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首页

远离尘嚣

第三十三章 阳光下——报信人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一个礼拜过去了,芭斯谢芭音信渺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耍这套格尔平把戏[1]。

后来玛丽安收到一封信,说她的女主人到巴斯去办的那桩事还没有结果,她还得待在那儿,但她希望于下礼拜内回来。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收燕麦的季节到了,所有的雇工都下了地,在收获季节的单一色天空下,浴着中午的微风和短短的阴影干活。屋里除了绿头蝇的嗡嗡鸣叫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门外霍霍磨着大镰刀,还有每割掉一丛燕麦浅黄色麦秆倒下来时一绺绺麦穗互相摩擦发出的嘶嘶声。至于水分,如果不算以苹果酒的形式存在于雇工们的大壶小瓶里的那一部分,那就每一滴都是从他们的额头和脸上像下雨一般淌着的汗珠了。其它每一个地方都干得冒烟。

他们正要退到篱笆里一棵树木的大慈大悲的阴影中乘一会儿凉,科根突然看见一个人,身穿钉着铜纽扣的蓝色外衣,从麦地里朝他们跑过来。

“这人不知是谁。”他说。

“我希望小姐没出什么事,”玛丽安说,这时她正在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打捆(在这个农场上,燕麦总是打成捆的),“不过今天早晨我在屋里取到一个凶兆。我去开门锁时,钥匙掉在石头地板上摔成了两半。摔断钥匙是个可怕的预兆。我真希望小姐是在家里。”

“是该隐·鲍尔。”盖伯瑞尔说,镰刀也不磨了。

按协议,奥克不必在庄稼地里帮忙干活;但收割的月份对农场主来说是一个令人焦急的时期,麦子又是芭斯谢芭的,所以他也来助一臂之力了。

“他穿着他那套最好的衣服,”马太·穆恩说,“他手上长了个蛇头疔,已经好几天不在家了;因为他说过,‘既然我不能干活,我就休休假吧。’”

“这可是些舒服的日子——极好的日子。”约瑟夫·普格拉斯直起腰来说;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有在这种大热天里找个鸡毛蒜皮的理由停下活来休息一会儿的习惯,而该隐·鲍尔在平日穿着礼拜日衣服露面,当然是头等重要的理由了。“正是由于坏了一条腿我才有工夫念《天路历程》,马克·克拉克也亏了手指头发炎才学会了玩纸牌。”

“是呀,我父亲为了得到时间去求婚,还把胳臂弄脱了臼呢。”简恩·科根用衬衣袖子擦了擦脸,把帽子往脖子背后一推,以压倒一切的口吻说道。

这时该尼离这伙收割人越来越近了,只见他一手拿着一大块夹肉面包,一边跑一边一口一口地咬着吃,另一只手裹着绷带。他跑到大家跟前时,嘴已鼓得像个铃铛,自己也猛烈地咳嗽起来。

“嗨,该尼!”盖伯瑞尔严厉地说,“我还得告诉你多少遍?吃东西的时候别跑得这么快,你总有一天会噎死的,不信你就瞧着吧,该隐·鲍尔。”

“嗬克——嗬克——嗬克!”该隐回答道,“一粒面包渣走岔了道儿——嗬克——嗬克!就是这么回事,奥克师傅!因为我大拇指上长了个疔,我就到巴斯去了。我看见了——啊嗬克——嗬克!”

该隐一提到巴斯,他们就都扔下镰刀和叉子朝他围拢来。很遗憾,那粒走岔了道儿的面包渣并没有提高他的叙述能力,反而添了一个障碍,就是给他补充了一个喷嚏,把他那块相当大的表从衣袋里震了出来,挂在这个年轻人的胸前像个摆似的荡来荡去。

“真的,”他继续说道,思想转向了巴斯,同时眼睛也跟着朝那个方向移动,“我可见了世面了——真的——我还看见我们小姐了——啊嗬克——嗬克——嗬克!”

“这孩子真讨厌!”盖伯瑞尔说,“总是有点东西岔着道儿塞下你的嗓子眼儿,该说的话你也说不出来了。”

“啊嗬克!得啦!对不起,奥克师傅,一只小蚊子刚才飞进了我肚子里,又引起咳嗽来!”

“不错,就是那么回事。你的嘴总是张着,你这个小流氓!”

“让小蚊子飞进你嗓子眼儿可不是玩的,可怜的孩子!”马太·穆恩说。

“哎,在巴斯你看见——”盖伯瑞尔提醒他说。

“我看见我们小姐了,”小羊倌继续说,“和一个当兵的一块儿走着。两个人越靠越近,接着就挽起胳臂来了,就像是在求婚——嗬克——嗬克!就像是在求婚——嗬克!——就像是在求婚——”他刚说到这儿,一下子没换过气来,便乱了头绪,两眼来回看着地面,显然是在寻找线索。“噢,我看见我们小姐和一个当兵的——啊——嗬——克!”

“这个该死的孩子!”盖伯瑞尔说。

“我就是这个样儿,奥克师傅,请原谅。”该隐·鲍尔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奥克说道,眼睛全都浸在自己的泪水里了。

“来,给他点酒喝——这会治好他的嗓子。”简恩·科根说,并拿起一大瓶苹果酒,拔出塞子,把瓶口放在该尼嘴唇上;这时约瑟夫·普格拉斯觉得不安起来,因为他想到该尼·鲍尔一咳就憋得很厉害,这会引起严重的后果,他那巴斯之行的故事就要与他同归于尽了。

“我自己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总是说一声,‘老天爷保佑’,”约瑟夫谦逊地说,“你也该这样,该隐·鲍尔。这是一个大保障,或许有一天会使你逃脱憋死的危险的。”

科根先生无限慷慨,冲着可怜的该隐那张圆圆的嘴巴一个劲儿地往下灌酒,有一半顺着瓶边洒掉了,到了他嘴里的那一部分有一半从嗓子外面淌了下来,进入他嗓子里的那一部分又有一半走岔了道,呛得他嗤的一下全都喷了,酒气就像一小团薄雾,在充满阳光的空气中停留了片刻,笼罩着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收获人。

“哪有这么乱打喷嚏的!为什么不能注意点礼貌?你这个小笨蛋!”科根缩回酒瓶说。

“酒流进我鼻子里去了!”该尼刚能说出话就喊了起来,“现在又顺着我脖子流,淌到了我那个哑巴疔上,弄得我这亮晶晶的扣子和我这身最好的衣服到处都是酒!”

“可怜的孩子,咳得这么厉害,真是不幸,”马太·穆恩说,“他还有了不起的故事要讲呢。捶捶他的背,羊倌。”

“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该隐悲哀地说道,“我妈说我情绪激动起来就是这么厉害的!”

“不假,不假,”约瑟夫·普格拉斯说,“鲍尔这一家子人历来都容易激动。我认识这孩子的爷爷——真是又胆怯又谦逊,简直就是个斯文人。他总是脸红、脸红,几乎和我一个样儿——不过这是我的毛病!”

“绝对不是,普格拉斯师傅,”科根说道,“这是你身上非常高贵的品质。”

“嘿,嘿!好吧,我并不希望宣扬出去——什么也不希望宣扬。”普格拉斯腼腼腆腆地嘟哝着说道,“不过有些东西我们是生来就有的——这是事实。但我还是宁愿我那点点品质不要露出来。希望有高尚的品质也许要求过高了一些,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对造物主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也许对我并没有吝惜他的恩赐……但是一定要收敛,约瑟夫!一定要收敛!这种隐藏起来的愿望真是个奇怪的愿望,伙计们,也不一定应受到赞扬。可是登山宝训一开头就有一份有福人的名单,某些温顺的人也许被列在上面了。”

“该尼的爷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马太·穆恩说,“他自己动脑子发明了一种苹果树,到现在还用他的名字称呼——早鲍尔。你知道吗,简恩?用夸伦登苹果枝接在汤姆·普特苹果枝上,再用一棵早熟果树枝接在夸伦登苹果枝上。他的确曾经在酒店里和一个女人鬼混得超出了自己的本分,不过——他还是不愧为一个聪明人。”

“得啦,得啦,”盖伯瑞尔不耐烦地说道,“你看见什么了,该隐?”

“我看见我们小姐和那个士兵手挽手走进一个像是公园的地方,里面有座椅、灌木丛,还有花。”该尼继续坚定地说道,隐约感觉到他的话对盖伯瑞尔的感情是很有效力的,“我想那个当兵的就是特洛伊中士。他们在那儿坐了半个多钟头,说着很动人的话,有一回她还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出来的时候她眼睛里都闪着光,脸色白得像百合花一样。他们一个看着一个的脸,像夫妻俩那么亲热。”

盖伯瑞尔的脸好像拉得更长了。“你还看见些什么?”

“噢,什么都有。”

“白得像百合花?你能肯定是她吗?”

“当然。”

“好,还有什么吗?”

“还有商店的大玻璃窗,天上充满雨水的大块云彩,周围乡村里的古老树木。”

“你这个傻瓜蛋!你还有什么说的?”科根说道。

“让他说吧,”约瑟夫·普格拉斯插嘴道,“这孩子的意思是说巴斯这个地方的天地和我们这儿并不完全两样。知道一点陌生城市的情况对我们会有好处,所以这孩子的话无妨说是应该容忍的。”

“巴斯人,”该隐继续说,“永远用不着生火,除非是当做一种奢侈,因为水从地里冒出来就是开的,马上就可以喝。”

“千真万确,”马太·穆恩证明说,“我听见别的航海人也这么说过。”

“那儿的人从不喝别的东西,”该隐说,“瞧他们大口吞的样子好像他们很欣赏这种水。”

“嗯,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野蛮人的行为,但当地人恐怕不当一回事。”马太说。

“食物是不是也像水那样冒出来?”科根转着眼珠子问道。

“不——我承认这是巴斯的一个污点——一个真正的污点。上帝没有像供给水那样供给他们食物,这是我再也无法回避的缺陷。”

“不过巴斯至少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穆恩说,“住在那儿的人一定也很有意思。”

“你是说埃弗登小姐和那个当兵的一块儿到处逛吗?”盖伯瑞尔说道。他又回到这群人当中来了。

“对。她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金色丝绸长衣,镶着黑色花边,要是把它单放着,就是里面没有腿也撑立得起来。真是太好看了。她的头发刷得亮堂堂的。太阳一照在她那金晃晃的长衣和他那红外衣上——哎呀呀,那样子多漂亮!你在大街上不管离多么远都看得见他们。”

“后来呢?”盖伯瑞尔咕哝道。

“后来我走进格雷芬的铺子去钉靴子,然后又到雷格斯烙饼铺去买了一便士最便宜最好吃的陈饼,霉得都快发蓝了,不过并不很厉害。我一边嚼一边往前走,看见一架大钟,盘儿足有烤面包的锅那么大——”

“这可和小姐没关系!”

“就要说到小姐了,如果你别打搅我的话,奥克师傅!”该尼抗议说,“你要是让我着急,也许又会引得我咳嗽起来,那我可什么也对你说不成了。”

“是呀——让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科根说。

盖伯瑞尔耐住了性子,露出一副绝望的神情。该尼继续说道:

“那儿的房子又高又大,人多极了,每天都比韦特伯里在圣临节后的礼拜二到俱乐部去的人还要多。我还去看了一些大教堂和小教堂。你说牧师是怎样祈祷的?跪下去,双手合着举起来,手指上的那些神圣的金戒指在你眼睛里闪闪发光。这些都是因为他祈祷得那么好才得到的——唉,真个的,我要是住在那儿该有多好!”

“我们可怜的塞尔德利牧师就搞不到钱买那样的戒指,”马太·穆恩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敢说可怜的塞尔德利一个戒指也没有,连用锌或铜做的那种最低级的都没有。在一个沉闷的下午,他走上用蜡烛照耀着的讲坛时,手上戴个戒指那会是多么神气的装饰啊!但这是不可能的,可怜的人。唉,想起来事情是多么不公平。”

“也许他生来就不是戴戒指的材料,”盖伯瑞尔严厉地说道,“行啦,别再谈这个了。继续往下说,该尼——快点。”

“噢——时髦的牧师都留着八字须和长胡子,”这位杰出的旅行家继续说,“看上去真像摩西和亚伦[2],使我们听道的人浑身都觉得像是以色列的后代了。”

“这是一种非常正当的感觉——非常正当。”约瑟夫·普格拉斯说。

“现在国家通行两种宗教——高教会和分离教会。我想我还是不偏不倚;因此我早晨去高教会教堂,下午去分离教会教堂。”

“你倒是个很规矩的好孩子。”约瑟夫·普格拉斯说。

“高教会教堂里是唱着歌祈祷,膜拜多种多样的颜色;分离教会教堂是讲着道祈祷,只膜拜黄褐色和白色。后来——我再也没看见埃弗登小姐的影子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奥克叫道,感到非常失望。

“哼,”马太·穆恩说,“她要是跟那个人过分亲密,非把她自己毁掉不可。”

“她没有和他过分亲密。”盖伯瑞尔气愤地说道。

“她会明白的,”科根说,“我们小姐在那一头黑油油的鬈发下面有的是见识,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

“你们知道,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粗汉,因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马太半信半疑地说道,“只是因为放荡他才弄得去当了兵。女孩子们是很喜欢这种罪孽人的。”

“好了,该隐·鲍尔,”盖伯瑞尔焦急地说道,“你能最严肃地发誓,你看见的那个女人真是埃弗登小姐吗?”

“该隐·鲍尔,你已经不是个吃奶的孩子了,”约瑟夫用阴森森的语调说道;当时的情况要求他这样,“你知道发誓是怎么一回事。你可要当心,这是一种可怕的证词,你说了出来就用你的血封上了。先知马太告诉我们,不论发的誓落到谁的头上,都会把他压得粉身碎骨。现在,当着在这儿干活的每一个人的面,你能像羊倌要求的那样发誓说你的话都真实吗?”

“请你不要这样,奥克师傅!”该尼说,看看这一个人,又看看那一个人,对这种具有巨大精神压力的处境感到非常不安。“我可以说是真实的,但我不想说是千真万确,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该隐,该隐,你怎么能这样!”约瑟夫严厉地说,“人家要你严肃地发誓,你却像基拉的儿子示每那样发誓。示每这个坏家伙走着路都在咒骂[3]。小伙子,你真成!”

“不,我不!是你想毁掉一个可怜的孩子的灵魂,约瑟夫·普格拉斯——就是这么回事!”该隐说道,并哭了起来,“我的意思只是,这两个人是埃弗登小姐和特洛伊中士,一般是不会错的;但要像你们所要求的那样可以发誓保证千真万确,那也许就是别人了!”

“从他嘴里打听不到真实情况。”盖伯瑞尔说道,转身干活去了。

“该隐·鲍尔,你可怎么好啊!”约瑟夫·普格拉斯叹息着说。

于是割麦子的人又开始挥动镰刀,原来的声音也继续响了起来。盖伯瑞尔没有装出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什么行动表示自己特别不愉快。然而,科根却非常清楚他的心情。当他俩一起割到一个角落时,他说:

“别为了她这么难过,盖伯瑞尔。既然她不可能为你所有,她成了谁的情人不都是一样吗?”

“我也正是这样对我自己说的。”盖伯瑞尔说。

* * *

[1] 格尔平把戏,指驾车急驰而去。格尔平是十八世纪英国诗人威廉·考珀(1731—1800)的诗歌《约翰·格尔平趣史》中的人物。

[2] 摩西和亚伦两个人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后来往往被描绘在彩窗、图画上面。

[3] 《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6章第5节:“大卫王到了巴户琳,见有一个人出来,是扫罗族基拉的儿子,名叫示每,他一面走一面咒骂。”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阅读记录 书签 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