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秦第一 (第一篇 初次拜见秦王)
1.1 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 [1] ,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2] 。
【注释】
[1] 当:判决。
[2] 大王:指秦昭王。
【译文】
我听说:“不知道便乱说,是不聪明;知道了却不肯说,是不忠诚。”做臣子的,不忠诚应当判死罪,说了如果不得当也应当判死罪。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把我的见解全都说出来,希望大王来判定我陈述见解的罪过。
1.2 臣闻:天下阴燕阳魏 [3] ,连荆固齐 [4] ,收韩而成从 [5] ,将西面以与秦强为难 [6] 。臣窃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谓乎!臣闻之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今天下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悉其士民,张军数十百万,其顿首戴羽为将军断死于前不至千人 [7] ,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后,而却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 [8] 。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 [9] ,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 [10] ,开地数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无异故,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注释】
[3] 燕(yān):诸侯国名,在今河北省北部和辽宁省南部。燕国是战国七雄之一,但在七国中力量较弱。魏:诸侯国名,在今河南省北部和东部、山西省西南部和河北省部分地区。
[4] 荆:楚国的别称。战国时楚国的范围包括今湖北省全部、湖南省大部、河南省南部以及安徽、江西、浙江、江苏等省的部分地区。齐: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省北部、东部和河北省东南部。
[5] 韩:诸侯国名,在今河南省中部、山西省东南部。从(zòng):通“纵”,南北为纵,这里指合纵。战国时苏秦主张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结成联盟对抗秦国,由于六国在位置上成南北向,所以称“合纵”。
[6] 秦:诸侯国名,占有今陕西省大部和甘肃东南部及四川、河南部分地区。
[7] 至:通“止”。
[8] 相:看。
[9] 与:通“举”。
[10] 当:通“挡”。
【译文】
我听说:天下各国以赵国为中心,北边连结燕国,南边连结魏国,又在联合楚国,加固与齐国的团结,收罗韩国,组成了串连南北的合纵联盟,准备向西来与秦国竭力作对。我私下里在讥笑他们。世界上有三种使国家灭亡的情况,而天下各国都有了,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合纵攻秦的情形吧!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拿混乱的国家去进攻安定的国家,就要灭亡;拿邪恶的国家去进攻正义的国家,就要灭亡;拿倒行逆施的国家去进攻顺应天道人心的国家,就要灭亡。”现在天下各国的国库里财物不充足,粮仓里空空荡荡,却征集了他们所有的民众,部署的军队号称上百万,其中在将军面前磕头宣誓、愿意头戴羽毛替将军到前线决一死战的人多得不止上千,他们口头上都说要去拼死。但等到敌人闪亮的刀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即使斧头、砧板等腰斩的刑具放在后面时刻准备处决逃兵,他们还是要退却逃跑而不能拼死。这并不是它们的民众不能拼死作战,而是因为六国的君主不能使他们拼死的缘故啊。这些君主说要奖赏却不给,说要惩罚却不执行,赏罚不讲信用,所以士兵不肯拼死啊。现在秦国颁布法令而实行赏罚,有功无功都验看事实来论定。所以秦国的民众从他们父母的怀抱之中独立出来以后,有生以来也从未看见过敌人,但听说要打仗,就勇敢地跺脚赤膊,冒着敌人闪亮的刀剑,踏着敌人设置的烧红的炉炭,在前线决一死战的到处都是。那决心拼死和苟且贪生是不一样的,然而秦国的民众情愿与敌人拼死,这是因为秦国的国君推崇奋勇死战啊。一个人奋力死战,可以抵抗十个敌人;十个人奋力死战,可以抵抗一百个敌人;一百个人奋力死战,可以抵抗一千个敌人;一千个人奋力死战,可以抵抗一万个敌人;一万个人奋力死战,就可以征服天下了。现在秦国的土地截长补短,方圆有几千里,名震天下的精锐部队有上百万。秦国的法令赏罚、地形的便利,天下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及得上。凭这些去攻取天下,天下各国还不够秦国吞并与占有。所以秦国作战从来没有不胜利的,攻城略地从来没有不取得的,阻击的敌人从来没有不被打败的,扩大了几千里疆土,这是秦国的丰功伟绩啊。但是现在秦国的兵器铠甲破烂不堪,士兵疲劳困倦,积蓄用光,农田荒芜,粮仓空虚,四面相邻的诸侯国都不归服,称霸称王的功名不能成就。这没有别的缘故,是因为它的策划计谋的大臣都不能竭尽他们的忠诚啊。
1.3 臣敢言之: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 [11] ,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齐之清济浊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 [12] ,足以为塞。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克而无齐。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 [13] 。且臣闻之曰:“削株无遗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 [14] ,取洞庭、五湖、江南 [15] ,荆王君臣亡走,东服于陈 [16] 。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荆可举,则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 [17] 。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荆人为和。令荆人得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 [18] 。天下又比周而军华下 [19] ,大王以诏破之,兵至梁郭下 [20] 。围梁数旬,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意绝 [21] ;荆、赵之意绝,则赵危;赵危,而荆狐疑;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魏氏为和。令魏氏反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 [22] ,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注释】
[11] 宋: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省东部和山东、江苏、安徽之间的地区。
[12] 巨防:齐国长城西端和济水交会处的一个关口,在今山东省平阴县北。
[13] 乘(shèng):古代的兵车,一乘包括一车四马、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按照古代的礼制,天子拥有万辆兵车,诸侯拥有千辆兵车,大夫拥有百辆兵车。战国时期,诸侯的军事实力大大发展,出现了万乘之国。所以,本书的“万乘”泛指强大的诸侯国,“千乘”指弱小的诸侯国。
[14] 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省江陵市北。
[15] 五湖:太湖。
[16] 服:通“保”。陈:位于今河南淮阳县。
[17] 三晋:韩、赵、魏三国。
[18] 以:通“已”。
[19] 华:华邑,又作华阳邑,春秋时属郑,战国时属魏,位于今河南省新郑市西北。
[20] 梁:大梁,魏国国都,位于今河南省开封市。
[21] 赵:诸侯国名,战国七雄之一,疆域包括今山西中部、陕西东北角、河北西南部。赵武灵王进行军事改革,攻灭了中山国,疆土又有所扩大。
[22] 穰(ráng)侯:即魏冉,因受封于穰(位于今河南省邓州市),所以称为穰侯。他是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弟,昭襄王时四次任相。昭襄王七年(公元前300年),樗里疾死,他初次为相,四十一年(公元前266年),昭襄王改用范雎为相,他被罢免。
【译文】
我大胆地说说这种情况吧:往年齐国南面打败了楚国,东面打败了宋国,西面征服了秦国,北面打败了燕国,在中部能驱使韩国、魏国,领土广阔而兵力强大,战无不克,攻无不取,对天下各国发号施令。齐国那清澈的济水、混浊的黄河,足够用来当作它的防线;齐国的长城、巨防,足够用来作为它的要塞。齐国,是一个战胜了五次的国家,但由于一次战斗失利便没有了齐国。从这种情况来看,战争,关系到大国的存亡。况且我还听说过这样的话:“砍树不要留根,做事不要和灾祸接近,祸害就不会发生。”从前,秦国与楚国作战,大破楚军,袭取了郢都,占领了洞庭湖、五湖、江南一带地区,楚国的君主臣子都逃跑了,在东面的陈城保命防守。在这个时候,如果带领军队追歼楚军,那么楚国就可以攻取;楚国可以攻取,那么楚国的民众就可以尽量搜刮,它的国土就可以充分利用,再在东部削弱齐国、燕国,在中部侵夺韩、赵、魏三国。这样看来,那么追击楚军这件事一干,称霸称王的功名就可以成就,四方诸侯就可以让他们来朝拜了,但是那些出谋划策的大臣却不这样做,反而带领着军队撤退,又和楚国人讲和,让楚国人能收复失去的领土,聚集溃散的民众,树立社稷坛上的神主,设置祭祀祖宗庙宇的官员,伙同天下各国向西来与秦国为敌。这本来已经是失去了一次统一天下称霸称王的机会了。接下来天下各国又紧密勾结而驻兵在华阳城下,大王下令把他们打败了,秦兵挺进到魏国国都大梁的外城下。只要把大梁包围个几十天,那么大梁就可以被攻下;攻下了大梁,那么魏国就可以攻取;攻取了魏国,那么楚国、赵国联合抗秦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楚、赵两国联合抗秦的意图无法实现,那么赵国就危险了;赵国危险了,那么楚国就徘徊不前了;再在东面削弱齐国、燕国,在中部侵夺韩、赵、魏三国。这样看来,那么围攻大梁这件事一干,称霸称王的功名就可以成就,四方诸侯就可以让他们来朝拜了,但是那些出谋划策的大臣不这样做,反而带领着军队撤退了,又和魏国人讲和,让魏国人回过头来收复失去的国土,聚集流散的民众,树立社稷坛上的神主,设置祭祀祖宗庙宇的官员。这实在是已经失去了第二次统一天下称霸称王的机会了。从前穰侯魏冉治理秦国的时候,想用秦国一个国家的兵力来成就两个国家的功业,因此士兵终身在外面日晒雨淋,民众在国内疲惫不堪,称霸称王的功名不能成就。这实在是已经失去了第三次统一天下的机会了。
1.4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萌 [23] ,悉其士民军于长平之下 [24] ,以争韩上党 [25] 。大王以诏破之,拔武安 [26] 。当是时也,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也。然则邯郸不守 [27] 。拔邯郸,筦山东河间 [28] ,引军而去,西攻修武 [29] ,逾羊肠 [30] ,降代、上党 [31] 。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以代、上党不战而毕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毕反为齐矣 [32] ,中山、呼沲以北不战而毕为燕矣 [33] 。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挟荆,东以弱齐、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 [34] ,是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赵氏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弃霸王之业,地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而不亡,秦当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士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弩,战竦而却 [35] ,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军乃引而复,并于孚下 [36] ,大王又并军而至,与战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军罢而去 [37] ,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为天下之从,几不难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注释】
[23] 萌:通“氓”。民萌:泛指民众。
[24] 长平:赵国地名,位于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
[25] 上党:韩国郡名,位于今山西省东南部。
[26] 武安:赵国地名,位于今河北省武安县西南。
[27] 邯郸:赵国都城,位于今河北省邯郸市。
[28] 筦:通“管”。山东:战国时称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或华山以东为“山东”,而太行山以东也称“山东”。河间:战国时赵地,地处黄河与永定河之间,今属河北省。
[29] 修武:赵国地名,位于今河南获嘉县。
[30] 羊肠:要塞名,位于今山西省壶关东南。
[31] 代:赵国郡名,位于今山西省东北部和河北省蔚(yù)县一带。
[32] 东阳:赵国地名,位于太行山以东,今河北省南部。
[33] 中山:国名,位于今河北省中部灵寿县到唐县一带,公元前296年为赵国所灭,此时为赵国之地。呼沲:即今河北省滹沱河。
[34] 白马:古代黄河渡口,位于今河南省滑县东北。
[35] 竦:通“悚”。
[36] 孚:通“郛”,外城。
[37] 罢:通“疲”。
【译文】
赵国,是地处中央的国家,是各方民众杂居的地方,它的百姓轻狂而难以使用,它的法令没有条理,赏罚不讲信用,地形不利于防守,向下又不能使它的百姓使出全部力量。它本来就有了亡国的形势,却还不顾念民众,征发它所有的士兵驻扎在长平城下,来争夺韩国的上党郡。大王下令把他们打败了,攻克了武安城。在这个时候,赵国君主和臣下不团结,大小官员互相猜疑。这样,赵国的都城邯郸是守不住的。如果秦国攻克了邯郸,控制了太行山东面的河间地区,再带领军队离开那里,向西攻打修武,越过羊肠要塞,降服代郡、上党郡。这样,代郡的四十六个县,上党郡的七十个县,不用一副铠甲,不辛苦一个士兵,这些土地便都被秦国占有了。这样,代郡、上党郡不经过战斗而全部是秦国的领土了,东阳、滹沱河外一带地方不经过战斗反而全部是齐国的领土了,中山故国、滹沱河以北的地方不经过战斗而全部是燕国的领土了。这样的话,那么赵国就可以夺取了;赵国被夺取,那么韩国就会灭亡;韩国灭亡,那么楚国、魏国便不能独立;楚国、魏国不能独立,那么这一攻取邯郸的行动,便毁坏了韩国、蛀蚀了魏国、挟制了楚国,再在东边削弱齐国、燕国,决开白马渡口来灌淹魏国,这样,采取了一个行动便使韩、赵、魏三国全都灭亡,南北合纵的联盟就垮台了。大王只要垂衣拱手来等待,天下各国便会接连不断地来归服了,称霸称王的功名就可以成就。但是出谋划策的大臣不这样做,反而带领着军队撤退了,又和赵国人讲和。以大王的圣明、秦兵的强大,却丢失了称霸称王的功业,土地竟然不可以取得,还被将要灭亡的赵国所欺骗,这是出谋划策的大臣的笨拙啊!而且那赵国应该灭亡而没有灭亡,秦国应当称霸而没有称霸,天下各国实在是已经初次衡量到了秦国这些谋臣的智能了。秦国竟又动用所有的兵力去攻打邯郸,结果不能攻下,丢掉了铠甲兵器弓弩等,胆战心惊地撤退了,天下各国实在是已经再次衡量到了秦国的实力。秦军于是被拉回来,汇集在邯郸外城之下,大王又派了增援部队来,但和敌人作战却不能战胜他们,又不能主动撤退,等到军队疲劳不堪时才逃跑,天下各国实在是第三次衡量到了秦国的实力。对内人家看透了我国的谋臣,对外人家耗尽了我国的兵力。从这一点来看,我以为天下各国的联合抗秦,差不多是没有什么困难了。在国内,我们的铠甲兵器破烂不堪,士兵疲惫劳苦,积蓄缺乏,农田荒芜,粮仓空虚;在国外,天下各国联合的意向都很坚定。希望大王对这些情况能有所考虑。
1.5 且臣闻之曰:“战战栗栗 [38] ,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纣为天子 [39] ,将率天下甲兵百万 [40] ,左饮于淇溪 [41] ,右饮于洹溪 [42] ,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与周武王为难 [43] 。武王将素甲三千,战一日,而破纣之国,禽其身 [44] ,据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伤。知伯率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 [45] ,决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钻龟筮占兆 [46] ,以视利害,何国可降。乃使其臣张孟谈。于是乃潜行而出,反知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复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与天下 [47] ,可兼而有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诚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 [48] ,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注释】
[38] 栗:通“慄”。
[39] 纣:名受辛,商朝末代帝王,被周武王打败后自杀。
[40] 将:与“率”同义,率领。
[41] 淇溪:即今河南省东北部的淇水。
[42] 洹溪:即今河南省北部的安阳河。
[43] 周武王:姬发,他继承了父亲文王的遗志,带兵东征,消灭了商纣王,建立了西周王朝。
[44] 禽:通“擒”。
[45] 知伯:即智伯,指荀瑶,春秋末期晋国的六卿之一,后来被韩、赵、魏三家联合击败。赵襄主:即赵襄子,名无恤,战国初期晋国六卿之一,公元前453年,他联合韩康子、魏宣子共同灭了智氏。晋阳:赵氏的封邑,位于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
[46] 钻龟:钻凿龟壳,指占卜。古代占卜,先在龟甲上钻凿槽穴,然后烧灼使其发生爆裂,龟甲发出的爆裂之声即是“卜”之字音,爆裂产生的裂纹即是“卜”或“兆”之字形,根据这兆纹来推断吉凶就是占卜。筮(shì):算卦。古代算卦,先反复在一把蓍(shi)草中随意抽取,每次抽取后数一下,如果是奇数,即画一横“-”为阳爻;如果是偶数,即画二短横“--”为阴爻。抽取三次即得三爻,便可组成八卦中的卦象;抽取六次可得六爻,便可组成六十四卦中的卦象。根据所得卦象来推测吉凶就是算卦,古代称为“筮”。占兆:根据兆纹卦象进行推测。古代遇到大事先筮后卜。
[47] 与:通“举”。
[48] 徇(xùn):巡行,示众。
【译文】
而且,我听说过这样的话:“诚惶诚恐,一天比一天谨慎,如果能够谨慎地遵循那正确的政治原则,那么天下就可以被他占有了。”凭什么知道它会这样呢?从前纣当天子,带领了天下百万大军,东边在淇溪喝水,西边在洹溪喝水,淇溪中的水被喝干了,而洹溪中的水也少得不能流动了,他拿这样庞大的军队来和周武王为敌。周武王带领了穿着为周文王服丧的白色铠甲的士兵三千人,在甲子日战斗了一天,便攻破了纣王的国都,活捉了他本人,占据了他的国土而拥有了他的民众,天下没有一个人怜悯他。智伯率领了智氏、韩氏、魏氏三国的军队到晋阳去攻打赵襄子,决开晋水河堤来灌没晋阳城达三个月之久,晋阳城将要被攻克了,赵襄子钻凿龟壳、抽取蓍草占问兆纹卦象,来预测吉凶,看应该投降给哪一个国家。于是就派遣了他的臣子张孟谈。在这个时候,张孟谈才偷偷地溜出了晋阳城,使韩、魏两家背叛了与智伯缔结的盟约,获得了韩、魏两家的军队来攻打智伯,活捉了他本人,因而恢复了赵襄子原有的地位。现在秦国的领土截长补短,方圆有几千里,名震天下的精锐部队有上百万。秦国的法令赏罚、地形的便利,天下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及得上。凭这些去攻取天下,天下各国就可以兼并而占有了。我冒着死罪希望能拜见大王,陈说一下用来破坏崤山以东六国的合纵联盟、攻取赵国、灭掉韩国、使楚国和魏国臣服、使齐国和燕国来亲附、从而成就称霸称王的功名、使四方诸侯来朝拜的谋略。大王如果真的听从了我的话,采取了这一行动而崤山以东六国的合纵联盟不能破坏,赵国不能攻下,韩国不能灭掉,楚国、魏国不来称臣,齐国、燕国不来亲附,称霸称王的功名不能成就,四方诸侯不来朝拜,请大王把我杀了在国内巡行示众,把我当作不忠心为大王谋划的人好了。
存韩第二 (第二篇 保存韩国)
2.1.1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韩地而随之 [49] ,怨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日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 [50] ,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注释】
[49] 特:只。取韩地而:当作“取地而韩”。
[50] 从:通“纵”,指合纵,见1.2注。
【译文】
韩国侍奉秦国三十多年,在秦国的外事方面,它便是秦国的屏障,阻挡崤山以东各国的进攻;在秦国的内政方面,它便是秦国的草席和垫子,屈居在下供秦国使用。秦国只要一派出精锐的部队去夺取别国的土地,韩国便跟随在秦国后面作为后援,因而韩国与天下各国结下了怨仇,而功劳却属于强大的秦国。而且那韩国向秦国进贡供职,与秦国的郡、县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我私下里听说权贵大臣的计谋,要起兵去攻打韩国。可是大王是否知道,那赵国聚集士兵,收养鼓吹合纵联盟的徒党;打算联合各国的军队;到处宣扬秦国如果不被削弱,那么各诸侯一定会亡国;他们想向西实现那削弱秦国的意图,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权宜之计了。现在放下赵国这祸根不管,却去排除如同国内臣子一般的韩国,那么天下各国就明白赵国合纵攻秦的计谋是得当的了。
2.1.2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强敌,有畜积 [51] ,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原 [52] ,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 [53] ,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 [54] ,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 [55] 。陛下虽以金石相弊 [56] ,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注释】
[51] 畜:通“蓄”。
[52] 原:通“援”。
[53] 罢:通“疲”。攻:通“供”。
[54] 均:通“洵”,确实。
[55] 质:箭靶子。
[56] 以:与。
【译文】
韩国,是一个小国家,却要用来应付天下各国四面八方的攻击,所以君主受辱,臣下劳苦,君臣上下共同忧患的日子已经很长了。因此修筑了防御工事,防备强大的敌人,储备了物资,修筑了城墙、开挖了护城河以便坚守。现在去攻打韩国,不可能一年就把它灭掉,如果攻下了一座城池便退兵,那么秦国的力量就会被天下各国所轻视,天下各国就会来摧毁我们秦国的军队了。韩国如果背叛了秦国,那么魏国就会响应韩国,赵国背靠齐国而把齐国作为后援,像这样的话,那么就是拿韩国、魏国去资助赵国而赵国又凭借齐国来巩固他的合纵联盟,从而来和秦国决一胜负,这是赵国的福气,却是秦国的祸害啊。向前推进去攻打赵国不能取胜,退回来攻打韩国不能攻下,那么深入敌阵去攻坚的士兵在野外的战斗中就劳苦万分,而背负着军用物资的运输队伍在内部的供给工作中也疲劳不堪,这就是在纠合一群劳苦疲弱的人去对抗那联合起来的赵、齐两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这不是用来灭掉赵国的主意啊。如果真是按照那权贵大臣的计谋去做,那么秦国就一定会成为天下各国用兵的目标了。陛下即使寿命长得可与金石同时衰亡,那兼并天下的日子也不会到来。
2.1.3 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 [57] ,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 [58] 。 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弱 [59] ,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 [60] ,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注释】
[57] 从:使动用法,使……跟从,引申为率领。
[58] 移:檄文。
[59] 韩:当作“赵”。
[60] 见:同“现”。
【译文】
现在我这卑贱之臣的愚蠢计策是:派人出使到楚国去,用丰厚的礼物收买执政的大臣,讲明赵国欺骗秦国的手段;派出大王的骨肉之亲给魏国作人质来稳住他们的心;使韩国跟着我们去攻打赵国,赵国即使与齐国抱成一团,也不值得忧虑了。攻打赵、齐两国的事完毕后,那么韩国可以用一封檄文把它平定。这样,我们采取了一个行动,赵、齐两国就有了亡国的形势,那么楚国、魏国也就一定会主动降服了。所以说:“战争,是一种凶暴的工具。”不能不审慎地加以使用。以秦国和赵国对抗,再横向加上齐国作为赵国的后援,现在又反对韩国,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来坚定楚国、魏国和秦国联合的决心。这攻打韩国的一仗如果不能取胜,那么秦国的祸患就构成了。计谋,是决定事情成败的东西,是不可以不仔细加以审察的。赵国与秦国谁强谁弱,便在今年见分晓了。而且,赵国与诸侯各国暗中图谋秦国已经很久了。现在动用一下兵力去攻打韩国而在诸侯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微弱,这是件危险的事情;出谋划策而使诸侯产生算计我们的念头,这是最大的危险了。攻打韩国的计策已经暴露出这两种疏漏,那么它就决不是在诸侯面前称强的办法。我心里希望陛下能够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计策!如果攻打韩国而使合纵的国家钻了空子,那就懊悔也来不及了。
2.2.1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子之未可举——下臣斯 [61] 。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 然 [62] ,若居湿地,著而不去 [63] ,以极走 [64] ,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 [65] ,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 [66] 。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67] 。
【注释】
[61] 2.2三节是李斯给秦王政的上书。
[62] 虚处:闲居。 然:痛苦的样子。
[63] 著(zhuó):同“着”,附着。
[64] 极:通“亟”,急。
[65] 卒(cù):通“猝”。
[66] 赵:当作“秦”。
[67] 崤塞:崤山的险塞,指函谷关。
【译文】
大王下令把韩国客人韩非献上的这文书——文书里说韩国还不可以攻取——下达给了您的臣子李斯。臣李斯认为韩非的说法是非常不对的。秦国边上有个韩国,就像人患了心腹部的疾病一样,平常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已经苦得很,好像居住在潮湿的地方,这毛病老是缠绕在身不能除去,而在急忙快跑的时候,这病就发作了。那韩国虽然对秦国称臣,但不一定就不是秦国的病灶,现在如果有突然报告来的事变,韩国是不可以信赖的。秦国和赵国为敌,派荆苏出使齐国去劝说他们和赵国绝交,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依我看,齐国和赵国的邦交不一定会因为荆苏的劝说而断绝;如果他们不绝交,这就要竭尽秦国的兵力来对付两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那韩国并不是屈服于秦国的道义而是屈服于秦国的强大,现在秦国集中兵力对付齐国、赵国,那么韩国一定会成为秦国心腹部的疾病而发作了。韩国与楚国如果合谋攻打秦国,诸侯各国起来响应他们,那么秦国一定又要看到兵败崤塞似的祸患了。
2.2.2 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 [68] ,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注释】
[68] 属(zhu):连缀。
【译文】
韩非这次来秦国,未必不是想以他能够保存韩国而在韩国谋取重要的地位。他善辩巧说,好话连篇,文过饰非,欺诈算计,以便在秦国捞取好处,而为了韩国的利益还来试探陛下。秦国和韩国的交往亲密了,那么韩非的地位就重要了,这是便利他自己的计策啊。
2.2.3 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 [69] ,使来入见。大王见 [70] ,因内其身而勿遣 [71] ,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象武发东郡之卒 [72] ,窥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
【注释】
[69] 韩王:指韩王安。
[70] 大王:指秦王政。
[71] 内:通“纳”。
[72] 象:当作“蒙”。东郡:秦国郡名,位于今河南省北部。
【译文】
我仔细看了韩非的上书,他文饰那些惑乱人心的说法,用华丽的辞藻来辩说,才华横溢。我怕陛下被韩非的辩说所迷惑而听信了他那偷盗般的心计,以至于不详细地考察事情的真相。现在依我的愚蠢想法建议大王:秦国出兵而不说明去讨伐哪一个国家,那么韩国的执政者就会把侍奉秦国作为他们的策略了。臣李斯请求去见韩王,让韩王来进见。大王见了他,便把他本人扣留下来而不让他走,接着招呼韩国的执政大臣,拿韩王来与韩国人做交易,那么韩国的领土就可以向纵深方向割取了。接着再命令蒙武派出东郡的部队,让这些部队在国境上窥测而不说明到什么地方去,那么齐国人就会害怕而听从荆苏的计策与赵国绝交,这样,我们的军队还没有出境而强劲的韩国就被我们用威势擒住、强大的齐国就被我们用道义制服了。这件事被其他诸侯国听见后,赵国人就会吓破了胆,楚国人就会犹豫不决,他们一定会有忠于秦国的计议。楚国人按兵不动,魏国就不值得忧虑了,那么诸侯各国就可以被我们逐渐吃掉,对于赵国我们就可以和它较量一下了。希望陛下能够仔细审察一下我的计策,不要疏忽了!
2.3.0 秦遂遣斯使韩也 [73] 。李斯往诏韩王 [74] ,未得见,因上书曰:
【注释】
[73] 本节是编集《韩非子》的人加进去的文字。
[74] 诏:告。
【译文】
秦王便派遣李斯出使韩国。李斯到韩国后报告了韩王,却没能见到韩王,因而就上书给韩王说:
2.3.1 昔秦、韩勠力一意 [75] ,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韩居中国 [76] ,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时五诸侯共伐秦,韩反与诸侯先为雁行以向秦军于关下矣。诸侯兵困力极,无奈何,诸侯兵罢。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 [77] ,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展转不可知。”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奸臣之浮说,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复强。
【注释】
[75] 本节以下是李斯给韩王安的上书。
[76] 中国:指当时中原地区。
[77] 令尹:楚国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职,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
【译文】
从前秦、韩两国齐心合力,因为不互相侵夺,所以天下没有哪一个国家敢侵犯我们,像这样已经有好几代了。过去五国诸侯曾经互相联合起来一起攻打韩国,秦国派出了军队来援救韩国。韩国地处中原,土地还不到一千里见方,它之所以能在天下与诸侯各国并起并坐、君臣都得到保全,是因为它世世代代都教导后代要侍奉秦国的作用啊。过去五个诸侯国一起来攻打秦国,韩国反而为诸侯们率先组成了队伍在函谷关下来对抗秦国的军队。各诸侯国因为军队困倦,力量耗尽,没有办法,他们只好退兵。后来杜仓做了秦国的宰相,调兵遣将来报各诸侯国的仇而首先攻打楚国。楚国的令尹对此十分焦虑,说:“韩国认为秦国是不义的,却又和秦国结为兄弟共同危害天下各国。后来又背叛了秦国,率先组成了队伍来攻打函谷关。韩国才是一个地处中原、反复无常、变化莫测的国家。你们应该先攻打韩国啊。”诸侯各国就一起割取了韩国上党地区的十个城来向秦国谢罪,以此解除了秦兵。可见韩国曾经背叛秦国才一次,国家便受到威胁,国土便遭到侵夺,兵力衰弱,一直延续到现在。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听信了奸臣的空话,不权衡一下事实,所以后来即使杀掉了奸臣,也不能使韩国重新强盛起来了。
2.3.2 今赵欲聚兵士,卒以秦为事 [78] ,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夫秦、韩不得无同忧,其形可见。魏欲发兵以攻韩,秦使人将使者于韩 [79] 。 今秦王使臣斯来而不得见,恐左右袭曩奸臣之计,使韩复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见,请归报,秦、韩之交必绝矣。斯之来使,以奉秦王之欢心,愿效便计,岂陛下所以逆贱臣者邪 [80] ?臣斯愿得一见,前进道愚计,退就葅戮 [81] ,愿陛下有意焉。今杀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祸必构矣。秦发兵不留行,而韩之社稷忧矣。臣斯暴身于韩之市,则虽欲察贱臣愚忠之计,不可得已 [82] 。边鄙残,国固守,鼓铎之声闻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计,晚矣。且夫韩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强秦。夫弃城而败军,则反掖之寇必袭城矣 [83] 。城尽则聚散,聚散则无军矣。城固守,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道不通,则难必,谋,其势不救,左右计之者不用,愿陛下熟图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应事实者,愿大王幸使得毕辞于前,乃就吏诛不晚也。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使臣斯来言,愿得身见,因急与陛下有计也。今使臣不通,则韩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释赵之患而移兵于韩,愿陛下幸复察图之,而赐臣报决 [84] 。
【注释】
[78] 卒(cù):通“猝”。
[79] 将:送。
[80] 逆:迎。
[81] 葅(zu):古代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82] 已:通“矣”。
[83] 掖:同“腋”,胳肢窝。反掖之寇:反叛于胳肢窝下的敌人,喻指君主近侧的敌人。
[84] 报:判罪。
【译文】
现在赵国想聚集士兵,突然向秦国发起进攻,派人来韩国借路,说是要去攻打秦国,但他们势必先夺取了韩国,然后才进攻秦国。况且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嘴唇没有了,门牙就会受寒。”秦、韩两国不能没有共同的忧患,这种情形已经可以看到。魏国想出兵来攻打韩国,秦国派人把魏国的使者送交韩国。现在秦王派遣我李斯来到韩国却不能见到陛下,我怕您身边的大臣又要沿袭过去奸臣的计策,使韩国再次发生丧失领土的祸患。臣李斯如果不能见到陛下,请让我回去汇报一下,那么秦、韩两国的邦交一定要断绝了。我李斯出使到韩国来,是为了讨秦王的欢喜,也愿意向陛下献上有利于韩国的计谋,难道陛下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接待我?臣李斯希望能见陛下一面,到您面前陈说一下我愚蠢的计谋,然后再退出来接受碎尸的刑罚,希望陛下把我的这个要求放在心上。现在把我杀死在韩国,那么大王不能够因此而强大;如果不听我的计策,那么韩国的祸患一定要造成了。秦国如果出兵而不再停止前进,那么韩国的政权就令人担心了。等到臣李斯暴尸在韩国的街头,那么即使想考虑我这贱臣的愚拙忠诚的计谋,也不可能了。等到边境残破,国都坚守,战鼓、战铃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然后才采用我李斯的计谋,那就晚了。而且那韩国的兵力,在天下也早已被看透了,现在却又背叛了强大的秦国。韩国如果抛弃了城邑,又让军队打了败仗,那么在内部造反的叛军一定会袭取城邑了。大小城邑都陷落了,那么民众就流散了,民众流散,那就没有军队了。韩国如果坚守城邑,那么秦国一定会派遣军队来包围大王的一个大城,使它的道路不能通行,那么它的困难就是必然的事了,即使出谋划策,那形势也没法挽救,大王身边的大臣们的计策根本没用,我希望陛下仔细考虑一下这种情况。如果我李斯说的话有不符合事实的,也希望大王能让我在您面前把话说完,然后再把我交给狱吏判罪处死也不迟啊。秦王吃东西不觉得香甜,游览不觉得快乐,心里专门在考虑攻取赵国,他派臣子李斯来进说,我希望能亲自见到您,因为我急着要和陛下商量计策啊。现在我这出使的大臣都不能和陛下对话,那么韩国对秦国的忠诚就不得而知了。那秦国就一定会释免赵国的祸患而把兵力转移到韩国,希望陛下能再次仔细审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才给我判决。
难言第三 (第三篇 难于进言)
3.1 臣非非难言也,所以难言者:言顺比滑泽,洋洋 然 [85] ,则见以为华而不实 [86] ;敦祗恭厚 [87] ,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 [88] 。多言繁称,连模拟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闳大广博,妙远不测 [89] ,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言而远俗,诡躁人间 [90] ,则见以为诞。捷敏辩给 [91] ,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 [92] ;殊释文学 [93] ,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注释】
[85] (sǎ):有条理。
[86] 见:被。
[87] 祗(zhi):敬。
[88] 掘:通“拙”。
[89] 妙:通“渺”,远。
[90] 躁:通“噪”。
[91] 给:通“急”,快速。
[92] 史:史家著作喜欢铺排,所以引申指辞藻浮华而不质朴。
[93] 文学:指古代文献典籍,像《诗》、《书》、《礼》、《乐》、《春秋》等等,是儒家借来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典籍。
【译文】
我韩非不是认为说话很难,我之所以说很难说话,是因为:话说得顺从亲切,流畅圆润,洋洋洒洒,有条不紊的样子,就被认为是华美好听而不实在;但如果话说得老实诚恳,恭敬忠厚,耿直坚定,谨慎周到,那就被认为是笨拙而不伦不类。长篇大论,繁征博引,联系到类似的道理,拿相似的事物作比方,就被认为是虚浮而没有什么用处;但如果把精微的道理概括起来说得很简要,直截了当、言辞简略而不加修饰,那就被认为是太刻露而不会辩说。如果话说得激烈畅快,触犯了君主的亲信,摸透了别人的内心奥秘,就被认为是谗毁他人而自高自大不谦让;但如果话说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玄妙深远而不可捉摸,那就被认为是浮夸而不切实用。计议家常,谈论小事,把具体的事情详细地一一论列,就被认为是浅陋而没有见识;话说得切近世俗,言论不违背世道人情,就被认为是贪生怕死而阿谀奉承君主;但如果话说得远离世俗,奇异独特而轰动了社会,那就被认为是荒诞不经。话说得敏捷巧妙,对答如流,富于文采,就被认为是华丽而不质朴;但完全抛弃了文献典籍,用质朴的话老老实实地直说,那就被认为是粗野鄙陋;然而经常称引《诗经》、《尚书》等经典,称道取法古代的文献,就又被认为是掉书袋。这些就是我觉得很难向君主进言并深感忧虑的原因。
3.2 故度量虽正 [94] ,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则小者以为毁訾诽谤,大者患祸灾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 [95] ,仲尼善说而匡围之 [96] ,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 [97] 。故此三大夫岂不贤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汤 [98] ,至圣也;伊尹 [99] ,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 [100] ,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伊尹说汤是也;以智说愚必不听,文王说纣是也 [101] 。故文王说纣而纣囚之;翼侯炙 [102] ;鬼侯腊 [103] ;比干剖心 [104] ;梅伯醢 [105] ;夷吾束缚;而曹羁奔陈 [106] ;伯里子道乞 [107] ;傅说转鬻 [108] ;孙子膑脚于魏 [109] ;吴起收泣于岸门 [110] ,痛西河之为秦 [111] ,卒枝解于楚 [112] ;公叔痤言国器反为悖 [113] ,公孙鞅奔秦 [114] ;关龙逄斩 [115] ;苌弘分胣 [116] ;尹子阱于棘 [117] ;司马子期死而浮于江 [118] ;田明辜射 [119] ;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 [120] ;董安于死而陈于市 [121] ;宰予不免于田常 [122] ;范雎折胁于魏 [123] 。此十数人者,皆世之仁贤忠良有道术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乱暗惑之主而死。然则虽贤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则愚者难说也,故君子难言也。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愿大王熟察之也。
【注释】
[94] 故:发语词,同“夫”。
[95] 子胥:即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2年)伍奢被杀,他出逃,经历宋、郑等国入吴,后为吴国大夫,帮助吴王阖闾攻破楚国,以功封于申,故又称申胥。吴王夫差时,他曾劝吴王拒绝越国求和。公元前484年,夫差伐齐,他又以越为心腹之患,劝勿攻齐。夫差怒,赐剑(剑名属镂,见52.3)逼他自杀,因死。
[96] 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鲁国陬(zou)邑(今山东曲阜)人,春秋末期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他在鲁国做过司寇(掌管刑狱的最高长官),不很得志。后来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也没有得到赏识和重用。晚年回到鲁国从事著述和讲学,广收弟子,从而形成了影响极大的儒家学派。他的言行,主要记载在他的弟子或再传弟子所编纂的《论语》一书中。他信而好古,崇尚尧、舜,主张恢复周礼。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是“仁”。这个“仁”主要体现在孝、悌、忠、信的道德礼教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上。他的学说被后世的封建统治者改造利用,成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匡:春秋时宋国地名,位于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鲁定公侵匡时,阳虎曾虐待过匡人,孔子的容貌与阳虎相似,孔子周游列国经过匡时,匡简子以为是阳虎,所以发动甲士三千包围了他。
[97] 管夷吾:姓管,名夷吾,字仲,常称管仲,是春秋初期具有法家思想的政治家。齐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齐将乱,为了避难,管仲、召忽奉公子纠出奔鲁国,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国。这一年,襄公被杀后,小白于次年先入齐国立为桓公,大败鲁军,鲁国被迫按桓公的要求杀了公子纠,把管仲囚禁了交还齐国。管仲回齐后,由鲍叔牙推荐,被齐桓公任命为相(参见本书23.26,36.8.1)。他在齐国进行政治改革,划分行政区,任命官吏逐级管理,并设有选拔人才的制度,士经三次审选,可选为“上卿之赞(辅助)”。他推行富国强兵的政策,使齐国国力大振,齐桓公因此而成就了霸业。桓公尊他为“仲父”,死后赐给他谥号“敬”,所以又称管敬仲。鲁: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省西南部和河南、江苏省部分地区,都城在今曲阜。
[98] 汤:姓子,名履,又称武汤、天乙、成汤,原为商族领袖,后来任用伊尹为相,灭掉夏桀,建立了商朝。
[99] 伊尹:一名伊挚,商汤的相。伊尹想求得汤的任用而没有什么途径。汤娶有莘氏的女儿,他就作为有莘氏女儿的陪嫁之臣,当厨师来接近汤。汤发现他有才能,就任用他为相。后来他帮助汤攻灭了夏桀。
[100] 七十:泛指多次。
[101] 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周武王姬发的父亲,商纣王时为西伯(西方各部落的首领),又为三公之一,因为对商纣王杀害翼侯、鬼侯不满而被囚禁于羑里(今河南省汤阴县北)。
[102] 翼侯:即鄂侯,商纣王的大臣,三公之一,因劝阻商纣王杀害鬼侯而被烤死做成了干肉。
[103] 鬼侯:又作“九侯”,商纣王的大臣,三公之一,因所献女儿不合商纣王的心意而被杀。腊(xi):干肉。
[104] 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商王文丁(太丁)的儿子,所以常称为“王子比干”。比干竭力劝谏纣王,纣王发怒说:“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窍。”于是就剖开比干的心来观察。
[105] 梅伯:商纣王的臣子。醢(hǎi):古代一种刑罚,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106] 曹羁:春秋时曹国大夫。鲁庄公二十四年冬,他因为劝谏君主不被听从而出奔到陈国。
[107] 伯里子:即百里奚,春秋时人,原是虞国大夫,晋献公灭虞,他被俘成为奴隶。后来晋献公把女儿嫁给秦国,把他作为陪嫁之臣。他在途中外逃,被楚国人抓住。秦穆公听说他有才能,就用五张黑羊皮把他赎了去,并授之以国政,称他为五羖大夫。后来,他与蹇叔、由余等共同帮助秦穆公建立了霸业。
[108] 傅说(yuè):原是奴隶,后做了商王武丁的相。
[109] 孙子:指孙膑,孙武的后代,战国时著名的军事家。他曾经与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当了魏惠王的将军,自以为才能不及孙膑,就召来孙膑,诬陷他而使他遭受了膑刑。
[110] 吴起:战国初期杰出的军事家,早期法家的代表人物,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初任鲁将,继任魏将,屡建战功,被魏文侯任为西河守。文侯死,武侯仍使他为西河守,后遭陷害而逃到楚国,不久任令尹,辅佐楚悼王实行变法,审明法令,废除贵族特权,整顿统治机构,裁减冗员。他的变法促进了楚国的富强。公元前381年,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用乱箭射死吴起后,又将他五马分尸。吴起有军事著作传世(见49.12),但早已亡佚,现存《吴子》六篇,是后人伪托之作。收:是“抆”字之误。抆:揩。岸门:在今山西河津县南。吴起任西河守时,魏武侯听了王错的诋毁而召回吴起,他来到岸门,回望西河,不禁流泪。仆人问他为什么,吴起擦着泪回答说:“西河不久将为秦国所取了。”
[111] 西河:战国时魏国郡名,位于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
[112] 枝解:即肢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
[113] 公叔痤:战国时魏惠王的相国,他生病后对魏惠王说:“我的家臣公孙鞅有奇才,请让他来治国。”惠王对身边的人说:“公叔病得太厉害了,要我把国家交给公孙鞅管,岂不悖哉?”
[114] 公孙鞅:即商鞅,公孙氏,名鞅,战国中期卫国人,所以也称卫鞅,是战国时杰出的政治家,法家的代表人物。他初为魏相公叔痤的家臣。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下令求贤,他闻令入秦,进说秦孝公。在秦孝公的支持下,于孝公三年(公元前359年,一说在六年)实行变法,奖励耕战,废除贵族世袭特权,制定按军功大小给予爵位等级的制度,推行连坐法。秦孝公十二年,他进一步变法,合并乡邑,废除井田制,改革赋税制度。他的两次变法,促成了秦国的强大。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元前340年),他因战功封於(wu,位于今河南省内乡县东)、商(位于今陕西商州市东南)十五邑,号商君,因而称为商鞅。公元前338年,秦孝公死,他被公子虔等诬害,被攻杀后车裂示众。他的政治理论保存在《商君书》中,可参阅。
[115] 关龙逄(páng):又作“关龙逢”,夏桀的大臣。桀为酒池,他竭力劝谏而被桀所杀。
[116] 苌弘:春秋时周灵王、景王、敬王的贤大夫,公元前492年,周人听信谗言而杀苌弘。其事迹也可参见本书31.6.7。胣(chi):开肠剖腹。
[117] 尹子:指尹文公固。
[118] 司马:掌管军政的官。子期:战国时人,即楚国子西之弟公子结,任楚国大司马。公元前479年白公胜作乱时被杀。
[119] 田明:即田光。辜射:即辜磔(zhé),是古代一种分尸示众的酷刑。
[120] 宓(mì)子贱:名不齐,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曾治理过单(shàn)父,见本书32.1.1。西门豹:魏文侯时为邺县县令,名闻天下。
[121] 董安于:一作董阏于,春秋末期晋国人,晋卿赵鞅的家臣。晋国内乱,晋卿智伯(荀跞)发现安于有才干,怕他对己不利,于是威逼赵鞅迫使安于自杀。安于死后,尸首被摆在市中示众。
[122] 宰予:字子我,所以又叫宰我,春秋时鲁国人,孔丘的弟子,以善辩著称。田常:即田成子,也叫陈恒、陈成子,春秋时齐国的大臣。他的祖先陈公子陈完因内乱而逃到齐国,从此将陈氏改为田氏。田完的后代逐渐强盛。到齐悼公时,陈釐子田乞已控制了齐国大权。田乞死后,他的儿子田常代立,继续推行他父亲争取民众的办法,用大斗出贷,用小斗收取。齐简公四年(公元前481年),田常杀死简公,拥立齐平公,任相国。从此,齐国的政权完全由田氏控制。
[123] 范雎(ju):字叔,战国时魏国人。早年在魏国时,曾受人陷害而被打断肋骨,后逃到秦国,改名张禄,做了秦昭襄王的相,受封于应(位于今河南省鲁山县东北),号应侯。
【译文】
所以原则虽然正确,君主却不一定会听从;道理虽然完备,君主却不一定会采用。大王如果认为这些话不真实,那么轻的就会把进说者的进说当作是诋毁诽谤,重的就会使祸患、灾害、死亡降临到进说者的头上。所以伍子胥善于为吴王出谋划策而吴王逼他自杀了,孔子善于游说而宋国匡人围攻了他,管仲实在是个贤能的人而鲁国把他囚禁捆绑了。这三个大夫难道不贤能吗?是吴、宋、鲁三国的君主不明智啊。在远古时代,商汤是最圣明的君主,伊尹是最聪明的臣子。那最聪明的臣子去向最圣明的君主进说,但还是游说了七十多次而没有被接受,直到伊尹亲自拿着锅子砧板等去做商汤的厨师,和商汤亲近熟悉了,然后商汤才知道他贤能而任用了他。所以说:以最聪明的臣子去游说最圣明的君主,不一定一到场就被接受,伊尹游说商汤就是这样;以聪明的臣子去劝说愚昧的君主就一定不会被听从,周文王劝说商纣王就是这样。过去周文王劝说商纣王而商纣王把他囚禁了;鄂侯劝说商纣王而被烤死了;鬼侯劝说商纣王而被杀死做成了干肉;比干劝说商纣王而被剖开心脏;梅伯劝说商纣王而被剁成肉酱;管仲在鲁国受到捆绑;曹羁劝说曹伯不被听从而逃到陈国;百里奚在路上讨饭;傅说做奴隶时被转卖;孙膑在魏国因庞涓的谗毁而遭受削掉膝盖骨的酷刑;吴起当西河守被魏武侯召回时在岸门擦泪,痛惜西河郡将成为秦国的土地,最后在楚国因为变法得罪了旧贵族而被五马分尸;公叔痤病重时向魏惠王推荐国家的栋梁之才公孙鞅却被认为是神志错乱,公孙鞅只好投奔秦国;关龙逄向夏桀进谏而被杀;苌弘被开肠剖腹;尹子被抛尸在荆棘丛中;司马子期死后尸体漂在长江上;田明被分尸;宓子贱、西门豹不与人争斗却死在别人手中;董安于死了以后还被陈列在街上示众;宰予不免被田常杀了;范雎在魏国时被打断了肋骨。这十几个人,都是世间仁厚、贤能、忠贞、优秀而有本领的人,不幸碰上昏乱愚昧的君主而遭到杀害。这样看来,那么即使是贤能圣明的人也不能逃脱死亡、避免受刑凌辱,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愚昧的君主难以劝说啊,所以贤能的君子难以说话。而且,最实惠的话,如果逆耳而不顺心,那么不是贤君圣人是没有谁能听得进去的,希望大王仔细思考一下我的这些话吧。
爱臣第四(第四篇 宠爱臣下)
4.1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 [124] ,必危嫡子 [125] ;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闻: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徙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徙其威而倾其国。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将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外也。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诸外,不请于人,议之而得之矣 [126] 。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则终于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识也 [127] 。
【注释】
[124] 主:正妻。
[125] 嫡子:正妻的儿子。
[126] 议:通“义”,合宜,适当,指符合一定的规矩。
[127] 识(zhì):记住。
【译文】
君主宠爱臣下过分亲近,一定会危害到君主本人;大臣过分尊贵,一定会改变君主的地位;王后和妃子如果不分等级,一定会危害到王后所生的儿子;国君的兄弟如果不服从国君,一定会危害到国家。我听说: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君,如果没有防备,就一定有拥有百辆兵车的大臣在他的身旁,来夺走他的民众而颠覆他的国家;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君,如果没有防备,就一定有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夫在他的身旁,来夺走他的威势而颠覆他的国家。因此奸臣繁殖滋长起来,君主的一切就衰亡了。所以诸侯的领地广阔、兵力强大,是天子的祸害;大臣们过分富裕,是君主的失败。大将宰相控制了君主而使大臣私门兴盛起来,这是君主应该摒除的事情。世间各种事物之中,没有什么能及得上君主身体的极端宝贵、君主地位的极端尊严、君主威势的极端重要、君主权力的至高无上。这四种美好的东西,不必从本身之外去寻觅,不必向别人去求取,君主只要合理地使用它就能得到它了。所以说:君主如果不会使用他的这些财富,那么结果就会被奸臣排斥在外。这是当君主的所要牢记的。
4.2 昔者纣之亡,周之卑,皆从诸侯之博大也 [128] ;晋之分也 [129] ,齐之夺也 [130] ,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夫燕、宋之所以弑其君者 [131] ,皆以类也 [132] 。故上比之殷、周 [133] ,中比之燕、宋,莫不从此术也。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 [134] ,尽之以法,质之以备。故不赦死,不宥刑。赦死宥刑,是谓威淫,社稷将危,国家偏威。是故大臣之禄虽大,不得藉威城市 [135] ;党与虽众,不得臣士卒。故人臣处国无私朝,居军无私交,其府库不得私贷于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是故不得四从 [136] ,不载奇兵;非传非遽 [137] ,载奇兵革,罪死不赦。此明君之所以备不虞者也 [138] 。
【注释】
[128] 从:由。
[129] 晋: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西省大部和河北西南部及河南、陕西等省部分地区。晋之分:西周初,周成王把它封给自己的弟弟叔虞,建都于唐(今山西翼城西),称为唐侯。后来叔虞的儿子燮迁居到晋水旁,改称为晋侯。周是姬姓,晋国为姬氏世袭,所以为姬氏之国。晋景公十二年(公元前588年)开始设置六卿。晋昭公时(公元前531年—公元前526年),六卿逐渐强大。晋顷公十二年(公元前514年),赵氏、韩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háng杭)氏等六卿用国法诛灭晋国的宗族,夺取了姬氏宗族的封地,各任命自己的儿子为大夫。这样,晋国的政权完全控制在六卿手中。晋定公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范昭子士吉射、中行文子荀寅败而奔齐。晋出公十七年(公元前458年),智氏、赵氏、韩氏、魏氏尽分范氏、中行氏之地。晋出公二十二年(公元前453年),赵、韩、魏三家又灭智氏,三分其地。从此,三家分晋之势成,晋君反而成为附庸。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周天子命(即承认)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周安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76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侯而三分其地。史称“三家分晋”。
[130] 齐:见1.2注。齐之夺:西周初,周天子把它封给吕尚,以后便为吕尚后代世袭,所以齐国是吕氏之国。齐简公四年(公元前481年),田常杀死了齐简公吕壬,控制了齐国的政权。齐康公十九年(公元前386年),田常的曾孙田和被周安王立为诸侯,就把齐康公吕贷迁往海边,吕氏从此断绝了君位的继承权,齐国由田氏掌握,历史上称为田齐。
[131] 燕:见1.2注。公元前318年,燕王子哙(kuài)把君位让给相国子之。子之三年(公元前315年),太子平等起兵攻打子之。次年(公元前314年),齐宣王乘机攻占燕国,子哙和子之被杀。宋:见1.3注。公元前370年,宋国司城(国内掌管土木建筑工程的最高长官)子罕(姓戴,氏皇,名喜,字子罕)废掉宋桓侯,夺取了宋国的政权。弑(shì):古代臣杀君、子杀父叫做“弑”。
[132] 以:此。
[133] 殷:商朝的第十代帝王盘庚把首都迁到殷(在今河南省安阳县),以后商也称作殷。
[134] 蓄:通“畜”。
[135] 藉:借。藉威城市:即“藉威于城市”,意为“从他占有的城市中借得威势”。
[136] 四:通“驷”。
[137] 传(zhuàn):驿站或驿站的车马都泛称为“传”。此指驿车驿马。遽(jù):送信的快车或快马。
[138] 虞:意料。
【译文】
从前商纣王的灭亡,周王朝的衰微,都是由于它诸侯的强大;晋国被瓜分,齐国被篡夺,都是因为大臣们过分富裕。那燕国、宋国的臣子劫杀他们的君主的原因,都是这一类。所以上面对照商王朝、周王朝,中间对照燕国、宋国,没有什么臣子不是靠这种手段来篡夺君主权位的。所以明智的君主豢养他的臣子,用法律来规范他们的一切,用各种措施来督责他们。所以不赦免死罪,不减轻刑罚。赦免死罪减轻刑罚,这叫做君主威势的失散,这样,国家政权将遭到危害,国家的辅佐大臣会从旁取得威势。所以大臣的俸禄即使很丰厚,也不能让他们凭借受封的城市来造成威势;他们的党羽即使很多,也不能让他们将士兵变成自己的臣属。所以臣子在朝廷任职时不准有私家的朝会,在军队任职时不准有私下的外交,他们金库中的钱财不准私自借给私家。这是明智的君主用来禁止大臣犯上作恶的办法。所以大臣外出,不得乘坐四匹马拉的车子并跟着随从的车,不得在车上携带出人意料的兵器;如果不是传递紧急公文的马车,装载了出人意斜的兵器和铠甲,就判处死刑而不予赦免。这是明智的君主用来防备意外的办法。
主道第五 (第五篇 君主的统治术)
5.1 道者 [139] ,万物之始 [140] ,是非之纪也 [141] 。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 [142] ,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 [143] ,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 [144] ,有事者自为形 [145] ;形名参同 [146] ,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 [147] 。故曰:君无见其所欲 [148] ,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 [149] ;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 [150] ,臣乃见素 [151] ;去旧去智 [152] ,臣乃自备 [153] 。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 [154] ;有行而不以贤 [155] ,观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 [156] ,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 [157] 。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 [158] 。明君无为于上 [159] ,群臣竦惧乎下 [160] 。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勑其材 [161] ,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 [162] 。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 [163] ,此之谓贤主之经也 [164] 。
【注释】
[139] 道:韩非所说的道,有广狭两种意义。广义的道,是指天地万物的普遍法则,也就是整个宇宙发展的客观规律,它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总根源。狭义的道,是指君主的统治术,即君主控制和使用群臣的策略、手段。这里的“道”是广义的“道”。
[140] 始:开始,本原。道家认为,道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总根源。
[141] 纪:纪纲,法度,准则。
[142] 虚:空虚,指心里没有成见。静:安静,指行动不急躁,一切都按法办事。韩非所说的“虚静”,借用了道家“虚静”的说法而注入了新的内容,所以与道家常称说的“虚静”含义不同。道家所说的“虚静”,是指空虚寂静,没有形体没有声音,无思无欲。令:衍文。
[143] 实:事实,指外界客观事物,也兼指人们的内在本质。情:内情,真相。
[144] 名:名称,这里指发表的言论。
[145] 形:形状,情形,此指事情。
[146] 参:检验,验证。同:会合,指把它们放在一起加以对比,看是否相同。
[147] 归:回归,这里是使动用法,使……回归。之:它们,指臣下发表的意见与所做的事情。情:真实。这句的意思是:(臣下)使言行归向真实。
[148] 无:同“毋”,不要,别。见(xiàn):同“现”,表现。
[149] 雕琢:雕刻加工,引申为言语行为上的修饰。
[150] 好(hào):喜爱。恶(wù):憎恶。
[151] 见(xiàn):同“现”,表现,露出。素:同“愫”,真情。
[152] 旧:故,“故”在古代有巧的意思,指技巧、伪诈,与“智”意义相近。去旧去智:原文应该是“去智去旧”,“旧”与下句“备”押韵。去掉智巧,是为了保证法的客观性和稳定性,使法的实施不受君主好恶的干扰。
[153] 备:防备,慎重对待。君主不用智巧,一切都按法办事,那么臣下就用法来要求自己,谨慎地去做他们的事了。
[154] 使万物知其处,是为了使它们各处本分,这样,整个社会就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了。
[155] 贤:贤能,有道德有才能。这句应该理解为“有贤而不以行”。君主有了德才也不用它来做事,是为了使臣下无法凭借君主的贤能来欺骗君主。
[156] 怒:通“努”,尽力,奋发。
[157] 习:通“袭”,因循,沿袭。习常:遵循永恒的规范。
[158] 漻:通“寥”,空廓,空虚,没有形体。
[159] 无为:无所作为,指顺应自然,排除成见,不用智慧来干扰法治,不暴露自己的才能,不表现好恶,一切按法办事。韩非所说的“无为”,虽然是借用了道家的术语,但含义是不同的。道家的“无为”,是一种完全放任不加治理的消极主张,而韩非所说的“无为”,则是一种治理臣民的方法。
[160] 竦(song):通“悚”,恐惧。乎:于,在。君主无为,既不用智虑,又不表示好恶,臣下捉摸不透君主的心意,所以都诚惶诚恐地在下面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不敢为非作歹,这就是韩非所说的无为而治。
[161] 勑(chì):同“敕”,通“饬”,整顿,整治。材:通“才”,才干。贤能的人锻炼自己的才干,是为了给君主效劳。
[162] 正:君长。
[163] 功:和上下文不押韵,是衍文。
[164] 经:常规,常用的原则。
【译文】
道,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本原,是判定是非的准则。因此英明的君主遵循着这个本原来了解万物的根源,研究这个准则来了解善恶成败的起因。所以君主要用虚无安静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使名称根据它所反映的内容自己来给自己命名,使事情按照它所具有的性质自己来确定自己的内容。内心虚无而没有成见,就能了解事实的真相;安静不急躁,就能了解到行动的规律。让进说的人自己来发表言论,君主不要事先规定言路;让办事的人自己去做事,君主不要事先规定他怎么做;君主只要拿臣下做的事和他发表的言论互相对比验证、看是否互相契合,在这方面君主用不着做其他的事,臣下就会说真话、做实事了。所以说:君主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欲望,君主显露出自己的欲望,臣下便将粉饰自己的言行来迎合君主的欲望;君主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想法,君主泄露了自己的想法,臣下将利用君主的想法而独自表现出异常的才能。所以说:君主不流露出自己的爱好,不显出自己的厌恶,臣下就会表现出真情;君主不用自己的心机,不用自己的智慧,臣下就会自己防范自己。所以君主有了智慧也不用它来谋划事情,而是一切按法办事,使各种事物都明了它们各自的处所,人人都明白自己的职分;君主有了德才也不用它来做事,而是用它来观察臣下立身行事的依据;君主有了勇力也不用来逞强,而是让群臣使尽他们的勇力。所以君主不用自己的智慧,一切依法办事,就有了明智;不用自己的德才,使臣下各尽其能,就有了治国的功绩;不用自己的勇力,用群臣的勇力,就有了国家的强大。群臣都坚守自己的岗位,各尽职责,百官的行动都有常规;君主根据各人的才能来使用他们,这叫做遵循常规。所以说:是多么的寂静啊,君主没有把自己放置在尊贵的君位上;是多么的空廓啊,臣下没有一个能知道君主的处所。英明的君主在上面无所作为,群臣便在下面提心吊胆了。英明君主的统治方法是:使聪明的人绞尽他们的脑汁来出谋划策,而君主便根据他们的考虑来决断事情,所以君主在智慧方面不会枯竭;使贤能的人锻炼自己的才干,君主便根据他们的才能来任用他们,所以君主在才能方面也不会穷尽;如果有了功劳,那么因为是君主决断、君主用人所取得的,所以君主就有了那贤能的名声;一旦有了失误,那么由于是臣下出的主意、是臣下干的,所以臣下就得承担那失误的罪名,所以君主在名誉方面也不会不如意。所以没有才能的君主却可以做能人的老师,不聪明的君主却可以做聪明人的君长。臣下承担那劳苦,君主享受那成功,这是贤明的君主永远遵守的法则。
5.2 道在不可见 [165] ,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 [166] ,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 [167] 。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则万物皆尽。函掩其迹 [168] ,匿其端 [169] ,下不能原 [170] ;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 [171] ,谨执其柄而固握之。绝其能望 [172] ,破其意,毋使人欲之 [173] 。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弑其主,代其所,人莫不与 [174] ,故谓之虎。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 [175] ,故谓之贼。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 [176] ,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利,则主失德 [177] ;臣擅行令,则主失制;臣得行义,则主失明 [178] ;臣得树人,则主失党。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注释】
[165] 不可见:不可能被臣下看见。
[166] 而:如,好像。
[167] 参合:即上文的“参同”,是把言与行放在一起对比验证的一种考察方法。阅:检阅,考察。
[168] 函:通“含”,包容,包含。
[169] 端:开头,头绪,指念头。
[170] 原:推原,推测。
[171] 保:守住,不泄露。往:向往。稽:考核,验证。稽同:即上文的“参合”。
[172] 望:衍文。
[173] 欲:贪求。之:指君主的权柄。
[174] 与:结交,亲附。
[175] 闻:是“间”的误字。间(jiàn),窥伺,侦察。忒(tè):过失。
[176] 同合:会同,审核,指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考察,看是否相合。刑:通“形”。同合刑名:即前文的“形名参同”。
[177] 德:奖赏的大权。参见7.1。臣下控制了奖赏用的财物,所以说“主失德”。
[178] 明:通“萌”、“氓”,老百姓,民众。
【译文】
君主的统治术在于隐蔽,使臣下无法测度;术的运用在于变幻莫测,使臣下不能了解。君主应该毫无成见、平心静气、无所作为,从暗地里来观察臣下的过错;看见了好像没看见,听见了好像没听见,知道了好像不知道。了解了臣下的意见以后,不要去改变它,不要去更动它,而是用对照验证的形名术去考察它。每个官职只配置一个人,不要让他们互相通气,那么一切事情都会暴露无遗。君主包藏掩盖起自己的行踪,隐藏起自己的念头,臣下就无法推测了;排除自己的智慧,抛弃自己的才能,臣下就不能揣测了。君主应该不泄露自己的意向来考核臣下是否和自己一致,谨慎地抓住自己的权柄而牢固地掌握它。君主应该抛弃自己的才能,来破除臣下对自己的测度,不要使别人来图谋自己。君主如果不谨慎地搞好自己的防守,不加固自己的大门,杀君篡权的老虎就将存在。不谨慎地处理自己的政事,不掩盖隐藏自己的真情,乱贼就将产生。他们杀掉自己的君主,取代君主的地位,而人们没有一个不顺从的,所以我把他们叫做老虎;他们待在自己君主的身边,做奸臣,偷偷地窥测他们君主的过失,所以我把他们叫做乱贼。解散他们的朋党,收拾他们的残渣余孽,封闭他们的家门,夺取他们的帮凶,国家就没有老虎了。君主的统治术,大得不可以度量,深得不可以探测,考核形和名是否相合,审查和检验法规的实施情况,擅自胡作非为的就给予惩罚,国家就没有乱贼了。所以,君主有五种被蒙蔽的情况:臣下封闭他们的君主而不让他们的君主听政叫做君主被蒙蔽,臣下控制了国家的财富和利益叫做君主被蒙蔽,臣下擅自发号施令叫做君主被蒙蔽,臣下可以施行仁义给人好处叫做君主被蒙蔽,臣下可以扶植人叫做君主被蒙蔽。臣下封闭了他的君主而不让君主处理政务,那么君主就会失去尊贵的地位;臣下控制了国家的财富和利益,那么君主就失去了能使人感恩戴德的奖赏大权;臣下擅自发号施令,那么君主就失去了用来控制臣民的命令;臣下能施行仁义给人好处,那么君主就失去了民众;臣下能扶植人,那么君主就失去了党羽。这处理国家政事、使用国家财富、发布命令、给人好处、提拔官员的权力,都是君主应该独揽的,而不是臣下可以把持的。
5.3 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 [179] 。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 [180] ,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 [181] 。是以不言而善应,不约而善增 [182] 。言已应,则执其契 [183] ;事已增,则操其符 [184] 。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明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暧乎如时雨 [185] ,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 [186] ,神圣不能解也。故明君无偷赏,无赦罚。赏偷,则功臣墯其业 [187] ;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疏贱必赏,近爱必诛,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也。
【注释】
[179] 退:谦让,不为人先,不抛头露面。
[180] 不亲自操劳事务,并不是不管事,而是静退在后,让臣下去操劳,而君主自己只是用形名参同的方法加以检验,所以君主就能知道臣下办事办得差,还是办得好。
[181] 咎:失误,祸患。君主不亲自谋划,而使臣下去考虑,自己只用形名参同的方法去考察,所以能知道臣下的计谋是得福,还是得祸。
[182] 约:约束。
[183] 契:券,是古代的一种凭证。古代在竹简或木简上刻字,刻好后剖为两半,双方各留一半,验证时将两半相合,看是否契合。
[184] 符:信符,古代国君命官封爵或调兵遣将所用的凭证,用竹、木、铜、玉等材料制成,上面刻有文字,刻好后剖成两半,君臣双方各执一半,验证时将两半相合,看是否符合,以辨真假。
[185] 暧(ài):浓云遮盖的样子。
[186] 畏:通“威”,威严。
[187] 墯:通“惰”,懈怠。业:职业。随便施行赏赐,就可使人不劳而获,所以人们就不会致力于建功立业。
【译文】
君主的统治原则,以安静退让为贵。君主不亲自操劳事务而能知道臣下的事情办得笨拙还是办得巧妙,不亲自谋划而能知道臣下的计谋会得福还是会得祸。因此,君主虽然不说话,但臣下却能提出很好的意见来报答君主;君主虽然对臣下做的事情不作硬性规定,但臣下却能用很好的技能来增加做事的功效。臣下的言论已经汇报上来了,君主就把它当作券契握在手中;臣下做的事已经增加了功效,君主就把它当作信符拿在手里。信符和券契对合验证的结果,就是赏罚产生的依据。所以群臣陈述自己的意见,君主根据他们的意见分别给他们事做,然后根据他们的职事来责求他们的成绩。如果取得的成绩和他的职事相当,完成职事的情况和他的话相符合,就给予奖赏;如果取得的成绩和他的职事不相当,完成职事的情况和他的话不相符合,就加以惩处。英明君主的统治原则,是臣下不可以陈述了意见而做不到。所以,英明的君主施行奖赏,充沛得啊就像那及时雨,百姓都贪图他的恩惠;英明的君主执行刑罚,威严得啊就像那雷霆,就是君主本人也不能解除它。所以英明的君主没有随随便便不合法度的奖赏,没有可以赦免的刑罚。奖赏如果苟且随便,那么就是有功之臣也懒得去干自己的事业;刑罚如果可以赦免,那么奸臣就会轻易地为非作歹。所以,如果确实有功劳,那么即使是疏远卑贱的人也一定给予奖赏;确实有过错,那么即使是君主亲近喜爱的人也一定加以惩处。君主对疏远卑贱的人也一定给予奖赏,对亲近喜爱的人也一定加以惩处,那么疏远卑贱的人做事就不会懈怠,而君主亲近喜爱的人也不会骄横放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