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撤就撤呢?战士们又纳闷,又丧气,个个憋着满肚子不舒服,无缘无故直想发脾气。私下里也听到风声,说是西边绥远的敌人配合东面夹击张家口,已经偷偷摸摸逼到跟前了。来了就揍他狗操的,干啥偏要撤呢!战士们走过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正当大熟的时候,一架一架的,挂得挺厚,从心里觉得难过。这些土地,这些田园,都是劳苦人跟着解放军苦斗了八年,从日寇手里解放过来的,熬星星,熬月亮,手磨得起茧,才用血汗摆弄出这些果实。蒋介石这号人却像那专吃等食的野雀子,瞅人不防备,就想飞上去乱叫乱啄。战士们谁服这口气,一面走一面哇哇地叫:“好杂种操的,先别得意!老子要不叫你把吞下去的再吐出来,就算我娘没给我安上骨头!”
马铁头夹在队伍里,丧着个脸,格外怄气。他就是这么泼泼辣辣的,直出直入。人长得也是样:长方脸,黑里透红,总挺着胸脯,像是只斗胜了的大公鸡。家在河南信阳,无父无母,十五岁跟着乡亲来到口外当矿工,和家乡断了消息,张家口从日寇手里一解放,高高兴兴参了军,又参加了党,从此就跟革命血肉难分了。品性最好,有了钱就花在旁人身上,有了东西就给了人,一天到晚欢欢喜喜的,胸襟永远那么敞亮。这回一撤,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没处使,心里窝着股火,拾起块石头朝着偷葡萄吃的野雀子摔去,嘴里骂道:“滚你娘的蛋!你倒会藏奸取巧,净吃现成的!”
走在马铁头背后的是在丰镇解放过来的乔文海,左腮长着个瘤子,都叫他疙瘩乔,这时直着嗓子干嚷道:“渴死我啦!渴死我啦!”一插插到葡萄地里,摘下一嘟噜紫葡萄就吃。
马铁头睁大眼说:“你怎么犯群众纪律呀?”
疙瘩乔吃得更欢,呜噜呜噜说道:“大纪律不犯,小纪律不断,横竖不是枪毙的罪!这年月,今天伤五个,明天伤六个,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吃才是傻瓜!”就掉过脸,对一个叫魏三宝的新战士道:“你说是不是?当这个解放军,死不了也活不成!人家有的是火车汽车,飞机大炮,还净美国造。咱们呢,光靠两条腿,枪又是那么些破枪,还会不打败仗!”
魏三宝是河北安国的农民,才十八岁,长脸蛋,高鼻子,在家里当过民兵,跟一个亲戚到张家口一家电料行当学徒,情况一紧,自己跑到队伍上来。他缺乏锻炼,脚上又穿着双新鞋,磨得脚痛,瘸瘸点点走不动,惹得班长杜富海蹙起扫帚眉,又发了“花机关”[1]的暴躁脾气叫:“快点走啊!你也不是新媳妇,还用人搀!”骂得魏三宝憋着一肚子委屈。
马铁头闪过身来,要替他背枪。魏三宝要强不让,马铁头硬夺过来说:“给我吧!明天我有困难,你再帮我。”
部队走了两天,一爬山,敌人的飞机在头上打了几个圈,扫了几梭子机关枪,有些战士发了慌。疙瘩乔也不听班长的指挥,自个儿瞎跑,对着战士们说:“这不完毬蛋啦!咱们就是长着兔子腿,也跑不过飞机!”
飞机一走,疙瘩乔躺在沟里不起来,杜富海招呼前进,他闭着眼干喘道:“我的腿走拧筋啦,你们先走吧,我一会赶你们。”
杜富海叫道:“你耍什么油腻!游击队也不能这样吊儿郎当的!”
疙瘩乔嘟囔道:“吊儿郎当做皇上,八路军就是这个劲嘛!”僵得没法,临末了只好给他找了头毛驴骑。
这黑夜宿营,山疙落里村小,房子不够住,许多部队都露营。马铁头他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割些草铺上,将就着睡下。半夜偏偏变了天,雨挟着雪,淅淅沥沥下起来。疙瘩乔一淋醒,大呼小叫地乱嚷。马铁头在黑影里叫道:“别光乱噪噪的,正经得想个遮雨的办法!”大伙七手八脚忙了一阵,头顶上搭起个棚,摞垛似的又挤着躺下。马铁头却蹲在一边光抽烟。魏三宝问他,才发现他拿出被子搭了棚,自己冻得不能睡。马铁头倒还说:“你们睡吧,明天好赶路。我身板骨硬,淋点冻点不碍事。”魏三宝拉他过来,两个人盖着一条小被子熬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一看,雨早变了雪,露营的人都埋着一层雪。疙瘩乔一肚子气没处出,对着一块石头骂道:“操你娘啊,给你一枪!”砰的就是一枪。出发以前,全连集合起来,连长龙起云迈到队前。他人长得魁肥,大脸盘冻得通红,带着激愤的神情打开粗嗓门说:
“我们在怀来打了胜仗,冷丁又撤啦,别说你们纳闷,上级不说,我也想不通。难道说我们愿意随随便便撤么?谁也不愿意!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仇!张家口东边有狼,西边有虎,起根就没安好心肠!我们决不肯当傻瓜,跟敌人在张家口拚伤亡!敌人发了疯进攻,我们就闪开他,打到旁处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眼前也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拿出全力歼灭敌人,有一天一定能重新拿回张家口来!这正是按着毛主席的主张行事。撤出张家口,也丢下个大包袱,以后可以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跟敌人打运动战,消灭敌人!”
疙瘩乔在嗓子眼里咕哝道:“什么运动不运动,我看是叫人追得鸡不下蛋!”也有人想道:“哼,什么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反正力量小,要是力量大,为什么不守着呢?多一个地方总比少一个地方好!”
龙起云继续说道:“有些人认为咱们打不过敌人,逼得才退,我说咱们一直就在前进,从来也没后退!想想早年在冀中平原上刚成立那时候,一个连八九十人,一挺歪把子,步枪也无非是大套筒,四套环,汉阳造,净没口的杂拌儿货!地里解手,随便撅老乡的甜高粱吃,黑间行军,报告班长去解手,可去摘人家两个梨。打起仗来,谁懂得利用地形地物?人家老百姓场上堆的谷糠,也当了工事,还有钻到秫秸垛当间的。以后会打小伏击了,会打增援了,眼时呢,枪也不错,炮也有啦,够自然不够,这就得咱们卖一把力气,再多夺敌人的枪、敌人的炮才行。同志们,难道说这是退么?现在听我的口令:起立,前进!”
说是说,战士们可大半不信。不过劲鼓起来了,腰挺起来了,灰心丧气的情绪一时也压倒了。一星期后,队伍转到京汉路北缉,背靠着山地驻扎下来。
注释:
[1]“花机关”是种枪,容易走火,战士用它比爱发脾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