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简从亨察德的态度揣度,她应邀跳舞,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心地单纯,开头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一个点头之交才给她挑明:在这样一个各色人等麇聚杂处的舞场,她作为市长继女混迹其中踏节而舞有失身份。
由此她醒悟到她的情趣和她的地位不够相称,而且常使她丢人现眼;于是她的耳朵、脸腮、下巴都烧得通红,就像着透的煤炭。
这使她非常难过,于是她四处寻找母亲;但是亨察德太太不像伊丽莎白-简本人有那么多世俗传统的考虑,早已走了,留下自己的女儿,听凭她自己高兴什么时候回去。伊丽莎白走上那隐蔽幽暗枝叶森森的林荫古道,或者不如说是一个个用木料搭建的,一直沿着城市的边界向前伸展的拱洞,她站下来仔细思量。
几分钟之后,一个男人也随后走过来。她的脸正对着帆布篷里射出的亮光,他认出她来了。他是法夫瑞,他刚刚和亨察德谈过的那段话表明他给解雇了。
“是你呀,牛森小姐?俺一直在到处找你呢!”他克制着因为和粮草批发商生分而引起的伤心,“我可以陪你一直走到你那条街的拐角吗?”
她心想这样做可能有点不大合适,但是没有说出任何不愿意的话。这样他们就一起向前走了。首先走到西步行街,然后走进保龄球场,这时法夫瑞才说:“看来好像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了。”
她颤颤抖抖地问:“为什么?”
“啊——仅仅由于生意上的问题——没有别的。可是咱们不要把自己搅进去——这样最好。我本来希望和你再跳一场舞呢。”
她说她一点儿也不能——按照规矩跳。
“不,可是你跳了!这是一种感觉,它让跳舞的人跳着高兴,并不在乎学什么步法……我怕是因为做了这点而得罪了你父亲!现在也许我总归得到世界上另外一个地界儿去啦!”
这样看来是一种令人多么忧伤的前景,伊丽莎白-简于是叹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把它叹出来,好不至于让他听见。但是,黑暗使人们真实,这个苏格兰人冲动地一路说下去——也许是他到底还是听见了她那声叹息吧:
“牛森小姐,我希望我更有钱;而且你继父也没受到冒犯;我不久会问你一些事——是的,我今天晚上就会问。不过,这不是为了我!”
他会问她什么,他一直没说;她也没有催促他说,只是无奈地保持沉默。他们就这样怀着彼此害怕对方的心理,继续沿着城墙游逛,一直走到靠近保龄球场的尽头;再走上二十步,树就没有了,就会看到街拐角和路灯了。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站住了。
“我一直没弄清楚,那天是谁骗我们傻瓜似的到杜诺沃谷仓跑一趟,”唐纳德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说,“你那方知道了吗,牛森小姐?”
“不知道。”她说。
“我真奇怪他们干吗要那样做!”
“也许是开开玩笑。”
“也许不是开开玩笑。可能他们是想让我们在那里一边等着,一边互相聊聊天;唉,行啦!我希望,要是我走了,你们卡斯特桥的人不要忘了我。”
“我敢保,我们不会的!”她热诚地说,“我——希望你根本就不要走!”
他们这时已经到了灯光下面。“嗯,我再考虑考虑,”唐纳德·法夫瑞说,“那么我不到你门上了,还是就在这里和你分手吧,免得让你父亲更加生气。”
他们分手了,法夫瑞转身走进暗黑的保龄球场,伊丽莎白-简走上大街;她开始竭尽全力跑起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一直跑到她父亲的家门口。“啊,天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的时候这样想。
回到家里,她开始揣摩,法夫瑞想问而又没敢问她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简,这个不声不响察言观色的人,很久就注意到他越来越赢得全市居民的欢心;而且她现在了解亨察德的性格,所以一直担心,法夫瑞当经理的时间屈指可数。所以这种宣告,并没有使她怎么惊奇。既然法夫瑞这么说了,她父亲也把他辞了,那他还会待在卡斯特桥吗?看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去向,也就可以把他对她吐露的那些深藏玄机的口风破解了。
第二天有风——风刮得很大,她走在花园里的时候,拾到了唐纳德·法夫瑞写的业务信件的一部分草稿,是从墙那边办公室里吹过来的。她把这张废纸片带回屋里去,开始模仿他的字体,她对这种字体非常欣赏。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先生”,于是她马上在一张单放的纸条上写下了“伊丽莎白-简”,然后把纸条蒙在“先生”这两个字上面,结果就成了“亲爱的伊丽莎白-简”。虽然没有任何人在那儿看到她所做的这些事,可是她一看到这个结果,马上就有一阵满脸通红,浑身发烧。她赶紧撕了那张字条,把它扔开。在这以后她慢慢冷静下来,自己笑话自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又大笑起来;不是轻松愉快,而是十分苦闷。
在卡斯特桥很快就都知道,法夫瑞和亨察德已经相互辞退。伊丽莎白-简急于知道法夫瑞是不是要离开这个城市,已经达到心神不宁的地步,因为她再也无法自己对自己掩饰个中原因了。终于,传到她这里的消息是,他不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学着亨察德做起生意的一位同行,不过规模很小的,把他的字号卖给了法夫瑞。法夫瑞于是着手自立门户,当起粮食干草批发商来。
听到唐纳德的这一步骤,她的心颤抖了。这件事证明,他确实打算留下了;不过,一个男人要是对她有点滴情意,怎么会另开一家买卖和亨察德对着干,来使自己求婚有危险呢?肯定不会;那么,就一定是一时兴起的冲动引导他对她那样款语绵绵。
在跳舞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她的外貌能够使人生发一见倾心的爱情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把自己打扮起来,同那天一模一样;薄纱衣服、紧身上衣、便鞋、阳伞,然后对着镜子照。照她自己的看法,镜子里的形象,显然是引人生发转瞬关注的那种,仅此而已。“只足以让他一时发痴,不足以让他永远痴情。”她透彻明了地说。于是伊丽莎白-简以如此低得多的调子设想,到如今他已经发现,那副可人的外表所传递的精神内涵是多么地平淡无奇。
于是,她一感到她的心朝向他飞去的时候,就自言自语,自嘲自讽地说:“不,不,伊丽莎白-简——这种梦不是你做的!”她竭力使自己不看见他,不想念他;在不看见他这一点还相当成功,在不去想他这一点,可就不是那样完全彻底了。
亨察德自从发现法夫瑞决意不再容忍他那种脾气,就一直感到很伤心;现在听说这个年轻人另有它就,更是怒火中烧。那是在市政厅里举行了一次市议会会议之后他才第一次知道法夫瑞背地使拳,自己要在这个城市独立门户创办事业,他向他的几个议会同僚表示他的反感,声音之大,连远在市内抽水泵那边都可以听见。虽然经过了漫长的自我克制以后他当了市长和教区委员等等,他那种腔调表明,在他那层表面之下仍然潜藏着难以管辖的火山岩浆,和他在韦敦集市上卖妻的时候还是一样。
“哼,他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他的朋友——要说我们不是,那我们又是什么?上帝在上,要说我向来不是他的朋友,那么我但愿知道,谁是?难道不是他到这里来的那时候,脚上连一双像样的鞋也没有吗?难道不是我把他留在这儿——帮助他有了活路?难道不是我帮他挣到钱,弄得他要什么有什么?我尽可能做到无条件——我说:‘说出你自己的价码吧。’有一阵子,我都快要和那个小伙子分吃我最后的一片面包了,我那样喜欢他。可现在,他这样惹着我!该死的,现在我要和他拼一拼——公买公卖,听我说,公买公卖!要是我干不过他这样一个毛孩子,那么我就一文不值了!俺们要叫大家看看,俺们懂得怎样做买卖,比满世界上哪个人都不差!”
他在市政机关的同僚,并没有特别附和他。将近两年以前,他们看到亨察德精力出奇地旺盛,选他当了首席行政长官,现在他已经不如以前那样有人缘了。一方面,他们这个集体由于这位粮草商的那种素质而受惠;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又不止在一种场合退缩不前;如此他就单独走出了市政厅,一个人走上大街。
到了家里,他好像是怀着一种酸溜溜的快意想起了什么事,他叫来了伊丽莎白-简。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他那股神气,显得惶恐不安。
他看到她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说:“不是找什么茬儿。我只是想提醒你,亲爱的。我说的是——那个男人,法夫瑞,俺看见过,他和你谈过两三次话——他和你在游艺会上跳过舞,还和你一起回家。你听着吧,听着吧,并不是责怪你。可是,你得听我说,你傻乎乎地答应过他什么没有?除了哼哼哈哈以外,别的一点儿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他。”
“好。结果好就什么都好。我特别希望你不要再见他。”
“很好,先生。”
“你答应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是的,要是你很希望这样。”
“我很是。他是咱们家的敌人!”
她走了以后他坐下来,用一种粗重的笔迹给法夫瑞写了一封信:
先生:我提出请求,从此以后,你和我的继女要像生人一样相待。在她这方面已经保证不欢迎你再追求;因此我拜托你不要想把那些个强加给她。
迈·亨察德
一个人大约都会以为亨察德还有那种谋略能够看得出来,除了鼓励法夫瑞成为自己的女婿,没有其他更好的可以和他通融的手段。但是,采取这样一种收买竞争对手的伎俩,以市长那种刚愎倔强的官能来说,是毫不足取的。所有这类雕虫小技与他都格格不入,要么爱一个人,要么恨他,他打交道的办法就和水牛一样认死门;连他妻子也不敢斗胆提出她出于多种理由而非常愿意采取的步骤。
正在这个时候,唐纳德·法夫瑞在杜诺沃山上一个地方,自己单独开了一家门脸,尽量离亨察德的店铺远一些,而且一心一意撇清他和以前的朋友兼老板的那些主顾间的关系。看来这位更年轻的人认为,这儿有容得下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而且还绰绰有余。这座城市虽小,可是按比例来说粮食和干草生意却很大;因此,他以他天生的精明,看出了可以分一杯羹的机会。
他下定决心,不做任何看来好像在与市长戗行的买卖,所以他拒绝了他的第一个主顾——一个卓有信誉的大农户,因为亨察德前三个月里一直在和这个人打交道。
“他一度是我的朋友,”法夫瑞说,“从他那儿抢生意我不适应。让你失望我很抱歉,可是一个人对我那么好过,我不能损害他的生意。”
尽管采取了这种值得称赞的方针,苏格兰人的生意还是增加了。不管是因为他那种北方人的劲头,在威塞克斯那些贪图安逸享受的大人物中间成为压倒群雄的力量,还是因为纯属幸运,反正事实就是,他一抓什么,什么生意就兴隆。正如雅各在巴旦亚兰一样,他恭谨谦虚地使自己只限于有斑有点的生意,他一接手,有斑有点的就兴旺起来。[1]
但是,幸运与此多半没有什么关系。诺瓦利斯说过:性格就是命运[2]。法夫瑞的性格恰与亨察德的截然相反,如果用形容浮士德的词句来形容亨察德,可能不会离题太远:这是一个情感激烈、性格沉郁的人,他脱离了粗俗鄙陋之徒的境地,没有灵光指引他走上更加美好的道路。
法夫瑞及时收到了那封请他不要继续向伊丽莎白-简献殷勤的来信。他的这类举动本来就很轻微,所以这个请求几乎是多此一举。不过,他的确感到对她曾经相当有兴趣,因此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为了自己,同样更是为了那个年轻的姑娘,在目前还是以不扮演罗密欧这个角色为妙。刚刚萌发的恋情就这样压下去了。
法夫瑞虽然尽量避免和他从前的朋友发生冲突,可是后来到了一个时候,纯粹出于自卫,他被迫和亨察德在殊死的商战中短兵相接了。他再也不能仅用单纯的闪避来招架亨察德的猛烈攻击。他们的价格战一开始每个人都很关注,而且有少数几个人已经猜想到了事情的结局。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北方人的远见卓识和南方人的坚忍顽强在相互抗衡——匕首[3]对大棒——而亨察德的那件武器,如果在头一两下没造成毁灭性的打击,随后也就无计可施,只好听任对手的摆布了。
几乎每个星期六,农夫都定期为他们每周一次的生意往来聚集到市场上来,这时这两个对手就要在人群中彼此碰面。唐纳德总是乐于,甚至是急于,要说上几句友好的话;可是市长却老是愤懑地瞪着他过去,正像一个人由于他而受苦、倒霉,绝不会忘怀他这种过错一样;法夫瑞那种受到冷落而不知所措的神情,丝毫也不能使他宽解。大农户、粮食批发商、磨坊老板、拍卖商等等,在粮食市场的交易厅里,都各有一个正式的摊位,刷上了他们的名字;看到一连串熟悉的名字“亨察德”“埃维登”“席纳”“达通”等等之后,又加了一个写着“法夫瑞”这几个显眼的新字,亨察德刺痛难忍,他就像柏勒洛丰[4]一样从人群中溜达出来,心灵受着咬噬。
自从那一天开始,在亨察德家里很少提到法夫瑞的名字。在早餐或正餐的时候,如果伊丽莎白-简的母亲无意中提到女儿心爱的人的行动,姑娘就会递给她一个眼色,请她住口;而她的丈夫则会说:“怎么——你,也是,我的敌人?”
* * *
[1] 据《圣经·旧约·创世记》:雅各为了逃避哥哥以扫的杀害,去巴旦亚兰投靠母舅拉班。他为拉班牧羊十四年,讲定以所有次等“有斑有点”的羊作为牧羊的工钱,雅各精心放养,他自己的羊群兴旺,远远超过其余的羊群。
[2] 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小说家,原名弗瑞德里希·莱奥波尔德·封·哈登堡。引文character is fate出自他未完成的小说《亨利希·封·奥弗特丁根》中的一句话:“命运与性格是同一个概念。”但此言最早出自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语,英译为character is destiny。
[3] 这是穿苏格兰短裙(男服)时插在袜子口上的一种小刀。此处暗指苏格兰和英格兰两种武器的交锋。
[4] 柏勒洛丰为希腊神话里的英雄,格劳科斯之子,因遭众神忌恨,愤而避开人迹,四处飘零,在孤独忧郁中度过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