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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中短篇小说选

耽于幻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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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马奇米鲁去威塞克斯的著名海滨胜地打听了租赁住房的情况,然后又回到旅馆去找他妻子,她和几个孩子沿着海边散步去了,马奇米鲁于是朝着一副军人模样的门厅侍者指出的方向找去。

“哎哟,你们走了这么远!我都喘不过气来啦。”马奇米鲁追上妻子,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他妻子在一边走一边看书,那三个孩子则和保姆一起走在前面相当远的地方。

马奇米鲁太太本来看书看得正出神儿,这时猛然一下醒了过来。“是呀,”她说,“你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在那个乏味的旅馆里都待烦了。不过,你要是在找我,那就对不起了,威鲁[1]?”

“想找个中意的地方,我可费了大劲啦。你听说有些房间空气好,挺舒畅,可你一看却发现又闷气又不舒服。你是不是去看看我定下的那个地方,看行不行?屋子恐怕不是很宽敞。但是我真碰不上更好的了。镇上都给住得挺满了。”

夫妇俩让孩子和保姆继续散步,他们就一起回去了。

他们俩年龄相当,外貌般配,居家度日种种条件称心如意,性情气质各不相同,尽管如此,他们也并不是常起冲突,因为他生性如果说不是有些迟钝,也是平和;而她则显然神经过敏,感情强烈。正是由于他们的情趣和爱好上这些可说是最小也是最大的特点,所以就没法执行一种共同的标准。马奇米鲁认为妻子的爱好与意愿有点儿犯傻;而她则认为丈夫贪婪和俗气。丈夫是在北方一个兴旺发达的城市做枪支制造的生意,他总是一心一意钻在他的生意里;而那位太太呢,用已经过时的高雅词汇“缪斯崇拜者”[2]来表示她的特点,则是最为合适的了。埃拉是个神神叨叨、战战兢兢的人儿,一想到他制造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为了达到毁灭生命的目的,她出于人道就会缩做一团,不肯对她丈夫的那个行业详做了解,只有她能让自己肯定了,他制造的那些武器当中至少有一些迟早会用来消灭那些吓人的虫鸟动物,她才重新感到心安理得;这些东西对待比自己低等的族类,和人类差不多是同样地残忍。

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他的这种职业会妨碍她挑选他做丈夫。的确,所有善良的母亲都教导说:必须不惜任何代价许配终身,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美德。而正是这一点让她直到和威廉木已成舟,度过了蜜月,而且到了反思的阶段,才开始想到这个问题。直到那时,她才像一个在黑暗中给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的人,琢磨起她究竟碰到了什么,内心里反复盘算,估量这是件稀世之宝,还是普通物件;内含是黄金、白银,还是铅;是个捕兽夹子还是个受人尊崇的座位;对她来说是生死攸关,还是无足轻重。

她终于得出了某些模模糊糊的结论,从此以后,她的内心就一直怦然躁动,可惜自己的夫君愚钝不灵、粗俗少文,也可惜自己,以幻想消闲,白日做梦,黑夜长叹排解自己那些精妙空灵的情思,这种种情况威廉即使真正有所觉察,大概也不会感到多么不安。

她身材娇小玲珑,体态轻盈,行动矫捷,或者可以说是跳跃式的。她的眼珠是黑色的,而那一对明亮且又晶莹闪烁的瞳仁,简直令人难以捉摸。这反映了像埃拉这种人所属心理类型的特征,这也常常害得这种人的男性朋友伤心,最终有时也弄得她自己伤心。她丈夫是个高个儿、长脸汉子,留着棕色胡子,看人时心里总在算计着什么;而且还得再附上一句,通常对她是和善宽容的。他说起话来句句四平八稳,对现实世界上武器绝不可缺的态势满意至极。

夫妻两人一直走到他们寻找的那所房子。它建在面对大海的台地上,房前有座小花园,里面种有既防风又耐盐碱的种种常青植物,一道石阶通向门廊。它和同一排的房子都有统一的门牌号数,但是它比其它的房子都大一些,女房东硬是额外标上“柯伯格公寓”来表示它不同一般,不过别人都还是叫它“新散步场十三号”。这一带现在阳光明媚,生机盎然;但是到了冬天就得用沙袋顶住大门,堵住锁眼,阻挡风雨。由于风雨的侵蚀,油漆已变得很薄,连底漆和节疤都露出来了。

一直在等着这位先生回来的房东,在过道里迎接他们,领着他们去看房间。她告诉他们,自己是一位专业人士[3]的寡妻,她丈夫去世相当突然,使她陷入了贫困的窘境,她还急不可耐地谈到这所房子的种种便利之处。

马奇米鲁太太说,她喜欢这里的环境和这所房子,不过地方嫌小,不够他们住,除非她能包租所有的房间。

房东太太带着失望的神情默默想了一会儿。她显然是诚心诚意地说,她十分急切地想要来访的人成为她的房客。可是不幸的是有两个房间是一位单身的先生永久租用的。他不是按旅游旺季的价钱付房租,这是实话;可是他一年到头全都租用这些房间,而且是个极其有教养又有趣的青年男子,从不惹什么麻烦,她不愿意为了一个月的“租金”,即使是数目很大,就把他赶走。“不过,”她又加了一句,“他也许会自己愿意腾出一段时间。”

他们不愿考虑这一点,便回到旅馆,打算去找租房代理人进一步打听一下。他们刚刚坐下来要用茶点,房东太太就来拜访了。她那位房客先生,她说,那样乐于提供方便,把他那两个房间让出三四个星期,而不愿意把新来的房客赶走。

“这是一番好意,不过我们不愿意让他那样不方便。”马奇米鲁夫妇说。

“噢,不会让他不方便,我向你们担保!”房东太太振振有词地说道,“你知道,他是和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年轻人——喜欢空想,独处,甚至有些郁郁不乐,他更愿意在西南方来的狂风拍打门窗,海水冲刷散步场,这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而不喜欢在现在这个季节住在此地。他宁愿很快就到别处去,事实上,他马上就要暂时变换一下,去到对面海岛上一座小农舍里暂住。”因此她希望他们能搬过去。

马奇米鲁一家就这样在第二天搬进了这所房子,看来这房子对他们非常合适。吃过午饭,马奇米鲁先生迈开大步去了码头那边,马奇米鲁太太把孩子们打发到沙滩上去做户外游乐,让自己更彻底地宁静下来,看看这看看那,还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试了试,看它照得怎么样。

后面那间小起居室,一直是那个年轻的单身汉在用,她发现里面的家具比其它屋子里的更有个人特色。一些破旧的校订本而非善本书,以一种古怪的保存方式堆放在几个犄角里,仿佛先前那位占用者并没有想到,在旅游旺季新来的人有可能会喜欢看里边的内容。房东太太在门道进进出出,如果马奇米鲁太太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好重做安排。

“我要把这用做我自己的小屋子,”马奇米鲁太太说,“因为许多书在这儿。顺便问问,那位让房的客人好像有很多书。我要是看看其中一些书 ,我希望,胡珀太太,他不会不乐意吧?”

“啊,哪里话,不会的,太太。不错,他有很多书。你知道,他本人多少还是个文学那一行的人。他是个诗人——是的,真地是个诗人——他本人有笔小小的收入,足够让他把诗写下去,但是要崭露头角,即使他愿意那也还不够。”

“是个诗人!噢,我还不知道呢。”

马奇米鲁太太翻开一本书,看见扉页上写着书主的姓名。“啊,天哪!”她继续说,“我对他的名字非常熟悉——罗伯特·垂——我当然熟悉这个名字;还熟悉他的作品呢!而且我们租下的居然是他的房间,我们从这里赶走的是他呀?”

过了几分钟,埃拉·马奇米鲁独自一人坐下,又觉惊奇又感兴趣地想到罗伯特·垂。她自己近来的经历会对这种兴趣做出最好的解说。她本人就是一个竭力拼搏的文人的独生女,她在最近一两年开始写起诗来,是想努力探寻一条合适的渠道,宣泄自己那些忍痛压抑着的感情。她原有的恬适和活力,因为千篇一律地操持繁琐家务和郁闷忧烦地给平庸的丈夫生儿育女,似乎都转而凝滞僵化了。她那些署有男性笔名的诗作,都是在各种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发表,只有两次是在比较显赫的刊物上:其中的第二次,是用小号字体将她的抒写刊登在一页的下端,而在这一页的上端,用大号字体,登的就是罗伯特·垂这个人同样主题的几节诗。其实,他们俩都是被一些日报报道的一桩悲惨事件所打动,从中捕捉了灵感。编辑在按语中指出了这种不谋而合,并且说两首诗都精彩,这促使他把它们组在了一起。

这件事之后,埃拉,也就是“约翰·埃韦”,一直非常注意在任何地方印刷出版、署有罗伯特·垂名字的诗作。他是个男子,对性别问题并不敏感,从未想过要让自己冒充女人;而马奇米鲁太太以她那种情况,当然有某种理由对自己这种相反的做法感到满意。因为,如果他们发现这种情怀来自一个干劲十足的生意人之妻、来自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轻武器制造商生了三个孩子的母亲,那么就没有人会相信她会有这种灵感了。

垂的诗和晚近那些平常小诗人的截然不同:豪情奔放而非机巧别致;丰赡华美而非精致剔透。他既不是象征派[4],也不是颓废派[5],如果说一个人关注人类状况中可能发生的坏事像关注好事一样,就称之为悲观论者,那么他也就得算是个悲观论者了。他对于脱离内容而专注于形式与韵律之美没有兴趣,所以有时他在感情把他的艺术抛在后面的时候,也涂抹些格律不大严整的伊丽莎白式的十四行诗;而每个持论公平的评论家都说,他不该如此行事。

马奇米鲁太太常常怀着悲观失望的羡慕抑扬顿挫地吟诵她这位对手诗人的作品,它们总是远比她自己那些疲疲沓沓的字句铿锵有力。她模仿过他,而他那水平让她望尘莫及,这又往往使她陷入心灰意冷。这样过了几个月,她又从出版商的书目中发现,垂把自己的一些即兴之作收集成册,及时出版了。这本诗集由于恰逢其时,有人大加赞扬,有人简略提及,它的销量也足够支付印行的费用。

这样向前迈出一步,又让约翰·埃韦想到,也把自己的作品收集起来,或者无论如何要拿出已经问世的区区几首,再加上许多仍为手稿的诗篇凑合成一部诗集,因为她得以发表的作品寥寥无几。出版费用高得惊人;仅有少数几篇论述注意到她这部可怜巴巴的小集子;但是无人议论,也无人购买,不过两个星期,它便声息全无,如果说它还曾经有点声息的话。

这位作者的思想又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因为正在此时她发现她怀了第三胎。如果她在家务方面无牵无挂,出版诗集一败涂地,对她思想上的影响大概也就不会像当时这样轻微了。她丈夫支付了出版商还有医生的账单,这样一来事情也就暂告结束。但是,埃拉固然算不上她那个时代的诗人,可也绝不仅仅是个繁衍儿女的庸碌之辈。而到最近,她又开始感觉到昔日灵感今又重来。现在,由于一个奇特的机会,她发觉自己竟然来到罗伯特·垂的屋子里。

她若有所思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怀着某种同道同业的兴趣搜索这套房子。果然不错,藏书中也有他自己的诗集。她对诗集的内容一清二楚,可是在这个地方念起来却仿佛它在高声和她谈话,于是她把房东胡珀太太叫来,让她干一点小小的事情,然后再问那位年轻诗人的情况。

“嘿,我相信,要是你能见到他,你会对他感兴趣的,只不过他这个人羞羞答答,不愿见人,所以我想,你见不着他。”胡珀太太看来很乐意满足她这位房客对前一位房客的好奇心。“在这儿住了很久?是的,将近两年了。哪怕他不在这儿的时候,他也继续租这套房子;这地方比较湿润的空气对他的肺很适合,他喜欢在任何时候想回来就可以回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写东西或者看书,所以会见客人不是很多,他是个友好、和善的年轻人,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谁都非常愿意和他和睦相处。你并不是每天都碰得到心地和善的人呀。”

“啊,他心地和善……而且友好。”

“是的,无论我求他什么事,他总会乐意听从。‘垂先生,’我有时候对他说,‘你有点情绪不佳。’‘嗯,是这样的,胡珀太太,’他会这么说,‘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得出来呢。’‘干吗不来点小小的调剂?’我问他。过那么一两天,他就会说,他要出去旅行,去巴黎,或者去挪威,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而且我可以向你担保,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因此更好一些。”

“啊,真的!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性敏感的人。”

“是的。不过,他有些事情也挺古怪。有一次,他自己在深夜里写好了一首诗,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朗诵;地板又很薄——偷工减料的豆腐渣房子嘛,你知道吧,我自己也这么说——我在他的楼上,他闹得我一直睡不着,到后来我真希望他再也……不过,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这不过是关于这位冉冉升起的诗人一连串谈话的开头罢了。有一次谈话的时候,胡珀太太让埃拉注意她以前从没注意过的事情:在床头幔帐后面的壁纸上用铅笔胡乱涂写的字句。

“噢!让我看看。”马奇米鲁太太说,她低下她漂亮的脸蛋靠近墙壁的时候,无法掩藏那突然出现的带有温情的好奇心。

“这些,”胡珀太太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女人常有的那种模样说,“都是他那些诗最初的萌芽和刚刚闪出的念头。他一直想把其中的许多擦掉,但是你还是看得出来。我相信是这样的:他在夜里醒来,你知道,脑子里有些诗句,于是就匆匆记在那边墙上,免得到了早上把它们忘了。你在这儿看到的这些行诗,有些我后来看到在一些杂志上印出来了。有些还是新写上去的,的确。以前我还没见过。那一定是前几天刚刚写的。”

“啊,正是!……”

埃拉·马奇米鲁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满脸通红了。她既然已经了解了这些情况,突然间倒希望她这位伙伴赶快走开。一种与其说是对文学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个人感兴趣的难以言传的意识,使她急欲独自一人来阅读;于是她一边等待着这种机会到来,一边心里捉摸着读的时候会愉快感受到的那些丰富情感。

或许是因为岛外面的海浪起伏不定,埃拉的丈夫觉得,乘帆船和汽船出海游荡,不带他那个晕船的妻子比带上她更加痛快得多。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登上那些便宜的游船,那上面有月光舞会,那一对对舞伴有时还由于船身突然倾斜而互相抱在一起,但他对这些并不轻蔑;不过他却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那种场合鱼龙混杂,不宜带她参加。就这样,这位生意兴隆的兵器制造商在此地盘桓期间,得到大量调剂和海上的新鲜空气。而埃拉的生活,至少从外表上看来,则十分单调,主要也就是每天花几个小时洗洗海水浴,来来回回在海边散散步。但是她那冲动的诗情却又猛烈高涨。她内心充满炽烈的激情,烧得她简直都意识不到她周围正在做些什么了。

她再三阅读垂最新出版的那本小小的诗集,最后完全默记在心,而且花了大量时间写诗,想和诗集中的某些诗一比高低,但却落得个徒劳无功,于是放声痛哭起来。她那位环绕在她周围却让她无法企及的大师,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她,其中的个人因素比智力和抽象因素强大得多,让她根本无法理解。确实,白天黑夜她都笼罩在他平素的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低声细语,向她讲述他的事情;但是他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更何况所有打动她的不过是一种本能——特别专注于对第一次遇到合心合意事物的期待之情,这一点埃拉并没有觉察到。

文明为了显示自己的成果而将感情的自然方式置于过分讲求实际的种种情况之下,以这样的感情自然方式,她丈夫对她的爱,除了以某种形式出现的时有时无的友谊之外,其余已经没有比她对他的爱更多,甚至像她对他的爱一样多了,而且她又是一个鲜活炽烈的女人,需要某种东西来支撑这种感情,于是它们就开始依靠这种偶然碰到的原料,而这一次和通常遇到的那种偶然比较起来,在质量上确实要优越得多。

有一天,孩子们在衣橱里玩捉迷藏,他们兴高采烈,从里面拽出来一件衣服。胡珀太太解释说,那是垂先生的,又把它挂回衣橱里。埃拉完全受自己的幻想驱使,等到下午晚些时候屋子里那个地方没有人,就去那儿打开衣橱,从衣钩上取下了那件东西,是件胶布雨衣,她把它穿上,还戴上了和它配在一起的防水帽。

“以利亚的罩衣[6]呀!”她说,“希望它激励我和他棋逢对手,成为一个像他那样光辉灿烂的天才!”

每逢她那样想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不由得潮乎乎的,于是她转身去照照镜子。他的心曾经就在那件雨衣里跳动过,他的大脑曾经就在那顶帽子下面,在她绝不能企及的思想层次上工作过。她和他相比自愧不如,因而感到情绪沮丧。她还没来得及脱下衣帽,门就打开了,她丈夫走了进来。

“这究竟是——”

她满面通红,脱下了衣帽。

“我发现它们就在这个衣橱里,”她说,“忽然心血来潮就把它们穿上了。除了这种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你老是不落家!”

“老是不落家?嗯……”

那天晚上,她又和房东太太闲聊起来,房东太太本人好像对那位诗人也有点儿温情脉脉,所以也很乐意同她热烈地谈他。

“你对垂先生感兴趣,这我知道,太太,”她说,“他刚刚传过来的消息说,他明天下午要来一趟,要是我在家的话。他想找几本他要用的书,他可以到你的屋子里去找吧?”

“噢,可以呀!”

“要是你愿意在场,那么你就可以很自然地和垂先生见见面啦!”

她心中暗自高兴地答应了,上床的时候还默默地想着他。

第二天早晨,她丈夫说:“埃鲁[7],我一直在考虑你说的那句话:我常常一个人出去,丢下你也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也许真是这样。今天海上没有什么风浪,我带你一起上游艇玩玩。”

埃拉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对这样一种提议感到不悦。但是她暂且接受了。出发的时间快到了,她去做些准备。她站在那儿暗自思量,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爱上了那位诗人,她一心想见见他的渴望压倒了她的一切其它考虑。

“我不想去,”她自言自语,“我可舍不得离开!我不去。”

她告诉她丈夫,她原来想出海去看看,现在改变主意不去了。他并不在乎,自己走了。

在这天的其余时间,屋子里安安静静,因为孩子们都到沙滩上去了。窗帘在阳光下对着墙外不断起伏的轻柔海浪迎风飞舞。为旅游季节助兴而雇来的一个全部由外国男乐师组成的绿色西里西亚管乐队,用自己的乐曲几乎把柯伯格公寓附近的居民和散步的人全都吸引走了。可以听见门口有敲门声。

马奇米鲁太太没听见有仆人应声去开门,她等得不耐烦了。那些书就在她现在坐等的这间屋子里;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进来。她摇了摇铃。

“门口有人等着呢。”她说。

“啊,没有啦,太太!他早走了。是我去开的门。”仆人回答说。这时胡珀太太本人也进来了。

“多么叫人失望呀!”她说,“垂先生最后又不来啦!”

“可是,我想我听见他敲门了呀!”

“不,那是个打听住房的人找错门啦。我忘了告诉你,垂先生午饭前来了一个便条,告诉我不要为他准备茶点,因为他不需要那些书,也就不来挑选了。”

埃拉真是可怜,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连再读他那篇描写“离愁”的令人心碎的歌谣也读不下去了。她那颗小小的朝三暮四的心十分痛苦,泪水充满了眼睛。孩子们穿着打湿的长袜跑回来,向她讲述他们的奇险游乐,她平日对他们的关爱,现在连一半都感觉不到了。

“胡珀太太,你有没有一张照片——是住在这儿的那位先生的?”她一说到他的名字,就变得莫名其妙地羞怯。

“噢,有呀。它就在你卧室里壁炉架上那个装潢别致的镜框里,太太。”

“没有呀。那里面是皇室里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照片。”

“是的,它们是在那儿;可是它们背后就是他的照片。正是他的照片挂在那个镜框里,镜框是我特意买的;可是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请把我的照片遮住,别让新来的陌生人看见,千万拜托。我不想要他们盯着我瞧,我相信,他们也不想要我盯着他们瞧。’所以我把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照片塞进去暂时挡在他前面,因为他们这张照片原来并没有镶镜框,另外,用皇亲国戚来装饰屋子,总比一个普通年轻人的照片更加合适。你要是把他们那张拿出来,就会看见他在下面了。哎哟,太太,他要是知道了,也不会见怪的!他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房客竟是这么一位漂亮迷人的太太,要不然,他也许就不会想到把他自己掩藏起来啦。”

“他漂亮吗?”她怯生生地问道。

“我想他是漂亮的;也许有人不这么想。”

“我会这么想吗?”她热切地问。

“我想你会,虽然有人会说,要说他漂亮,不如说他让人动心;他生就一双大眼睛,很能体贴别人。你知道,他迅速环顾周围的时候,目光炯炯有神,像闪电一般。一个人写诗又不靠它谋生,你可以料想到,他就是这样一个诗人。”

“他有多大的年纪?”

“比你要大几岁,太太,我想,大概是三十一二岁吧。”

埃拉实际上已经是三十岁还过了几个月,可是看起来她不像有那么大。虽然她的天性还那样不成熟,可是她现在正处在进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时期,到了那个阶段,容易动情的女人开始琢磨,最后的爱情是不是比初恋更加强烈;而且她不久就会,哎哟,进入一个更加令人感伤的阶段,那时候,那些虚荣心较重的女人,除了背对窗户或者半开半掩的窗帘以外,接待男性客人起码也要畏缩不前了。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胡珀太太的那番话,就再也没提年龄的事了。

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一封电报。这是她丈夫打来的,他和几个朋友已经乘坐游艇沿英吉利海峡行驶到了蓓口,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

吃过简单的晚饭以后,她带着那几个孩子在海边闲逛,一直逛到黄昏时分,心里惦记着她卧室里那张还没揭出来的照片,因为某种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即将来临而心境泰然。由于这位年轻女人善做精细微妙、海阔天空的幻想,得知她丈夫那天晚上不会回家,她也就没有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打开镜框,而是宁愿避开下午那耀眼的阳光,把观瞻推迟到她一人独处的时分,那时的寂静、灯烛和户外幽深的大海和星空,可以给这一场合增添更为罗曼蒂克的情调。

虽然还不到十点钟,孩子们就都给打发上床睡觉去了,紧接着埃拉也去睡觉。为了满足自己充满激情的好奇心,她现在就做起准备来,首先脱掉过多不需要的衣物,换上浴衣,然后在桌子前面摆了一把椅子,读了几页垂最为温情脉脉的诗篇。下一步她就把镜框取下放在灯光下面,打开后盖,把那张相片取出来,摆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上唇上边留着浓密的黑胡子,下巴上还有一小撮胡子,头戴一顶帽檐宽阔下垂的帽子,遮住了前额。房东太太所形容的又大又黑的那双眼睛,表明能承受无尽的哀愁。它们从那对匀称的眉毛下面向外观看,仿佛要从他面前这个人脸上的微观世界中看透宏观的奥秘,而对眼前景象所给与的预示却并没有欣喜若狂。

埃拉以她最轻微、最圆润、最温柔的声调喃喃说道:“原来就是你呀,长久以来这么多次冷酷无情地把我遮得黯淡无光!”

她久久地注视着这张相片,不觉陷入沉思,到后来竟泪眼汪汪,并且用自己的双唇轻吻相片。然后她心情激动地嫣然一笑,抹去了眼泪。

她心想,她自己该是多么地卑鄙恶劣呀,一个有了三个孩子的有夫之妇,竟然这样丝毫不受良心约束,让自己胡思乱想,迷上了一个素昧生平的人!不,她和他并不是素昧生平!她懂得他的思想感情,正像她懂得自己的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事实上和她的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这正是她丈夫明显欠缺的;考虑到他得提供家庭开销,也许有这种缺陷对他自己来说倒是幸运。

“毕竟我还从未见过他;尽管如此,他和我的自我还是更接近,他和真正的我比威鲁更加亲密无间。”她说。

她把他的书和相片搁在床边的桌子上,斜靠在枕头上的时候,又把以前她随时标明是罗伯特·垂最为真实动人的那些诗篇重读了一遍。她把这些诗篇放在一边,把相片支在床单上,然后躺下凝神注视着那张相片。接着她又借着烛光,仔细查阅她的头旁边那块壁纸上用铅笔草成,已经有一部分模糊不清的字迹,它们就在那儿——那些短语、对句和韵脚,那些诗行的开头和中间部分,没有经过提炼的想象,就像雪莱的残章断句[8]一样,其中有一小部分那样热情奔放,那样美妙动人,那样惊心动魄,因而仿佛他本人的呼吸、热情和爱心都从那几面墙上,那些曾经时时刻刻围绕在他的头旁边,就像而今围绕在她自己的头旁边的那几面墙上,向她迎面扑来。他一定是常常这样举起他的手来——铅笔握在手上。是的,笔迹是向一边倾斜着的,一个人如果这样伸出胳臂来,写的字就会是这样的。

这些题诗勾画出诗人世界的轮廓,

形态比活生生的人更真实,

这些永恒的娇儿,[9]

毫无疑问都是他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涌向他心头的思想活动和精神向往,在这种时刻,他可以自由驰骋,而不用害怕批评的冷言冷语。毫无疑问,它们常常都是就着月色、灯光、晨曦匆匆挥就,或许从来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草成。现在,她满头秀发正铺散在他写下他那些联翩的奇思妙想时搁放胳臂的地方。她因一位诗人的喁喁款语而情思昏然,在他的精华极要之中沉湎陶醉,为他的精神气概所充盈,犹如在空间的以太之中。

就这样时间在她的梦魂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见她丈夫沉重的脚步来到了门外楼梯口上。

“埃鲁,你在哪儿?”

她无法描述是什么让她心迷意乱,但是出于不愿让她丈夫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的那种本能,在他以饱餐过后的男人那种神气把门猛地推开的当口,她立即就把那张相片悄悄塞进枕头下面去了。

“噢,请原谅,”威廉·马奇米鲁说,“你头疼吗?我恐怕是打扰你了吧。”

“不,我没有头疼,”她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嗯,我们终于发觉,我们还是可以及时赶回来,另外我也不想再那么玩一天,因为明天我还要到别处去。”

“我要再下去吗?”

“啊,不要了,我累得精疲力竭。我已经美美地吃了一顿,我马上就睡觉。如果我起得来,我想明天早上六点钟就走……我起床的时候不会打扰你;要过很久你才会睡醒的。”说着他就走进屋里来了。

埃拉一边盯着他那些动作,一边又轻轻把相片往里推了推,好让他看不见。

“你的确没生病吗?”他一边问,一边向她俯身过去。

“没有,只是不痛快!”

“别放在心上好了。”他弯下身来亲了她一下,“我早就想要今天夜晚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马奇米鲁在六点钟就给叫醒了;她一边醒过来,打着呵欠,一边听着他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我身子底下老是那么沙沙地响?”他以为她还没醒,就在自己身边找起来,接着搜出了什么东西,她眼睛半睁半闭,看得出是垂先生的相片。

“唉,真该死!”她丈夫喊叫起来。

“怎么啦,亲爱的?”她问他。

“噢,你醒了?哈!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家伙的相片——我想,是咱们房东太太的朋友吧,真奇怪,它怎么弄到这儿来啦;也许是他们铺床的时候,偶然从壁炉台上带下来的。”

“我昨天还看过,一定是掉下来的。”

“,他是你的一个朋友?哎哟,我的天哪!”

埃拉对自己钦佩的人忠心耿耿,不忍心听任他遭受嘲弄。“他可是个聪明人!”她说,温和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地多此一举,“他是个前程远大的诗人——是在我们搬进来之前租住这些房间的那位先生,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

“那你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没见过他?”

“胡珀太太让我看这张相片的时候告诉我的。”

“哦,得了,我得起床动身啦。我会很早回来的。很抱歉,我今天不能带你去,亲爱的。当心点儿,可别让孩子们淹着。”

那天,马奇米鲁太太打听,垂先生是否可能在别的什么时候来访。

“有可能,”胡珀太太说,“再过一个星期他要来这儿附近,住在他一个朋友家里,一直住到你们离开。他一定会来看看的。”

马奇米鲁真的很早就在下午回来了;他拆开他不在的时候来的几封信,突然说,他和全家人都得比原先打算的提前一个星期离开这儿——一句话,三天之内离开。

“真的,我们可以多待一个星期吧?”她恳求说,“我喜欢在这儿。”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生活越来越沉闷。”

“那么,你把我和孩子们留下好了。”

“你脾气怎么这样别扭,埃鲁!这有什么好处呢?我还得再来接你们!不行,我们大家一起回去,而且我们还可以抽出些时间来,过些时候去北威尔士或者布赖顿度假去。再说,你还有三天时间呢。”

对这位竞争对手的诗才,她现在是自愧不如,衷心赞赏;对他本人,她又是一心一意地深情爱慕,然而天公不作美,看来她是无缘得见了。可她还是下定决心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她从房东太太那儿打听到,垂住在隔海相望的小岛上离这个现代化小镇不太远的一个孤寂处所,于是第二天下午就从附近的码头乘班船渡海前往。

这是多么徒劳无益的一趟行程啊!埃拉只是隐隐约约地了解到,那所房子位于什么地方,等她自以为她找到了它,并且贸然向一位行人打听,他是否住在那儿,那个人的答复却是,他不知道。而且如果他真地住在那儿,她又怎么好去拜望他呢?有些女人也许会厚着脸皮这么去干,可是她却不行。他会觉得她是多么痴心。她也许可以请他去拜访她,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这样做。她心情沮丧地在风景优美的海滨高地上留连徘徊,一直到不得不去赶班船返回那个小镇。她重新过海,回到家里吃晚饭,并没有怎么误事。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丈夫却完全出人意料地说,既然她希望留下,如果她觉得不用他来接,自己可以回家,那么他也不反对让她和孩子们一直待到周末。时间延长了,让她感到高兴,而她并没有流露出来。马奇米鲁第二天早晨一个人走了。

但是这个星期过去了,垂先生并没有来访。

星期六早晨,马奇米鲁这一家留下的人,离开了这个让她心中燃起了那么多激情的地方。那死气沉沉的火车,那穿过尘埃照在灼人的座垫上的一束束阳光,那一成不变的灰仆仆路轨,那单调乏味的一根根电线——就是这些东西一路上伴随着她;而在窗外,那深蓝色的海平面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她那位诗人的家也一起消失了。她心情沉重,本想看看书,可是却成了个泪人。

马奇米鲁先生正在生意兴隆火爆之际,他和一家人住在一幢很大的新房子里。有一片相当宽广的场地,在他做生意的城区以外几英里的地方。埃拉在这儿的生活孤单寂寞,郊区的生活是很容易这样的,特别是在某些季节。她有大量的时间沉迷在自己写作抒情诗和哀怨诗的爱好里。她几乎是刚一回到家里,就看见她喜爱的那份杂志最近一期上刊登了罗伯特·垂的一首诗,这一定是他在她刚要到索伦西度假之前不久写的,因为其中就有她在床头壁纸上见到用铅笔草成的那两行诗,而且胡珀太太也说过那是新写上去的。埃拉再也忍耐不住,情不自禁地拿起笔来,作为一个同行诗友,以约翰·埃韦的化名,给他写了一封信,祝贺他在运用格律音韵等等技巧表达自己有所感而发的思想方面取得的成功,又说到自己相形之下,在这个动情伤怀的行业中则是步履维艰。

没过几天就按这个地址来了一封回信,一封客气而又简短的信,而这封短信也是她原先未敢奢望的。那位年轻诗人在信中说,他虽然对埃韦先生的诗并不大熟悉,可还是想得起这个名字,是和某些很有希望的诗作联系在一起的;他很高兴通过书信结识了埃韦先生,而且一定要怀着巨大兴趣,期待他今后发表新作。

她自言自语,她冒充一个男子给他写的那封信里,一定有些幼稚或者胆怯的地方,因为垂在他的复信里很有点长者和前辈的口吻。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回信了,他已经从她那么熟悉的那间屋子里亲手给她写回信了,因为他现在又回到他原来的住处了。

这种信件往来,持续了两个月或者更长。埃拉·马奇米鲁不时把她自认为最好的诗篇寄给他,他都诚挚地收下了,虽然并没说他是否仔细阅读过,也没把他自己的诗作回赠给她。如果埃拉不知道,他是以为她和他是同一性别的人,那么对于他的这种做法,她就会觉得受到更大的伤害了。

然而这种情况毕竟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时一阵轻轻的、顺耳的声音告诉她,如果他能见她一面,情况就会改观了。毫无疑问,她本来是可以采用这个办法,坦白直陈自己的女性身份,可是这时让她高兴的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她没有必要走这一步。原来她丈夫有一位朋友,是他们这个市和这个郡里那家最重要的报纸的主编,有一天他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谈到这位诗人,他说他的(这位主编的)弟弟,那位风景画家,就是垂先生的朋友,并且说,这两个人此时正好一起都在威尔士。

埃拉和主编的弟弟略微相识。第二天早晨她就坐下写信,邀请他在回家的时候顺路来她家稍做逗留,如果情况允许,也请他把他的伙伴垂先生一起带来,她急切希望和他结识。过了几天来了一封回信,写信的人和他的朋友垂非常乐意接受她的邀请,在他们南下途中来访,时间将在下周某天。

埃拉欢欣雀跃,她的计谋成功了;她那位尚未谋面的意中人就要到来了。“看哪,他就站在我们的墙外面,从窗户往里看,他自己的身影就透过格子窗显露出来。”她欣喜若狂地寻思着,“因为冬天已经过去了,雨已经停止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临,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得见了。”[10]

但是还有款待他食宿的种种琐事。她把这件事做得十分细心关切,一心等待着这个意味深长的日期和时刻。

大约在下午五点钟,她听到门口的铃声,然后是那位主编的弟弟在大厅里的声音。她是位女诗人,或者说她自认是位女诗人,所以她那天着装并未刻意显示过分雍容华贵,并未费尽心思去追求时髦款式、贵重质地的长袍,而是穿了一件略微近似希腊人那种长可及膝、飘洒隽逸的外衣,这种式样刚刚在具有艺术和浪漫气质的上流女士中流行,是她上次去伦敦时在她邦德街[11]的女裁缝那儿买来的。她那位客人进了客厅,她眼巴巴盯着他的身后,没有任何人跟进门来。天哪,罗伯特·垂究竟在哪儿呀?

“噢,我很抱歉,”在相互寒暄几句以后那位画家说,“马奇米鲁太太,你知道,垂是个古怪的家伙。他原来说他要来;后来又说他不来。他风尘仆仆。你知道,我们背着背包走了几英里路;他要赶快回家。”

“他——他不来啦?”

“他不来;他请我代他表示歉意。”

“你什么时候和他分——分手的?”她问道,她的下唇不停地颤抖起来,好像是风琴上的颤音器在她说话时发动起来了。她真想逃出这种可怕的窘境,放声痛哭一场。

“就是刚才在那边税卡大道上。”

“什么!他真是从我的大门口走过去的吗?”

“是的。我们走到大门口——那座大门真漂亮,是我见到过的最精制的新式熟铁制品——我们走到大门口,就在那儿停下,聊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向我告别,又径自往前走了。事实是这样的,他现在有一点儿情绪不佳,不愿意见任何人。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热情的朋友,可是有时候有点儿容易变卦,有点儿意气消沉。他对事情总是想得太多。他的诗对于某些人来说,你知道,有点儿过分多情,激情过多;而且他刚刚受到昨天出版的《××评论》的猛烈抨击;他偶然在火车站见到了这本杂志。也许你也读过了吧?”

“没有。”

“那就更好。嘿,那根本不值得考虑,不过是那种遵命之作,完全是为了取悦撑持发行量的那些心胸狭窄的订户才写的。可是他却给搅得心绪不宁。他说是那种颠倒黑白使他受到伤害;他说他可以受得住公正的攻击,却受不了那种他自己无法反驳又无法阻止散布的谎言。这正是垂的弱点。他总是独自生活,所以这种事情对他影响很大,如果他是生活在社交界或商务界的熙熙攘攘之中,影响就不会这么大了。因此他不愿意到这儿来,找了一个借口,说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摩登,那么阔绰——望你原谅——”

“可是——他应该早就知道——在这里对他有同情呀!他难道没有提起过,他曾经收到从这个地址寄给他的信件吗?”

“他提过,提过,他收到过约翰·埃韦的信,他认为,他大概是你的一个亲戚,当时刚好在这里做客吧?”

“他是不是——喜欢埃韦,他说过吗?”

“嗯,我不知道,他对埃韦有多大的兴趣。”

“或者说,对他的诗呢?”

“对他的诗嘛——就我所知道的,也是如此。”

罗伯特·垂对她的房子,对她的诗,或者对诗的作者,都没有兴趣。她一等到能够走开,就马上去到育儿室,而且完全不起作用地试图以亲吻那几个孩子来发泄情感,直到后来她想起,他们都像父亲一样相貌平庸,于是又突然产生了一阵厌恶之情。

那位冥顽不灵、头脑简单的风景画家,一点儿也未曾从她的谈话中觉察出,她想要邀请的只是垂,而不是他本人。他充分享受了这次做客的机会,看来和埃拉的丈夫交游也很痛快,而他对这位画家也很喜欢,并且带他到周围各处看了看。他们俩谁也没注意到埃拉的情绪。

那位画家走了之后一两天,埃拉早晨独自坐在楼上,她在浏览刚到的那份伦敦报纸的时候,读到下面一条消息:

一位诗人自杀

近年来为人们所熟知并赞誉为声誉鹊起的抒情诗人罗伯特·垂先生,上星期六晚间在索伦西寓所以左轮手枪击中自己的右太阳穴自杀身亡。读者当能忆及,垂先生最近出版的新诗集,吸引了较以往远为广大的公众注意,诗集名为《致一位陌生女人的抒情诗》,其中多为感情奔放的诗篇,本报文学栏目曾以数页篇幅对诗集中所经历的大量非同凡响的感情予以赞赏,而在《××评论》中却对这种主题发表了严厉批评,如果不说是猛烈批评的话。目前虽尚未肯定,但据推测,这篇文章可能是导致这一悲惨事件的部分原因,因为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了上述《××评论》一本,人们也注意到,该评论文章刊出以后,诗人心境颇为低沉。

随后刊出调查报告,其中附有下述信件,是写给远方一位朋友的。

亲爱的——,在这几行文字到达你手中之前,我将要解脱种种烦恼,不再看见,听到,知道我身边的各种事情了。我不愿告诉你我采取这一步行动的种种理由,以免对你产生烦扰,尽管我可以向你保证,它们是充分合理的。也许,如果我幸而有位母亲、或者有位姐妹,或者有另外一种女朋友,对我温情关爱,我也可能觉得,我目前这种生活还值得继续。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一直梦想着这样一位无法企及的女子;而且她,这一位无法发现,捉摸不定的女子,给了我灵感写出最近那本诗集;也惟有这个想象中的女人而已。固然有些人士中间有些传闻,但是在这个书名背后并没有一个真实的女人。她一直到最后都是我从未发现,从未会面,从未得到的。我想最合意的办法就是说出这件事,以免有人指责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女人,把我的死亡归咎于她对我冷酷无情或是满不在乎。请告诉我的房东太太,我很抱歉给她招来这种不快;不过我租用这几间屋子的事,人们很快就会忘记。我在银行里有充足的存款来支付一切费用。

罗·垂

埃拉好像呆了一样坐了一会儿,然后冲进隔壁的卧室,猛然脸朝下扑在床上。

悲痛烦乱使她震颤得浑身瘫痪散架了。她在这种痛苦得发疯似的状态之下躺了一个多钟头。她那颤抖不已的嘴唇时不时吐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字句:“啊,他要是认识我该多好呀——认识我——我!……啊,要是我哪怕只遇见他一次该多好呀——哪怕只有一次;把我的手抚在他滚烫的额头——吻他——让他知道我多么爱他——让他知道我宁愿为了他蒙受羞辱和鄙视,宁愿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也许要是那样就可以救下了他宝贵的生命!……但是,不——不容许呀!上帝是一个忌妒成性的上帝;既不肯把幸福赐予他,也不肯赐予我!”

一切可能都已成泡影,会见也是痴人说梦。然而,即使到了此时,会见已经绝无实现的可能,在她的幻觉中,她几乎还隐约可见——

男人和女人的心都想望和预期

那种时刻本可来到却也未必,

生活于是就成了一片不毛之地。[12]

她用第三者的身份,以尽量压抑着的语气给索伦西的房东太太写了一封信,附上一个金镑的邮政汇票,告诉胡珀太太:马奇米鲁太太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诗人自杀的悲惨报导,并且正如胡珀太太所知道的,她在柯伯格公寓居留期间对垂先生非常关注,如果胡珀太太能在他的棺木合盖之前得到他的一小绺头发,把它同在镜框里的那张相片一起寄给她留作纪念,她将不胜感谢。

返回的邮车带来了一封信,还附有她要的东西。埃拉对着相片大哭了一场,然后把它锁在她的私人抽屉里;那绺头发她则用白丝带束起来,放在自己怀里,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时不时取出来亲吻一下。

“怎么回事?”她丈夫有一次看报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她这般模样便问道,“为什么事情哭啦?一绺头发?是谁的?”

“他已经死啦!”她低声说。

“是谁?”

“我不愿意告诉你,威鲁,现在不,除非你一定要我说!”她说着,呜呜抽泣起来。

“噢,那好吧。”

“我没回答你,你不在乎吧?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当然,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吹起口哨走开了,也并不是吹哪个具体的曲调。等他来到他在市里的工厂,他脑子里又翻腾起这件事来。

他也知道了,他们在索伦西住过的那所房子里,最近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他看到过最近他妻子手里有那本诗集,他们租住胡珀太太房子的时候又听到过她一些零零星星的谈话,这时灵机一动,自言自语起来:“啊,当然就是他!……她究竟怎样会认识上他的呢?女人都是些狡猾透顶的东西!”

这时他又冷静下来,把这件事放在一边,继续办他的日常事务。就在这个时候,埃拉则在家里下了决心。胡珀太太给她寄送头发和相片,同时也告诉过她葬礼的日期。随着上午和中午这段时光逐渐流逝,这个满怀同情的女人心中产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想知道他们要把他葬在哪里。她现在几乎毫不在意她丈夫或者其他任何人对她这种荒唐古怪的行径怎么想,于是给马奇米鲁写了一张便条,说她当天下午和晚上有事需要离家,第二天上午就会回来。她把便条放在他的桌子上,对仆人做了同样的交待以后,自己徒步走出了家门。

马奇米鲁先生下午回家很早,那些仆人个个都焦急不安。保姆暗地里把他请到一边,给他一点儿口风,说女主人最近这几天十分悲伤,她害怕她会是投水自尽了。马奇米鲁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总的看来,她并没有那样干。他自己也起身走了,没有说出去向,只是告诉他们不要熬夜等候他。他开车到火车站,买了去索伦西的车票。

他坐的是快车,可是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知道,如果妻子在他之前到达,那只能坐慢车,也不过先到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索伦西的旅游旺季现在已经结束,散步场上已是一片昏暗,轻便马车少了,价钱也便宜了。他打听去墓地的路,很快就到了。大门上着锁,但是看门人还是让他进去了,不过对他说,院子里已经没有人啦。时间固然还不太晚,可是秋天夜色已经很浓,他相当困难地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一个坟场走去,看门人告诉过他,白天在那里举行过一两起葬礼。他踏在草上,有些木桩绊得他踉踉跄跄,时不时弯下身来,好借助天空的映衬,来辨认出是否有人。他什么人也没看见;但是在一处地面有人踩过的地方,他划根火柴一照,却看见在一座新坟旁边有个什么东西蹲在那儿。她听见他的响动,一下跳了起来。

“埃鲁,怎么这样糊涂!”他气愤地说,“从家里逃走——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当然,我并不忌妒这个不幸的人;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马上还要生第四个,却为了一个死了的情人,干出这种没有头脑的事来,真是荒唐透顶啦!……你知道吗,你给锁在里面啦?你可能整个夜晚都出不去。”

她没有回答。

“我希望,为了你自己的缘故,你和他之间没有走得太远。”

“别侮辱我啦,威鲁。”

“当心,我再也容不下这种事情啦;你听见了吗?”

“很清楚。”

他用自己的手臂挽住她的手臂,领着她走出墓地。当天夜晚不可能回家了,他不希望让别人看出他们目前这种很不体面的情况,就带她到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小咖啡馆去,第二天一大清早就从那儿动身。一路上几乎谁也没说话,双方都感觉到,这是他们婚后生活中出现的沉闷凄凉的场面之一,用语言是无法弥补的。中午时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几个月过去了,两个人谁也不敢大胆地重提这次事件。埃拉好像总是处于悲戚沮丧的情绪之中,几乎可以说是日渐憔悴了。她不得不承受的第四次分娩的紧张时刻一天天临近了,这显然也没能让她打起精神来。

“我想,这次我是过不了这一关啦!”有一天她这样说。

“呸!多么孩子气的预感呀!这一次为什么不会和以前一样顺利呢?”

她摇摇头。“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肯定,我就要死了;要不是有奈利和弗朗克,还有蒂尼,我死了也是高兴的。”

“还有我呀!”

“你很快就会找个什么人来填补我的位置,”她苦笑着低声说,“而且你有充分的权利这样做;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埃鲁,你现在没有再想那个——你那个诗人朋友吧?”

她对这个指责,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这次,我这场病再也闯不过去啦,”她又这么说,“有些预兆告诉我,我闯不过去啦。”

对事情这样的看法,是一个相当不妙的开端,情况通常也总是这样。事实上,六个星期之后,就在五月份,她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毫无生气,面无血色,虚弱无力得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身边有个又胖乎又结实的婴儿,她为了这个完全没有必要的生命,却在慢慢地与自己的生命诀别。就在她逝去之前,她对马奇米鲁轻声说:

“威鲁,我想把那件事——你知道是什么事——我们在索伦西度假那段时间的情况,原原本本坦白告诉你。我不知道是什么迷住我的心窍了——我怎么会把你,我的丈夫,完全忘在脑后呢!但是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病态:我那时心想,你一向对我不好,你一直都不关心我,你够不上我的智力水平,而他却达到了,并且比我高得多。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更充分地赏识我的人,倒不是一个情人——”

她这时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说不下去了;几个小时以后,她就突然虚脱了,对她丈夫再也谈不了她对那位诗人的爱情问题了。威廉·马奇米鲁确实像许多结婚多年的丈夫一样,并没有回首往昔萌生醋意而表现出任何不安,而且从来没有表示出一点点焦急的心情,来促使她坦白她和一个已经长眠地下,再也没有任何力量来干扰他的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在她下葬了几年之后,有一天他翻阅某些早已忘在一边的文件信函,想在他那位续弦的妻子进门之前,把它们销毁,却偶然发现一个信封中有一绺头发,还有一张已经去世的那位诗人的相片,背面有他亡妻亲手写下的日期。时间刚好是他们在索伦西度过的那天。

马奇米鲁盯着那头发和相片看了许久,思绪万千,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初那个母亲的催命鬼,如今已经长成蹒跚学步、吵吵闹闹的小男孩儿了,他把这孩子抱在膝上,用那绺头发在男孩儿的头上比,再把那张照片放在孩子背后的桌子上,这样他就能仔细比较两张脸上的每一种表情。由于大自然玩弄的那种人所共知莫名其妙的恶作剧,孩子和埃拉从未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确实存在一些十分相像的痕迹。诗人脸上那股梦幻一般的独特表情,就像遗传学所说的那样,也留在孩子的脸上,头发也是同样的颜色。

“我那时要是没有这样想,那真是该死啦!”马奇米鲁低声自言自语,“那时候她真是和那个家伙在公寓里弄虚作假欺骗了我!让我算算:这两个日期——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对了……对了……滚蛋,你这个小崽子!你对我什么也不是!”

(1893)

* * *

[1] 威鲁是威廉的一种爱称。

[2] 引自布朗宁诗《两个克若伊斯克诗人》第三十一段第二行。

[3] 当时在英国特指从事牧师、律师、医生等有学识行业的人。

[4] 原文为法文。

[5] 原文为法文。

[6] 据《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9章,先知以利亚把自己的罩衣披在以利沙身上,选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7] 埃拉的爱称。

[8] 雪莱去世时遗留下大量笔记本,其中记有他计划中的、尚未完稿的残章断句,后由其遗孀玛丽·雪莱整理出版。

[9] 引自雪莱《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第一幕。

[10] 参见《圣经·旧约·雅歌》第2章第9、11、12节。

[11] 著名的高档服饰街。

[12] 见d.g.罗塞蒂的十四行诗第二十八首《流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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