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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桥市长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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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桥圆场仅仅是当地人叫的名字,它如果不算是古罗马在英国遗留下来的最精美的竞技场,也要算是最精美的之一。

卡斯特桥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和分区,都让人知道它是古罗马遗风。[1]它的样子像罗马,专门制作罗马工艺品,掩埋着罗马的死者。在城市的场地和庭园,只要向下掘一两英尺深,就不可能不发现这个帝国的高个儿士兵或其他什么,他在那里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安息,已达一千五百年之久。他多半都是侧着身子,躺在白垩土坑里,好像蛋壳里的小鸡;他双膝蜷缩在胸前;有时胳臂上还抵着他的残戟;胸口或者额头上放着一个铜制的衣扣或别针;双膝中间有一口瓮,喉头有一个罐子,嘴上有一个瓶子。卡斯特桥街上的孩子和成人路过这里,对这种见惯的景物转身注视片刻,他们的眼睛就要对它加以神秘莫测的揣度。

富于想象的居民,如果在自己的园子里发掘出一具比较晚近的尸骨,会觉得大煞风景,可是对于这种远古的形态,却能泰然处之。他们活在那样久远以前,他们的时代与现实那样迥然不同,他们的希望和意向同我们的距离那样遥远,因而在他们和这些生者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比宽阔的鸿沟,连鬼魂亡灵都无法越过。

竞技场有一圈巨大的圆形土岗围墙,围墙直径的南北顶端各有一道豁口。从它内侧逐渐倾斜的样子看来,早可以把它称为约东[2]的痰盂了。它对于卡斯特桥来说,正如残存的斗兽场[3]对于现代的罗马一样,而且接近同样的规模。黄昏薄暮正是领略这个发人幽思之地真实印象的大好时光。在这种时刻置身场地中央,就可以逐渐体会到它真正的广阔庞大,而在日丽中天的时候从高处仓促一瞥,则容易使人觉得不过尔尔。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圆形场地,令人伤怀,难忘,孤寂荒凉却又是城市里四通八达的地方,所以常常成为偷偷摸摸一类约会的所在。阴谋诡计在那里筹划过,试图化解隔阂和怨仇的会商在这里举行过。不过有一种约会,而且就其本性来说是最为普通的一种,却很少在这个竞技场里进行,那就是快乐情侣的约会。

呃,既然那里是逍遥自在、四通八达、隐蔽幽静的绝妙会晤所在,那么最令人兴奋鼓舞的那种事件,却为什么从来不肯赏光惠临那块作为历史陈迹的土地,这就成了一个令人大惑不解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在那里会联想到某种邪恶可怕的事情吧。它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姑不论原先在那里进行比赛的那种血腥,这样一些事件还与它的过去牵连在一起:这个市镇的绞刑架曾经在一个角落里安放了好几十年;一七〇五年,一个谋害亲夫的女人在万人争睹之中在这里先是吊到半死再烧死。根据世代相传的说法,烧到一定的火候,她的心突然从她身上迸跳出来,吓得所有人都失魂落魄,以致从此以后,这一万名观众中再也没有谁还有兴致吃烧烤了。除了往日这些悲惨的故事以外,直到最近,那个隐僻的场地上还多次发生险些致命的殴斗,外面的世界除非有人爬到围墙顶上,根本看不见。整天忙于生计的城里人才少有工夫去找这种麻烦。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它紧靠税卡门[4],哪怕在日中,在那里也可能发生罪恶勾当而无人知晓。

有些男孩近来利用中央的角斗场地作为板球场,想给这个废墟带进一点欢快的气氛。可是这种游戏常常由于上述原因而变得索然无味,——周围的土墙给它笼罩上的晦暗隐秘的气氛,把每一个有眼力的过路人的目光和局外人的每一点品评赞赏——每一件事都一概拒之墙外,除了长天一隅。在这种情况下举行这些比赛,不啻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演戏。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些孩子胆小害怕,因为某些老人说:夏季某些时刻,有人坐在角斗场地拿本书或是打盹儿,偶尔抬起头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周围的斜坡上排列有哈德良[5]军团的士兵,宛如在列队观看角斗士的搏斗,并且还听到他们雷鸣一般兴奋喝彩的声音;还说这种景象只有一会儿工夫,仿佛闪电转瞬即逝。

据说在南面入口处的下面,还留有几个挖凿的洞穴,专为容纳参加比赛的野兽和大力士。角斗场地面至今仍然光滑,呈圆形,仿佛不很久以前还用于初始的目的。观众以前入席所用的那些斜坡走道,现在依然如故。不过现在全都野草丛生,而在这夏末的时节,长成枯梗,经风刷扫,形成层层波浪,倾耳谛听,宛如埃俄罗斯[6]弄出的抑扬音调,团团飞舞的蓟花羽绒,有时也在它们身上做片刻逗留。

亨察德选择这个地方来和他久已失散的妻子见面,这是他能想到的一个最保险的地方,可以避免别人觉察,同时这又是一个外地人天黑以后也容易找到的处所。身为这个市的市长,要保持名誉声望,不先把某些确切的步骤确定下来,他不能请她到他自己家里去。

恰在八点钟以前,他走到了那个荒废的土堡,从南面的小道走进去,这条道正在以前那几个洞窟遗迹的顶上。过了一小会儿,他可以认出,有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北面那个大缺口,也就是公用的正门,悄悄闪了进来。他们在角斗场地的正中相遇。开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这个可怜的女人靠在亨察德身上,他用双臂扶着她。

“我不喝酒啦,”他说,声音低弱、嗫嚅,满含歉意,“你听见了吧,苏珊?——我现在不喝酒啦——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就没喝过。”这是他开头说的话。

他感到她低下头,表示她理解了。过了一两分钟,他又开始说:

“要是我早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了,苏珊!可是我用各种道理,我推测,都是你和孩子死了,没了。我用各种可能的办法去找你们——到处走——登广告。最后我的判断是你已经和那个人朝着哪一个殖民地去,中途淹死了。你怎么这样一点音信也没有呢?”

“啊,迈可!因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呢?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忠心到底,直到我们两人中间有一个死了为止——我真愚蠢,认为那次买卖是件神圣的事情,有约束力;我以为就是从信义方面说,他诚信不欺地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也不敢抛开他呀。我现在来见你,只是用他的寡妇的身份——我认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权利来要求你。要是他没死,我绝不会来,绝不会!你可以相信我这些话。”

“哎呀!你怎么这么简单呀?”

“我不知道,可是,要是我没有那么想,那可就太邪恶啦——”苏珊说,几乎都要放声痛哭了。

“是呀——是呀——那也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我觉得,你是个无辜的女人。可是——却把我弄到这个地步。”

“什么,迈可?”她惊慌地问。

“哦,这个咱们再在一起生活的困难,还有伊丽莎白-简。这些都不能告诉她——不然,她会那么轻蔑咱们俩,以至——这我可真受不了!”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养了她这么大,还不知道有你。我也受不了呀。”

“那么——咱们得说出一个办法来,好让她继续相信现在的这个样子,且不管这一点,先直接把事情安排妥。你听说了吧?我现在在这儿做着大生意——我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还是教会里的教区委员,我不知道别的还有些什么。”

“知道。”她低声说。

“这些事情,再加上害怕这个姑娘发现咱们丢人的事儿,就必须得特别小心,谨慎行事。就因为这样,我还不知道你们俩,我以前虐待过又给赶走的母女俩,作为妻子和女儿,怎么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我家里来;难就难在这里。”

“我们马上就走。我只是来看看——”

“不,不,苏珊;你们不要走,你误解我啦!”他既亲切又严厉地说,“我想出了这么个计划:你和伊丽莎白在城里弄一所小房儿住下来,就当寡妇牛森太太和女儿;然后我去见你,向你求婚,跟你结婚,伊丽莎白-简也一起住到我家里来,当我的继女。这件事既自然,又顺当,所以,一想出这个办法,就有一半把握啦。这样就可以让我年轻时候那段见不得光、刚愎自用、丢人现眼的身世,绝对不会翻腾出来了。这桩秘密仅仅是你和我的;我应当得到这种快乐,眼见我自己的独生女还有我的妻子回家团圆。”

“我全听你一手安排,迈可,”她温顺地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伊丽莎白;至于我自己,要是你让我明天早晨就走,永远也不要再回到你身边来,我会心甘情愿地走。”

“唉,唉,咱们不要再提这些啦,”亨察德温和地说,“当然你不要再走啦,花几个钟头考虑考虑我想的办法,要是你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咱们就用这个办法。很不巧,我有点生意上的事得离开一两天;不过,你可以在这段时间找个住处——在城里唯独适合你们的,只有主大街上瓷器店那边的几处——你也可以找一所小房儿。”

“住所要是在主大街上,我想,那一定很贵吧?”

“没关系——要让咱们的计划顺利实现,那么一开头你就必须很体面。要钱可以找我。在我回来以前,你带的钱够用吗?”

“足够的。”她说。

“你在客店里还自在吗?”

“还自在。”

“那姑娘管保不知道她和咱俩那段丢人的事吧?——就这件事最让我着急了。”

“要是你发现她做梦都不大会梦到真相也会感到意外。她又怎么能猜想出这样的事来呢?”

“真是!”

“我们重结一次婚,我挺喜欢这个主意,”亨察德太太待了一会儿说,“所有这些事之后,这大概是唯一可行的路子。我想现在,我得回到伊丽莎白-简那儿去,告诉她,说我们的亲戚亨察德先生很仁义,希望我们就留在这个城里。”

“很好——你自己去安排这些事吧。我陪你走一段。”

“不,不。不要冒任何危险!”他妻子急切地说,“我可以找到路回去的——现在还不晚。请让我一个人走吧。”

“对,”亨察德说,“不过,就还有一句话:你原谅我吗,苏珊?”

她嘟囔了点什么;可是好像感觉很难拿出一句整话来回答。

“没关系——到适当时候再说,”他说,“看我将来所做的再对我下判断吧——再见!”

他退了几步,站在竞技场的上首,这时他妻子从下面的小道走出去,沿着树底下向城中走下去。亨察德自己随后往家中走去。他走得非常快,等到走近自己门口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紧跟上他刚刚分手的那个女人了,不过她并没感觉到。他望着她往那条大街的上头走了,才转身进入自己的家。

* * *

[1] 哈代一八八四年在多塞特自然史及考古协会发表演说,题为“在多切斯特麦克斯门所发现的英国古罗马遗物”(见《托马斯·哈代个人著作集》)。此处细节描述与该文极为相近。

[2] 约东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神话中的巨人族。他们与天神战斗,争夺统治世界的权力。

[3] 斗兽场为著名的罗马古建筑之一,建筑年代为公元七五至八〇年。可容纳观众八万七千人,当时常以猛兽之间,猛兽与人或人与人之间流血搏斗作为娱乐,直到公元四〇四年才废止。它的遗址是今日罗马最为壮观的古迹之一。多切斯特的圆形竞技场据说可容纳一万观众。

[4] 为收缴过往行人路费而在交通要道设置的栅栏门。

[5] 哈德良为古罗马皇帝,公元一一七年即位,一三八年去世,曾在公元一二二年巡视英国。他的政绩对古罗马帝国巩固在当时英国的统治有很大作用。

[6] 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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