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禄背着包裹,跳上了岸去,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顺着大路,一口气不歇,跑进了村中。这时天光方才大亮,住户们都还没有起来,得禄随走随看,心想我得找一个人家歇歇脚,再作道理。走了半天,瞥见前面不远,有一家卖炊饼熟食的铺子,刚刚开门。得禄大喜,紧跑了几步,来到门前,只见门内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叟,蹲在炉前,扯风箱生火,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在案旁和面打炊饼,看那模样像是父子两个。这二人瞧见得禄走来,觉得面生不是村里素识之人,都不由得抬头注目看了几眼。得禄最为机灵,见景生情,便迈了一大步,走进这铺子里,笑声说道:“掌柜的辛苦,起得真早呀。”那老叟慌忙起身站立,笑答道:“客官从哪里来呀?要吃点心吗?火才刚生着,面也和好了,请略等等,就动手做。”说着便由旁边搬过了一条白木长板凳来,请得禄坐下。得禄着实劳累,忙将包裹卸下来,放在板凳的一头,落了坐。老叟又笑道:“我看你老不像是本地的人,昨天晚上到这里来的呀?”
得禄见他一问,眼珠一转,笑答道:“我是由高邮州坐船来,预备上山东去,昨天才到这儿,在船上过了一夜。清早我忽然想起,因为动身匆忙,忘记了一件最要紧的东西,没有带来。刚才便派那只船赶紧返回高邮去,到铺子里去取。我在这儿住一天半天,等候他回转,走进你们这村子里来,想找个客店存身,不想天气太早了。村里人家都还没有起来,正在着急,望见你们铺子开了门,肚子里正觉得很饿,进来歇歇,买点儿炊饼吃,就便向你打听打听这村儿里头,可有客店住处没有?”老叟摇头笑道:“我们这里,是处停船的码头,过往的客人,都在船上就可安歇,哪有客店呀。你老要在这里等船,只有找个人家借住了。听你老的口音,不像是我们江北的人,你老住在高邮,敢是经商吗?”得禄顺口答道:“正是,我是北京人,在高邮州城里开京货店,年年由京城贩货到南方来。也不光是高邮一处,就连扬州镇江南京各地方,都有铺子。高邮那里,只不过是处分号,往来歇腿,并不常住在高邮,到时候来看看,收了账住过十天半月的就走。”
得禄信口开河,大吹其牛,那老叟听了,一张皱纹脸,立刻伸开谄笑道:“原来是一位财主老爷,小老儿失敬了。你老在这里等船,要过个一夜两夜的话,如果不嫌小铺龌龊,就请在此住宿,免得在村子里还得现找,村里人家,也没有什么很干净的去处。”得禄听了一想,在这饭铺里住,吃食一切,也很方便,住过两天,给他两把银子,也就行了。便答道:“你们这铺子后面有闲屋子吗?”老叟笑道:“后面还有三间房,就是小老儿老两口,和我儿子儿媳妇住的,你老要住,腾出一间来好了,你老请去看吧。”
得禄欣然,便跟着老叟走到后院,一看果然有三间屋子,一明两暗,中间是堂屋,正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妇人,正在梳头哩。老叟让得禄进东头里间瞧了瞧,土炕方桌,收拾得倒颇干净,老叟说道:“你老就住在小老儿这间屋里如何?”得禄道:“好。”于是老叟请得禄在炕上坐了,喊那少妇沏进一壶茶来,又跑到外面把得禄的包裹,撂进屋来,又吩咐那壮年半天,叫他等炊饼做热,准备几样鱼肉蔬菜。为款请得禄吃早饭,老叟和他那老伴,恭敬伺候,忙个不迭,真是从来没有的贵客上宾,得禄倒也居之不疑的,一一生受了。心里暗笑道,乡下人真是不开眼,被我几句话,便把他唬住了,就这样地恭维奉承我。越想越觉得好笑,老叟也不到外面去张罗买卖,坐在屋里陪得禄说话。
得禄问知那老叟姓张,名叫张老实,那壮年人便是他的儿子张柱儿,老妇是他老妻,少妇是他的儿媳,一家人在此开饭铺营生,已有多年。谈话之间,不觉天已己牌时分,那壮年人端着个长方大托盘,盘内满盛的是菜蔬,热气蒸腾,走了进来。张老实连忙起身,帮着张柱,摆好了杯箸,把菜蔬一样一样的,摆在方桌之上,请得禄吃酒。得禄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大盘热炊饼,一大壶白干酒,一碟儿炒鸡蛋,一碟儿白煮鸡,一大碗炖牛肉,一大碗红烧鲤鱼,一大碗白菜汤,连荤带素共是五样肴馔,颇为丰盛,和寻常村镇里饭食不同。张老实让得禄上坐,自己下首相陪,恭恭敬敬地斟了满杯酒,送在得禄面前,笑道:“村里除了酒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奉敬你老,请包涵着点儿吃吧。只这酒却是本地的著名出产,叫作透瓶香,运销南北各省,你老想必早有耳闻。但是运往外省卖的,往往掺过了假,不是本味了,所以讲究喝酒的人,都轻易尝不着真的。这是小老儿为了自己好喝两盅,在酒坊烧锅上,回了来的,不但一点假没有掺,并且是双蒸久窖的,在本地都很难得着这等好酒,莫说别处了。你老请喝几杯,品尝品尝,也是小老儿一点儿敬意。”
得禄本来是个酒鬼,在京城除了跟随主人鳌拜出门,没事便蹲在宅子里,和那一班豪奴恶仆们痴饮惯了的。出得京来,只在蟠龙寨饮过一遭,哪能解得多日的酒渴。举起杯来,只闻得一股馥郁之气钻入鼻端,立刻把瘾虫勾动,不由馋涎欲滴,扬起脖子,一咕噜就是一杯下去,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又香醇又平和,再来一杯。”张老实急忙举壶斟了个满,得禄不顾吃菜,又是一口咽了下去,张老实忙又斟上一杯,得禄举起喝了下去。张老实又斟满了一杯,得禄已觉着脑袋发晕,眼睛直冒金的火花,耳朵雷鸣,拿起杯来往嘴里送,手竟没了准头,洒得淋漓满襟,口中说道:“这酒好……真真……厉……害,舌头也圈了。”他说到这,猛然两眼一黑,浑身无力和软瘫一般,不由自主,咕咚一声,便歪倒在地下,不省人事。
张老实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柱儿快来?”那壮年人正在外间屋窥伺动静,听得唤他,急忙跑进来,笑道:“撂翻了吗?我怕这药存了有好久没用,药性已走,不料还有这么大的力量,真是活该我们本行发个利市。”张老实道:“别尽自说废话了,快快整治了这小子,免得万一有人来撞见!”那张柱道:“理会得。”便由腰间抽出来一把一尺多长的牛耳尖刀,弯身按着得禄的头颅,举起尖刀,比准了咽喉,才待刺下,老实喊道:“且慢,你记得你上次也是这样做,弄了一地的血,害得我连铲带刷的费了一天的事,才得干净,去了痕迹吗,这回你又来了。”张柱道:“又要发财,又怕费事,那么你自己去整治他吧,我不管了。”赌气便把尖刀当啷啷一声,扔在地下,噘嘴站在一旁。
老实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这牛性子,不有的是绳子吗。”说着便把得禄包裹上捆的那根粗如手指的线绳儿解了下来,打了一个活拴,递给张柱道:“孩子还是你来吧,”张柱接过嘟囔道:“这些事情,知道叫我做,有了银子,我想多花一点儿,你便心疼了。”张老实笑道:“省着了也是给你的,好孩子,快整治了他吧,浅房窄屋,大白天的,万一有个人来,不是耍的。”张柱这才蹲身在地,扶起了得禄头来,把那绳拴套在得禄脖项之上,用力收紧只一勒,只见得禄两条腿,蹬了几下,身子挺了几挺,喉中咯咯作响,粪门里噔的一声,放出一个山响的臭屁来,便即气绝身死。张柱怕他缓醒复活,又使劲把绳子在他颈项之上,绕了十几个圈儿,紧紧地系了两个死结,捆的那颈项,又细又长,两只眼睛,瞪如鸡卵,努出眶子以外,鲜血滴溢,面色青紫,弩的全是血印,口大张,舌头吐出有三寸长,握拳透爪,形状凶惨,可怖至极,张柱站起身来笑道:“了得了。”老实道:“把他先填到炕洞子里面放着,等到夜晚没人的时候,背出去扔在村外湖里就完了。”张柱道:“须要用被子卷着,深夜扛到船上,划到远处再扔,免得尸首漂浮在近处,被村里的人瞧见。”
张老实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真是个傻子,你不想这厮是孤身外客,大清早投到我们这里来,村里都还没起,并无一人见过他,尸首只要扔出在门外,被人发现了,从何处证明是我们家害的,你就依照我的话去做好了,用不着费那么大的事。”张柱想了想,甚为有理,掀起炕门,把得禄尸首夹起,往炕洞里便塞,刚刚恰好,正塞得进去,仍将炕门掩上。老实把得禄包裹提过来,一面解一面笑道:“这厮是个大财主,由高邮铺子收账刚回来,要到山东去,这包裹却不甚沉重,要是银子,倒很有限,想来必是嫌银子累赘,不好带,换成金子值价之物了。想不到你老子这么大的年岁,还有这般大的富贵送上门来,真是造化。”说着便把那包裹打开,定睛谛视,张柱也圆睁着一双大眼,在一旁注意观着,只见内中乃是一叠棉夹单衣服,老实一件一件地抖开了,突然发现衣服中间,裹住有一个红绸子的长方形包儿,摸了摸坚硬触手,颤了颤沉重非常。
老实张柱这一喜非同小可,情知内中定是金宝,老实直乐得手指发颤,竟然不受使唤起来。偏生那个小包儿,系的是死扣儿,结实非常,老实两个手指头,哆哆嗦嗦的,用力去解那个扣儿,急切解不开来,急得面容赤涨,臭汗如浆,半天半天好容易才得解开,拿起来往桌上一抖,咕噜噜滚满了一桌子。老实张柱见状,不由得呀了一声,四目相看,作声不得,满腔中的发财热望,立如冷水浇头一般,冷透了底,原来所滚出来的尽是白花花的散碎银子,估计起来,最多也不过三四十两。老实愣了半天,啐道:“早要知道才止这一点儿油水,何值得老子动这样大的干戈,这小子原来是个虚子,吹他娘的牛,老子当作真的,废了他娘的狗命,老子也没有落着什么,真他娘的冤枉,他死了还得叫我恨他。”说着忿恨不止,张柱也骂道:“这小子真是命弩的,哪里不好找死,偏他娘的大清早晨撞到这里来,叫我们无故废了他的一条狗命,还得担惊受怕的,夜里冒险到外面去扔他,倘若被人撞见时,泄了底,还得给他偿命,才真不值得哩。爹也真是老糊涂了,我一瞧他,就说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不像是一只肥羊,爹偏要听他的,拿他话当真,财迷心窍,转了方向,逼着我做他。要万一因此失风出事,你是自找,没得说的,这大年纪死了也值得,早就活够本了,连累我一块儿吃官司,才真正冤呢!”
老实笑道:“得了,孩子不要尽自埋怨老子了,这是输了眼,要真个发了财,你要不要。”两个人在屋里懊恼,互相埋怨,絮叨不已。老妇少妇两人听得,进屋问知情由,也是絮絮埋怨,只是人已害死了,追悔不及。只得候至夜深人静之后,由炕里把得禄尸身拖出来,由老实先溜出门去,到街上四外看了看,并无半个人影,急忙跑回,告知张柱,把得禄尸身背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如飞,跑出村外,到了湖边,把尸身卸下,一个提头,一个提足,抛在湖中,扑通一声,沉落了底,又翻了上来,顺着湖流,荡漾漂浮而去,两人心怀大放,回转家中,闭门睡太平安稳的大觉不提。
这也是得禄一生仗恃着主人鳌拜的势力,狐假虎威,坑蒙拐诱,欺压良民,无恶不作,积孽太多,才恶贯满盈,遭受这等的惨报。他素来惯会吹牛说谎,欺骗恫吓,没有真话对人说,谁听信他的话,谁便要上他的大当,受他害人,正不知有多少,处处占尽便宜,弄成习惯。否则他要不向张老实夸说富有,引起张老实谋财害命之念,他又怎会遭遇这样的惨死呢。由此可见老天巧于报应,使之作法自毙,以害人之术,自害其身,真是天道好还,因果不爽了。
原来张老实少年的时候,本是江湖积贼,干那打闷棍套白狼的勾当,也略通几手拳技武艺,侥幸没有落网。五十岁以后,投在蟠龙寨,吃一份头目的口粮。逆鳞龙彭寿祺因为他是高邮枫菱渡当地的土著,便派他在当地开设一个小饭铺,明着是卖炊饼饭食,做生意,遮掩行迹,暗地里给蟠龙寨做耳目踩盘子,观察来往停泊的客商船只。瞧见那有油水,值当做一下子的,便往寨里送信,好在中途行劫。饭铺开了十来年,倒也正经做生意,一丝行踪不露,以致无人知晓他是贼党。他的儿子张柱,原先是山东榖城山贼寨,在山下所开设黑店之中的伙计,干惯了图财害命的勾当。后来榖城山贼店被官兵剿灭,张柱逃得性命,跑回枫菱渡来,更没人晓得他在外面当过强盗的。只是他父子既都不是好人,当然贼性难除,偶然遇见有一个行囊沉重的孤身客商,来饭铺里食宿,张柱未免垂涎,就劝老实下手谋害,老实起先还怕犯事,不肯听从,张柱却非干不可,他从山东回来,带的有蒙汗药一瓶,便不用老实做主,偷偷地将药下在酒食之中,将客人蒙晕了过去,用刀杀死。老实要拦,已来不及,见事情已然做出来,只得帮助张柱,在夜间用船,把死人尸身,运到湖里远远的所在抛却。行囊财帛,入了腰包,人不知鬼不觉的,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胆子便弄大了。
自此以后,又连连照这样做了几回,着实落了不少的财帛,足够一生温饱。老实怕被人瞧出来形迹,仍然装穷,做饭铺营生,将银子埋藏在室内地下,不敢拿出来花用。和张柱约定,既然已经发财,从此要洗手,不许再做了,以免犯案,张柱也自然应诺。果然自那天起,数年之中,常时也有孤客借宿时,并没有再加谋害,父子俩安分守约,经营生理。枫菱渡全村,不但没人得知他父子俩,曾经做过谋财害命的事情,而且见他为人勤俭,炊饼饭食卖的价钱,又比较别家饭铺便宜些,都把他认作老实好人,对他人缘很好,因之生意甚为兴隆,非常的赚钱。每年除了一家的吃用,还可余剩下百八十吊钱,处境甚为宽裕。张柱便和乃父老实商议,你老这大的年纪,尽自开这饭铺营生,也甚辛苦,照这样再混上几年,积聚到几千吊钱,就可以歇业不干了,拿出所埋的银子,置点儿田产,给你老享后半世的清福,也不致招人家猜疑,我们的财来无因了。张老实当时笑道:“你倒是很知足,就是再混上几年,还能有多少钱,便想着置产享福,除非是遇着机会,发上一笔大财,才可以这么办。”张柱笑道:“我们既不再干宰肥羊的营生,那大财从哪里发去?”老实道:“遇着机会瞧吧。”
张老实父子两人,话说了没有几天,得禄便来到饭铺里。老实虽然瞧出他是个外乡人,因他形相猥琐,衣履穿着,很为平常,行李极简,决不像是个有油水的。老实初意原无害命谋财之念,偏偏得禄运数该终,信口吹大话,用意是要哄骗老实把他当作财主,恭敬奉承。老实哪知究里,见得禄语声,确是北京口音,所说在南北各处开设有京货庄生理,到高邮收账回来,路过此地的,一切情节,非常合理,决不似虚言伪造,自然信以为真。暗忖道,人真不可貌相,他要不说,我还当作他是个在北京跟官出来的长随,犯了过错,被主人革退,回京城去的哩。哪里料想得出他是个财主,这可该派着我要发财,竟有这等送上门的肥羊,还能够不宰吗。他说是收账回来,瞧他背上背的那个包裹,外样到不甚沉重,仅只三二十斤光景,里面如是银钱,当然有限,值不当的一下手。按情理推想,定是为了好携带,将所收的款项,都换成了黄金珠宝值价之物,否则哪能有这等轻便哩。老实越想越觉得有理,打定了主意,立时换出一副胁肩谄笑的容色,奉承不迭。款留得禄在家里住宿,见得禄居然中计,欢欣允诺,不由狂喜,把得禄引入后边安坐,跑到前面和张柱耳语,安排一切,吩咐把几年没用的蒙汗药寻出和入酒中。张柱领命,如法炮制,恐怕药性年久散失,没了灵效,狠狠地倒了有小半瓶在酒壶里面。那蒙汗药性最猛烈,只要吃了少许入肚,不消片刻便可麻翻,何况放得这般多法。加以得禄见酒没命,喝的又猛,故而立时发作,猝然晕倒,可怜他到死还没明白自己是怎样死的,做了个糊涂鬼,交代过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