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高处降落的灵魂/
为的是复活我们力图净化的尸体。(图9)
此处鸽子、调和者和灵魂从天而降,把生命吹入死亡的躯体中。在图片左侧底部的两只鸟代表着寓言中的带翅的和无翅的龙,它们以羽翼丰满和羽翼未丰的鸟的形式出现。 [233] 这是墨丘利双重本性的许多同义词之一,他既是地府的生灵,又是空中的存在。这种对立体的二元配对之存在意味着:虽然雌雄同体者看起来是联合的,而且正在复活的节点上,但是它们之间的冲突并没有根本解决,也还没有完全消失:它被推到了图画的“左边”和“底部”,也就是说,被驱逐到无意识的领域。这些尚未整合的对立面以兽形呈现(而不是如前以人形呈现)这一事实,证实了这种推测。
图9
《哲学玫瑰园》的文本继续引用了摩利努斯的话:“勿轻视此尘灰,缘其乃汝之心。”这里的“尘灰”,是焚化的惰性产物,是指死亡的身体,而此忠告在身体和心(heart)之间建立起一种奇妙的链接,“心”在彼时被看作灵魂的真正所在。 [234] 王冠当然是指至高无上的国王的装饰。加冕礼在炼金术中扮演着一定的角色——如《哲学玫瑰园》中有一幅关于“玛利亚加冕”(coronatio mariae)的图画 [235] ,象征着白色的、月亮般(净化)的身体。文本接着引用了西尼尔的话:“关于白色酊剂:当我所爱的父母品尝到生命,得到纯粹乳汁的滋养,并且因我的白色物质而喝醉,在我的床上彼此相拥,他们会带来月亮之子,他超过自己所有的同宗。当我所爱者因红石坟墓而饮醉,在婚姻生活中尝到了母亲之泉,在友谊中和我一起喝我的红酒并醉躺在我床上,然后我——爱着他,接受他的种子进入我的细胞会受孕并怀胎,当时机到来,我会生出一个最强有力的儿子,他会征服和统治地球上所有的国王和王子,由至高无上的、永生的、永久统治的上帝给他戴上胜利的黄金王冠。” [236]
阐明此文本的加冕礼图画 [237] 证实,净化的尸体的复活同时也是一种荣耀,因为其过程类似于圣母的加冕。 [238] 教会的寓言性语言(的使用)也支持这样的比较。上帝之母和月亮、 [239] 水及喷泉的连接是如此广为人知,所以我也不需要进一步论证。但是这里被加冕的是圣母,在西尼尔的文本中,是儿子接受了“胜利之冕”——这比较合乎程序,因为他是“国王之子”,取代了他的父亲。在《曙光乍现》中,王冠赐给了智慧的“南风女王”(regina austri)。她对她所爱的人说:“我是王冠,用以加冕我所爱者。”所以王冠的作用是连接母亲和她的儿子—情人。 [240] 在一个稍后的文本中 [241] ,“爱之水”(aqua amara)被定义为“用光加冕”。在那个时候,圣依西多禄(isidore of seville)的词源学仍然是令人信服的:“苦之大海”(mare ab amaro) [242] 被确认是指“大海”,和“永恒之水”是同义词。它也暗指圣母“喷泉”(πηγή)的水象征。 [243] 我们一再注意到,炼金术士在选择其象征时就像无意识一样在推进,每个理念都找到了正性和负性的表达。有时候他说皇族配对,有时候说公狗和母狗,而水的象征同样也是以强烈的对立来表达。我们读到过皇族王冠“在妓女的月经期”(in menstruo meretricis) [244] 显现,或者给出如下指导:“拿走蒸煮器中残留的肮脏沉淀物(残滓)并保存好,因为它是心的王冠。”沉淀物对应着石棺中的尸体,而石棺对应着墨丘利喷泉或“密义瓶”。
从天而降的灵魂和露水是同一的,正如《哲学玫瑰园》引用了玛利亚(maria)的解读,“圣水”(“aqua divina)是从天而降的国王”(“rex de coelo descendens”)。 [245] 因而这种水自己给自己加冕,并形成了“心的王冠”,显然和之前的陈述(尘灰是王冠)是矛盾的。 [246] 很难判断炼金术士们是完全糊涂了,以致没有注意到这些明显的矛盾,还是此悖论是深思熟虑(的安排)。我怀疑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无知者”(ignorantes)、“愚蠢者”(stulti)、“傻瓜”(fatui)会只看文字表面的意义,深陷在类比的混乱中,而较精明的读者会认识到象征的必要性,并且如行家里手一般处理它们,根本不会遇到麻烦。对理性负责,看起来一直是炼金术士的弱点,虽然他们中有些人足够清楚地告诉我们如何看待他们特殊的语言。 [247] 他们对汗流浃背又不堪重负的读者越少尊重,无论愿意与否,他们欠无意识的债就越是沉重。因为正是他们变化无穷的意象和悖论,指向了一个首要的心理事实:原型及其意义多重性的不明确性,呈现的都是一个简单真理的不同侧面。炼金术士们沉浸在他们的内在体验中,唯一关心的就是设计出合适的意象和表达,而不顾这些意象和表达是否是理智的。虽然在这一方面他们落后于时代,然而早在心理学出现前,他们就为建构一种无意识的现象学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我们,作为这笔财富的继承人,却发现它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然而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些古代的大师们彼此也同样无法沟通,或者沟通时困难重重。故而《哲学玫瑰园》的作者说:“古哲人所写如此隐晦以致造成困惑”,从而使读者困惑或者使他完全失去兴趣。就作者自己而言,他说:他会让“最真实的体验”(experimentum verissimum)变得一目了然,并且以“最确定和最人性的方式”揭露它,然后继续像他之前的所有人一样写作。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炼金术士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写的内容是什么。我们今天是否知道,在我看来也不是那么确定的。无论如何,我们相信秘密不在于化学物质,而在于精神的较深较暗的层面,即使我们对这个层面的本性也不清楚。也许再过一个世纪,我们也会发现一种新的黑暗层面,从中涌现出我们也不理解之事,但是其存在我们却是非常肯定的。
炼金术士在把王冠和“肮脏沉淀物”相提并论的时候,看不出其中有何矛盾,转口就说,它是来自天上的。他遵循的是《翠玉录》中订下的规则:“如其在上,如其在下;依此成全太一奇迹。” [248] 他的意识鉴别能力不像现代人那样犀利,而且绝对要比他同时代之经院思维更为迟钝。这种明显的退行无法以炼金术士这一方的心理倒退来解释。更多是由于他的主要兴趣聚焦于无意识本身,而根本不在意“鉴别”和“概念化”这些标志着学者简明的概念思维的东西。如果他能成功地找到重新描绘他感受到的秘密之表达方式,就心满意足了。这些表达之间彼此如何关联或不同,是他几乎不考虑的,因为他从不认为会有人能从他的理念中重构这种艺术,但是那些接近这种艺术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人,都已被它的秘密所吸引,而且被全然的直觉所引导,或者实际上是由于上帝的拣选而命定要走向那里。所以《哲学玫瑰园》 [249] 引用了霍尔图兰努斯(hortulanus) [250] 的话:“只有懂得如何制造哲人石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关于它的话。”在觉悟的哲人眼前,象征的黑暗破裂粉碎。霍尔图兰努斯又说:“当圣灵的教法起作用时,哲人学说的神秘性就无效了。” [251]
我们遇到的炼金术士不能区分躯体和灵性这一情况,从如下假设中得到了佐证:由于之前的“死亡”(mortificatio)和“升华”(sublimatio),身体已经具有了“第五元素”或灵性形式,从而,作为“纯粹物质”(corpus mundum),它和灵性并无很大区别。它能够庇护灵性,或者甚至把灵性拿下来成为它自己。 [252] 所有这些数据使人得出结论:不仅身体的“化合”是一个超凡事件,而且身体的复活也是超凡的,是一种发生在精神非自我中的过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过程是如此容易被投射,因为如果它是个人性质的,其投射的倾向就会大打折扣,因为这样它就可以不费太大力气就被意识化。至少这种倾向就不会如此充足,以致造成对非生命物质的投射,而非生命物质是鲜活精神的对立一极。经验表明,投射的承担者不是任意的客体,而总是展现出能胜任被投射内容性质的客体——这就是说,它必须为投射的内容提供一个挂钩。 [253]
虽然这个过程本质上是超越性的,投射通过强烈地影响意识和个人精神,把它带到现实中。其结果就是一种膨胀,然后变得明白的就是,化合是一种神和神之间的圣婚,而不仅仅是凡人之间的爱情邂逅。这在《化学婚礼》中有精妙的提示,剧中的英雄罗森克鲁茨(rosencreutz),只是宴会上的一位客人,而他溜进了维纳斯的卧房,为的是仰慕地窥视睡者那裸露的美丽,尽管这是被禁止的。作为对这种侵扰的惩罚,丘比特用箭射伤他的手。 [254] 他个人和皇族婚配的秘密联系,在书的最后只得到短暂的提示:国王提到罗森克鲁茨时,说他(罗森克鲁茨)是他的父亲。 [255] 作者安德里亚肯定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因为在这一点上,他用一个玩笑让自己从事件中脱身而出。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提示,他自己就是这些人物的父亲,而让国王来确认这一点。这种自发提供的有关“孩子”父亲身份的信息,是一位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常用的尝试,目的是巩固他自我的威望以抵御人们的怀疑——他是无意识中涌出的创作冲动的受害者。歌德无法轻易地摆脱浮士德——他的“主要事业”——哪怕一半的掌控。(相应地,渺小的人更需要伟大,因此他们必须让别人对他们有更高的评价。)安德里亚和其他炼金术士一样被这种技艺之秘所吸引,他花费不少精力去建立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 order)是对此的一个证明,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权宜之计,由于他作为神职人员的身份,导致他在其后的岁月中保持一种较为疏远的态度。 [256]
如果非个人的无意识这种东西存在的话(也就是说,它不是由个人化的欲望内容构成的,无论这些内容是被遗忘的、被下意识察觉的或被压抑的),那么也就必然存在着在这种非自我领域中的过程,存在着自发性的原型事件,意识自我只有在它们被投射时才能被察觉。它们太过古远,让人感觉陌生和未知,但是我们仍然好像从一开始时就认识它们。它们同时也是引人注目的魅力源泉,让人目眩神摇的同时也让人豁然开朗。它们像磁铁一样吸引我们,同时也让我们恐惧,它们在幻想中、在梦中、在幻觉中以及在某些宗教性狂热中展现自身。 [257] “化合”就是这些原型之一。原型的吸取性威力不仅仅解释了这个主题何以广泛出现,而且也解释了它在个人身上所具有的强烈的激情,这种激情往往无视所有的理性和理解。“化合”的突变也属于前面几幅图画所描绘的过程。它们处理的是对立面化合后的后发效应,在对立面的联合中,它们把意识人格也卷入了。其极端后果是自我在无意识中的消融,一种类似死亡的状态。它来自自我或多或少地认同无意识因素,或者可以说,来自污染。这就是被炼金术士体验为“不洁”的东西。他们把这看作是粗糙、愚钝的身体对某种超越性事物的亵渎,因此身体需要经历升华的过程。但是从心理学上来说,身体是我们个体和意识存在的表达,故我们就会感到,身体处于被无意识淹没或毒害的危险中。因此,我们试图把自我—意识和无意识分开,将它从那危险的怀抱中解放出来。然而,虽然无意识的力量让人害怕,会让人把它看作魔鬼样的东西,但是这种感受只是部分得到事实验证,因为我们知道无意识也能够产生有益的影响。无意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意识心灵的态度是什么。
故而“净化”是一种辨别混合物的尝试,以梳理其中将个体覆盖的“对立物重合”(coincidentia oppositorum)。理智的人,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区分“自己”和我们所称的“永恒之人”。虽然他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但是他也代表着作为种族的“人”,从而在集体无意识的所有运动中他也有一份。换句话说,当“永恒”真理压制个体的独特自我,并要求付出其生活作为代价时,它就变成了危险的干扰因素。如果我们的心理学,由于其经验材料的特殊性质,不得不强调无意识的重要性,这丝毫不会削弱自我—意识的重要性。只有对后者片面的高估才需要通过某种价值的相对化来加以检验。但是这种相对化不应该走得太远,以致自我被原型意象完全迷住和压倒。自我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之中,如果它要存在,就必须适应时空的法则。如果它被无意识吸收到相当的程度,以致后者独自就具有了决定力量,那么自我就会被抑制,就不存在任何可以整合无意识的中介,不存在(自我)实现之工作可发生的中介。故而把经验性自我和“永恒”之人、普遍之人分开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今天,人格的群体退化正在大规模进行之时。群体退化不仅仅来自外界,它也来自内在,来自集体无意识。对抗外界之时,通过“人权”(droits de l'homme)可以提供某种保护,而今天在欧洲的很大一部分人权已经丧失 [258] ,并且即便在人权没有实际丧失的地区,我们也看到,政党们的幼稚性和他们的力量一般强大,他们正在尽力地要废除人权,为的是奴役国家,并以社会安全为诱饵。对抗内在的魔性,教会可以提供某些保护,只要它能行使权威。但是保护和安全只有在它们不约束我们的存在时才是有价值的,同样意识的优先性也只有在它不会压制和排除太多生活的前提下才是可取的。正如通常所见,生活就是一场左右为难的航行。
那么,把自我从无意识中区分出来的过程 [259] ,是对等于“净化提纯”的,正如它是灵魂回归到身体的必要条件一样,所以如果无意识要对自我—意识没有毁坏性影响的话,身体是必要的,因为正是身体赋予人格一定的界限。只有自我坚守阵地,无意识才能被整合。相应地,炼金术士尽力去联合“纯粹物质”,而心理学家一旦成功地让自我—意识从无意识的污染中解脱出来的话,他要尽力联合的就是灵魂。在炼金术中,净化提纯是无数次蒸馏的结果,在心理学中,它来自一个同等的、完全的分离过程——日常自我人格从膨胀的无意识材料的混合物中分离。这个任务需要最艰苦的自我检查和自我教育,然而,它们也可以由已经熟谙此道的人传递给他人。心理分化的过程不是一桩轻松之事,它需要炼金术士的韧性和耐心——他必须在最炽热的熔炉中净化身体的所有残余物,并“从一个洞房到另一个”去追寻墨丘利。正如炼金术象征所展示的,如果没有一个人类同伴,对此的全面理解是不可能的。一个普通的、仅仅是学术性的“对一个人错误的洞察”是无效的,因为如此一来错误根本没有被真正看见,而只是对它们有一些概念。但是当一段人类关系把它们带到前台,当它们被别人和自己注意到的时候,它们就会突显出来。这时它们才能被真正地感受到,它们的本性才能被真正认识。同样地,对自己忏悔秘密几乎没有什么效果,而对另外一个人进行忏悔则很有希望。
和身体再次联合的“灵魂”是从“二”而得的“太一”,是双方共有的纽带。 [260] 它就是关系的本质。同样地,作为集体无意识的表象,心理的阿尼玛具有集体的特性。集体无意识是一个自然和普遍的基准,它的表现总是造成一种无意识身份,一种神秘参与的状态。如果意识人格被卷入,并且没有抵抗,关系就被阿尼玛(例如在梦中)所个人化,接着阿尼玛作为一种或多或少的人格自主部分,通常就会有扰乱的效应。但是,如果自我已经成功地从无意识中分离出来,作为长期和彻底分析以及投射撤退的结果,那么阿尼玛就会逐渐减退以自主人格活动的效应,而变成无意识和意识之间关系的一种功能。只要她被投射,她就导致各种各样的对人和事的幻觉,从而导致无穷的并发症。投射的撤退让阿尼玛成为她本来所是之状:一个原型意象,其功能是有利个人的发展,这就是它正确的位置。她介入自我和世界之间,作为就像不断变化的沙克蒂(shakti),她编织起玛雅(maya)的面纱,跳着存在幻觉的舞蹈。但是,当阿尼玛在自我和无意识间起作用时,阿尼玛变成了所有神圣和半神圣形象的母体,从异教徒的女神到圣母,从圣杯使者到圣徒。 [261] 无意识阿尼玛是一个没有关系的生物,一个自体色欲的存在,它的目标之一就是完全地占据个体。当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时,他会变得糟糕至极地行为古怪、女里女气,而且会有一种喜怒无常、无法控制的气质,这种气质迟早会对迄今稳定的功能(也就是他的智能)产生有害的影响,并且会引发我们正好在被阿尼姆斯附体女人身上发现的、那些令人厌恶的思想和观点。 [262]
这里我必须指出,在女性心理学中运用的是非常不同的原则,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是在处理一种关系的功能,相反,是一种辨别的功能,也就是阿尼姆斯。炼金术,作为一种哲学,主要是一种男性的成见,从而,其概念形式绝大部分在性质上是男性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一个事实是,炼金术中的女性元素并非无关紧要,即便是在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的起源期,我们就有女性炼金术士的真实证据,如缇尔西比亚(theosebeia) [263] ,佐西莫斯的“神秘姐妹”,以及帕夫鲁提亚(paphnutia)和玛利亚·普罗费提莎(maria prophetissa)。后期,我们知道还有炼金术伴侣,如尼古拉斯·弗雷莫(nicolas flamel)和他妻子佩罗尼(peronelle)。1677年的《沉默之书》(mutus liber )讲述了一对夫妻共同创造“伟业”的故事。 [264] 而后,在19世纪有一对英国的父女炼金术士,托马斯·劭斯(thomas south)和他的女儿,这位女炼金术士后来成了阿特伍德(atwood)太太。经过多年的炼金术研究,他们决定把自己的理念和体验写成书。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分开工作,父亲在房子的一边,而女儿在另一边。她写了一本厚厚的、博学的巨著,而他则写诗。她首先完成了,并立刻把书送到印刷商那里。这本书差点出版了,但是父亲充满了顾虑,担心他们泄露了伟大的秘密。他成功地说服女儿把书取回并销毁了。本着同样的精神,他也牺牲了自己创作的诗歌。只有几行保留在她的书中,而此时要撤回所有的副本已经太迟。此书的一个印本,在她1910年去世后准备重印,1918年出版。 [265] 我读过这本书,没有泄露什么秘密。这完全是一本中世纪风格的作品,以神智学解释为点缀,作为对新世纪化合风潮的一点慰藉。
英国神学家和炼金术士约翰·柏登吉(john pordage) [266] 写给他的“神秘姐妹”简·里德(jane leade)的信,为女性心理学在炼金术中的作用做出了显著贡献。在信中 [267] ,他给了她有关“伟业”的灵性指导:
这个神圣的熔炉,这个“玛利亚的浴盆”(balneum mariae),这个玻璃小瓶,这个秘密的熔炉,是圣酊从其源头和起点流出的地方(母体或子宫)以及中心。关于这个大酊,如何找到它的家和住所或寓所,我不需要再提示你,或命名它的名字,但是我劝你只要造访基础即可。所罗门在《所罗门之歌》中告诉我们,它的内在住所离肚脐不远,它就像圆的高脚酒杯,盛满了纯粹大酊的神圣液体。 [268] 你知道哲人的火焰,这是他们隐藏的钥匙……这个火是爱火,从圣金星或上帝之爱流出的生命,火星之火太过暴躁、太过激烈、太过凶猛,所以它会烧干燃烧材料:而金星之爱火才具备真火的品质。
这种真正的哲学将教你如何了解你自己,而如果你正确地了解了你自己,你也将了解纯粹自然,因为纯粹自然就在你自己之中。而当你了解到纯粹自然就是你的真实自性,远离所有恶劣的、罪恶的自私小我,那么你将认识上帝,因为神性就隐藏和包裹在纯粹自然中,就像果仁在果壳中一样……真正的哲学会教给你,谁是这个奇迹儿童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这个儿童的父亲是火星,他是从作为父亲性质的火星进展而来的火样的生命。他的母亲是金星,她是从儿子性质进展而来的温柔的爱火。在这里,在自然本性的性质和形式中,你会看到雄性和雌性,男人和妻子,新郎和新娘,加利利(galilee) [269] 的第一次婚姻或婚礼,这对金星和火星从堕落状态回归之后的联姻的庆祝。火星,或者丈夫,必须成为神样男人,否则纯粹的金星就不会带他进入夫妻之床或神圣婚姻之床。金星必须成为纯粹处女,处女般气质,否则愤怒、嫉妒的火星在他的愤怒火焰中就不会娶她,或者与她共同生活。但是在自然的性质中,存在的不是一致与和谐,而是除了斗争、嫉妒、争吵、敌意之外一无所有……
相应地,如果你想要成为一名博学之艺人,你要非常认真地看好你自身的金星火星之联合,婚姻之结要正确地系好,它们之间的婚姻要很好,而且要真正地圆房。你必须让它们一起躺在它们结合的床上,生活在甜蜜的和谐中。接着处女金星带来她的珍珠,她的水性之灵,在你之中,为的是调柔火星的火性之灵,然后火星愤怒的火焰会在温和及爱之中,心甘情愿地下沉,进入金星的爱火,从而火和水的两种性质会化合在一起,彼此融洽,流入对方,从他们的一致和联合中,会出现诞生奇迹的第一次受孕,我们把此称为大酊,爱火大酊。现在虽然大酊在你人性的子宫中受孕,并被唤醒了生命,但是仍然有巨大的危险,而这是要担心的,因为它仍然在身体或子宫中,在它于适宜的季节被带到光线中之前,仍有可能被负性的东西毁掉。由于这个原因,你必须四处寻找一个好的看护者,他会在童年期看护它,正确地照顾它:而这必须是你自己纯粹的心和你自己童贞的意志……
这个儿童,这个酊之生命,必须在自然的性质中被化验、被证实、被尝试,这里会再次出现巨大的焦虑和危险,注意它必须遭受在身体和子宫中的诱惑之害,而你有可能会因此丧失这次诞生。因为这精致的大酊,这生命的温柔之子,必须上升至自然的本质和形式,它会遭受并忍耐诱惑,并且能够克服它,它必须要上升进入神圣黑暗中,进入土星的黑暗中,在那里不能见到生命之光,它必须被囚禁,并被黑暗的枷锁束缚,必须依靠多刺的水星给它的食物活下去,这对生命的圣酊来说只不过是尘土和灰烬,毒药和苦汁,火焰和硫黄。它必须进入凶猛的、愤怒的火星,通过火星(正如发生在地狱腹中的乔纳的故事)它被吞掉,而且必须经历上帝愤怒的诅咒,同样它必须被魔鬼以及数以百万居住在愤怒火焰性质中的恶魔诱惑。此时,在此哲学工作中的神圣的艺术家会看到第一道颜色,大酊在这里显现出它的黑色,这是最黑的黑色,博学的哲人把它叫作他们的黑乌鸦,或者他们的黑色渡鸦,又或者他们的神圣的、极乐的黑色,因为在此黑色的黑暗中隐藏着在撒旦性质中的光中之光;而在这毒药和苦汁之中,在水星中隐藏着最珍贵的对抗毒药的药剂,也就是生命中的生命。而神圣的大酊隐藏在火星的狂怒或愤怒以及诅咒中。
现在似乎对艺术家来说,他的所有工作都丧失了。大酊变成什么呢?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明显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察觉、被认识或被品尝,而只有黑暗,最痛苦的死亡,地狱般恐惧的火焰,除了上帝的愤怒和诅咒别无一物。然而他没有看到,生命之大酊就在这个腐烂或溶解以及毁坏中,他没有看到在黑暗中有光亮,在死亡中有生命,在暴怒和愤怒中有爱,在这个毒药中有最珍贵的大酊以及对抗所有毒药和疾病的药剂。
旧时的哲人把这个工作或劳动命名为他们的降落,他们的灰化,他们的粉碎,他们的死亡,他们的石头材料的腐烂,他们的腐败,他们的“残渣”(caput mortuum) [270] 。你千万不要鄙视此黑暗或黑色,而是要在耐心,在受苦,且在沉默中坚持下去,直到其四十天的诱惑过去,直到其苦难的日子终结,当生命的种子复苏,上升,升华或荣耀它自己,把自己变形为白色,净化自己和让自己神圣化,给予它自己红色,也就是说,改变和修复它的形体。当工作进展至此,就是一桩轻松的工作了:因为博学的哲人已经说过,石头的制造接下来就是女人的工作和儿童的游戏了。所以,如果人类的意志被放弃并扔下,而变成耐心和静止,并且像死亡的虚无之物;如果我们能够保持我们的念头、运动和意象静止,或者能够离开并休息,大酊会开始作用,并在我们之中且为我们影响一切事物。但是在可以带出这种形态之前,这份工作对人类意志来说是多么的艰难困苦,所以它要保持静止和镇定,即便所有的火焰在它面前释放出来,即便所有形式的诱惑不断袭击它。
正如你所见到的,这里有很大的危险。生命的大酊,当它被那么多的魔鬼和那么多的诱惑要素如此四面包围和袭击时很容易就被毁坏,汁液在子宫中被浪费掉。但是如果它能承受住并克服这火的考验和疼痛的诱惑,并赢得胜利,那么你就可以看到它从地狱、死亡、死亡坟墓中开始复活,第一次显现出金星的性质,接着生命的大酊自己会强烈地喷发,从黑色撒旦的监狱中,穿过有毒水星的地狱,穿过在火星熊熊燃烧的上帝之怒的诅咒和可怕的死亡,而且金星性质的温柔爱火会获得优势,而爱火之大酊会更乐于被掌管和有至高的指挥者。接着圣金星的温柔和爱火会如同主人和国王一般在所有性质之中和之上进行统治。
然而,仍然存在另一个危险让石头的工作流产。故而艺术家必须等待,直到大酊出现另一种颜色,如被最白的白色覆盖,他在长期的耐心和静止后有望看到,当大酊在月亮性质中升起后这会真正地显现:德高望重的月神给予大酊一种美丽的白色,最完美的白色色调和最明亮的光辉。这样黑暗被转化为光明,死亡转化为生命。在艺术家心中,这明亮的白色唤起了喜悦和希望,使工作自身的进展和沉淀过程都变得如此快乐。现在白色向洁净、天真、神圣、简易、敬神、正义的灵魂的开悟之眼展示出来,而大酊带着这些(质量)被一次次地覆盖,就像穿衣服一样。她就像月亮一般放光,如黎明一般美丽。现在酊样生命的神圣童贞向外闪耀,看不到任何的斑点或褶皱,也没有任何的瑕疵。
旧时的大师们惯于把这份工作称为他们白色的天鹅,他们的“染白”或“白化”,他们的升华,他们的蒸馏,他们的循环,他们的净化,他们的分离,他们的圣化,以及他们的复活,因为这个大酊就像闪耀的银子一样白。它被升华或提升,并转变形态,这是因为它多次下降进入土星、水星和火星,而这些过程通过多次上升进入金星和月亮完成。这就是蒸馏,“玛利亚的浴盆”:因为大酊在自然的性质中,通过水、血和圣童贞索非亚的天堂露水的多次蒸馏而被净化,通过多种多样的循环,进出各种自然的形式和性质,大酊被制造成白色和纯净的,就像闪亮的、被抛光的银子。而且所有的黑暗的不洁,所有的死亡、地狱、诅咒、盛怒,与所有的在土星、水星和火星性质中升起的毒药都被分离和分开,为此他们把这称为它们的分离,并且当大酊达到它在金星和月亮的白色和明亮时,他们称之为它们的圣化、它们的净化以及变白。他们称之为它们的复活,因为白色从黑色中上升出来,神圣的童贞和纯洁从水星的毒药、红色火焰愤怒中以及火星的盛怒中上升出来……
现在石头形成了,长生不老药炼成了,爱童或爱之小孩诞生了,新的出生完成了,工作非常完美。再会了!堕落,地狱,诅咒,死亡,恶龙,野兽和蛇怪!晚安!死亡,恐惧,悲伤和悲惨!从现在起,救赎、拯救和恢复丧失的一切事物会再次出现,从里到外,现在,你拥有了整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和神秘,你拥有了爱之珍珠,你拥有了不变圣乐之永恒精髓,所有疗愈的功效和所有增长的力量来自它,在它之中存在着圣灵积极力量的积极推进。你拥有了踩着蛇怪之头的女人的种子。你在同一个精髓和性质中拥有了处女的种子和处女的血。
喔,奇迹之奇迹啊!你拥有了酊剂大酊,处女的珍珠,它在“一”中具有三种精华或性质,它具有身体、灵魂和灵气,它具有火、光和乐。它具有父亲的性质,具有儿子的性质,同时也具有圣灵的性质,虽然总共有这三种性质,但是他们存在于一个固定和永恒的本质之中。这是童女之子,这是她的初生子,这是尊贵的英雄,足踏蛇怪者,而他把龙抛在脚下,并踩着龙……现在天堂之人变得清晰,就像透明的玻璃那样,在其中神圣太阳在不断地闪耀,就像黄金一样是完全明亮、纯粹和清楚的,没有瑕疵或斑点。灵魂自此成为坚实的、无比快乐的天使,她可以让自己成为医生、神学家、占星师、神圣魔术师,她可以让自己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东西,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拥有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因为在和谐一致中所有的性质都只有一个意志,而且这一个意志同样是上帝的永恒的、绝对可靠的意志,从此之后,圣人就存在于他自身的本性中,并且与上帝同一。 [271]
这一歌颂爱、处女、母亲和孩子的神话,听起来非常女性化,但实际上它是一种原型样概念,源自男性无意识,其中童贞玛利亚对应着阿尼玛(在心理学意义上)。 [272] 正如象征及她和儿子之间不太明显的区别所显示的,她也是“天堂”的或“神圣”的存在,即自性。这些理念和形象对柏登吉仍然是神秘的,或多或少是未分化的,这一点可以通过他自己描述的体验的情绪本质得到解释。 [273] 这一类体验没有给批判性理解留下多少空间。然而,它们确实照亮了隐藏在炼金术象征背后的过程,并且为现代医学心理学的发现铺平了道路。不幸的是,我们没有拥有任何原始文献可以确定这是某位女性作者所著的。相应地,我们也不知道女性观点的炼金象征会是什么样的。然而,现代医学实践告诉我们,总的来说女性无意识会制造出一种和男性无意识互补的象征。在那种情况下,用柏登吉的术语来说,其主旨就不会是柔和的金星而是火爆的火星,不是索非亚(sophia),而是赫卡特(hecate)、得墨忒耳(demeter)和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 [274] ,或者是更光明及更黑暗面向的南印度母系氏族的迦利(kali)。 [275]
在这个方面,我想请大家关注一下14世纪《艾仕本罕手稿》(codex ashburnham )里的“哲学树”(arbor philosophica) [276] ,其中的一幅画显示,亚当被一支箭射中,从他的生殖器上长出了一棵树。 [277] 在另一幅图画中,树从夏娃的头里长出来。她的右手遮住生殖器,左手指向一个颅骨。显然这暗示着,男人的“伟业”和阿尼玛的色情部分有关,而女人的和阿尼姆斯有关,它是“头的功能”。 [278] 原质,也就是无意识,在男人通过“无意识”阿尼玛来代表,而在女人通过“无意识”阿尼姆斯来代表。从原质中生长出哲学之树,不断伸展的“伟业”。在象征意义上,这些图画也和心理学的发现一致。因为亚当代表着女性的阿尼姆斯,他和他的成员(λóγοι σπεϱματιχoí)产生出“哲学”理念;而夏娃代表着男人的阿尼玛,她作为“智慧”或索非亚,从头脑中产生出工作的理智内容。
最后,我必须指出,在《哲学玫瑰园》中也可以发现对女性心理的某种承认,在第一系列图片之后的第二系列(没有第一系列那么完整,但是也是类似的)结束时出现了一个男性的形象“——皇帝”,而不是像第一系列中出现的是“女皇”和“哲学家的女儿”。在“雌雄同体”(图10)中对女性元素的突出和占优势的男性心理是一致的,而在第二系列中加上的“皇帝”则是对女性(或者是男性意识)的一种承认。
阿尼姆斯在其原初无意识形式中,是自发的、无预谋的观点的复合物,它们对女性的情感生活产生强有力的影响,而阿尼玛是类似的感受的复合物,从而影响或歪曲男性的理解(“她牵着他的头”)。于是阿尼姆斯乐于把自己投射到“理智”和各种“英雄”身上,包括男高音歌手、艺术家、体育名人等。阿尼玛偏好所有无意识、黑暗、模棱两可、互不相关的东西,以及女人身上的虚荣、冷淡、无助,等等。在这两种情况下,乱伦元素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年轻女性和父亲,老妇人和儿子,年轻男人和母亲,老男人和女儿之间形成一种关系。
现在清楚的是,从这所有一切中,经过“伟业”增长到意识自我中的“灵魂”,对男人而言具有了女性的特征,对女人来说则具有了男性的特征。男人的阿尼玛需要和谐和连接,而女人的阿尼姆斯试图明辨和分别。这个绝对的对立体在炼金术士的“rebis”(雌雄同体)概念中得到了描述,雌雄同体作为对立面的一致性,是超越性实体的象征。但是在意识现实中(一旦无意识的杂质从意识心灵中通过之前的净化被清除)雌雄同体代表着一种冲突,即便两个个体的意识关系是相当和谐的。即便意识心灵不认同自己具有无意识的偏向性,它仍然不得不面对无意识,并且顾及无意识,以便无意识可以在个体的生活中发挥其作用,无论这是多么地困难。因为如果无意识不被允许通过言辞和行为表达自己,通过担忧和苦恼,通过我们对其要求和抗拒的考虑,那么早先分裂的状态将返回,随之而来的是不理会无意识所造成的无可估量的后果。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对无意识退让太多,它就会导致人格积极或消极的膨胀。无论我们如何把这个情境翻来倒去,它始终保持着内在或外在的冲突:一只鸟羽毛丰满,而另一只羽翼未丰。我们总是怀疑:有一个需要抛弃的正方和需要接受的反方。所有人都想要逃离这种确实不舒服的情境,但是这样做后只会发现我们所遗弃的是我们自己。生活在永久的逃避中是一桩苦难,而和我们自己生活在一起需要很多基督教的美德,诸如耐心、爱、虔信、希望和谦逊,须应用于我们自己的情况。对我们的邻居运用这些美德,让他们快乐是很好的,但是自我崇拜的魔鬼会很容易从身后击打我们,并说:“干得好!”而且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心理真理,它必须为了同等数量的人颠倒过来,以便给魔鬼一些东西挑剔。但是当我们必须将这些美德应用于自身时,这让我们快乐吗?当我是自己礼物的接受者,当我是兄弟中最后那个我必须纳入胸怀的人?当我必须承认我需要我所有的耐心、我的爱、我的虔信,甚至是我的谦逊,必须承认我是我自己的魔鬼,我是我自己的对手,总是想要得到一切事物中的对立两面?我们曾经对自己真正地容忍过吗?“以己待人……”这句话对魔鬼和好人都适用。
在约翰·高威(john gower)的《忏悔录》(confessio iamantis ,57)中有句话,我在本书的引论中已经作为格言用过:“交战的宁静,甜蜜的伤口,惬意的邪恶。” [279] 古代的炼金术士把体验中的第五元素放入这句话中。对此无与伦比且简明精要的表达,我没有什么可以添加的。它们包含了所有自我能合理地向“伟业”要求的东西,并且为“伟业”照亮了人类生活的悖论性黑暗。臣服于人类本性的这一根本矛盾,就等于接受了精神自身有交叉目标这一事实。炼金术教导说,这种张力是四个方向的,形成了一个十字架,代表着四种交战的元素。这种完全的对立要成立,至少要求的方位是四相。十字作为一种精神现实的痛苦表达,背上十字架也就是一个整体性的恰当象征,同时也象征着炼金术士在他们工作中看到的激情。于是《哲学玫瑰园》在此结束,用了一幅复活的基督图像和短诗:
在我的许多苦难和伟大殉难后
我再次变身,没有任何瑕疵
对炼金术以及投射进入它的无意识内容进行独断的理性分析和解释,必须立刻在上述平行和反义上停止,因为在完全的对立中,不存在第三方——“没有第三条路”(tertium nondatur)。科学止步于逻辑的尽头,但是自然并非如此——她喜欢未被理论践踏的土地。“尊贵的自然”并不会在对立体前停步,她使用它们(从对立体中)创造出一个新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