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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昏,各兄弟部队从四面八方发起总攻,包围圈越来越紧,敌人由五个村缩到三个,末尾万把人都球到不足四百户的西南合去。龙起云这连人可热了眼,正擦的子弹梭子和刺刀都丢了手,光顾看了,看得干焦急使不上力气。你听这个排炮吧,钢钢的,四围响成一个音,砸得西南合变成一团烟,百么不见。李全喜咧着厚嘴唇笑道:“这个炮啊,震也把你震得鼻子嘴流血!”

马铁头嚷道:“步兵上啦!”炮火一闪,就见许多黑影绺绺的,一个劲上,趁着敌人叫炮打得蒙头转向,一直逼到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近迫作业。可是炮怎么停了?傻瓜!再打不打了自己人。炮喘了口气,又响了,这回不再打前沿,专打纵深了。

突啊!突啊!龙起云真急坏了,大拳头握得绷紧,眼睛直盯着那片黑糊糊的大砖房。轰!爆炸响了。轰!又是一下。哪儿炸开了口子呢?反正不是他选的那个突破点。急得他直跺脚道:“怎么回事?睡觉了么?要是让我上去,不给他突个大窟窿才怪呢!”

李全喜蹲到背风的地方,卷着支烟说:“抽支烟吧!运动战像包饺子,有擀皮的,有拌馅的,有包的,有烧水的……不临到咱的事,急也白搭。”

林四牙早急得火烧心,顶他道:“我就要当个吃饺子的,谁耐烦光站在旁边傻看,看得叫人眼馋!”

马铁头笑道:“这样一大锅饺子,你还愁吃不到嘴!照说蒋介石真够笨了,千里迢迢地给咱来送吃的,这种指挥法准是喝了迷魂汤!”

杜富海绷着胡子扎撒的刺猬脸说:“哼,蒋介石也不能做主,上边还有人指挥他!”

大家奇怪道:“谁呀?”

杜富海说:“解放军呗!”这一说,他自己也绷不住,跟着大家笑了。

可是从黄昏打到半夜,前边到底打出个什么名堂呢?卢文保派通讯员去探听探听消息,小张回来报告道:“好几面都炸开口子了,就是敌人反突得凶,一个反突就把我们挫到墙圈外,我们用手榴弹飞雷又突上去,敌人又把我们突出来,来回拉锯,老钉不住脚。”

龙起云粗声粗气问道:“咱们这面呢?”小张没闹清楚。可巧营部通讯员来了,叫他去接受任务。马铁头拍着屁股跳道:“下雨不打伞,淋(临)着咱啦!”

营长在一片柏树坟里迎住龙起云道:“那片大砖房炸倒三间了,你快上去巩固住突破口,得手就向纵深发展。”龙起云二话不说,带着队伍跑步上去。

敌人正反扑,突破口上的情形正在吃紧。只听敌人喊道:“上刺刀,准备冲锋!”

一排手榴弹撇过来,随着像挨刀的猪似的,哇哇地叫着胡冲乱撞。

这可惹起了龙起云的那股蛮劲,吼了一声,领着头冲上去。一颗手榴弹迎面撇来,轰地炸了,把他摔了一跤。他翻身坐起来,一扬手扔出个飞雷去,吐着满嘴的泥土叫道:“投弹组上,砸这些狗×的!”

投弹组马上抢占了阵地,手榴弹飞雷唰唰地盖过去,红光闪闪里,一个敌人两手一张朝后跌倒,又一个跌倒了,剩下的夹着尾巴就跑。龙起云把手里的驳壳枪一挥,带着人猛扑上去,接连夺取了七八间房子。可是敌人狗急跳墙,并不死心。当官的连叫带骂,又是一排手榴弹撇过来,哇哇地又反突上来。我们的战士脚根还没站稳,有人经受不起,掉头想跑。只听卢文保在黑地里叫道:“共产党员起模范作用!我们能进一尺,不退一寸!”手榴弹飞雷立时又像雨点似的压住了敌人。……

李全喜等好几个人每人挎着篮子手榴弹,到处爬着分给大家,分完了又从后边往上运。战士们一见手榴弹,争着拿,一边叫道:“嘿,大白馒头!嘿,大白馒头!”转眼光了。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敌人的劲头也衰了。原来正像龙起云判断的那样,这一面的敌人兵力最弱,几次反突失败,缺口越来越大,一时调不上部队,自然乱了营了。解放军却像潮水似的,又从这个突破口涌进两个团,忽隆忽隆的,三路纵队,不一时漫了小半个村。龙起云决不会错过腰眼,当时便向纵深发展下去。

马铁头扔手榴弹扔得胳膊发木,甩了甩笑道:“真是个贱胎!几天不打仗,就养娇了!”林四牙伸过手说:“副班长,你看看我!”原来他打了满把的手榴弹弦。自从那天诉苦以后,林四牙的思想一咬破口,狡猾变成机警,但总有点逞强好胜,不大服人。从此又多了个心眼,暗暗跟马铁头摽上了。最刺他的是马铁头是个党员,他不是。常在心里弯着股劲想:“别看你是党员,我就不信比你差!我不是党员,照样也干革命工作!”骨子里可恨不得立时变成党员。夜来黑间一上战场,他就一直摽着马铁头打,存心要立功,抓到俘虏就问军部在哪,问到第三个,俘虏哆哆嗦嗦朝远处一指说:“那不就在那边!我就是军部特务营的。”

战士们抢着往那边跑,林四牙抢头抢得更厉害。但在一个要路口,敌人军部的特务营占着个地堡,机枪扫得满街冒烟,挡住了路。绕路也绕不过去,有人急得拍屁股。杜富海骂道:“操他祖宗,揭掉他的王八盖!炸药呢?”

偏偏没带。马铁头望着李全喜说:“老李,你快到后边去拿去!”

卢文保往前靠了靠,张开嗓子叫道:“乡亲们,缴枪吧,不要替蒋介石卖命啦!”

地堡里还是打枪。好些战士也叫道:“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解放军要枪不要命!”

地堡里的机枪有点松劲,就听见有个公鸭嗓子骂道:“打呀!打呀!别听这些六亲不认的共产党放屁!咱们的援军昨晚上就到了望都,再顶一顶就到了!”

卢文保笑着嚷道:“这才是大瞪两眼说瞎话!你们的援军不到保定早给挡住啦,一辈子也来不了!”

机枪一下子停了。那个公鸭嗓子恶狠狠地叫起来:“你打不打?不打我先崩了你!”机枪便又响了。

龙起云抡着驳壳枪叫道:“简直是成心找死——下炸药去!”

可是李全喜还不见影。拿药拿到哪去了呢?人在这时候顶容易发火,杜富海的“花机关”脾气又走了火,骂道:“叫谁去不好,偏叫他去!我看他就是那软盖子王八,早晚是敌人的刺刀库!”

林四牙一挺腰说:“炸药没来就用手榴弹炸——给我这个任务!”当时绑了一把手榴弹,闪到一家大梢门旁边。龙起云说一声:“火力掩护!”几挺机枪开了腔,压得地堡变成个大哑巴。机枪一停,林四牙三窜两窜窜出三四丈远,不等地堡打枪,早趴到个粪堆后。机枪再一掩护,便窜上去了,伸手把那捆手榴弹塞进地堡眼去,扭头跑出二三十步,背后咣地响了,炸得气浪掀了他个大斤斗。回头一看,地堡好好的,原来敌人把手榴弹又扔出来,差一点没炸着他。

杜富海把脚一踩,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骂道:“我操他祖宗!看老子的,我就不信玩不过你!”一面便扒棉袄。

龙起云拿大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杜,我许你一功。”

杜富海眼皮也不抬,拿着一把绑结实的手榴弹便走,嘴里说道:“功不功是小事,我干革命不为这个!”走几步又转回来,拾起棉袄掏摸一阵,把口袋的钱都掏出来,一古脑儿交给卢文保。卢文保不明白他的意思,杜富海说:“这是我最后一回的党费,都交啦!”卢文保的心一颤,使力握着他的手,才要说话,杜富海早挣脱了手,扭回头望着机枪射手叫道:“你们是死人么?打呀!不打我怎么上?”

机枪一掩护,只见杜富海像支箭,飞似的向前跃进。跑到半路,敌人的枪响了,他的身子一震,一头攮到地下去,左膀子的衬衣透出血来。他挂花了,也许完了——怎么一动不动呢?大家正在发急,眼前一晃,他忽地又跳起来,一阵风冲上去,伸手把手榴弹塞进地堡去。敌人又要往外扔,才塞出个头,却叫他拿手堵住。里边拚命朝外推,他就拚命往里按,谁也不让谁。马铁头急得嚷道:“班长,快跑吧,手榴弹要炸啦!”杜富海一个大转身,却不下去,倒用后脊梁挡住枪眼,咬着牙,瞪着眼,胡子眉毛都炸起来。就在这一霎眼的工夫,轰的一声,地堡冒了烟,砖头瓦块四处乱飞,杜富海的影子也不见了。……

卢文保激昂地喊道:“我们要替杜班长报仇,坚决消灭敌人!”战士们一时像是火里加了盐,吼了一声,直冲到军部去。

军部占了两个大院,砖墙都有一丈五尺高,屋顶上摆着十挺重机枪。当官的一面欺骗,一面威逼,当兵的只好昏头昏脑地瞎打。这时各路解放军全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军部围了个严。炮吊近了,打得更准;手榴弹像大龙蛋,砰拉叭拉都砸到军部房顶上去。两边的距离也就是房子挨房子,敌人的飞机急疯了,炸又不敢炸,在半空干扑拉着翅膀打磨磨。爆炸响了,一面墙上炸了个大缺口,解放军哗哗地冲进去,敌人吓得唧哇乱叫:“别打,别打,我们交枪!”美国步枪、机枪、六零小炮……转眼堆了满院子,足有半人高。房顶上有几挺重机枪还在乱嚎,忽然有个人提着挺美国冲锋枪跳上房去,几梭子便把敌人扫倒。马铁头在下边望得清楚,叫起来道:“李全喜!李全喜!”

不是他是谁。他是去取炸药,半道挨了敌人一炮,震出一丈多远,蒙了,心里也知道数,就是爬不起来。过了半拉钟头才能动,前后都找不到本部队了。心想上级不是叫哪里有敌人上哪打,机动作战么?便跟上个兄弟部队,自动叫人家指挥他,一路打到军部来。……

这当儿早晌午了,战斗结束,大群大群的俘虏押出了村。罗历戎、师长、团长……个个人垂头丧气的,夹在俘虏当间,叫被害的老百姓数落得大气都不敢出,恨不能把脑袋装到裤裆里去。解放军的伤员躺在担架上吹着口号,唱着歌。战士们驾着新缴的美国山炮、平射炮、步兵炮,扛着火箭筒、火焰喷射器等,一路打打闹闹撤出战场。有些同志牺牲了,不在眼前了,自然有点难过。杜富海的死给全军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兵团司令部追认他是模范党员和特等功臣,特意向全军通报表扬他说:

他牺牲的是个人的生命,他的生命却保证了整个战役的胜利。他的精神将永垂不朽!

马铁头等人更是忘不了杜富海。但从战场往下撤时,大家还是高兴的面多,互相怪腔怪调地俏皮道:“哎呀,我痛得走不了啦!”

马铁头笑嘻嘻地问林四牙道:“还卖不卖狗皮膏药啦?”

林四牙脸一红说:“可不卖膏药。不大踏步前进就不能打胜仗!”接着他东摇西晃的,学着李全喜的声调说:“哎呀,我做了个大梦!”

李全喜叫他冤成个大红脸,半天半天把手里的冲锋枪一扬说:“就你好!你缴到几支这样枪?”

林四牙不服气道:“你不用得意,打石家庄再瞧!”

马铁头道:“可真是,这一仗,石家庄可以拿了!”

打石家庄!打石家庄!从下到上,许许多多人异口同声地叫着。就那么个孤零零的据点,原本靠三军撑门面,眼时吃掉了他的军部和一个师,剩下个三十二师,再加上七零八碎的杂拌儿武装,顶多两万来人,拾掇起来还费事?于是箭头一指,大军便包围了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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