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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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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凡是为国家服过役的人,旅行时乘一般头等车——这倒很适合斯巴达人。在拉罗什或某个发音挺怪的地方,早晨醒来后,吃的是淡咖啡和颜色泛白的奶油蛋卷。上校夫妇和他们的侄女碰上的就是这情形。陪伴他们的,是他们不看的书、不吃的食品和一位从东方回来的爱尔兰瞌睡虫。大家的腿如何安置,这一向是难题;虽说没人真正喜欢把腿搁上来,可除了奥莉芙,到头来大家还是这么干了。

那天夜里,躺在座上的上校醒了不止一次,都看见对面的奥莉芙缩在角落里,睁眼坐着。他望着颇受他赞赏的小巧头颅,戴着深色的无檐草帽,挺直地贴在靠垫上一动不动。每次见到,他都是睡意顿消;顾不得脚会轻轻碰上爱尔兰人,还是把腿伸了下去,在黑暗中向奥莉芙凑过夫,在紫罗兰般的幽香中,压低了沙哑的嗓音问道:“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亲爱的?”奥莉芙微笑着摇摇头,上校便退回去,屏着气看看道莉是否在熟睡,然后擦着爱尔兰人把脚放回原处。

这样远征一次,他总有整整十分钟睡不着,老在琢磨:奥莉芙这么纹丝不动的怎么不累?可奥莉芙呢,这一夜过得也恍恍惚惚,总觉得莱恩南在她身边,攥着她的手。在她露掌手套下的小片掌心上,她似乎确实感到有马克的手指贴着。在这疾驶的幽暗夜色中,如此奇妙的交流太好了——她是无论如何不愿睡的!她从没感到同马克这么亲近,就连那次在橄榄树下被亲吻,也没有这种亲近感;昨天音乐会上,两人的胳臂相挨,也没这感觉;她还听着马克的轻言细语,听得这样如饥似渴。那两个星期的黄金般时光,在她心中一遍又一遍不断重现。这些回忆像花朵,其中有着如许的馨香、温暖和色彩;也许在所有这一切之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对离别时分的回忆。当时,在他们车门前,马克的说话声太低,她只听见一句:“再见,我最亲爱的!”他还从没这样叫过自己呢。这简短字眼比橄榄树下那亲吻还珍贵。夜色里,一小时接着一小时,这句话响在她耳中,盖过了列车的呼啸和轰隆之声,盖过了爱尔兰人的鼾声。说来也许并不奇怪:整整一夜,她对未来根本没正视过一次——既没作任何打算,也没估量自己的处境;只是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沉醉于马克就在身畔的梦幻般感觉中。不管今后可能发生什么事,今夜她都是马克的人。正是这出神状态使她显得异样的温柔,使她总那么纹丝不动却不感到累,让她叔叔每回醒来总要心疼一番。

到了巴黎,他们坐车驰过一站又一站;这车载三个人嫌小,照上校的说法,都没法“舒展舒展腿儿”。他看到侄女毫无情绪低落的迹象,毫无懊丧的神情,就精神振奋起来。在北火车站的餐室里,他见奥莉芙去了盥洗室,便向妻子吐露想法:看奥莉芙在途中的表现,他认为毕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但是埃尔考特太太回答说:

“难道你一直没有注意?——奥莉芙不想显露的东西,她是从不显露的。她可不是白长那样一双眼睛的。”

“怎样的一双眼睛?”

“这眼睛看东西无所不见,而看上去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上校觉得有什么事伤着了妻子,想去握她手。

但埃尔考特太太霍地离座而起,走向上校没法跟去的地方。

上校给这样突然撇下了,手指头笃笃笃笃叩着小桌子,闷闷地沉思起来。现在怎么办!道莉不公平!可怜的道莉!当然了,自己是再喜欢道莉不过的!但奥莉芙年轻——漂亮,他有什么办法!他有什么办法不照管奥莉芙,把她从这尴尬事情中救出来!上校坐在那里,这样思忖着,为女人的不可理喻而丧气。他偏偏没有想到,埃尔考特太太同他侄女一样,几乎整夜都没睡。她眼睛看来合着,却看到上校的每一次小小远征,心里直嘀咕:“啊!他倒不在乎我一路上怎样!”

埃尔考特太太回来的时候,已把“悲伤”藏进心中,神态很平静。很快,他们又在朝英国飞驰了。

指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1632—1723),他是英国天文学家、几何学家、物理学家和杰出的建筑师。曾在伦敦大火(1666年)后设计了许多教堂,其中最杰出的是伦敦这座圣保罗大教堂。 现在奥莉芙开始感到未来的压力;过去虽使她入魔,现在魔力已减退;随着每分钟的流逝,往事如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再过几小时,她将要来到古老的雷恩 教堂的阴影里,重回紧靠教堂边上的小屋。不知怎的,这教堂使她想起童年,想起严厉的父亲和他轮廓分明的脸。还要同丈夫见面!怎么对付过去!而且就在今夜!但她不愿细想今夜的事。也不愿细想明天和明天以后,在所有那些明天里,没一桩她非做不可的事她有理由抱怨;而她能做的每件事又总让她感到自己是囚犯,感到生活中已全然失去友谊、热情和色彩。她觉得自己将从梦中出来,滑回到那些明天之中;也许没挣扎一下就完了。那就避开,住到河滨别墅去,丈夫只有周末才去那里,那是避难所。只是在那里就没法见马克了——除非——!她随即想到,以后有时还会、还一定要见到马克的,这一来事情又变得依稀而有魅力。只要见到马克,其他还有什么要紧?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上校把奥莉芙的手提包递下来;兴致勃勃说了句:“看来这天气还有点风浪呢!”这话使她回过神来。她本就喜欢独自待着,这会儿也够累了,所以找了妇女专用舱,在渡海时完全睡着了。最后是上年纪的女乘务员唤醒了她:“你这觉睡得真香。我们已靠上码头了,小姐。”啊,只要马克那样就好了!刚才奥莉芙做了梦:自己坐在繁花似锦的田野上,马克握着她双手拉她起来,说道:“我们到了这里,我最亲爱的。”

甲板上,上校带着几个包,转脸在找奥莉芙,一边想同妻子保持点距离。他用下巴示意。奥莉芙穿过人群朝他走去,无意间抬头一看,见丈夫在上面码头的栏杆边。他倚在那里专注地望着下面;那高大的身躯使两旁的人显得无足轻重。他的四方脸刮得干干净净,狠巴巴的眼睛几乎像癫痫病人的,加上沉静专注的目光,使附近的脸似乎消失殆尽。奥莉芙看得十分清楚,甚至注意到他草帽下两鬓黑发中的几绺白发;还注意到他穿着合身蓝套装,显得太高太大。丈夫的脸放松了,一只手稍稍动了动。奥莉芙忽然有个想法:要是让马克遂了愿,同他们一起回国,那会怎样呢?从今以后,那个正低头朝她微笑的黑大汉子,将永远永远是她的敌人;她得尽可能躲开此人,防着此人;她所有的真实思想和愿望,无论如何都不能流露出来!她本可能感到周身不适,叫出声来;但她使劲捏住旅行包的提手,微笑起来。

奥莉芙有本领摸清丈夫的喜怒哀乐,但在问好的话语里,在自己双肩被猛力一搂中,她感到丈夫郁结在心的感情,却不大了解这感情的性质。他嗓音里的真心实意叫人讨厌:“真高兴,你回来了——还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

查令十字街在伦敦中心地区。1649年,英王查理一世在此被处死。现属大伦敦威斯敏斯特市。 事情都交给丈夫后,她顿时感到筋疲力尽,差点到不了丈夫预定的车厢。在她看来,尽管有所预感,但直到眼下,才对自己的前景有了点模糊概念;她听到丈夫在嘀咕:“还得让那对老古董进来吗?”她回头望望,看到她叔叔婶婶确实跟在后面。为免得说不必要的话,她假装旅途上没有休息好,只管闭了眼睛靠在角落里。要是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这方下巴汉子,不是这种占有者的专注眼光,而是那另一个人,那种仰慕她的殷切眼神,那该多好!没完没了的旅途结束得真够快的。在查令十字街 的月台上,她紧拉着上校的手,颇为绝望。一旦看不见叔叔慈祥的脸,她就真的完了!接着,在闷气的马车里,她听到丈夫说:“你不吻吻我吗?”就随丈夫去搂着。

她努力在想:“这有什么关系?这不是我本人,不是我的灵魂和心灵——只是我的嘴唇倒霉!”她听见丈夫说:“看到我,你似乎不太高兴!”过后又说:“我听说,你在那里有莱恩南陪伴。他去干什么?”

她突然感到害怕,心里很乱;她担心这会流露出来,但仅仅一秒钟,这担心就消失在异常的警觉中;她随即答道:“哦!只是度假罢了。”

过了几秒钟,丈夫说:“你几次来信中都没提到他。”

她冷冷答道:“没有吗?我们经常看到他的。”

她知道丈夫正在看着她——这查询般的目光里含有威胁意味。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她不能当下就大声疾呼:“我爱他——你听见没有——我爱他!”用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来否认自己爱他,显得多么糟糕!就算她以前想到过这种情况,但如今看来,事情还要讨厌得多,没治得多。现在根本不能想象:她竟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了此人!要是能撇下他,管自回自己房间去仔细想想,去谋划谋划,该有多好!因为此人的眼光始终没离开她,那种阴郁又贪婪、审视又含威胁的目光搜索着她;最后说道,“好吧,这对你没造成任何损害。你看上去很好。”奥莉芙虽强自忍耐,可是同丈夫肌肤相触仍使她忍受不了;她往后缩着,仿佛挨了丈夫打。

“怎么回事?我碰痛了你?”

听来丈夫在讲笑话——随即清楚理会到并非如此。躲让此人之举对她很危险,说不定对马克也危险!她充分意识到这点,这有力的打击使她变得可怜巴巴。她痛苦地作出努力,朝丈夫的胳臂下插过手去,说道:“我累极了。你吓了我一跳。”

可丈夫把她的手挪开,转脸凝视着窗外。他们就这样到了家。

丈夫离开她以后,她独自站在原处,不动弹又无声无息地待在大衣橱边寻思:“我怎么办呢?我将如何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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