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到散会,马铁头回去一看,全喜媳妇不知几时先回来了,盘着腿坐在院里阴凉地方纺线,头也不抬,避着脸不愿见人。二愣子逗她道:“嫂子,你是不是想我哥了?”她翻了翻眼,一扭身说:“我恨都恨不死他,还想他呢!”马铁头嘻嘻地笑道:“这可不是实心话,老李现在要回来,你就不恨他了。”全喜媳妇是个泼泼辣辣的人,当时把纺车一撂,生气道:“你这个同志怎么也不懂事?人要脸,树要皮,你看对门三宝家,庆功挂匾的,祖宗三代都光彩!他呢,可倒好,一千锥子也扎不出滴血,净给我丢脸,叫我见了人都挺不起腰来!”马铁头翘起大拇指头笑道:“大嫂,你真是这样的!明天我见了他,非叫他替你立一功不可。”全喜媳妇又扑哧地笑道:“你不用油嘴滑舌的,净讲驴粪球外面光的话!说正经的,以后你回到队伍上,可得多开导开导他,省得他不进步。”
马铁头果真准备走了。伤差不离快好利索,人还有点弱,架不住,他三番五次要求归队,医生只好答应替他打听打听部队的方向。事情也算凑巧,不出半月,碰上大队又从南往北开了。这时候早交秋凉,部队又在津浦线上青沧一带打了个大胜仗,抓紧空隙休整了几天,不等敌人喘过口气,现在又扑着保定以北开上去。头一天先头部队一露面,老百姓就知道要过大队了,凡是过路口的村庄都烧好几锅水凉着,街里摆着桌子,烧饼油条,鸡蛋枣子,堆的满桌子都是。马铁头这个村窎脚,队伍走不上,吃完下午饭,早早赶到大路口去等着,全喜媳妇和二愣子也挎着篮子吃食东西去慰劳。太阳落山的当儿,远处趟起烟瘴瘴的灰尘,一转眼工夫,凡是眼睛望得见的大道上都有了队伍,像是几个浪头滚过来,黑鸦鸦的不知有多少,比天上的星星都厚。近前一看,马铁头惊得变成根木头橛子了。这是原先那个队伍么?你瞧吧,过去一个连又一个连,一个营又一个营,一个团又一个团……战士们扛的不是三八大盖,就是美国式,净顶呱呱的好家伙。轻机枪,重机枪,六零炮,掷弹筒,看得够花眼了,不曾想又过来大炮,骡子驮的,大车拉的——还有八个骡子拉的大野炮呢,一尊又一尊,碾得地面乱震。离开军队才几个月,装备一下子这样强,难道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马铁头兴奋得直起鸡皮疙瘩,拉着一个战士问道:“这些炮都是咱们的么?”那个战士笑道:“原本是美国给老蒋的,现在可送给咱啦!”
从傍晚到半夜,月亮挂得多高,队伍还是忽隆忽隆地过,仿佛永没个完。马铁头认来认去,不见一个熟人,打听他那个团也打听不着,急得乱打磨磨。全喜媳妇早把那篮子吃食东西往战士口袋里塞光了,看看七星都要落了,就劝马铁头先回去歇歇,明天再找。
三个人带着月亮,一路走一路讲,回到家时,做娘的还没睡,正在灶口前烧水,一面跟房门坎上坐的个战士拉家常话。马铁头先只当是新来的伤病号,不想那人迎着他站起来。灯影里一端量,大耳朵,厚嘴唇,原来是李全喜。乐得马铁头跳上去抱着他的肩膀,拿拳头乱揍他说:“操你奶奶,到处找你们找不着,你倒回家来啦!”
李全喜瞟了媳妇一眼,脸一红,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着马铁头的话。马铁头心里一闪:他是不是开小差回来的?抱着李全喜的那只胳膊也就松了。
媳妇似乎也起了疑心,盯着他问道:“你怎么回来啦?”
李全喜半半截截说:“唉,唉,我一路没歇脚,连夜撵回来的。”
媳妇没好气道:“谁问你这个!你一没立功,二没受奖,难道还会披红挂彩,拿高头大马送你回来?我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几句话顶得李全喜真够呛。他本来是怕马铁头笑他想老婆,才显得不尴不尬的,老婆这一凶,弄得更难堪,窝了半天火,一赌气说:“我也不是自己要回来的!指导员看我离家近了,叫我回来住一宿,明天赶队伍,你们不高兴我这就走!”说着真做出要走的样子。
马铁头按住他笑道:“算了,算了,别耍牛脾气啦。”又望着他媳妇道:“你不是说老李一千锥子也扎不出血来,怎么叫你—锥子就冒了火?”
媳妇红着脸赔笑道:“我才见他蝎蝎螫螫的,还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全喜叹口气道:“我当了这些日子解放军,好赖也有了点政治,难道还会开小差?”接着慢吞吞地说起他在正太线上无人区所见的情形,那里的老百姓怎样穷得吃树叶,屁股露着肉,饿得像金人一样。末了说道:“回头再看看咱们解放区,家家乐和和的,土地复查后更好了,自家槽头上也拴了只大叫驴。大家要不保田保家,万一敌人打过来,这好日子岂不叫人一脚踹了!”这篇话说得入情入理,听的人都挺顺耳。他娘瘪着嘴笑道:“你看喜子那么个笨人,嘴也学巧了,可见人是摔打出来的。”马铁头望着全喜媳妇笑道:“嫂子,你再敢不敢小视人了?请等着戴凤冠霞帔吧!”
马铁头插在一家人当间,说东道西的,正在热闹当口,鸡笼子里的大公鸡冷丁拍拍翅膀,喔喔地叫起来了。做娘的忙道:“哎呀,光顾说闲话,眼看天就亮啦。”便催大家去睡觉。
才眯瞪眯瞪眼,太阳就露了嘴。李全喜爬起来,把水缸挑满,用土垫了垫驴栏,又把自己捎回来的小包袱撂给他娘说:“这净是些破衣料裳,囫囵点的补一补,二愣子能穿,太破的你们留着打贝壳吧。”
吃完早饭,马铁头拿着医院开的介绍信,和李全喜搭着伴去撵队伍。出村不远,马铁头笑嘻嘻地说道:“老李,你记得你刚到队伍上,高低也是想家,旁人还当你叫裹脚条子缠住了呢。”
李全喜心情顺适,心眼也变机灵了,蔫不唧地笑道:“早先我有思想病,思想一开窍,病也自然好啦。”如今,他果然变成另一个人,行军打仗,总是吭哧吭哧闷着头干,不叫苦,也不显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