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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家书选

道光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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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七日

男国藩跪禀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去年十二月廿一日发平安信第十七号,内呈家中信六件,寄外人信九件,不知已收到否?

男与九弟身体清吉,冢妇亦平安。孙男甲三体好,每日吃粥两顿,不吃零星饮食,去冬已能讲话。孙女亦体好,乳食最多。合寓顺适。

今年新正,景象阳和,较去年正月甚为暖烘。

兹因俞岱青先生南回,付鹿脯一方,以为堂上大人甘旨之需;鹿肉恐难寄远,故燻腊附回。此间现有燻腊肉、猪舌、猪心、腊鱼之类,与家中无异。如有便附物来京,望附茶叶、大布而已,茶叶须托朱尧阶清明时在永丰买,则其价亦廉,茶叶亦好。家中之布,附至此间,为用甚大,但家中费用窘迫,无钱办此耳。同县李碧峰苦不堪言,男代为张罗,已觅得馆,每月学俸银三两。在男处将住三月,所费无几,而彼则感激难名。馆地现尚未定,大约可成。在京一切自知谨慎。即请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廿七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 大人万福金安:

三月十一日发家信第四号,四月初十、廿三发第五、第六号。后两号皆寄省城陈家,因寄有银、葠、笔、帖等物,待诸弟晋省时当面去接。

四月廿一日接壬寅第二号家信,内祖父、父亲、叔父手书各一,两弟信并诗文俱收。伏读祖父手谕,字迹与早年相同,知精神较健。家中老幼平安,不胜欣幸!游子在外,最重惟“平安”二字。承叔父代办寿具,兄弟感恩,何以图报?湘潭带漆,必须多带。此物难辨真假,不可邀人去同买,反有奸弊。在省考试时,与朋友问看漆之法,多问则必能知一二。若临买时,向纸行邀人同去,则必吃亏。如不知看漆之法。则今年不必买太多,待明年讲究熟习再买不迟。今年添新寿具之时,祖父母寿具必须加漆,以后每年加漆一次。四具同加,约计每年添钱多少,写信来京,孙付至省城甚易,此事万不可从俭。子孙所为报恩之处,惟此最为切实,其余皆虚文也。孙意总以厚漆为主,由一层以加至数十层,愈厚愈坚,不必多用瓷灰、夏布等物,恐其与漆不相胶黏,历久而脱壳也。然此事孙未尝经历讲究,不知如何而后尽善。家中如何办法,望四弟详细写信告知,更望叔父教训诸弟,经理家事。

心斋兄去年临行时,言到县即送银廿八两至我家。孙因十叔所代之钱,恐家中年底难办,故向心斋通挪,因渠曾挪过孙的。今渠既未送来,则不必向渠借也。家中目下敷用不缺,此孙所第一放心者。孙在京已借银二百两,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顾家耳。

曾孙兄妹二人体甚好,四月廿三日已种牛痘。牛痘万无一失,系广东京官设局济活,贫家婴儿不取一钱。兹附回种法一张,敬呈慈览。湘潭、长沙皆有牛痘公局,可惜乡间无人知之。

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宁波府及定海、镇海两县,今年退出宁波,攻占乍浦,极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静如无事时,想不日可殄灭也 〔一〕 。孙谨禀。

〔一〕 殄:迪撚切,犹尽也。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一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 大人万福金安:

七月初五发第九号信,内言六月廿四后孙与岱云意欲送家眷回南,至七月初一谋之于神,乃决计不送。

初五日发信后,至初八日,九弟仍思南归,其意甚坚,不可挽回,与孙商量,孙即不复劝阻。九弟自从去年四月父亲归时,即有思归之意,至九月间,则归心似箭,孙苦苦细问,终不明言其所以然。年少无知,大抵厌常而喜新,未到京则想京,既到京则想家,在所不免。又家中仆婢,或对孙则恭敬,对弟则简慢,亦在所不免。孙于去年决不许他归,严责曲劝,千言万语,弟亦深以为然。几及两月,乃决计不归。今年正月病中又思归,孙即不敢复留矣。三月复元后,弟又自言不归,四、五、六月读书习字一切如常。至六月底,因孙有送家眷之说,而弟之归兴又发。孙见其意,是为远离膝下,思归尽服事之劳。且逆夷滋扰,外间讹言可畏,虽明知蕞尔螳臂,不足以当车辙 〔一〕 ,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欢,非同有职位者闻警而告假,使人笑其无胆,骂其无义也。且归心既动,若强留在此,则心如悬旌,不能读书,徒费时日,兼此数层。故孙即定计,打发他回,不复禁阻。

恰好郑莘田先生 名世任,长沙人,癸酉拔贡,小京官由御史升给事中,现放贵西兵备道。 将去贵州上任,迂道走湖南省城,定于十六日起程,孙即将九弟托他,结伴同行。此系初八九起议,十四始决计,即于数日内,将一切货物办齐,十五日雇车。郑宅大车七辆,渠已于十三日雇定,九弟雇轿车一辆,价钱二十七千文。时价轿车本只要二十三千,孙见车店内有顶好官车一辆,牲口亦极好,其车较常车大二寸,深一尺,坐者最舒服,故情愿多出大钱四千。恐九弟在道上受热生病。雇底下人名向泽,其人新来,未知好歹,观其光景,似尚有良心者。 昨九弟出京,七日在任邱县寄信来京云:向泽伺候甚好。 十六日未刻出京,孙送至城外廿里,见道上有积潦甚多,孙大不放心,恐路上有翻车陷车等事,深为懊悔。廿三日接到弟在途中所发信,始稍放心。兹将九弟原信附呈。

孙交九弟途费纹银三十二两整,先日交车行上脚大钱十三千五百文,及上车现钱六千文两项在外,外买货物及送人东西另开一单, 九弟带回 。外封银十两,敬奉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赀。 孙对九弟云:万一少途费,即扯此银亦可,若到家后,断不可以他事借用此银,然途费亦断不至少也。 向泽订工费大钱二千文,已在京交楚。郑家与九弟在长沙分队,孙属其在省换小船到县,向泽即在县城开销他。向泽意欲送至家,如果到家,留住几日打发,求祖父随时斟酌。

九弟自到京后,去年上半年用功甚好,六月因甲三病耽搁半月余,九月,弟欲归不肯读书,耽搁两月,今春弟病耽搁两月,其余工夫或作或辍,虽多间断,亦有长进。计此一年半之中,惟书法进功最大。外此则看《纲鉴》三十六本,读《礼记》四本,读《周礼》一本,读《斯文精萃》两本半。因《周礼》读不熟,故换读《精萃》。作文六十余篇,读文三十余首。

父亲出京后,孙未尝按期改文,未尝讲书,未能按期点诗文,此孙之过,无所逃罪者也;读文作文全不用心,凡事无恒,屡责不改,此九弟之过也。好与弟谈伦常,讲品行,使之扩见识,立远志,目前已颇识为学之次第,将来有路可循。此孙堪对祖父者也。待兄甚敬,待侄辈甚慈,循规蹈矩,一切匪彝慆淫之事 〔二〕 ,毫不敢近,举止大方,性情挚厚,此弟之好处也。弟有最坏之处,在于不知艰苦,年纪本轻,又未尝辛苦,宜其不知,再过几年,应该知道。

九弟约计可于九月半到家,孙恐家中骇异!疑兄弟或有嫌隙,致生忧虑,故将在京出京情形,述其梗概,至琐细之故,九弟到家详述,使堂上大人知孙兄弟绝无纤介之隙也。

孙身体如常,惟常耳鸣,不解何故。孙妇及曾孙兄妹二人皆好。丫鬟因其年已长,其人大蠢,已与媒婆兑换一个, 京城有官媒婆,凡买妾买婢皆由他经纪。 彼此不找一钱。此婢名双喜,天津人,年十三岁,貌比春梅更陋,而略聪明。寓中男仆皆如故。同县谢果堂先生为其子捐盐大使,王道嶐 王恒信之侄。 捐府经历,黄鉴之子捐典史,以外无人。孙在京一切自宜谨慎,伏望堂上大人放心。孙谨禀。

〔一〕 蕞,祚会切。蕞尔:小貌。言螳臂之小,不足以当车辙之重也。

〔二〕 《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匪彝慆淫:违背典常,放纵无度也。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 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亲在省所发,内有叔父信及欧阳牧云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占犯致恙,不药而愈,可胜欣幸!

高丽参足以补气,然身上稍有寒热,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务须斟酌用之。若微觉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强时,和入丸药内服最好。然此时家中想已无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单丸药之用否?若其不足,须写信来京,以便觅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试又不得志,颇难为怀,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虑。闻六弟将有梦熊之喜,幸甚!近叔父为婶母之病劳苦忧郁,有怀莫宣,今六弟一索得男,则叔父含饴弄孙 〔一〕 ,瓜瓞日蕃 〔二〕 ,其乐何如!唐镜海先生德望为京城第一,其令嗣极孝,亦系兄子承继者,先生今年六十五岁,得生一子,人皆以为盛德之报。

英夷在江南,抚局已定。盖金陵为南北咽喉,逆夷既以扼吭而据要害,不得不权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广东曾经就抚,共费去六百万两,此次之费,外间有言二千一百万者。又有言此项皆劝绅民捐输,不动帑藏者 〔三〕 ,皆不知的否。现在英夷船已全数出海,各处防海之兵陆续撤回,天津亦已撤退。议抚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两江总督牛鉴三人 〔四〕 。牛鉴有失地之罪,故抚局成后即革职拿问。伊里布去广东代弈山为将军 〔五〕 ,耆英为两江总督。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将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国威不无少损。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宴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

孙身体如常,孙妇及曾孙兄妹并皆平安。同县黄晓潭鉴荐一老妈吴姓来。渠在湘乡苦请他来,而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惨酷,黄求孙代为开脱。孙接至家住一月,转荐至方夔卿太守宗钧处,托其带回湖南,大约明春可到湘乡。

今年进学之人,孙见《题名录》,仅认识彭惠田一人,不知二十三四都进人否?谢宽仁、吴光照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题名录》刻黄生平,不知即黄星平否?

孙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详,以后务求详明,虽乡间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写出,使游子如神在里门。各族戚家,尤须一一示知,幸甚!敬请祖 父母 大人万福金安。余容后呈。孙谨禀。

〔一〕 饴:逸其切,甘之甚者曰饴。《后汉书》马太后诏曰:“吾但当含饴弄孙,不能复关政矣。”

〔二〕 瓞:迪啮切,音迭,瓜之小者。《诗》:“緜緜瓜瓞。”言瓜之自小而大,日趋繁殖,喻子孙众多也。

〔三〕 帑:讷吾切。帑藏,储货物之地。帑,养韵,又作化朗切,义同。

〔四〕 伊里布:满洲镶黄旗人,鸦片战争,为钦差大臣,与英议和于江宁,为中国外交失败之始。官至广州将军,卒谥文敏。耆英:满洲人,鸦片议和订五口通商及割让香港之约。官至两广总督大学士。英法军入天津,赴津议和未成,擅回京,赐自尽。牛鉴:武威人,累官两江总督。英人入吴淞,陷宝山及镇江等处,坐革职治罪。

〔五〕 奕山:清宗室,镶黄旗人。禁烟事起,以靖逆将军赴粤攻剿,英犯广东,许给烟价六百万,并割香港,诡以穷蹙乞抚入告。事发,夺职。再起黑龙江将军,与俄画界,失地甚多。同治间封一等镇国将军。卒谥庄简。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此时应已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静养?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人课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许之慇,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磨砺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 垿,云南人 。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 〔一〕 ,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 〔二〕 ,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是以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 〔三〕 。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四〕 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井掘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颂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舍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 〔五〕 ,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

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教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唔言一室,乐何如乎!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 〔六〕 ,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芽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兄国藩手具。

〔一〕 镜海:姓唐,名鉴,善化人,仲冕子,由检讨历官江宁布政使,有惠政。入为太常卿。海疆事起,劾总督琦善、耆英等,直声闻天下。卒谥确慎。

〔二〕 倭艮峰:名仁,蒙古正红旗人,屡官文华殿大学士,精研义理之学。卒谥文端。

〔三〕 邵蕙西:名懿辰,仁和人,官刑部员外郎。其学《礼》以李光地、方苞为则,往往面折人过,终以此取戾于世。咸丰中在籍殉难。吴子序:名嘉滨,南丰人,学邃于经。官编修,坐事落职,戍军台。咸丰间以内阁中书治乡兵,城陷,死之。何子贞:名绍箕,号蝯叟,道州人,凌汉子。博涉群书,尤精小学,草书为一代之冠。

〔四〕 醇:殊匀切。醪:勒敖切。醇醪,酒之醲者。

〔五〕 尸位:谓居其位而不事事也。素餐:空食也。

〔六〕 拳拳:奉持之貌。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有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 〔一〕 ,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也。

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 〔二〕 ;《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可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乎?

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

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 〔三〕 ,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斋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 〔四〕 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钞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钞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 〔五〕 ,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钞二叶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 〔六〕 ,而心已师之矣。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懒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碧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

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 〔七〕 。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兄国藩手具。

〔一〕 民胞物与:张子《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内圣外王:言学术体用兼备,各极其至也。《庄子》:“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程颢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

〔二〕 《大学》:书名,四书之一。

〔三〕 格物:《大学》:“致知在格物。”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致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四〕 吴竹如:名廷栋,霍山人,以拔贡官至刑部右侍郎。其学以明体达用为本。告归后,日食不给,处之晏然。有《拙修集》。

〔五〕 瑟 :见《诗经·卫风·淇澳》之篇。瑟,严密貌。 ,武毅貌。

〔六〕 贽:止肄切,初见时所执物也。今谓之见面礼。

〔七〕 李石梧:名星沅,湘阴人。由编修官至两江总督,卒谥文恭。有《芋香山馆集》。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号信,想已收到。父亲到县纳漕 〔一〕 ,诸弟何不寄一信,交县城转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须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亲戚家,必各有一番景况,何不详以告我?四妹小产以后,生育颇难,然此事最大,断不可以人力勉强,劝渠家只须听其自然,不可过于矜持。又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

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叶,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予自立课程甚多,惟记茶余偶谈、读史十叶、写日记楷本此三事者,誓终身不间断也。诸弟每人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俱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曾与九弟详细道及。后因采择经史,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至于采择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钞数百卷,犹不能尽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诸书,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钞之也。然后知著书之难,故暂且不作《曾氏家训》,若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

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穷经知道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 〔二〕 ;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 〔三〕 。又有王少鹤 名锡振 〔四〕 ,广西主事,年二十七岁,张筱浦 〔五〕 之妹夫 、朱廉甫 名琦 〔六〕 ,广西乙未翰林 、吴莘畬 名尚志 〔七〕 ,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 、庞作人 名文寿,浙江人。 此四君者,皆闻予名而先来拜,虽所造有深浅,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为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在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古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 〔八〕 ,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兄国藩手草。

〔一〕 纳漕:即完粮也。

〔二〕 汤海秋:名鹏,益阳人,以御史劾工部尚书宗室载铨罢回户部。有《浮丘子》、《海秋诗文集》。

〔三〕 黄子寿:名彭年,贵筑人。辅辰子,由进士官至湖北布政使。以整饬风纪,扶植士类为己任。

〔四〕 王锡振:一字定父,马平人,由主事官通政使。有《龙璧山房集》。

〔五〕 筱:洗天切。

〔六〕 朱琦:字濂甫,临桂人,由编修以道员守杭州,死难。有《怡志堂集》。

〔七〕 畬:欲渠切。

〔八〕 贺耦庚:名长龄,善化人。以进士官至云贵总督,坐永昌回变落职。为学以导养身心为主。有《耐庵文集》、《经世文编》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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