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四年正月廿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三日接到诸弟信,系腊月十六在省城发,不胜欣慰!四弟女许朱良四姻伯之孙,兰姊女许贺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贺。惟蕙妹家颇可虑,亦家运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 〔一〕 。既在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涂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 〔二〕 ,有杨生 任光 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
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 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 予不能别寄与弟也。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腊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黄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难于费心,以后一切布线等物均不必付。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余容续布,诸惟心照。兄国藩手具。
〔一〕 罗罗山:名泽南,湘乡人,以廪生率乡勇转战皆捷,积功至布政使,援武汉中炮卒。临终曰:“乱极时,站得定,方为有用之学。”谥忠节。
〔二〕 刘霞仙:名蓉,以诸生从骆秉章入蜀,运筹决策,官至陕西巡抚。有《养晦堂诗文集》。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八日接到两弟二月十五所发信,信面载第二号,则知第一号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云并未到京,恐尚在省未发也。以后信宜交提塘挂号,不宜交折差手,反至差错。
来书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计共发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共检出二次,一系五月二十二日发,一系十月十六发,其余皆不见。远信难达,往往似此!腊月信有“糊涂”字样,亦情之不能禁者。盖望眼欲穿之时,疑信杂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墙,望好音如万金之获,闻谣言如风声鹤唳 〔一〕 ,又加以堂上之悬思,重以严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 〔二〕 ,情之至也。然为兄者,观此二字,则虽曲谅其情,亦不能不责之。非责其情,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何芥蒂之有哉?至于回京时有折弁南还,则兄实不知。当到家之际,门几如市,诸务繁剧,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谓家中接榜后再发一信,则万事可以放心矣,岂尚有悬挂者哉?来书辩论详明,兄今不复辩。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而赤诚不啻目见,本无纤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以后来信,万万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兄于不伦乎?兄虽不肖,何至鄙且奸至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
兰姊、蕙妹家运皆舛 〔三〕 ,兄好为识微之妄谈,兰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 〔四〕 。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常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歔久之 〔五〕 。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
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讥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 〔六〕 !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没,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且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菴师而牵连及之者也。其余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奸鄙之心之形也哉?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此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来书有“区区千金”数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妒之渐也 〔七〕 ,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
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服,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常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韪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债,则兄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中云:“年事一切,银数敷用有余,上年所借头息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所知者,仅江孝七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余如耒阳本家之帐,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此外账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划。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千余金。”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如今信去已阅三月,馈赠戚族之语,不知乡党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啬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此兄读两地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也 〔八〕 。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尼沮。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九弟来书,楷法佳妙,余爱之不忍释手。起笔收笔皆藏锋,无一笔撒手乱丢,所谓“有往皆复”也。想与陈季牧讲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喜!可喜!然吾所教尔者,尚有二事焉:一曰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著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作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中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二曰结字有法,结字之法无穷,但求胸有成竹耳。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汨没性灵 〔九〕 。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叶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叶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日不暇给,实实可厌。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正耳!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拈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时文也。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太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则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着。虽当其应试之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用力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徐会悟也。
〔一〕 风声鹤唳:《晋书》:苻坚众号百万,逼淝水而阵,前锋刘牢之请秦兵少却,以八千人涉水,坚众崩溃,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
〔二〕 詈:里义切,犹相骂也。正斥曰骂,旁及曰詈。
〔三〕 舛:错乱也。
〔四〕 厥:其也。
〔五〕 欷歔:泣余声也。《韩诗外传》:“雍门周鼓琴,孟尝欷歔就之。”
〔六〕 菀:茂盛貌。枯:槁也。菀枯,以喻荣辱优劣。
〔七〕 剥、复、夬、妒:皆《周易》卦名。
〔八〕 踌躇:犹豫也。
〔九〕 汨没:浮沉意。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 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一接到四月十三自省城所发信,具悉一切。母亲齿痛,不知比从前略松否?现服何药?下次望四弟寄方来看。叔父之病至今未愈,想甚沉重,望将药方病症书明寄京。刘东屏医道甚精,然高云亭犹嫌其过于胆大,不知近日精进何如?务宜慎之又慎。王率五荒唐如此,何以善其后?若使到京,男当严以束之,婉以劝之。明年会试后偕公车南归,自然安置妥当,家中尽可放心,特恐其不到京耳。
本家受恬之银,男当写信去催。江西抚台系男戊戌座师,男可写信提及,亦不能言调剂之说。常南陔之世兄 〔一〕 ,闻其宦家习气太重,孙男孙女尚幼,不必急于联婚。且男之意,儿女联姻,但求勤俭孝友之家,不愿与宦家结契联婚,不使子弟长奢惰之习,不知大人意见何如?望即日将常家女庚退去,托阳九婉言以谢。渠托买高丽参,因亲事不成,亦不便买。本家道三兄弟托荐馆,男当代为留心,然分发湖南者,即使在京答应,未必到省果去找他,此亦不可靠者也。常南陔处即由男写信回覆。
前男送各戚族家银两,不知祖父、父亲、叔父之意云何?男之浅见,不送则家家不送,要送则家家全送;要减则每家减去一半,不减则家家不减。不然,口惠而实不至,亲族之间嫌怨丛生,将来衅生不测 〔二〕 ,反成仇讐,伏乞堂上审慎施行,百叩百叩。男谨禀。
〔一〕 常南陔:名大淳,衡阳人,咸丰间,官至湖北巡抚,城陷投井死。谥文节。
〔二〕 衅:喜印切,血祭也,又作隙。《左传》:“讐有衅,不可失也。”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廿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 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发第七号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发第八号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六月二十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八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考老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 〔一〕 。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
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附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 〔二〕 ,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男谨禀。
〔一〕 郭筠仙:名嵩焘,湘阴人,由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充出使英、法大臣,取诸公者仅薪水、屋租二事。著书甚多,学者称养知先生。
〔二〕 夜郎自大:夜郎,今贵州西境。汉西南夷小国,见汉使,言:“汉孰与我大?”今以讥自大者。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廿七日接到七月十五、廿五两次所发之信,内祖父母各一信,父亲、母亲、叔父各一信,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之信始可放心。祖父正月手书之信,孙比收他处,后偶忘之,近亦寻出。孙七月二十发第九号信,不知到否?
八月二十八日,陈岱云之弟送灵榇回南,坐粮船,孙以率五妹夫与之同伴南归,船钱饭钱,陈宅皆不受。孙送至城外,率五挥泪而别,甚为可怜。率五来意,本欲考供事,冀得一官以养家。孙以供事必须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风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机。每见佐杂末秩,下场鲜有好者。孙在外已久,阅历已多,故再三苦言,劝率五居乡,勤俭守旧,不必出外做官。劝之既久,率五亦以为然。其打发行李诸物,孙一一办妥,另开单呈览。孙送率五归家,即于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
前正月间,孙寄银回南,有馈赠亲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数目,方合《内则》“不敢私与”之道。孙比时糊涂,擅开一单,轻重之际,多不妥当,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减,方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处相形见绌,孙稍有不安耳。率五至家,大约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怀惭,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责,并戒家中及近处无讥讪为幸。孙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学,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积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 〔一〕 ,切不可因愤废学。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信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国藩手草。
〔一〕 卧薪尝胆:谓刻苦自励。昔越王勾践兵败,栖于会稽,卧薪尝胆,以求报吴,卒兴越国。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 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发第十号信,备载廿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男身体平安。冢妇月内甚好,去年月里有病,今年尽除去。孙儿女皆好。
初十日顺天乡试发榜,湖南中三人,长沙周荇农中南元 原名康立 。率五之归,本拟附家心斋处,因率五不愿坐车,故附陈岱云之弟处,同坐粮船。昨岱云自天津归,云船不甚好,男颇不放心,幸船上人多,应无可虑。
诸弟考试后,尽肄业小罗巷庵,不知勤惰若何?此时惟季弟较小,三弟俱年过二十,总以看书为主。我境惟彭薄墅先生看书略多,自后无一人讲究者,大抵为考试文章所误。殊不知看书与考试全不相碍,彼不看书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诸弟,此时无论考试之利不利,无论文章之工不工,总以看书为急。不然则年岁日长,科名无成,学问亦无一字可靠,将来求为塾师而不可得。或经或史或诗集文集,每日总宜看二十叶。男今年以来,无日不看书,虽万事丛忙,亦不废正业。闻九弟意欲与刘霞仙同伴读书。霞仙近来见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应有进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为定计,若愧奋直进,有破釜沉舟之志 〔一〕 ,则远游不负;若徒悠忽因循,则近处尽可度日,何必远行百里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志而定计焉。余容续呈。男谨禀。
〔一〕 破釜沉舟:项羽救巨鹿,皆沉船破釜甑,以示士卒无一还心。今用为有决心之喻。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何如?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又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
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
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钞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钞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廿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 〔一〕 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古诗,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 〔二〕 ,第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国藩手草。
〔一〕 潦倒:所如不合也。
〔二〕 恂:胥遵切。恂恂:信实貌。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日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遗泽、祖父教训,幸得科名,内顾无所忧,外遇无不如意,一无所缺矣。所望者,再得诸弟强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显?何患家运之不兴?欲别立课程,多讲规条,使诸弟选而行之,又恐诸弟习见而生厌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长兄督责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诸弟者,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则我心大慰矣。乃诸弟每次写信,从不将自己之业写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诸事。此时家中重庆,外事又有我料理,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后写信,但将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我,则我欢喜无量。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欢喜一也。慎勿以科名稍迟,而遂谓无可自力也。如霞仙今日之身分,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分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钞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叶,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明年肄业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无不可者。谓在家不可用功,此巧于卸责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务纷冗,而犹可以不间断,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树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书十五叶,亦极有恒。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兄国藩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