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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米勒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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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特伯恩西庸游玩归来,次日便回了日内瓦,一月将尽时,他动身去了罗马。数周前,姑妈便已现行安顿,还通函数次:“去年夏天,你在沃韦百般照应的那些人,在这儿也冒出来了,就是带着向导的那一大家子,”她写道,“看来他们已结交了几位相识,可交往最厚密的还要数那位向导。不过,那位年轻女士,竟然和一群三流的意大利人打得火热,成日与这类不尴不尬的人厮混,惹得流言纷纷。记得把谢尔比列那本精妙的小说带给我——那本《波勒·梅雷》 [27] ——来日切勿晚于二十三号。”

依常理,温特伯恩本该一到罗马,即刻便赶去美国银行,查明米勒夫人的住址,登门拜访。“沃韦相识一场,去拜候一番也在情理之中。”他对科斯特洛夫人如此解释。

“见识了这一家人的那番行径之后——在沃韦啊,在各处——你若还未曾立意与他们断了联络,也大可随你的心愿。男人自是可以广交朋友,男人的特权嘛!”

“那就定要告诉我是哪一番行径了——就说说在这儿,发生了什么?”温特伯恩神情关切。

“那姑娘独自一人,和她那群外国朋友四处游荡。至于他们在一起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能去另寻高人解惑了。几个罗马人搭上了她,有那么六七位,都是一贯钓有钱女人的小白脸,她呢,居然还带着这种人去别人家做客。一去参加晚宴,她总会随身跟着位绅士,那人留着精致的小胡子,做足了绅士范儿。”

“她的母亲去哪儿了?”

“无从知晓。真是些伤风败俗的人。”

温特伯恩沉吟片刻。“她们是不谙尘世——不过是懵懂无知罢了。其实倒绝非恶人。”

“她们简直是蛮化未开,全然不懂礼仪,”科斯特洛夫人道,“而举止山野之人究竟是不是当属‘恶人’,这就留待玄学家探讨吧。无论怎样,她们也已恶到让人心生厌恶,而我们的生命不就是一时半霎吗,有这一点就够了。”

得知黛西·米勒被六七位“美髭髯”簇拥着,倒是断了温特伯恩迫不及待想见她的念头。他虽也未曾自我陶醉,当真料定自己在女孩心间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可此刻,耳中听闻的这一切,可料事态的发展与自己脑中飘飞而过的意象大有径庭,不觉间竟也生了些许懊恼。因他独自默想出的意象是一位绝美的女子从一扇古雅的罗马窗户中向外张望,她心中焦灼不安,悬悬揣测着温特伯恩先生何时会来。不过,若说他已打定主意先迁延些时日,再去向米勒小姐赴约,却也等不及要去拜会另几位友人。其中一位是个美国女士,她的孩子都安置在日内瓦上学,自己也在此处历经数冬。这个女子,建树不浅。她住在格雷戈里街上,在三楼的一间深红色系的小画室中,温特伯恩拜会了她;那天,房间里充盈着南部的阳光。他在房间里略坐片时,未及十分钟,仆人就来通报道:“米勒夫人到了!”话音刚落,小伦道夫·米勒便步入房间,行至正中,站定不动,凝视着温特伯恩。过了半晌,他那位俊丽的姐姐也进了门,许久之后,米勒夫人才缓步行来。

“我见过你!”伦道夫道。

“我猜你见过的事可多呢,”温特伯恩说道,顺势拉他过来,“你读书的事进展如何啊?”

这工夫,黛西本来正和女主人寒暄,举止风雅,可一听到温特伯恩的声音,她便立即回身望向他,脱口道:“天啊,怎么会!”

“我告诉过你我会来的,你知道的。”温特伯恩浅笑作答。

“好吧——可我没把你的话当真。”黛西小姐道。

“那我该心存感激咯。”年轻人笑答。

“你本该来看我的!”黛西嗔道。

“可我昨天才到。”

“我才不信呢!”年轻姑娘说道。

温特伯恩忙含笑转过身,望向她的母亲以示抗议;而这位女士却避开他的目光,兀自坐着,望向她的儿子。“我们住的可比这儿大多了,”伦道夫道,“四壁都贴了金。”

米勒夫人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柔声道:“我之前说过的,若是带了你来,你定会乱说话的!”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伦道夫高声道,“跟你说啊,先生!”他言语谐谑,小手重重拍在温特伯恩的膝盖上。“真的大多啦!”

黛西和女主人谈兴正浓,温特伯恩忖度着该和她的母亲聊上几句,也好应景,便道:“沃韦一别之后,您一向身体还好吧?”

其时,米勒夫人定是瞧着他的——瞧着他的下巴。“不太好,先生。”她答道。

“她呀,消化不良,”伦道夫道,“我也不良,父亲也是。我病得最重。”

这番直言相告,却未曾让米勒夫人下不来台,反倒让她松宽了些。“我的肝不舒服,”她解释道,“定是这儿的天气在作怪。这里可比不得斯克内克塔迪,尤其是入了冬,难得心神清爽。我也拿不准你是否晓得,我们就住在斯克内克塔迪。素日里我总跟黛西念叨,像戴维斯大夫这样好的医生,真真是可遇不可求,也无须再求。哎哟,在斯克内克塔迪,他可是执牛耳者,声望高着呢。这么个大忙人,对我却有求必应。像我这样的消化不良,他说他也是见所未见,却决意要攻克。他定会使尽浑身解数来治我的。正要用新疗法大显身手的关口,我们就动身离开了。米勒先生想让黛西切身感受一下欧洲。可我呢,在信中告诉他,没了戴维斯医生,我怕是活不下去了。在斯克内克塔迪啊,他可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还有林林总总其他的病,闹得我睡不安生。”

温特伯恩便与这位戴维斯医生的病人叙谈开了,听她就病理漫话了许多。其间,见黛西与她的同伴话锋正酣,年轻人便又问及米勒夫人的罗马观感。“嗳,我可是大失所望啊,”她答道,“此地的盛名,我们那是听闻已久,保不准就是名气过大了,可这也难怪,我们对这地方原本就抱了满怀的期待,以为会不同凡响呢。”

“唔,略等等,假以时日,您终会倾心此地的。”温特伯恩劝道。

“我可是越来越讨厌这地方啦!”伦道夫高声道。

“你还真是个童年汉尼拔 [28] 啊。”温特伯恩玩笑道。

“不,我才不是呢!”伦道夫随口说道。

“你可没什么孩子气,”他的母亲道,“不过,这一阵子,我们确也各处游历了一番,”她重又接过话头,“这些地方,无一不把罗马远远落在后面。”温特伯恩追问之下,她回道:“就说苏黎世吧。依我说,苏黎世就惬意得很,名气呢,反倒没有那么大。”

“最妙的地方是列治文!”伦道夫道。

“他说的是艘船,”他的母亲解释道,“我们坐着它横渡海峡。伦道夫在列治文上玩了个尽兴。”

“那可是我见过的最妙的地方啦,”孩子意犹未尽,“只不过,把我们带错了路。”

“唔,我们总也有走对的时候。”米勒夫人笑语连连。温特伯恩问及她的女儿,说希望罗马能遂了黛西的心意,她便称黛西可是痴醉于此地。“还不是因为社交圈子——这儿的社交圈的确颇有意趣。她这一向东游西逛的,朋友认了不少,自然比我交际得勤。这儿的人啊,我也说句公道话,都极擅长酬酢往来,她顺顺当当就入了圈子,这样一来,她的绅士朋友便多得数不胜数。喔,于她而言,再没有哪儿能与罗马媲美了。当然啦,年轻女子若得广交绅士,自然会增了几多的笑颜。”

一时,黛西的全副心神又回到了温特伯恩身上,这姑娘道:“我可是一直在和沃克女士念叨着你有多坏呢!”

“那你又拿得出什么确凿的依据呢?”温特伯恩问道,不禁悻悻。想自己一路风尘仆仆直奔罗马,博洛尼亚未敢休憩,佛罗伦萨不曾停歇,好一片崇拜者的灼灼其心,就因米勒小姐一时起意,耐心耗竭,竟全然湮没于她的漠视中。

他回想起,有个赤口毒舌的同胞曾断言,美国女人——那些形容出众的佳人,添此一言,格局骤增——可是这世间爱挑剔苛求的极品,又最擅恩将仇报了。

“哎哟,你在沃韦简直坏到极点,”黛西怨道,“你什么都不依我的,我都求你留下来了,你却执意不肯。”

“我最最亲爱的小姐,”温特伯恩侃侃道来,“我千里迢迢,奔罗马而来,难不成你就只有苛责相迎吗?”

“快听听他的话!”黛西对女主人埋怨道,顺手揉了一下这位女士裙子上攒的蝴蝶结,“你可曾听过如此古怪的说辞?”

“亲爱的,古怪吗?”沃克夫人低声细语,话音起伏间,显见得在偏袒温特伯恩。

“算了,我也弄不清,”黛西嘴上说着,手却抚弄起沃克夫人的丝带,“沃克夫人,我正想和你说件事呢。”

“妈——”话未尽,伦道夫却打断了她的话,依旧拖着他那粗重的尾音,“我跟你说咱们该走了,欧亨尼奥又要啰嗦了。”

“我才不怕欧亨尼奥呢。”黛西答道,头略微一甩。“听我说,沃克夫人,”她又接着说,“我呢,想来参加你的宴会。”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我才买了件裙子,可是别致呢。”

“一准儿合你心意的。”

“我还想麻烦你帮个忙——能许我带个朋友一起赴宴吗?”

“但凡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不一见如故呢?”沃克夫人笑道,转眼望向米勒夫人。

“哦,他们并非我的朋友,”黛西的妈妈忙道,满面羞涩,轻轻一笑,自是她独有的风情,“我从未与他们讲过话!”

“是我的密友——焦瓦内利先生。”黛西说道,声音清脆悦耳,未有分毫闪躲,那张娇小的脸庞依旧散逸着光芒,暗影也不曾掠过。

沃克夫人沉默半日,悄悄瞥了温特伯恩一眼,便道:“能有幸认识焦瓦内利先生,我自是欢喜。”

“他是个意大利人。”黛西紧接着说,语调沉静,丝毫未乱。“我们俩的交情可谓深厚——他那俊秀的容貌,这世上无与伦比——当然比不过温特伯恩先生!在意大利人中,他交往广泛,便也酌量着结识一下美国人,因他一向都心心念念仰慕美国人。他呀,聪明伶俐的,可是迷死人啦!”

如此,便定了下来,这样一位一流的人物定是要现身在沃克夫人的宴会上,之后米勒夫人便要告辞。“我们也该回旅馆了。”她说道。

“你先回旅馆吧,母亲,我可要出去散散步。”黛西说道。

“她是要去和焦瓦内利先生散步。”伦道夫抢先道。

“我要去平丘山 [29] 。”黛西浅笑作答。

“一个人吗?亲爱的——在这个钟点儿?”沃克夫人关切地问道。下午已近尾声——车水马龙骎骎而过,行人纷纷各怀心事。“亲爱的,这时间可不安全呐。”沃克夫人说道。

“我也这么想,”米勒夫人忙添上一句,“你定会染上热病的。别忘了戴维斯医生怎么叮嘱你的!”

“她走之前让她带上药。”伦道夫说道。

众人皆起身,黛西呢,依然皓齿微露,笑脸迎人,倾过身子吻别女主人。“沃克夫人,你真是个超群绝伦的妙人,”她说道,“我此去可并非孤身一人,有个朋友等着我。”

“纵是你的朋友,也没法儿挡住你得热病。”米勒夫人劝道。

“是焦瓦内利先生吗?”女主人问道。

温特伯恩一直在旁暗自打量年轻姑娘,这一问,更是屏神静气细细听来。只见她笑着立在原地,先是抚平帽子上垂下的丝带,又瞟了一眼温特伯恩,接着笑盈盈地望着众人,方才斩钉截铁道:“是焦瓦内利先生——俊美的焦瓦内利。”

“亲爱的年轻朋友,”沃克夫人执起她的手,恳求道,“万万不可在此时步行去平丘山,去见什么俊美的意大利人。”

“唔,他倒是会说英语。”米勒夫人解释道。

“我的天啊!”黛西不由得喟叹,“不合礼仪之事,我可断断不为。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倘能如此,万事皆会大吉。”她一个劲儿瞅着温特伯恩。“平丘山只一百码之遥,若温特伯恩先生当真表里如一,有君子之风,那他定会提出护送我一程的。”

温特伯恩的君子之风忙不迭自证,年轻姑娘便仁慈赐予了他相陪的荣光。他们先行下了楼梯,见米勒夫人的马车已停在门口,那位曾在沃韦有过几面之缘的向导,一位点缀性的人物,正坐在马车里。“再见啦,欧亨尼奥!”黛西喊道,“我要去散散步。”从格雷戈里街漫步至平丘山尽头的那片美丽花园,确乎不必耽延太久。可正逢这日天气晴好,一路马咽车阗,数不尽的各色行人纷纷簇簇,这对年轻的美国人行进的步子便分外拖沓。拖沓却反令温特伯恩一路霁悦,尽管他自知处境奇特。她携着他的手臂穿过人潮,这些罗马人行路逶迤,眼神散漫,大半的精神都汇聚于他身旁这位绝色的异国女子身上。他不免暗自讶异,黛西心中究竟有何丘壑,能不管不顾,任由他人目光赏玩。在她心中,他这一趟,分明就为了将她送交到焦瓦内利先生手上;可温特伯恩呢,心中既喜又恼,更是决意要违逆。

“你为何没来见我?”黛西问道,“这个错你可逃不掉的。”

“荣幸之至,我曾与你说过,才刚刚下了火车。”

“你啊,定是在那火车靠站之后,还在车上磨蹭了不少时日!”年轻姑娘轻喊道,眉目巧笑,“我猜着,你定是睡过了头。倒是有时间去见沃克夫人。”

“我与沃克夫人……”温特伯恩正欲解释。

“我知道你们在哪儿认识的。日内瓦,对吗?她告诉我的。好吧,你我在沃韦相识,交情差不多嘛。怎么说,你也该来看我的。”只此一句,她便再未为难他,却开始琐琐道起自己的种种经历:“这一次,我们可是住上了绝好的套房,欧亨尼奥都说,在全罗马也算最上乘的住处啦。我们打算在此消磨整个冬天——若能逃过热病的话;我猜度着,我们此后也还会长住的。这里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上千万倍;我原以为这儿准是一片死寂,还深信这地儿可要挤呢。我本来以为呀,我们整日定会随着位老人家四处游荡,品油画,嚼古物,定是枯涩凋敝,漫漫无止境。可那种百无聊赖的日子也只熬了一礼拜,而如今呢,我可是玩得欢啊。我认识了许多人,个个都乃风尘外物。这儿的圈子还真是优中选优,挑剔极了。门类也是林林总总——英国人的,德国人的,还有意大利人的。其中,我最钟情的要数英国人的圈子啦,他们讲话的那种风格啊,简直令我着迷。还有几位美国人,也颇惹人喜爱的,就说那份儿好客的热情,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及。这一天天的,总会举办个聚会邀人来玩儿。舞会倒是极少见,可我要坦言,舞会对我绝非一切。我这一向倾心的就是交谈。我想着,到了沃克夫人的聚会上,我可又要谈个尽兴——话说回来,她那些房间啊,真真是袖珍喏。”二人行经平丘山花园门口时,米勒小姐便挂念起焦瓦内利先生。“我们最好直接去正前面那个地方寻他,”她说道,“那儿能观全景。”

“我可绝不会帮你寻他的。”温特伯恩说道。

“那我就自己找咯。”黛西小姐回说。

“可你绝不能离开我!”温特伯恩不由得喊了出来。

她解颜而笑:“你莫不是担心自己会迷路——要么,是怕被马车撞了?可你瞧,焦瓦内利都已经来了,正倚着那棵树,望着马车里的那些女人:你可曾见过这般幽寂的人儿吗?”

温特伯恩瞧见远处立着位矮个子男人,双臂环抱着手杖。此人生得着实俊气,歪戴着帽子,饶有风范,还架着单片眼镜,纽孔中缀着束花。温特伯恩打量半晌,问道:“你是要同那个男人说话吗?”

“我是要同他说话吗,怎么会这么问?你该不会认为我俩是打手势交流吧?”

“那且请你谅解,”温特伯恩说道,“我要留在你身边。”

黛西驻足,凝神看他,她的面容却未浮现一丝疑云;除了那双媚眼,那对欢乐满漾的酒窝,依然不动声色。“好吧,她才是幽寂的那一位啊!”青年心想。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黛西说道,“这话怕是专横了些。”

“我若言语有失,请你见谅。实在是急于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年轻姑娘凝视他的眼神愈加肃穆,可如此一来,眼睛却比平日更美。“任是哪个绅士,我也未曾准他给我下命令,更不可能干涉我的行止。”

“我只是觉得你走了险路,”温特伯恩解释道,“有时候,你也该听听绅士的话——对的绅士。”

黛西又吟吟笑了起来。“我可是除了听绅士说话什么都没做呢!”她高声道,“跟我说说,焦瓦内利先生算不算是那个对的?”

胸上佩花的那位绅士,此刻也已发现了我们的两位朋友,便疾步向年轻姑娘走来,好一股谄媚劲儿。他向温特伯恩鞠了躬,又向他的同伴行了礼;此君有一副灿烂的笑容,一双智慧的眼睛;温特伯恩心下觉得这人长得倒不赖。但他还是告诉黛西:“不,他可不是对的那个人。”

黛西显然有种天赐禀赋,不矜不盈间,便得以让双方相识。彼此互报姓名后,二人便伴其左右,悠然漫步。焦瓦内利先生英语说得倒也灵泛——许久之后,温特伯恩才得知,这些花哨的漂亮话,他已在无数美国女子耳边练了千遍,这些女子皆为万贯家财的继承人——在她面前,他便侃侃而谈,谦卑有礼,废话连篇;此人谈吐着实文雅,而我们那位美国青年,只在一旁默然,思忖着意大利人的谋略真乃莫可窥探之物,凭着这份伶俐,他们心下愈是失望,面上愈以礼相待。而焦瓦内利呢,当然啦,他本指望与丽人耳不离腮地相处,断未想过要三人同行。可他竟做到了忍气吞声,此兄心中必有深计远虑。温特伯恩不禁自鸣得意,自己已然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此人并非绅士,”美国青年自语,“不过是个惟妙惟肖的赝品罢了。许是个琴师,要么是个下等文人,三流艺人也有可能。让他那副漂亮皮囊见鬼去吧!”焦瓦内利先生模样确乎英俊,可温特伯恩心中依旧愤愤,不平于他那位惹人喜爱的女同胞,竟浑然不知伪绅士与真绅士的差别。只凭焦瓦内利三言两语,打牙配嘴,便成了赏心悦目的妙人了。的确,他若是个赝品,这仿制的技术也可谓高明。“无论怎么说,”温特伯恩暗自忖度,“好女孩都应该懂的!”如此一来,他便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面前这个终究是不是个好女孩。难不成一个好女孩——即便轻佻的美国小妞吧——能甘愿和一个多半混迹下层的外国人约会吗?再瞧瞧眼前这个约会,的确,二人约在光天化日之下,会在罗马最为熙攘之地;可刻意选择这般情境,难道不表明她已傲世轻物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吗?尽管事出蹊跷,温特伯恩却心中忧闷,这姑娘与心上人见面后,断不该急不可耐欲摆脱他的陪伴,可自己又想陪在她身边,便更添了一重烦忧。料想她定非循规蹈矩、随分从时的年轻女士;而那种必不可少的圆滑老练,在她身上也遍寻不见。因此,若能将其视为传奇作家所书的“桀骜激情”的客体,事情便自会明了。她就该汲汲盼着摆脱他,唯如此,他方能对她越加不屑,而只有心中有了越加的不屑,她的行止才不会如此令他费解。可黛西呢,此时此刻,依然不失为胆气与烂漫的化身,无可挑剔。

两位骑士左右相随,三人游荡了将近一刻钟。温特伯恩一路听来,她话语中尽是稚气未脱的欢喜,以此应对焦瓦内利先生的花言巧语。忽见一辆马车从回旋涌动的车流中驶出,停在路旁。温特伯恩正巧瞅见他的朋友沃克夫人——方才从她家出来——正坐在马车中,还挥手唤他过去。他忙离了米勒小姐,急急走到近旁。

沃克夫人脸红耳赤,激动难抑。“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她道,“那女孩万万做不得这档子事,切不可同时与你们两位男士在此地漫步,有五十个人都瞧见她这番作为。”

温特伯恩扬起眉毛。“为这么一件琐事大惊小怪,不会煞风景嘛。”

“由着一个女孩自毁前途才是煞风景呢!”

“她不过是纯真。”温特伯恩辩解道。

“她那是狂悖!”沃克夫人不由得高声道,“你可曾见过如她母亲这般的蠢物?方才你们都走了,我简直坐立难安,想都不敢想。若任由她如此,怎不令人痛心。一股气,我索性订了马车,戴上软帽,火速赶到这里。感谢上帝,可让我找到你们了!”

“你想要我们怎么办呢?”温特伯恩笑问。

“请她上马车,我们得以四下走走,一起逛上半个钟头。只消如此,对于这个世界,她便绝非是个全然放浪的姑娘,最后,我们送她安全返家。”

“这个提议可并非悦人心目哦,”温特伯恩道,“不过试试也无妨。”

沃克夫人便试了。年轻人追上米勒小姐,她却只向车厢里与他对话的女性略一点头,又微微一笑,便径自与同伴走开了。待告诉她沃克夫人有话与她讲,才袅袅婷婷返身回来,身边还陪着焦瓦内利先生。她言及遇此佳时,得以介绍这位绅士与沃克夫人认识,自是欣悦。当下便介绍二人相识,又留意到沃克夫人盖着的小毛毯,便赞叹如此玲珑的宝物,可谓世间少有。

“你觉得这物件入眼,我也欢喜,”沃克夫人粲然一笑,“你可愿上车,也盖在身上一试?”

“哦,不必麻烦,多谢了,”黛西道,“盖在你身上,才好让我欣赏啊。”

“上车吧,和我一道逛逛。”沃克夫人劝道。

“那敢情好,可我正玩得快活呢!”说着,黛西向左右两位绅士扫了一眼,眼神中顾盼生辉。

“也许是快活,可亲爱的孩子啊,那可有违此地的风俗。”沃克夫人苦口婆心,身子在维多利亚马车上前倾着,两手紧握出拳拳之意。

“这样哦,那就该有这么个习俗!”黛西道,“我若是散步不成,定会命不久矣。”

“亲爱的,你该和你的母亲一同散步。”这位来自日内瓦的女士高声叫道,耐心已成强弩之末。

“和我的母亲,亲爱的!”女孩也叫了出来。温特伯恩看出,她已觉察到干涉之意。“我的母亲一辈子也不会走上十步。而且呢,你知道的,”她依旧是齿牙春色,“我也不是个五岁的孩子了。”

“你这个年龄也该懂人情,知是非。你这般妙龄,亲爱的米勒小姐,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黛西凝视着沃克夫人的脸,笑得越发嫣然。“说三道四?什么意思呢?”

“上了我的马车,我就告诉你。”

黛西又急速望了望左右两位绅士。焦瓦内利先生正忙着来回施礼,没忘了脱下手套,绽开一副可掬的笑容;温特伯恩这边呢,简直是进退两难,狼狈不堪。“我不太想知道你是何意,”黛西旋即答道,“即便知道了,我想我也不会认同的。”

温特伯恩希望沃克夫人能就此掖好毯子,驾车离去。但这位女士当时便已怫然,居然敢违拗她的心意,就如她后来向他坦言的。“难不成你甘愿被人视作鲁莽造次的女孩吗?”她问道。

“老天啊!”黛西喊道。她又瞥了瞥焦瓦内利先生,之后用眼睛睨着温特伯恩。她的脸颊上生了朵朵粉云,看上去简直美若天人。“那么,温特伯恩先生,”她脸上依然含着笑,语调轻缓,头转过来,向他周身上下瞟了一眼,“你觉得——为了挽救我的名声——我应该上车吗?”

温特伯恩霎时红了脸,沉吟良久。“名声”经她一提,分外古怪。他自己的言谈,却句句都定要守礼。而此刻最合时宜的绅士礼数,便是将实话直言相告;而实话呢,读者从我故意留下的些微迹象中已知温特伯恩的为人,于他而言,实话便是黛西·米勒当听从沃克夫人的建议。他凝视着她那五官精致的脸庞,声音轻柔:“我觉得你该上车。”

黛西听闻,一阵狂笑。“简直是老古板!我可是闻所未闻。若这便是举止不够体面,沃克夫人,”她接着道,“那我这人骨子里就是不体面的,而你呢,可定要放弃我。再见了,我愿你一路玩得开心!”话毕,她便伴着焦瓦内利先生转身离开。焦瓦内利先生又施了一通谄媚的道别之礼,凯旋而去。

沃克夫人坐在马车中,望其远去,眼中闪了泪光。“上车吧,先生。”她对温特伯恩说道,暗示其坐在身边。年轻人答道,他理应继续陪着米勒小姐;闻得此言,沃克夫人宣称,若他此番相拒,她便从此翻了脸,不再与他讲一个字。显见得她此话当真。温特伯恩忙追上黛西二人,一边握住女孩的手,一边告诉她由于沃克夫人横加阻拦,他只能去陪伴后者。他心中暗自期许,希望她能就此报以一句随性之言,奚落一番,使她比“鲁莽造次”还放肆百倍,而鲁莽造次,不过是沃克夫人劝她悔改这一善举的托词。可她也只不过与他握了握手,并未瞧他一眼,再看陪在一边的焦瓦内利先生,竟挥舞帽子,大张声势地与他道别。

待温特伯恩坐进了沃克夫人的维多利亚马车,脸上便流露出败兴之色。“你这么做绝非明智之举。”他单刀直入,此时,他们的马车又融入了车流。

“此般情境下,”他的同伴答道,“明智非我所欲,我希求的是真诚!”

“噢,你的真诚不过冒犯了她,令她心生反感。”

“这样子倒也好,”沃克夫人道,“她若真的立意要声名狼藉,越早让我们知道越好,我们便可如她所愿了。”

“我觉得她并无恶意。”温特伯恩答道。

“一个月前我也这么想。可她竟毫不敛迹,实在是得寸进尺。”

“她做了什么?”

“此地全无先例之事,她可是做尽了。但凡是能搭上腔的男人,她都要撩云拨雨,同时呢,又与神眉鬼道的意大利人躲在犄角旮旯。跳一夜舞居然腻着一个舞伴。过了晚上十一点,还不闭门谢客。客人一来,她那位母亲,竟然就离了场。”

“可还有她的弟弟啊,”温特伯恩笑道,“夙夜不眠,就守在那里。”

“那个弟弟也必定是耳濡目染深受陶冶。我听说,在他们住的那家旅馆里,人人都在议论她,一旦有绅士来寻访米勒小姐,侍者间便彼此会意,嗤嗤一笑。”

“那群侍者活该被绞死!”温特伯恩怒气上来了,“可怜那女孩唯一的缺点,”他紧接着说,“就是她桀骜不驯。”

“她那是天生粗鄙,”沃克夫人道,“我们就说今天上午,你们在沃韦相识了多久?”

“也有几日吧。”

“那就想想,她竟然能借题发挥,斥责你离她而去!”

温特伯恩默然良久,方道:“沃克夫人啊,我猜想,怕是你我在日内瓦待得太久了!”接着便询问道,让他上车究竟有何特殊用意。

“我想请你与米勒小姐斩断葛藤,永无纠葛——不再和她调情——也断了她四处招摇的机会——总之,让她孤军独战。”

“恐怕我做不到,”温特伯恩答道,“我很喜欢她。”

“那你就更不该推波助澜,让她落得个身败名裂。”

“在我对她的好意中,才不会有任何败名辱德的事发生。”

“可你这一片好意到了她手里,就必定会滋事的。不过,我此番作为完全出于道义良心,如今话也已说尽了,”沃克夫人接着道,“你若依旧想去陪那位妙龄女郎,尽可以下车。顺便说一句,你还有机会。”

此时,马车已步入平丘花园,立于罗马城墙之上,四顾一望,尽可饱览鲍格才别墅 [30] 的种种美景。巨石垒垒,护墙围住花园,墙下放着几把椅子。一位绅士与一位女子正坐在远处的一张长椅上,沃克夫人向那对男女轻甩了一下头发。与此同时,这对男女恰好起了身,向对面的护墙走去。温特伯恩忙命车夫停车,急速下来。他的同伴默然凝视了他片刻;待他脱帽向她告辞,她的马车已逞着凛凛威风,掉头而去。温特伯恩依然伫立原地,他的眼睛却早已望向了黛西与她的骑士。他看得分明,这对男女目中已然无人,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再无暇顾及其他。待二人驻足于花园的矮墙边,伫立半日,一同远眺鲍格才别墅,看那些平顶松树生得巍峨茏葱;之后,焦瓦内利便一跃坐在矮墙的宽台上,动作驾轻就熟。此刻,只见对面红日西斜,余晖穿过几道云彩,绽放出灿烂霞光;黛西的同伴于是又撑开她的阳伞。她亦凑近了些,他将伞擎在她头顶,伞柄虽仍握在他手中,伞却已倚在她肩上,这样一来,温特伯恩便再难看见二人举动,他们的脑袋已全然隐于伞下。我们的小伙子又盘桓半刻,便也迈步走开了。不过,他迈步走——却并非迈向那对情侣的阳伞;而是走向他姑妈的住所,去探访科斯特洛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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