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博尔伍德照例来到卡斯特桥交易所。那个搅得他魂梦不安的人也走了进来,出现在他的视域里。亚当已从沉睡中苏醒,哎哟!夏娃来了。庄主鼓足了勇气,第一次真正朝她看着。
物质原因与情感效果是不能用正等式来排列的。人们为了生产心灵方面的运动所投入的资本有时会取得非常巨大的结果,而导致这种结果的原因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微不足道。女人在异想天开的时候,她们平时那种直感或许会由于粗心大意,或许会由于固有的缺陷,显然是难以使她们认识到这一点的。因此,芭斯谢芭注定今天要大吃一惊了。
博尔伍德两眼看着她,不是偷偷摸摸、仔仔细细或有所领会地瞅着,而是茫然瞪视着,就像一个庄稼汉观看一列驶过的火车一样;这在他所适处的天地里还是一个异物,他只模模糊糊有所了解。对于博尔伍德,女人从来就不是必要的补充品,而是些遥远的现象——是外貌、运动、恒性都那么飘忽不定的彗星,其轨道究竟像几何图形,永不改变,如同他自己的轨道那样有规律呢,还是像表面那样毫无定则,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自己应当加以考虑。
他看见了她那黑油油的头发,那端正的面部线条和轮廓,那圆圆的下巴和脖子,他还看见她眼睑的侧面、眼睛和睫毛,以及耳朵的形状,接着他又注意到了她的身材和裙子,直至她的鞋底。
博尔伍德觉得她很美,但拿不准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确,因为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传奇形象如果真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迷人的话,似乎就不可能存在了这么久都没有使男人们高兴得乱成一团,也没有比芭斯谢芭更加引起人们的注意,刨根问底没个完,虽然这已经很不少了。在他看来,无论是自然还是艺术都不能使这只鸡群之鹤更美丽了。他的心开始在胸腔里跳动。大家一定还记得,博尔伍德虽然四十岁了,却从未仔仔细细地正眼端详过一个女人;她们只从很偏的角度上打入过他的各个感官。
她真的很美吗?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拿不准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确。他偷偷地问旁边一个人:“大家都认为埃弗登小姐漂亮吗?”
“可不是。假如你没忘记的话,她第一次来这儿时大家就很注意她了。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一个男人听到别人夸他颇为倾心或十分倾心的女人长得很漂亮时,是最容易相信的。就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这种话,也能跟一个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话起同样的作用。博尔伍德现在心满意足了。
而这位美人儿的的确确对他说过“跟我结婚”。她怎么会干出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呢?博尔伍德对于根据环境的启示行事和环境无所启示而是出自心裁地行事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懵懂不辨的。这和芭斯谢芭对于细小开端可能导致重大后果的无知简直不相上下。
她这时候正沉沉着着地和一个精神抖擞的年轻农民做买卖,冷冷漠漠地同他算账,好像他的脸是一本账簿的纸页似的。像他这种性情的人不会合芭斯谢芭式女人的口味,但博尔伍德却由于刚刚尝到嫉妒的辛辣从脸到手都发起烫来;他第一次踏上了“受伤情人之狱”的门槛。他情不自禁地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过去插到他们两个人中间。这是办得到的,但只能通过一个办法——向她要点谷子的样品看看。博尔伍德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去要;向她谈买卖有损于她那可爱的形象,与他对她的想法相龃龉。
芭斯谢芭这时候一直很清楚,她终于冲进了那座尊严的堡垒。她知道他的眼睛到处跟随着她。这是一个胜利;可惜是勉强得到的,不然的话,这样一个姗姗来迟的胜利就会使她觉得更加甜蜜了。然而它是靠耍鬼把戏赢得的,在她的芳心里仅仅具有一束假花或一个蜡制水果的价值。
在不牵连到自己感情的问题上,芭斯谢芭是一个见识相当明智的女人。因此她真心感到后悔,实在不该这么任性妄为,搅乱这个男人内心的平静。这要怪莉娣,也要怪她自己。其实她是非常尊敬他的,决不会有意拿他开玩笑。
那天她几乎打定了主意,下次一有机会见到他就向他道歉。但这样做最不妙之处在于:如果他认为她是取笑他,道歉就会遭到怀疑,从而越发得罪他;如果他认为她希望他向她求婚,那又会像是另一个证据,进一步表明她很冒失、孟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