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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桥市长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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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森小姐的含苞待放之美,起初在卡斯特桥还没有受到什么人很大的注意。法夫瑞的目光现在可真是给市长的这位所谓的继女吸引住了,不过他也是唯一的一位。这个道理就在于,尽管先知巴茹克[1]下了一个俏皮的定义“闺女爱浪”,可是她这个实例却最不足以解释这个定义。

她走在外面的时候好像完全给内心深处的思想所占据,于是不大需要可见之物。在穿着之类上面,她下了有悖常情的决心,要制止放荡浮华的癖好,因为一旦有了钱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和她过去的生活格格不入。但是仅只癖好就会演变成希望,而且仅只希望就会演变成要求,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演变更阴毒的了。春天里有一天亨察德给了伊丽莎白-简一盒浅色的手套。她想戴上它们对他的慈爱表示感激,但是她没有相配的帽子。出于艺术的趣味,她想她得有一顶这样的帽子。等她有了可以配得上手套的帽子,她又缺可以配帽子的衣服。现在非得一配到底不可了;她订购了这种必需品,然后又发现她没有遮阳伞同这身衣服相配。花了一个便士,就得花一个英镑。她买了遮阳伞,最后全套装备才算齐全了。

所有的人都给吸引住了。有些人说,她那已成过去的简单朴素,属于那种深藏不露的机谋技巧,也就是若瑟弗考所说的“精巧的欺诈”[2]。她制造了一种效果,一种对比,并且还是精心制造的。而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可是结果却是如此;因为卡斯特桥一旦认为她有手腕心计,马上就认为她值得注意。“我受到这么多的赞美,这还是我生平第一遭。”她自言自语,“虽然表示这种赞美的人的赞美,大概是毫无价值之处的。”

但是,唐纳德·法夫瑞也赞美她,故此总而言之,这个时期是令人兴奋的时期,在她身上,女性的特征从来没有表现得这样强烈,因为在以往的岁月里,她大概一直是一个过于缺乏个人特征的人,没有轮廓分明的女性特点。有一天,她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之后,回到家里走到楼上,脸朝下趴在床上,完全忘了这样可能把衣服弄皱弄坏。“天哪!”她悄声说,“真能够这样吗?我在这里都要成为全市的美人啦!”

经过反复思量,她对于炫耀外貌一向怀有的那种恐惧,生发出了一阵深切的忧愁。“整个这件事总有点什么不对头,”她默默思考着,“要是他们哪怕只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没有受过完全教育的姑娘——知道我不会讲意大利语,或是用地球仪,或是表演他们寄宿学校里学到的任何一种才艺,他们该会多么看不起我呀!最好还是卖掉所有这些华丽的服饰,给自己买几本文法书和字典,还有一本所有各种学科的历史书吧。”

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亨察德和法夫瑞在堆放干草的院子里谈话,市长急躁热诚,年轻人则和悦谦恭,现在在他们的交往当中通常可见的都是如此。男子汉与男子汉之间的友谊,正如这两个人所显示的,这是一股多么粗犷的力量啊!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将来要掀翻这一友谊基础的种子,却已经在它的结构的接缝间暗暗地生了根。

大约是六点钟的光景,人们正一个一个地往家的方向散去。最后走的是一个溜肩膀、眨巴眼的年轻人,大约十九或二十岁,他那张嘴受到一点点刺激就会微微张开,好像没有下巴来撑住似的。他刚刚走出大门,亨察德就大声叫他:“这儿来——阿贝·卫特!”

卫特转过身来,往回跑了几步。“是,先生。”他说,憋住气,死命地不情愿,好像他已经知道紧接着什么事要临头了。

“再说一遍——明天早晨要准时。你知道该怎么办,你也听到我怎么说,你明白我再也不会让人家耍着玩儿啦。”

“是,先生。”阿贝·卫特说完就走了,然后是亨察德和法夫瑞;伊丽莎白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从亨察德这方面来说,这样吩咐一番是有充分理由的。可怜的阿贝——大家都这样叫他——积习难改:睡觉总是过头,上工总是迟到。他诚惶诚恐想要跻身最早一拨的,为了这个目的,他总是给脚上的大拇指拴一根绳子,另一头吊在窗户的外面,可是如果他那些伙伴忘了拉那根绳,他的愿望就得告吹。他难得准时上班。

阿贝常常给别人当下手秤干草或者帮起重机吊运麻袋包,或者跟着大车队到乡下去运回买好的粮草垛,他这种毛病就造成了很多不便。在这个星期里就有两个早上,他让别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因此才惹得亨察德警告他。现在就要等着看明天情况如何了。

钟敲六点,卫特没有到。六点半,亨察德走进场院,阿贝要跟的那辆车已经套好了马,其他人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亨察德于是开口咒骂,正在这时,卫特气喘吁吁地来了,这位粮商对他大发雷霆,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再一次迟到,老天在上,他就要去把他从床上拖出来。

“俺一下生就有些毛病,大人[3]!”阿贝说,“特别是在身体里边儿,俺念祷告还没念上一星半点,俺这可怜的笨脑瓜,就弄得像块死木头疙瘩了。就是——俺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就成了这样啦,那还是在俺拿大人的工钱以前呢,俺可从没享过睡觉的福,因为俺刚一上床就睡死了,还没醒就起床了。俺让这事儿折磨得都发青了,东家,可是俺有什么办法呢?就说昨个晚上吧,俺上床以前,只吃了一丁点儿干酪和——”

“我不想听这一套!”亨察德大吼一声,“明天大车一定得四点钟动身,到时候你要是没来,你就滚开!为这个俺要治治你这身皮肉!”

“大人,你让俺把事情说清楚呀——”

亨察德转身走了。

“他对俺又审又问,可是又不听俺的道理!”阿贝朝着院子里大伙说,“你们瞧,今儿夜里俺可得跟钟上的秒针一样,整一夜都得哆嗦,因为俺怕他呀!”

大车队次日的路程很远,要到布莱谷去,因此四点钟的时候,灯笼就在院子里四处晃了,但是阿贝缺席。谁也还没来得及跑去警告他,亨察德就在花园门口露面了。“阿贝·卫特在哪儿?我说了那番话,他还是没来?好,我对天起誓,我一定要说到做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对他有用!我现在说做就做。”

亨察德走了。他进了阿贝的房子,这是后街的一座小房儿,门从来不上锁,因为住在里面的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丢。粮商走到卫特床边,大声一喊,那低沉的声音十分响亮,阿贝立刻惊醒了,看见亨察德站在眼前,吓得打着拘挛乱动,可是和穿衣服没多大关系。

“起床,先生,到粮仓去,要不,从今天起你就别在我这里干了!这是给你个教训。快走,过膝裤就别管啦!”

这位倒霉的卫特匆匆忙忙披上他那件短上衣,到了楼梯下面才设法穿上靴子,这时亨察德把帽子给他往头上一扣,卫特于是在后街上小跑起来,亨察德恶狠狠地跟在后面。

正在这个时候,法夫瑞从亨察德家的后门出来了,他刚才到他家里去找过他。晨光熹微中,他看见一件白色的东西飘来飘去,他立刻认清原来是从阿贝短上衣下面露出来的衬衣下摆。

“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法夫瑞一边说,一边跟随阿贝走进了院子,这时亨察德在后面离他们有一段路。

“你看呀,法夫瑞先生,”阿贝咕咕噜噜、含混不清地说,脸上露出担惊受怕而又无可奈何的笑容,“他说,要是俺不早点起来,他就要治治俺这身皮肉,这会儿,他正在这么治呢!你看法夫瑞先生,真是没办法呀;有时候,事情真邪性!是呀——俺得像这样半光着上布莱谷去,因为他是这样下的令;不过,回头俺可得把自己宰了;这样丢人,俺可没法儿活了;因为这一路上,那些娘儿们都会从窗户里朝外看俺受的这份治啦,还要笑话俺,瞧不起俺大男人不穿裤子啦。法夫瑞少爷,你知道这事儿俺该咋想,俺该满心都是灰心丧气的想法呀。是呀——俺准得把自己谋害了——俺觉着这事儿就快啦!”

“回家去吧,快套上你的过膝裤再来干活儿,像个男子汉的样儿嘛!你要是不去,你就是站在那儿让自己等死!”

“俺怕俺不能走!亨察德先生说了——”

“我可不管亨察德先生或是别的什么人说了什么!这样做简直就是愚蠢。卫特,马上去,穿好。”

“喂,喂!”亨察德从后面走上前来,“谁打发他回去的?”

大家全都朝法夫瑞看。

“是我,”法夫瑞说,“我看这个玩笑已经开得够大发的啦。”

“可我看还没有!卫特,上车!”

“除非我不当经理,”法夫瑞说,“要么让他回家,要么我就永远离开这个院子。”

亨察德眼睛盯着他,板着通红的脸。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他们的目光对到了一起。唐纳德向他走过去,因为他看出了亨察德的神色,开始为此后悔了。

“得啦,”唐纳德心平气和地说,“先生,像你这种地位的人何必这么干!这太专横了,你不值得。”

“这不是什么专横嘛!”亨察德嘟嘟囔囔像一个生闷气的孩子,“这是要让他记住!”他接着又说,声音里带着受到极大伤害的那种调子,“你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像那样对我说话,法夫瑞?你本来可以停一停,等到只有咱们俩再说。啊——我知道为什么啦!我把我身世当中的秘密告诉你了——真傻呀,我当时这样做——现在你就用来整我啦!”

“这件事我都忘了。”法夫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亨察德看着地上,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转身走了。那一天白天法夫瑞从工人嘴里知道,亨察德头一年冬天一直给阿贝的老母亲供应煤和鼻烟,这使他对这位粮商没有那么大的对抗情绪了。但是亨察德仍然闷闷不乐,沉默不语,有一个工人问他有些燕麦是不是应该吊到楼上去,他简短地回答:“去问法夫瑞先生。他是这里的主人!”

从精神道义方面来说他的确是,这毫无疑问。在此以前,亨察德一直是他这个圈子里最受推崇的人物,现在已经不再最受推崇了。有一天杜诺沃一个去世农夫的女儿想知道他们的干草垛能值多少钱,于是派了一个人带信来问法夫瑞,麻烦他去给估个价。传信儿的是一个孩子,在院子里遇见的不是法夫瑞,而是亨察德。

“很好,”他说,“我一定来。”

“可是,请问法夫瑞先生会来吗?”孩子问。

“我正要去那边,……为什么要法夫瑞先生呢?”亨察德聚精会神地想着说,“为什么大家总是想找法夫瑞先生?”

“我想,是因为他们真喜欢他——这是他们说的。”

“噢——是呀——这是他们说的——嗯?他们喜欢他,因为他比亨察德先生更聪明,还因为他懂得的更多;还有,一句话,亨察德先生没法和他比——嗯?”

“是——正是这样,先生——差不多是这些。”

“噢,还有呢?当然还有!别的还有什么呢?来,这是六便士,给你买小玩意儿的。”

“他们说:‘他脾气更好,亨察德跟他比是个傻瓜。’还有,有些女人回家的时候,一边走一边说:‘他是块金刚钻——他福星高照——他是最棒的——他这匹马,值得我出钱。’他们这么说。还有,他们说:‘他最能体谅人,就这上头说他们两个差得远啦。我希望他是主人,而不是亨察德。’他们这么说。”

“都是胡说八道,”他满脸罩着乌云说,“好吧,现在你可以走啦。我马上就来给干草估价,听见了吗?——我。”那个男孩儿走了,亨察德嘟囔着,“希望他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真希望吗?”

他动身去杜诺沃了。他在路上赶上了法夫瑞。他们一起往前走,亨察德几乎总是低头看着地上。

“今天你心情不大好吧?”唐纳德问道。

“没有,我挺好。”亨察德说。

“不过,你是有点心情不好——真的,你心情不大好吧?嗐,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们从布莱谷弄到的,全是好极了的货色。顺便告诉你,杜诺沃有人想给他们的干草估估价。”

“是的。我就是到那里去。”

“俺和你一起去。”

亨察德没有回答,于是唐纳德就低声哼起一段曲子,一直快到那户居丧人家的门口,他才打住不唱。

“啊,他们父亲去世了,我可不该这样往下唱,我怎么能忘了呢?”

“难道你就这么小心,生怕伤别人的感情?”亨察德半带冷笑地说道,“你是这样,我知道——特别是我的感情!”

“要是我伤了你的感情,先生,那真对不起。”唐纳德回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一时间表露出那同样后悔的神情。“你为什么要那么说——那么想呢?”

亨察德眉宇间的阴云消散了。唐纳德刚说完,粮商就转身对着他,看着他的胸脯,而不看他的脸。

“我刚刚听到一些让我发火的事,”他说,“这件事让我失礼——让我不想你其实是怎样的人。现在,我不想进去看这堆干草了——法夫瑞,你干这件事比我还高明。他们也请过你了。我十一点钟要去参加市议会的一个会议,时间快到了。”

他们就这样在重归于好之后分手了。唐纳德忍住没有追问亨察德那些他不大明白的意思。至于亨察德,现在心情又舒坦了;不过每逢他想到法夫瑞,总还是怀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担心;而且他还常常感到后悔,觉得不应该向这个年轻人袒露整个心怀,不应该向他倾诉自己身世中的秘密。

* * *

[1] 巴茹克是预言书《耶利米书》作者,该书列为伪经,未收入《圣经》中。

[2] 此语出自若瑟弗考(rochefoueauld,1613—1680)《格言集》,该书一六六五年出版,论述人的性格与社会。

[3] 这是对市长的尊称。原文为worship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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