住过多日,和铁杖僧禅静,金头太岁陈焕章,很为相得。别后禅静也曾来过蟠龙寨数次,每次来时,至少也得留他住过十天半月才走,彼此都是绿林中的渠魁,气味自然是相投。这回分别之后,足有五六年的光景,没曾见面。听得他来到拜望,喜悦不胜,忙道:“快请进来!”那头目闻言,知道果是寨主的好友,哪敢怠慢,赶紧跑出寨门,连声高叫道:“寨主有请!”禅静笑向得禄道:“你看如何,他们居然没忘旧日交情,咱们快进去吧。”头目在前领路,禅静得禄二人,跟随进了寨门,走过了一条倏长可数十丈青石甬道,两旁俱是看守寨门的喽兵所居营房,尽头处正中有一座大厅,两廊摆着刀枪剑戟,兵器架子,一边立着四个执械的喽兵,气象威武,俨然如同帅府辕门,这座大厅,便是横江铁锁郭天游办公事和居住之所。
头目引着二人上了大厅台阶,高声喊了声:“客来了!”便有两个便衣仆役模样的人,走出来,打起了帘子,恭恭敬敬侧身让二人进入厅内。郭天游忙由暖阁室中,抱拳拱手,走了出来迎接,延请两人入室,坐在上面虎皮交椅之上,自己下首相陪,彼此寒暄客气了一番。献茶已毕,禅静便为得禄介绍,说是京城相府的差官,自己的好友。两人因事南来,好几年没和诸位相见,特来拜望。天游便问禅静道:“师傅在少华山聚义,向来得意,为何又到京城,这回来为了何事?”禅静叹息着,便将得禄教给他的那番言语,一字不遗的,学说了一遍,又说道:“我落的这般光景,全是受了那姓董的赃官所害,日夕切齿,冤忿填胸,几年来苦于没得机会报复。好容易等到了今天,那赃官告老回籍,跟了下来,明知道自己人单势孤,奈何他不得,才暗地里上船行刺。不幸竟被他船上两个保镖看见动起手来,不但没刺成他,反倒被他射伤了一袖箭,越想越觉怒气难伸。忽然想起他坐船前途正由这太湖经行,乃是贵寨势力所及之地,他往高邮插翅也飞不过这里去的。诸位寨主和我都是多年旧交,如若知道,我和他这层仇恨,绝不能坐视不管,所以特来恳求相助,只要派遣几十位弟兄,架住两只快艇,在前途守候拦截他的船只,不过举手之劳,便把我的冤仇报了,真再容易没有。那赃官坐了一辈子的实缺,宦囊都带在船上,即便现金银不多,珍宝值钱之物,绝不会少。得手之后,我情愿一文不取,都给弟兄们做犒劳,请郭大哥和彭寨主大家商量商量,帮我一个忙,替我出了这口怨气感激不尽。”郭天游听了很为不平,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师傅少华山偌大的一片基业,竟被这个赃官毁了,真是可恼。不必着急,回头我陪你进去见见彭大哥及众家寨主,大家欢聚欢聚,随便请哪位寨主带领几十个弟兄同你一行便了,这是手到擒来的事,不算个什么。我们近来不常到外面做买卖,粮饷一切用度,就以湖里自己出产的渔税田赋收入进项来开支,都还有富裕,使不完的。除非是有了大宗油水的买卖,值得当做的才去做,平常的货船客船,一概放过,看着也不动手。因此弟兄们久闲无事,得不着分润,每月干拿口粮而已,巴不得派他们出去做几号营生,好弄几文钱外快花花,你这一来,倒照顾了弟兄们,自必高兴踊跃前往。”
禅静大喜,又坐了一会儿,谈了半天闲话,郭天游道:“走,我们进寨去见他们吧。”于是天游引导二人进了内寨,谒见大寨主逆鳞龙彭寿祺。彭寿祺正和手下那班水寇,如海蛮师欧阳本,秃老鹫夏明远,黑鲇鱼苏驷,墨鲲鱼苏骏,水豹子伏升,孩儿鱼商英,水中鸥瞿平,海夜叉严玉成,小老鼠刘仁,海螵蛇杨庆,河飘子孙彬,铁鳄鱼陆俊,浪里浮萍陆英,猪婆龙刘吉,定海神针余进,浪里江豚窦高,混水灵龟祁泰,金色鲤鱼胡深,点水蜻蜓康彬,黑忽雷贺乐等二十二家寨主,坐在内殿分金厅上,在大说一气。横江铁锁郭天游领着两人进到内寨,大家连忙起身接待,和禅静彼此欢然道故,禅静介绍得禄与群寇施礼相见,让座已毕,禅静把来意如前详细地述说了一遍,逆鳞龙彭寿祺哈哈大笑道:“我生平最恨的是这类赃官,专门和我们这道中人作对头,其实他们贪赃枉法,谋财害命,荼毒百姓,蹂躏地方,暴虐狠辣,所行所为,厉害万倍。无非不操矛弧,而操印笔,不用喽啰而用兵役罢了。还美其名叫作官儿,所行所为一切也就成了官的,王法不禁,我们杀那奸商恶吏,劫夺为富不仁的钱财,倒要叫作强盗,王法必诛,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们再不杀他们,世界上更没有循环天理了,你这点事,不用搁在心上,众位弟兄谁去领人走一趟?给这个姓董的赃官一个报应。”
当时水中鸥瞿平,海夜叉严玉成,河飘子孙彬,浪里浮萍陆英,定海神针余进,猪婆龙刘吉,金色鲤鱼胡深,孩儿鱼商英共有八个人,都站起来争着要前往。禅静道:“承诸位寨主义气深重,热心要帮我的忙,真是感激不尽。但是那个赃官的船上,除了两个镖师,剩下的都是孱弱不济的妇孺,毋庸劳动这多位寨主的大驾。只要有一两位领着几十个弟兄,同我前去,便可手到成功。”海夜叉严玉成浪里浮萍陆英,性情最为躁动喜事,便答道:“既然这样,让我们两个前去开开杀戒吧,好久没有杀人了,着实闷得慌。”彭寿祺道:“你们二位向来是闲着便要烦闷生病的,这回好容易有禅静师傅,带得买卖来了,就让你们二位去照顾吧。”严陆二贼大喜,摩拳擦掌地站起,便要点带喽兵前往,彭寿祺笑道:“何必忙在立刻,二位太沉不住气了,那赃官坐船是由正路走,算计行程,此时未必入太湖境内。禅师傅是抄近道径直来的,至少也比他要快两三天。你们二位明天动身,到前途去等待他都嫌太早,着急则甚。他们二位,远来不易,我们且备酒,给他们二位接风,大家弟兄畅饮一番。”说毕便吩咐左右速行摆筵。
蟠龙寨饮馔最为讲究,厨下那一天都要开十桌二十桌燕翅席。所用的厨师,都是派人在扬州苏州物色挑选来的,饮馔极其精美,咄嗟立办。本来太湖地当重要,南北往来的绿林同道极多,都和蟠龙寨有交谊,路过没有不到蟠龙寨拜望的,因此寨中送往迎来,宾客时常不断,虽是强盗窠巢,较之王公府第,还要阔气些。饮食起居一切,恐怕京城里面王公贵人,都没有他们当强盗的受用快活。当时酒筵摆好在大厅之上,共是三桌,寿祺和一干寨主,分坐在各桌上相陪,开怀畅饮,极醉方休。当夜得禄便住在宾馆之内,次晨大家复聚在大厅中谈话,海夜叉严玉成,浪里浮萍陆英,向禅静说道:“我们已经准备下了两只瓜皮快艇,挑选好了十五名弟兄,本领机变都是很来得,久惯出去做营生,地理熟悉的,现在已经上了艇子,在寨外边岸停泊待命呢,咱们事不宜迟就走吧。禅师傅估计这多人,可够用的吗?”禅静听了大喜,立时站起身形,连声说道:“够用了,够用了。”说罢,便向逆鳞龙彭寿祺等一干人合十作别,连道厚扰。彭寿祺向严陆两人,发话道:“且不要慌,我问你们,可曾商量定规好了,此去前往什么地方埋伏下桩?在哪儿等待那赃官的船只呢?”彭寿祺这一句话,把海夜叉严玉成,浪里浮萍陆英二人问了一个愕怔,半天摇头答道:“这个却还未曾定规。”说到这里,回身向禅静道:“听凭禅师傅的指示吧!”禅静道:“我还当二位寨主有准地方呢。”逆鳞龙彭寿祺哈哈大笑:“却又来,你们连下桩的处所都没择定,光急着要赶快走,坐上艇子,奔往何方呢?太湖地面大得很,往高邮去,沿河可以停泊的地方更多,你们如不选择好了在他前途扼要之所下桩,必被错过去。”
严陆二人齐声说道:“依大寨主之见,在他前途何处埋伏下桩才是扼要,不被错过呢?”彭寿祺想了一想道:“入太湖到高邮去的寻常民船,大都是早开晚住,顺风每天走一个水程,要走七个水程,共是七天。这七个水程之中,前四个水程,沿途村镇最密,每隔一二里地,都有可以停泊的码头,你拿不准他的船,夜里停泊在何地。唯独由第四个到第五个水程,只有一处码头,地名唤作枫菱渡,他船非得在那里停泊不可,是个最扼要的所在。这里径直奔那枫菱渡,一气不停,后日早晨,便可到达。而且那里上下游一带,只一里余之地,湖水又浅,芦荻丛生,你们可以把艇子划到芦荻丛中,藏躲埋伏,静候他的船只到来,夜间前往下手。这样做他们连你们从哪里来的,都察觉不出来,恍如天降,那是最妙不过的下桩之所,你们想想这个主意如何?”严玉成陆英禅静三人听了,不由大喜,一齐拍手高声叫道:“彭大哥,你的主意真高,我们哪儿有这等奇谋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