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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她死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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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句话曾让克拉夫特感到震惊,那他可真是完全没有表露出来。

“你被锁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令人愉悦,带着美式口音,被颤抖的呜咽声晕染,“昨晚?有可能是早晨,去他的,赶紧让我离开这里!”

“你是安全的,小姐。跟我们来,没什么能伤害你,拉住我的胳膊。”

她沿着柜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向前迈了两步,然后跪了下来。我把她扶起来,让她站稳。

“你多久,”我问,“没吃过东西了?”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昨天早上。在火车上。我丈夫呢?巴里呢?”

克拉夫特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引导着她在那铺着垫子的、过于柔软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现在根本走不了路,警长。这里有什么正经的光源吗?”

“油灯,”那女孩说,“烧尽了。没油了。”

我对克拉夫特建议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窗户上的木板拆下来。他出于英国人固有的对侵犯他人产权的恐惧而坚决拒绝了这个提议。所以只能由我这个永远的替罪羊去做了。我开始清楚地明白这个女孩为何无法离开这个房间。我试图拆掉的那块木板像棺材板一样被死死钉在上面。我最终只得站在椅子上把它踢落。木头稀里哗啦地呈碎片散落在四周。待我从窗前出现时,我发现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那张恶魔般的脸正与我对视。他眼里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坐在车里看着我。

我说:

“有白兰地吗?”

即便是在远处,我似乎都能看到他微微发紫的脸。但他一言不发地把手伸向身后的裤袋,掏出了一个巨大的银质随身酒壶,在空中像诱饵一样摇了摇。我下楼去拿的时候,能感受到如同热浪般的愤怒顷刻就要爆发。

“楼上有个女孩,”我说,“歇斯底里,十分惊恐,快被饿死了。有人把她关在那里。她说她是巴里·苏利文的太太。”

爆发的迹象瞬间烟消云散。

“噢,我的老天爷啊!”他小声咕哝道,“她知道了吗……”

“不。显然还不知道。”

h.m.把酒壶递给我。“那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在克拉夫特告诉她之前赶紧回去,快点!”

如此施加压力不太好,但是我确实短时间内就做到了。暮光透过一扇窗户进入了这个华丽的房间。她依然坐在软垫椅上,穿着她溅满泥点的衣服,克拉夫特表现出令人意外的机智和老练。她依然在抽搐颤抖,脸上却添上了不少笑容。

尽管愁眉苦脸、蓬头垢面、被泪痕弄乱了精致的妆容,她依然是个漂亮的女孩。这位“迷你维纳斯”有着深棕色的小鬈发,我想这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发型。她有张小小的嘴,那大而闪亮的灰色眼睛如今泪眼模糊,有些浮肿。尽管容颜凌乱至此,她还是保持着几分优雅,每个吐字发音都性感得恰到好处。看到酒壶,她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

“天哪,”她说,“我能来一口吗!”

我倒满了一壶盖。尽管手在抖,她还是眼都不眨地一饮而尽,咳了一下,示意想要更多。

“不,这会儿喝这些就够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不想喝多了做荒唐事。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么软弱。有烟吗?”

克拉夫特拿出一包烟,为她点了一支。她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准确放进嘴里,酒精开始起作用了。最让我担心的是她眼里燃烧的恐惧。

“那么,”她开始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正是我们希望您能告诉我们的,”克拉夫特说,“小姐……夫人……”

“苏利文。贝拉·苏利文。你真的是警察吗?不开玩笑?”

克拉夫特拿出他的警官证。

“另一个人是谁?”

“是克罗利医生,来自莱康姆。”

“噢,医生,好吧。那没什么了。”拿烟的那只手摇了摇,“我想要告诉你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如果您现在不想说话的话,苏利文太太,”我说,“我们外面停着一辆车,可以把您带到一个更舒适的地方。”

克拉夫特表情严厉。“我觉得,先生,咱们最好现在就聊聊。”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她再次战栗起来,“是这样,我丈夫姓苏利文,巴里·苏利文,我不觉得您会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女士。我猜您也来自美国?”

女孩犹豫了一下。

“这——不。实际上,我出生于伯明翰。但是客人们似乎很喜欢这个口音,所以我就坚持用下去了。”

“客人们?”

“我是伦敦皮卡迪利旅馆的舞娘。”

“那您为何在这里?”

这位年轻的姑娘十分直接,毫不含蓄。她的声调上扬了一些。

“因为我实在是太他妈的嫉妒了,”她回答道,“我看不清现实。我知道他在这里有个情妇,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盖着莱康姆邮戳的信封。但是我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情妇!”

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她颤抖的声音愈加坚定。

“我不是来这里找麻烦的。我根本不想找麻烦,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仅此而已。我想看看她身上有什么是我所没有的。”贝拉·苏利文停顿了一下,伸出那只拿着瓶盖的左手,“再给我倒一杯,好吗?我保证我不会洒在你身上或是胡言乱语。拜托了,再给我倒一杯吧。”

我又倒了一杯。

尽管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能看出克拉夫特有些被这份直率吓到了,但我可没有。这听起来可能有些没原则,但是我很喜欢她和她的处事风格。她喝光了第二杯酒。

“巴里是星期五晚上离开的。星期六晚上我已经坐立不安。所以星期日一早我就坐上火车来了。尽管在这之前,我告诉过自己,‘贝拉,这是你有过的最疯狂的主意。’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就这么来到一个陌生小镇,然后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不好意思,你知道那个一直跟我丈夫睡觉的女人是谁吗?’”

“不,女士。我猜您不能这么做。”

“除此之外,我根本不想让巴里知道我来了。但是如果你能对我感同身受的话,你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来这里的一路太艰难了。首先,我要在埃克塞特[1]转车到巴恩斯特普尔,当火车抵达巴恩斯特普尔的时候,我发现莱康姆离那儿还有至少十三英里远。没有直达火车,星期日也没有公共汽车。所以我不得不打出租车,尽管我身上并没有太多钱。

“出租车司机问我想去莱康姆的什么地方。那个时候我向上帝许愿我要是没来过就好了。请别介意我的说话方式,我马上就会像个淑女一样说话,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我说请把我放在这里规模最大的酒吧,请抄最近的路到那儿。他说他知道一条近路。然后他就带我经过这里了。”

暮色在这间奇妙的屋子里逐渐加深。空气凝滞,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说着。每字每句都能被坐在车后面的h.m.听得清清楚楚。

贝拉·苏利文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您说这是星期日晚上发生的事,是吗,女士?”克拉夫特马上说。

“是的。大概八点半,天还很亮。我们是从这条路来的。这个司机开车慢得简直就像在爬。我们经过了这间画室——”她的眼睛四处转了转,“还有……你知道楼下那两扇向着马路开得大大的门吗?”

“知道,怎么?”

“那两扇门当时是敞开的,”贝拉告诉我们,“巴里的车停在里面。我从黑色车牌认出来的。”

克拉夫特浓密的眉毛向上挑了起来。

“苏利文先生的车?”他声音阴沉地复述,“据我所知,苏利文先生从来没开车到这里来过。”

“当然没有。而且,他怎么会有钱去买车呢?他只是个卖车的,这是他的样车。他的雇主不允许他把这辆车开到伦敦以外的地方兜风,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就快丢掉工作了,因为他没车可卖了。看到这辆车实在是吓了我一跳。

“但我想,‘巴里的车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即将出现的地方,而且他的情妇也很有可能一起出现。’于是我对出租车司机说,把我放在这里。

“当然了,司机觉得我疯了。他说已经很多年都没人住在这个地方了,曾经还有个搞艺术的人在这里割喉自杀了。但我还是付钱让他走了。然后就开始四处搜寻。当然了,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她点头示意着这个房间,“我只是看到了阶梯尽头锁上的门,铺着砖地的肮脏的画室还有画室里巴里的车。

“绝妙的约会地点,不是吗?我是说,即便没有上面这间装饰华丽的小房间。你可以开车来,把这里当车库,直接开到这里面。关上门,谁会知道有人在这儿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贝拉接着说,“天开始黑了。”

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窗边。窗外,树顶绿得稀薄。她摇了摇满头蓬乱的棕色鬈发的脑袋,放平交叠着的膝盖。烟灭了,于是她把烟蒂扔在了深红色的地毯上。

“我不喜欢郊外,”她说,“这儿让我觉得郁闷。我喜欢有些噪声的地方,旁边有人能随叫随到的地方。这里一片死寂。天越来越黑。我的烟也抽完了。

“然后我开始想,我离一切事物和人都是那么遥远。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要去哪里,陷入了困境。接下来,我想起那个在这里割喉自尽的该死的艺术家。这种情况下,人会开始浮想联翩,觉得有人藏在角落里。我连怎么打开车灯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开车了,打火处也根本没有钥匙。我一会儿坐在汽车门旁的脚踏板上,一会儿走来走去。那时一定已经很晚了——反正天几乎全黑了——我听到有人从路上走来了。”

克拉夫特和我专注得身体都几乎僵硬了,她若不是同样心事重重,一定会对此有所察觉。

“当然了,我以为是巴里来了。”她犹豫了一番,咬着下嘴唇,“或许是。或者至少……”

克拉夫特清了清喉咙。

“如果是星期日晚上的话,”他说,“那人不可能是苏利文先生。”

“为什么不可能?”

“别在意,小姐。”克拉夫特倾向叫她“小姐”,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年轻,“相信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他离开了?”女孩问道,她漂亮的脸庞神色开始变得凝重。

“呃——是的。请继续吧。”

贝拉本要说些什么,却改变了主意。

“首先,”她继续说,“我受够了他总是让我这么担惊受怕的。可我也有一些自尊心,所以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但我又怕跟丢了他,把自己困在这儿。我一直在来回踱步,您看,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巴里回到了车里的话,我该怎么做。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巴里的车——我是说,那辆曾是巴里的车——是辆帕卡德[2]双座敞篷跑车。我爬上去,打开折叠座椅,坐进去,又合上了折叠座椅。我个子很小——”她张开双臂,像是在邀请我们检查,“所以很简单,除此之外,折叠座椅上有两个小小的通风口,所以空气很流通。然后他进了画室。这时,”她补充道,将手背划过前额,“我听到他在哭。”

克拉夫特和我都一动不动。

“哭得……我本来想说像个婴儿,但是婴儿才不会那么哭呢。那是一种伤心透顶的颤抖抽泣,就好像他病了,喘不上气来一样。听到一个男人哭成这样的感觉糟透了。那哭声能穿透你。有那么一两次,他用拳头打向了车身。”

(无论你是谁,你都是迷失的、被诅咒的灵魂。)

“我怕极了,也想哭。但是我想,‘噢,你这个什么什么养的家伙?你从来都不会为了我哭成这样,’我在心里埋怨着他,没有说话。巴里像个孩子一样。他才不过二十五岁,我二十八岁。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我听到了他走来走去,上了一趟楼,还有锁匙转动的声音。然后他上车,发动,倒车。我想,‘天哪,我们就要见到那个情妇了,而我却这么被困在折叠座椅里。’”

贝拉顿了顿,试着笑了一下。白兰地正在起效,勉强让她保持情绪稳定,但她的状态实在说不上有多好。

克拉夫特小声说:

“听着,小姐。我希望您能好好想一想,您确定您听到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吗?”

贝拉的表情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当然了。我自然觉得那是巴里。”她再次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等一下!听着!你是想说那人可能就是那个情妇吗?”

“我只是……”

她的恐惧更深了一层。

“如果我说错了话,错怪了巴里——”

“拜托,小姐。那不是那位情妇,如果这词跟我所想的代表的是同样的意思的话。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只听到了有人哭泣和走动的声音,可没听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对吗?”

“没有,但如果不是巴里或者那个情妇的话,还会是谁呢?你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为什么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如果你还想继续讲故事的话,小姐,医生可以再为你倒一杯白兰地。”

“不,医生不会这样做的,”我说,“这位年轻的小姐状态并不好。我们应该带她回莱康姆,给她准备点吃的,照料她。”

“我没事。”贝拉坚持道。她恍惚地噘了噘嘴,笑了,并把酒瓶盖放在软垫椅上,“我想要讲下去,因为我正被卷入一些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的事。

“车倒出来之后,就像我说的,上了路。那条路特别颠簸,我在折叠座椅里缩成一团,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我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站起来的时候样子肯定丑极了,尤其是我的帽子。”

她匆匆用手碰了一下头。

“然后车开到了一条平缓的路上,那条路似乎无穷无尽。我觉得我们有一段路程是在上坡,但是我不确定。车底两侧都有小小的通风口,但是我除了月光什么都看不见。

“没过多久,路又颠簸了起来,也冷了不少。我可以感觉到吹进车里的气流包裹着我的脚踝。我们走了一段下坡路,这我很确定,因为我不得不抱紧自己。忽然间——就是这样——车颠簸摇晃到我的头不停与车身相撞,我的皮草和手袋也都滑到了地板上。

“我知道我们根本不是在正儿八经的路上行驶,因为你可以听到那种干草和车轮相互摩擦的声音。我几乎能闻到冰冷的雾气。我们继续前进,我用力抱紧自己,想要对巴里尖叫,就在此刻……

“车慢了下来。巴里——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换了挡。车门打开了,我好奇发生什么鬼事情了,车门是打开的,而车还在开。车门马上又被关上了,所以我猜他控制着一切,我们又以六十英里每小时左右的速度向前行驶着。飕!就像这样,油脂般顺滑。但只持续了几秒,因为我们马上停了下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拦我们一样。

“那感觉就像是在羽绒床上,不太稳当。我怕极了,感觉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然后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气泡一样的小声音包围着我们。听起来像人声,像什么东西在啃食你,我听到了像打嗝一样的声音,伴随着异味。

“然后车开始沉了下去。没什么起伏,但是你可以从心里感觉到。我伸手去够那掉落在车底的包——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东西从小通风口里渗了进来,碰到了我的手。接着另一个通风口被堵上了,我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间,车开始晃动,前段向下坠了六英尺左右,气泡的声音越来越大。所以,救救我,那时我第一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贝拉·苏利文停了下来,努力抑制着肩膀的颤抖,手握软垫椅的扶手。

克拉夫特警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小姐,”他严肃地说,“沼泽。”

注释:

[1]埃克塞特(exeter),位于英格兰西南部德文郡的城市。

[2]帕卡德(packa rd),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奢侈汽车品牌,诞生于美国的俄亥俄州,于1958年停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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