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复活了一个已亡的世界,你给这惊人的复活又添了一出痛心的戏剧。同时我在作家里面遇见双层现实的情绪,叫我看见人生,叫我看见理想,叫我看见灵魂……”
——一八六二年十二月六日,雨果致福楼拜书。
这是福氏刊行的第二部小说,从一八五七年九月写起,时作时辍,中间经过五年,终于在一八六二年十一月问世。《萨郎宝》逃过法庭的裁判,却引起学究的非难,读者的失望。最初《包法利夫人》吓住读者,伤了缙绅的尊严,渐渐他们接受了它真实的存在,走上相反的路,要求作者再写这样一部,至少用同样的文笔,写一部歌颂的作品;于是他们企待着。但是怎样的失望!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盘两千年以前的干狗屎,不仅扇不起他们的虚荣,更和他们不生丝毫的干系。这不是小说,倒是一部出土的史料。是史料?于是学究靠近身子。他们不相信一个写小说的也会考据,而且根据他可能的材料,推陈出新,造成一座巍然大观的古城,古城的居民和居民的生存。他们不饶恕作者的殖民。但是更为苦恼的,却是一般狺狺的批评家。自从《包法利夫人》出世,现实主义的问题便成为永久的话料;他们的热衷让他们忘掉艺术家的绝对和自由;他们希望作者重新供给一个例证。他们没有想到作者冷不防跳出了他们的世界,在《贡古日记》里面,有一段记载圣佩夫诉苦道:
“一个人不应该用这么长的时间写一部书……结果他要追不上他的时代……自然维吉尔(virgile)这般人的书,又当别论……不过在《包法利夫人》以后,他真应该写些现时的作品……让人可以亲切的感到作者……然而他却只是重新开始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殉教者》(les martyrs)……”
于是圣佩夫接着就说他的厌倦,随着作家,从一题材跳到另一题材,从一世纪跳到另一世纪。
批评家的反感是真的,也是自取的。但是《萨郎宝》真是一部历史小说,只是一部《殉教者》吗?那么,在《萨郎宝》以前,法国历史小说演进到怎样一种境地呢?
小说注重想象,历史注重事实,这是一个轻易然而基本的区别。二者都叙事:历史的追求是真实,小说的理想是美丽。和一切的创作一样,彼此建筑在人生的经验上面。这就是说,无论是历史,无论是小说,全含有时间的成分:一个复活以往,从真实之中发现真理,一个随着天涯海角的想象的活动,揉合过去、现时和未来,从可能之中发现真理。但是史家也好,小说家也好,全活在学各自创造的人物和环境里面。创造,又根据各自的个性。史家力求避免小说家的成就,然而小说家却一心同他亲近。
亲近过了度,就被常人叫做历史小说。
十九世纪以前,法国可以说无所谓历史小说,至少作家没有这样想过。他们用过去做小说的背景,然后假借或者拟造历史的人物,织在里面做些作家意拟的事迹。不是因为憧憬过去,便是有所讳于当时。他们好像安排梦境,从来不问人物存在的真切,只要男是英雄,女是闺秀,或者出身贫寒,具有超俗的理想的条件,然后作家悠悠如也,给他们披上甲胄,戴好凤冠,发送到一个世外桃源,或者外表残忍野蛮、实际温文尔雅的遇合。你看不出一点俗气:都是天仙,都是妖魔;不是毫无区别,便是黑白分明。他们的目的是娱乐。有些作家斗起胆来,依照现实,描画他们的人物。结局因为用了一个过去的背景,不伦不类,同样没有了解人物应有的内在的生活。他们希望真实,然而缺乏历史的意识。历史只是一种标记。更有一种,例如费纳龙(fénelon)的《帖雷马科》(télémaque),借用荷马的故事,插入古代的神话,目的虽在启迪后生,其实无形之中,反嘲路易十四的政治。所谓旧瓶新酒,一种史诗的散文的模拟,同时为了避免当局的坐罪。
通常以为十九世纪是史学的时代,所以历史小说应运而生,但是事实上,正和通常的猜测相反,史学的大成却在历史小说以后。浪漫主义者不满意于空洞的缅怀,进而从更深的认识,运用史料来创造,于是这一段想象的热情的因缘,引出历史自身的功绩。第一个是一八〇九年问世的《殉教者》。如果作者夏多布里昂是末一个古典主义而又是第一个浪漫文人,最浅显的例证应该是他的《殉教者》。这里是种种不一致的性质,合成一致的气息。他留连于废墟残石,但是用来歌颂耶稣的光荣。异于前人,他持有一定的主旨;但是他抓住的,而且表现出来的,却是四周生动的景物:在这中间往来的,是好些不同的种族,然而除去绘画的成分以外,只是衣饰的差别。和《帖雷马科》一样,而且更加显明,是《殉教者》史诗的形式,和它特殊的使命。在他开章明义的序文里面,夏多布里昂说出他的用意——一种福楼拜绝对会不采纳的用意:为了证明基督教的优越。这就是为什么,一八六二年十二月,福氏答复圣佩夫道:
“但是夏多布里昂的组织,我觉得和我的全然相反。他从一个理想的观点出发;他想写成典型的殉教者。”
然而在历史小说的演进上,《殉教者》却是反动的伪装。作者在序里叙述他工作的方法,同时解释道:
“所以读者如果遇见生涩的地方,我希望他不要以为这是我的臆造,而且不要以为我的存心只在追溯奇异的风俗、著名的古迹、湮亡的事迹。有时我选好了时代,描画这时代的一个人物,在我的画幅里面,我加上见于他的书传的一个字、一段思想;并非因为这个字同这段思想的美好,值得引用,不过因为它们能够点定时代与性格。……最后,不满于这一切的探讨、这一切的牺牲、这一切的考虑,我上了船(离开罗马),去看我要描写的地点……”
实际上,夏多布里昂是在臆造。他划清过去与现时的界限,为了复活天主教的反动目的。想写某一历史的时代,必须全然回到某一时代,站在它过去的地位,来看它特有的存在。人类发展的递变,都有特定的意义,想得到深刻的了解,一定要对它有明确的认识。他以为时代的认识,不在环境的正确的描绘,而在人物的精神生活。
不过法国的历史小说,却更受有司各脱(scott 司各特)的影响。从一八二〇年到一八三〇年,在这十年之内,他的名声驾乎任何法国文人之上。仿佛一个三节连环,司考德与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与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与司考德。浪漫主义的一个普遍的特征,时间上眷恋过去,于所有的过去之中,尤其是中世纪;地域上憧憬异乡,无论东西南北,只要不是看厌了的故土:二者终结在自我的发扬。这就是为什么,在十九世纪中叶,春笋怒发,历史小说忽然盛行一时。夏多布里昂不算,在这方面最有成就的,更是浪漫主义者的维尼(vigny)与雨果。他们要求诗化的境界,是黎明,是黄昏,是阴影,是光暗,是绰约:他们需要实际的感觉,然而不可太近;太近,便失去时间的魅力,没有想象舒展的余地。开他们的先河,同时完全合乎他们的口味,便是生在“绿的苏格丝”的司各脱。一个天生历史的小说家,整个的心灵浸润在过去;对于他,过去的复活应该完整,因为唯有过去是他的现实;同时他酖爱他所熟悉的历史世界。历史不是一种戏景,而是一个化于无限的大自然。他不腻烦。随着他流动的文字,是他流动的情绪,成为一幅一幅的画景。在这些画景上面,人物的善恶是分明的,有典型的外衣。麦格龙(louis maigron)综结道:
“至于方法的结果,一个字可以说尽:他删去所描写的对象的感觉。我可以分清一匹马同一只驴;但是如果你用同一辞藻的华丽的披巾盖上,我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驴和马来:看见的只是披巾。”
这也就是为什么,司汤达第一次看了爱,第二次便觉上当,最后说,这是儿童的读物。
一八二五年七月,《地球》(globe)日报记载道:“如今不见人写别的,只见写历史小说。”
在这一群东施效颦的模拟之中,出人头地,有一八二六年的《散马》(cinq-mars)。就维尼一生的著作而言,这不是他最美的收获。但是法国的历史小说,脱掉史诗的臼壳,却从《散马》开始。这里惹人注目的,是作者有心运用群众的活动,烘托时代的色彩;他想聚集形形色色的人物,表现历史的真实精神;然而因为他仅仅限于外表的描写,未曾深深透人,和他们一起生存,结果形成一群无声无色的老幼。他的态度是严肃的,也许因为过分严肃,历史在小说方面换了面孔。他怀了成见,解释十七世纪四十年代的人事;他不选择,所以有一章里面,你可以看见弥尔顿,当着一群不伦不类的法国作家,开读他的《失乐园》,他追求艺术的理想。不幸他选了一个路易十三的时代,经过十九世纪史家的剔爬,没有多余商量。同时他的主要人物,正是政治舞台上著名的角色。仿佛碰上坚硬的岩石,粉碎的是人力。
五年以后,雨果发表他的《巴黎圣母院》。在小说方面,这是浪漫主义最富的宝库:这里有飘〇的美人,有英俊的武士,有奇丑的妖怪,有慈悲的教士,有险诈的流氓,还有无所谓而为的群众。但是你抓不住一个真实的生存,好像油漆的颜色,红的一定是大红,蓝的一定是洋蓝。简单的心理,简直到了木石的情况,是这些前拥后挤的浪涛似的流氓。雨果是一个诗人!喜好渲染的壮丽、动作的节律。他用“心眼”在看;他不用脑筋去想。合理与否他不管。他要的是热闹。这不是一个生而有考古癖的司考德:一样是诗人的心情,一样是文字的流畅,然而雨果更加宏大,更加深刻。他抓着中世纪唯一的灵魂、巍然挺立的森郁的圣母院。全书之中,真正生活的,是这不大谐和的峨特建筑。这不是香火甚盛的今日的教堂,是一个具有人性的神秘的魔窟。它保护它的居民,它抵御它的袭击,它统治中世纪的全巴黎:一个奇异的创造、一个非凡的例外。
但是真正带有艺术家的理会,史家的精神的,却在浪漫主义以外,一个长于中篇小说的作家梅里美(mérimée)。他知道怎样利用零碎的故事,更知道怎样刻画人物;他不浪费笔墨,或者一个字,或者一句话,正好擒住问题的中心,和他的老友司汤达一样,他嗜爱十六世纪;司汤达用十六世纪的心理描写他同时的人物,形成一种潜移默化。梅里美缺乏他深入的天性,或许唯其如此,别有成就。一八二九年,他的《查理第九遗事》问世。和大仲马的历史小说相反,无所谓情节。大仲马的目的是娱乐,成就了通俗,所以一到他手上,历史小说变成一部复杂的机器。梅里美追求真实,只要有一个线索贯穿全书的进行,此外全是多余。这种倾向是十八世纪的,更可以说是近代的。他的文笔是解释事实,事实却是一幅一幅的影片。时代虽说完整,人物缺欠强烈的个性。一堆一堆的是平民,异于宫庭的穷苦的生涯;群众渐渐得到美满的运用,我们感到他们实际的苦乐。在《萨郎宝》以前,这是法国历史小说最可贵的成就。
那么,真有所谓历史小说吗?《萨郎宝》是一部历史小说吗?
布雷地耶说道:“删去景物,就无所谓历史小说;但是按上景物,你就造出历史小说。”
历史小说的沿用是一种鉴别的方便。如果小说是人类活动的即时的反映,如果历史是过去的事迹的重现,所有的小说本身全是一部风俗史,因为从后世来看,它的正确、它的意义、它的贡献,比起根据材料而完成的谨严的历史,或者更有兴趣,富于人类的兴趣:说实话,不是为了人类的兴趣,普遍的兴趣,知识的应用又为了什么?勒·布罗东(le breton)在他的《法国十九世纪小说》的末尾道:
“实际上,小说家自己也就是史家。他的角色是扮演现时生活的史家、他的时代与风俗的画家。他写史家讳而不言的人物风俗史,我们可以自相认识的人物风俗史,所以比起历史的真实,还要来的浩大。”
通常一个浅近的分别,过去划给历史小说,现在划给小说。然而往深里看,这只是一种表面的应付。跳过最初的步骤,历史小说会不灭而自灭。同是小说家:一个现实呈在眼前,不由自己,渐渐吸融在内心的经验上;一个用人工方法,将已往摆在眼前,勉强自己,渐渐吸融在内心的经验上;这就是说,后者必须经过一番搜集,印证与检讨的工夫。就在做这番工夫的时间,经验渐渐完成,仿佛小说家从日常生活渐渐养成他的经验,供给他最高的运用。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想象的生活上,他造型的过程是相同,而且必然相同。其间不会另有一个想象的活动。一八六六年九月,福楼拜给乔治·桑写信,分析他内在的生涯道:
“我不和你一样,我感觉不到这种生命肇始的情绪,生存放蕾的惊痴。正相反,我觉得我永久生存着,我的回忆一直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的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我做过尼罗河的船户;当布尼之战,我在罗马正好做人贩子;在徐布尔(subure)我做过希腊辩师,饱经臭虫的蹂躏。当十字军之役,我在叙里亚的海滨吃多了葡萄,腹胀而死。我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士。或者东方的皇帝,也许?”
这不是说福氏的想象异常,或者异常地发达。重要是,无论古今中外,在他的体验上,一视同仁。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最高的目的是美丽。写《萨郎宝》的时候,福氏的杌陧和狐疑特别显著;他不愿意学步前人;他要写一部别人所不能写的小说;一八六〇年七月,他写信给贡古兄弟道:
“我相信我的眼睛比肚子还大!在这样的主旨之中,现实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东西。从《帖雷马科》,一直到《殉教者》,全在说诳,所以增浓诗意,又不免重唱这种陈腐的老调。加以考古的工作应该叫人觉不出来;语言的形式几乎是不可能。这还不算。要想真实,必须艰涩,鴃舌,满纸的注释;写成文学的,法文的调子,又太俗气。活似雨果的话:问题!”
一切的困难,仿佛一层一层的蹭蹬的山石,引向最高的企望:美丽。对于福氏,最美丽是宇宙的永恒的进行。人类真正的面目,和如来一样,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三位一体。小说家或者艺术家的职责,就在完整无缺地表现这洋洋大观的宇宙的现象。小说家无所谓难。全应该认识,全属于经验的范围。于是身先为例,福氏选了一个二千年前的不见史书的迦太基!
所以圣佩夫把他看做夏多布里昂,是根本错误。在福氏思想之中,历史小说是一种仿徨无主的丧家之犬。历史小说就是小说,历史就是现实。在过去里面,他和在现时里面一样地生活;他的任务是客观的表现。对于他,历史永久是活的。和他正相反,浪漫主义者,把历史看做死的。他们爱好过去,因为过去和现实不同;他们持有一个既定的观念,想从过去找出他们的理想;他们把自己的成见放在历史里面;历史是他们满足自我的工具。所有的浪漫主义者,和乔治·桑一样,把历史看做片段的化石;在他们的情绪里面,是一代一代的死去的知识,所以时时感到“生命肇始”,时时诧讶“生存放蕾”。无论用的是史诗的形式,无论用的是小说的形式,几乎个个带有文以载道的气味。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小说和浪漫主义同时寿终正寝。《萨郎宝》不是历史小说的复活,这只是艺术家的纠正前非,小说的意义的解放。是一件艺术品,或者一部小说,除非全然失败,你说这是一部通常的历史小说。福氏驳复圣佩夫道:
“我呀,我想拿近代小说的方法,应用在古代人物身上,点定一片海市蜃楼,所以我用心追求简单。”
是困居乡间的爱玛也好,是养尊处优的萨郎宝也好,是十九世纪也好,是耶稣纪元前三世纪也好,福氏用的是同样的方法、近代小说的方法。这是一种试验、一种努力、而且一种演进。
一八五七年三月,《包法利夫人》宣告无罪,就要成书出版,作者给施莱新格写信,报告他当时的情况道:
“……我的现况是这样:
“第一,十五天以内,我有一本书就要问世。……第二,我还有一本写好的稿子发表,不过今日的严酷,使我只有无期延缓;第三,为了维持我的发端(好像是广告的风格,荣誉超出我的希望),我应该赶快再来一本,可是对于我,在文学上,赶快(se hâter)是赶死(se tuer)。”
第一本,我们知道是即将问世的《包法利夫人》;第二本,不是别的,是《圣安东的诱惑》次稿。福氏没有想到他的《包法利夫人》会惹祸,虽说侥幸逃过法庭的判决,虽说有圣佩夫在《通报》(le moniteur)上批评,但是声名狼藉,无可讳言。《包法利夫人》超出通常的荣誉,一跃而普遍,最初由于法庭的颟顸,其次由于批评的嚣张,渐渐读者发现它真正的价值高出一切的期许,终于接受。这种不幸的意外的荣誉,在文学本身以外的荣誉,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急于避免的。所以福氏重新收起他的《圣安东的诱惑》。如果《包法利夫人》开罪于资产阶级的虚荣,《圣安东的诱惑》更甚于诲淫,诽谤宗教。与其一连受两次审问,坐立不安,福氏觉得还是埋首书案,另写一部别人梦想不出的作品。
这本作品就是《萨郎宝》。一八六二年七月,福氏写信给桑斗夫人道:
“我前次选了一个古代的主旨,为了消遣《包法利》给我引起的厌恶。……一想到描写资产阶级,我先从心作呕。”
但是在古代的主旨里面,他更憧憬于热带的东方。仿佛荷兰画家万高(van gogh 梵高),在他的画里面,寻找南方的日光,福氏一样爱慕日光里的热、声、色。一八四六年八月,他写信给高莱女士,分析这种心情道:
“……在我灵魂的深处,就藏有我从小呼吸的北方的沉雾;我生而具有野蛮民族的忧郁、迁徙的本能,而且从心厌憎人生,使他们不得不离开他们的故乡,于是离开他们的故乡,仿佛离开他们自己。——他们爱好太阳,所有的夷狄来到意大利,死在意大利;他们狂热地企向着光明,企向着碧空,企向着热而响朗的生存;他们梦想着充满爱情的幸福的年月,仿佛熟了的葡萄,用手一挤,浆液流向他们心里。——他们令我憧憬,犹如古人令我憧憬。”
中东旅行
一八四九年,他如了他的心愿,和杜刚结伴,从非洲北部的埃及游起,到了耶路撒冷,到了小亚细亚,到了君士坦丁,然后经过希腊、意大利,直到一八五一年,折回灰色的故乡。这次旅行,深深嵌印在他的回忆,直到一八五七年十二月,他写信给尚特比女士,黯然追叙道:
“今晚我正好三十六岁。我想起好些次我的生日。离今年有八年了,从金字塔边睡起,我从孟菲斯(menphis)走回开罗。我现在还听见(⿰犭豪狗)的嗥叫,一阵一阵的狂风,吹动我的帐幕。
“将来我很想再到东方,住在那边,死在那边……”
这时他正开始《萨郎宝》的写作。但是这不止于他个人的爱好。如果这满足他浪漫的热望,这更成全他艺术的理想。我们以前引证过他给翟乃蒂夫人的函札,是一八六六年,在他写《情感教育》的时候写的:
“……艺术的目的是朦胧心情的激发。然而一边是近代科学的诛求,一边是资产阶级的主旨,我觉得这是绝对地不可能;美同近代生活合拢不来的……”
近代生活的平凡、庸常、琐碎,特别对于生活浪漫的艺术家,其实是一种罪过。他需要伟大的事业、巨灵的行止、深厚的禀赋、原始的心性,来证明他最高的企想。他的蛇蝎是资产阶级的半性。他的瓜果是过与不及。艺术家所爱的是煊丽的外形,但是他更愿意一个宏大的内容。仿佛一个注定的流浪者,要走的还是坎坷的险巇。从绝对的力的迸击,激出人生最热烈的耀目的火花。如果心情的激发,是朦胧的美的情绪,那么,福氏的缅怀古昔,自有其适当的理由。
所以《萨郎宝》的产生,仍然孕育于作者的性情,是他爱好古代东方的结果。他厌恶那一群俗人,特别是以游赏东方为时髦的俗人。一八五三年六月,他写信给高莱女士道:
“这位艾鲁(énault)到东方去!这简直是作践东方!想一想,这样一位先生在沙漠上小解!不用说,他还要发表一部东方游记!说实话,我也要写一点东方的东西(一年半之内),然而没有土耳其的头包带(turban),没有烟斗;也没有宫女(odalisques),是古代的古方……真的,这个埃及的故事,在我脑子里面,得得地走着。我怕的只是,一次上了笔记,我就收不住脚,而且一发胀,又得我好些年来写!……”
这个埃及的故事,应该叫做《阿女比司》(anubis),福氏从来没有写,实际就是《萨郎宝》的前身。这还是他游行东方想起的故事。一八五〇年十一月,他从君士坦丁给布耶写信道:
“说到题旨,我有三个,其实也许就是一个,把我搅的一塌胡涂:第一,《堂·璜的一夜》(une nuit de don juan),是我在罗德(rhodes)的验疫所想起来的;第二,《阿女比司》,一个女子梦想上帝的垂爱;这是最高雅的一个,不过附有极端的困难;第三,我的弗兰德(flandre)的小说,靠近一条罗拜克水(l'eau de robec)般大的小河,在一座外省的山城里面,在一家种白菜和梭子树的园子后面,一个虔笃的神秘的少女,死于双亲之间。讨厌的是,三者息息相通。在第一里面,在神秘的爱与人间的爱的两种形式的覆翼之下,是永久的爱的饥饿。在第二里面,同样的故事,不过献了身子,人间的爱因为过于准确,反而不很高雅。在第三里面,它们合而为一,从第一到第二;不同的,我的女主角于感官的发扬认识以后,渴望宗教的发扬。”
这里供给我们一个解释《包法利夫人》和《萨郎宝》的钥匙。故事彼此不同,然而中心的主旨,我们加以缜密的分析,便知道息息相通。但是福氏正要着手《包法利夫人》,忽然发现他的弗兰德少女不宜于他的小说的发展;他临时改掉故事。《堂·璜的一夜》,福氏只写了一个纲要。看过后者,特别是堂·璜跳进寺院,站在少女的床边,少女死而复生,渐渐醒向热情的现实,我们不由想起马道(mâtho)披着月神达尼(tanit)的圣衣,立在惺忪的萨郎宝的床前。所以这三者,如福氏所云,也许就是一个。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他作品的构造上,故事的成分,其实并不重要。所以一也好,二也好,三也好,表现的仍是他一贯的思想。在《贡古日记》里面,有一段(一八六二年三月十七日)记载福氏的谈话道:
“福楼拜今天向我们讲:‘一本小说的遇合、故事,全不在我的心上。我写一部小说的时候,我思维怎样利用它来着色,来调和色度。例如在我迦太基的小说里面,我想配出一些紫色的东西。在《包法利夫人》里面,我的观念仅在配出一种色调,一种湿地的甲虫(cloportes)的苔色。至于里面应有的意义,并不十分在我的心上,所以在我写这本书的前几天,我另换了一个想法来写《包法利夫人》。在同样的环境与同样的色调之中,这原是一个虔诚而贞洁的老姑娘……但是我明白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人物。’”
只有艺术家,而且类如福氏的真正的艺术家,能够了解这种可以心会而不可以言传的视觉。他的限制是故事必须建筑在近似的人生上。然而重新翻造迦太基!一个全然毁灭的古城、一个全然湮亡的民族。我们晓得福氏的情节,大部分根据于包利布(polybe)的《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的第一卷。把故事穿插在历史里面,是一种束缚,一种委屈,然而不是一件难事;难事却在环境的真实,色调的谐和,以求最后可能的效果,福氏所要求的“紫色的东西”。我们晓得福氏对于历史小说的态度;我们晓得他的心性。所以工作一开始,他先费力在材料的搜集、比照、选择,——一种考古的工夫。关于考古,一八五〇年六月,他从开罗给布耶写信,谈起后者的中国故事道:
“我觉得写一个中国故事的计划,就通盘的观念而论,真也亏你。你把纲要送我看一下,好不好?将来你描写地方色彩,我看只要你的线条不差,你就可以放下参考书,开始写作;我们不要迷失在考古学里面,我相信这是今日的一致而致命的趋势。”
然而真实的追求,却使福氏自己忘寝废食,来做一番残篇零简的检查。他明白考古是方法,不是目的,但是方法不全备,目的绝不会美满。一八五七年八月,他向费斗解释他的态度道:
“……至于考古方面,只要或能(probable)就成。我的需要是,只求人家证明不出我的东西荒唐无稽。至于什么叫做植物学,满不在我的心上。凡是我所需要的树木花草,我全亲眼看过。
“而且,这还是次焉者,不关紧要。一本书也许充满了荒与谬;然而不见得因此,就不美丽。我知道,类似这种学说,如果接受下来,绝不会好,特别在法国,有的是冬烘学究。不过在相反的倾向(可怜正是我的倾向)之中,我看见一种很大的危险。衣服的考究使我们忘掉灵魂。五个月来,我读了九十八部书,写了一叠一叠的笔记;如果有三分钟,我的英雄的热情真正激动了我,哪怕只是三分钟,我也可以扔掉我的笔记……如今就有一种画派,因为太爱庞培(pompéi),结果比吉罗岱(girodet)还要来的繁重(rococo)。所以我相信,不可以爱,这就是说,应该不偏不倚地俯览一切的对象。”
他不相信自己,所以同年七月,他写信给德拉脱(eugène delàtre),形容他迷惘的心情道:
“在半个月之内,我要开始一种新的工作。这是一部耶稣前二百四十年的故事。一想到他,我就有一种茫漠的可怖的杞虑,仿佛一个人上船,开始远道的旅行。平安而归吗?一路无事吗?说走不免害怕,然而急于起程。再说,文学对于我简直是一种罪受……”
他终于收碇启程。一八五八年七月,他给尚特比女士写信,叙述他创作的生涯道:
“我厌倦丑恶的事物,卑污的环境。《包法利》的资产阶级的风俗,早已使我厌恶。从今也许好几年,我生活于一个华丽的题材,远远离开近代,背也装满了近代的世界……”
从一八五七年九月起始,写了两章,他再也写不下去。他怀疑;他的想象停滞起来;他觉得有身临其地的必要。这样踟蹰到明年四月,他决定去迦太基的遗址看一趟。五月他从突尼斯(tunis)写信给杜蒲朗(duplan)道:
“……现在我真算认识了迦太基的四周。”
游览了两个月的光景,他回来给费斗写信道:
“我告诉你,迦太基必须全然重写一过。我统统毁掉了。这是可笑的!不可能的!错误的!
“我相信我会得到正确的色调。我开始了解我的人物,而且开始有了兴趣。这已然不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写完这部庞大的作品。或许二年,或许三年。从今起始,我请大家和我再也不要谈起它。我简直想发一通讣闻,说我死了。”
他有了确信;他不再犹疑。在他旅行日记的最后,他写下他的呼吁:
“印在我的心底,散在我的书里,噢!我所呼吸的大自然,大自然的一切的精力。到我这里来,艺术的造型的情绪的威能!复活的过去,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这必须美丽,而且生动,而且真实。万物的主宰,怜恤我的意志,赐我力——赐我希望!……”
全书共总十五章。
第一章——庆典:
公元前二百四十一年,迦太基败于罗马,赔款割地,订约求和。这是第一次著名的布尼之战。和约签订以后,政府立即撤去统帅哈米加(hamilcar),另委吉斯孔(giscon)代领。迦太基用的是佣兵制,将士全是四方的夷狄。他们集结在迦太基的都城,要求遣散以前,发还他们的欠饷。政府库空如洗,只是推诿。可巧逢到艾里克斯(éryx)之战的周年,政府指定哈米加园邸做兵士宴会的地点。
各族士兵没有梦想到这样的盛馔。宴会一直到了夜里,全园的树上挂起灯来。这些无法无天的将士,本来一腹不平,加以酒菜的熏蒸,有的咒骂政府,有的追诉战功,有的怨詈老帅哈米加,说他不该丢下大家不管。他们放出地窖的囚犯。囚犯之中,有一个叫做司攀笛(spendius)的希腊人,建议用神杯饮酒。神杯没有取到,统帅吉斯孔反而亲身威吓了他们一场。起初大家还有些顾忌,渐渐越来越醉,于是乱哄哄的,拔出刀,提起枪,有的跑去屠戳豢养的狮子,有的跑去和象拼命,有的在树下放火,有的从池里捞起神鱼,放在锅上煎煮。
正当这样骚乱,哈米加的森严的府邸忽然豁亮起来。只见在一群教士前面,从内走出女公子萨郎宝自己。她发气,责怪他们不该毁坏老帅的园邸,随后和缓下来,围在一群惊慕的将士中间。她斟了一杯酒,表示和解,捧向一个非洲里比(libye)人,叫做马道的军官。有人在旁就说,这是他们成婚的预兆。坐在马道的对面,是吕米第(numidie)的首领,叫做纳哈法(narr'havas),听见这话,从腰间拔出短矛,投向马道,正中他的臂膀。等他拔下短矛,纳哈法不见,萨郎宝也不见了。他一直追上府邸紧闭的大门前面。有一个人尾随着,是司攀笛。他想利用马道心地简单,为人直鲁,激起全军的忿恨,一举而占迦太基。马道一心只在萨郎宝身上,向天边遥望着:迎着破晓的晨曦,只见一辆驴车,载着萨郎宝,逃往领邑。
第二章——在西加(sicca):
两天以后,听从迦太基的劝诱,将士带着各自的眷属、行李、武器,向西加开发。他们打惯了仗,早就不高兴在城里逗留,一说上路,大家高高兴兴,呼兄唤弟,漫山遍野而行。司攀笛趁着开拔的纷乱,夹在军队里面,逃出囚窟。他尾随在马道的左右,用心服侍,和马弁一样。看见没有人追赶,他狂了一样地欢喜。马道是郁郁的,懒扬扬的,好像把心留在迦太基。中途在山道上,他们发现了无数的十字架,远远近近,钉着成群的狮子,便是一群夷狄,见了也不寒而栗,觉得迦太基人残忍。跋涉了七天,算是到了西加。他们等候政府发清他们的欠饷,返回各自的家乡。
大家正在等的不耐烦,迦太基的钦差到了军营。这是哈米加的政敌哈龙(hannon)。他用迦太基语言讲演。这些军士是哪一国人也有,说的全是个自的方言,听不懂他的申冤诉苦。他只好请来官长,重新演述政府的穷困,生活的艰难,例如他自己,从前买一对大象的钱,如今买五个奴隶还不够。可怜是这些官长,和兵士一样不懂他的语言。从前作战的时候,原有许多翻译,不过战事一结束,惟恐将士寻仇,早已逃之夭夭。正在两为其难,司攀笛忽然跳上土台,用各国的方言,向大众报告哈龙的使命。
他有他的用意。他知道大家领到饷银,各奔前程,余下他,还将被人押解回去做奴隶。所以哈龙的话,一上司攀笛的口,正好相反。凑巧这时从迦太基逃来一个兵士,向大家报告,有稽留的三百弟兄,被城里的居民扣住,屠杀了。大家更是忿怒。他们问哈龙要饷,打开他的行李,只见无数山珍海味,至于他们的饷银,不满两筐。全军立时哗变,拔营而起,扑向迦太基。马道一个人躺在帐幕里面,听说向迦太基出发,跳上马,赶了下去。
第三章——萨郎宝:
全城睡着。在肃穆的月夜,只有萨郎宝向月神祈祷。一种神秘的无名的热情,激荡在她少女的血里;她笃信,然而她忧郁;音乐也止不住她的烦躁。她叫人请来沙哈巴瑞(shahabarim)。这是月神的教长,受哈米加的嘱托,承负萨郎宝的教育。哈米加不让她进修道院,避免常人的接触,将来好结一门政治的婚姻。
沙哈巴瑞向她解释万物的生成、神祇的降附。在众神之中,月神翼护人类,主管男女的情欲。迦太基的命运完全依靠着神庙供奉的她的圣衣。沙哈巴瑞禁止她去瞻拜,除非教士,一般男女都不应该接近神尊。就在师徒谈话的时候,迎着熹微的曙光,他们望见尘土飞扬,仿佛千军万马,卷向城边。各族乱兵到了。
第四章——迦太基的城下:
迦太基三面临海,一面通陆,兵士正好横断海峡,扎下营盘。不等他们到,城门就关了,里面登时戒备起来。政府方面,哈龙主战,吉斯孔主抚,恐慌的是富人,最后吉斯孔一派胜利,于是政府命他出城,按名点发欠饷。看见迦太基曲意俯就,这些各族士兵反而得寸进尺,肆意索求。吉斯孔唯求息事宁人,一切容忍下来。但是他们头脑简单,经不起司攀笛的蛊惑,不由吉斯孔分辩,蜂拥入帐,连捆带绑,将迦太基的钦差和他的随从,一齐扔在地牢里面。
就在全军惶惶,不知所适的时候,司攀笛领着马道,趁着黄昏,下了直通城内的地沟。马道一心只在萨郎宝,再辛苦也不在意。
第五章——月神(tanit):
迦太基的命运全在月神的圣衣,司攀笛存心把它偷走。如今势成骑虎,唯有拥戴马道,攻打迦太基。同时有了圣衣,迦太基失去精神的凭依,一定不堪各族士兵的袭击。当夜正逢下弦,庙里没有月神的祭典,两个人东摸西碰,终于在密室发现不可污渎的圣衣。拿起圣衣,跳出庙垣,马道一直奔向哈米加的府邸。司攀笛拦阻不住,只好随在后面。
马道奔上府邸的大楼,迳直冲入萨郎宝的寝室。在惺忪之中,她一面听着马道求爱,一面出神看着久已渴望的圣衣,渐渐清醒过来,又诅咒,又呼救。司攀笛顾不了马道,先行逃走。一家男女围住马道,不过看见他披着圣衣,没有一个人敢于接近。这时天也亮了,事情传遍了全城。大家慑于圣衣,眼巴巴望着马道,走进城门,纵上门顶,迸气揪开锁链,从门隙一跃出城。
第六章——哈龙:
于是全军拥戴马道做主帅,纳哈法率领他的骑兵,也来合作。外省的居民,因为政府的苛捐杂税,早已怨声载道,听说军队叛变,无远无近,揭竿响应。不附同的有雨地克(utique)和义保茶理特(hippozoryte)。为了减去迦太基的羽翼,司攀笛分兵攻打雨地克,马道攻打义保茶理特,同时留下一支军队,由欧达里特(autharite)统率,占住迦太基的平原,监视后者的行动。纳哈法返回吕米第,提调骑兵象队。
迦太基征募城内的壮丁,派定哈龙统帅。直到全军准备完成,哈龙趁着没有月光的暗夜,避过正面的敌兵,从海道向雨地克出发。听说敌方救兵已到,司攀笛立即下令迎战。结果哈龙放出他的象队,横冲直撞,转败为胜。同时他进了城,休息沐浴。看见敌方收兵不前,司攀笛纠合余众,加上纳哈法新到的骑兵,重新反攻下来,哈龙澡也不及洗完,逃出城外,率领残兵,奔向迦太基。事到如今,政府不得不招回哈米加。
第七章——哈米加·巴尔加(barca):
在万民欢呼之中,哈米加破浪登陆。自从第一次布尼之战失败,他忿于政府的腐恶,漂流在外,如今虽然重返故国,仍旧抱定不合作的宗旨。当晚政府在日神毛劳渴(moloch)庙召集紧急会议。纷呶到最后,大家推举哈米加做迦太基全军的主帅,剿平他的叛乱的旧部夷狄。他不受命。于是同僚有的诬赖他想做皇帝,有的讥讽他偏袒叛逆,因为其中有他女儿的情夫。
哈米加忍住气,回到自己的府邸。看见萨郎宝带着家人迎接,想起他同僚的讽喻,听着她隐约其辞的忏悔,他更是一腹疑团。他开始检查他的家务:商业的凋零、银钱的虚糜、仆役的慵佚、奴隶的老弱、俘虏的逃散、亭园的荒弃,象也仅仅余下三只!追根究底,甚至于女儿的名誉,没有一样不是由于他的旧部。当晚不等医神艾实穆(eschmoûn)庙的会议开始,他就接受了政府的任命。
第八章——马加尔(macar)之战:
准备好了一切,哈米加只是按兵不动。听说哈米加和他为敌,马道对于萨郎宝的怨恨,一齐转而集中在她的父亲。他急于一战,战胜哈米加,仿佛就是萨郎宝的失败。司攀笛却惴惧起来,对于哈米加有一种不克自主的畏慑。纳哈法因为内乱,急急班兵回了吕米第。
这时是冬天,西风吹来,正好卷起沙土,壅住马加尔河的河道。出乎敌军的不意,哈米加率领新军,一夜绕到雨地克,来在司攀笛围城军队的前面。激战了一天,等到黄昏马道援军赶来,战场上敌我两方,全不见踪影。司攀笛率领溃败的残余,逃向乱山。哈米加因为伤亡过多,退在右岸休养。
第九章——合围:
叛军渐渐集合起来。纳哈法平定内乱,重新返回合作。欧达里特撤退迦太基城前的军队,聚在一起。他们侦伺着哈米加的行动,希望从四下兜住,一举而歼。
哈米加胜是胜了,然而敌众我寡,不堪再战,东漂西奔,始终不敢驻定,唯恐受人包围。钱粮缺乏,只好今天借,明天抢,官军反而成了流寇。终于有一天,敌军从四面将他们团团兜住。哈米加连夜在营盘外挖下既深且阔的堑壕,防御敌军的侵袭,固然苟安一时,也只有坐困待毙。
迦太基想不到战局转变,即使有心赴援,而且无以应命,何况无心赴援,听其生死。说来说去,大家都说这由于月神圣衣的遗失。月神庙冷清了,哈米加的门前却热闹了,人人指住萨郎宝的名字诅骂,因为人人看见马道披着圣衣从她的寝室出来。
第十章——蛇:
但是萨郎宝却结记着她的蛇:它病了,皮是又干又黄,喂它麻雀也不吃。蛇是迦太基特殊的神物。她自己虽说没有病,和病差不多。有时请来沙哈巴瑞,她又没有话问。他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统治她。她畏惧、反抗、嫉妒、憎恨,然而离不开他。迦太基数他学问高深。从幼为了求学,他走遍人迹罕到的地方;他崇拜月神,然而他恨月神;因为月神,他一小就受了阉刑。在他枯寂的生涯上,萨郎宝好像坟头的一丛迎春。然而为国家,为宗教,他觉得应该牺牲他心爱的女弟子。
圣衣必须取回来。只有萨郎宝可以克服马道。他叫她决定。她犹疑,踟蹰,而且惴惧。在她观念里面,这巨灵似的马道和月神一样可畏。如若蛇病好了,她决定冒险;蛇退了一层皮,重新活了起来。她接受沙哈巴瑞的提议。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清晨,他打发她上了路。
第十一章——帐下:
领路的是沙哈巴瑞的亲信。沿途幸亏他善于应付,平安到了敌军的营外。他躲了起来;萨郎宝告诉巡兵,要见马道;马道出来,把她领进他的帐幕。她得到圣衣,然而身子失于马道。听见军营起火,马道丢下她,跑出帐外。她遇见铁锁锒铛的吉斯孔;没有听完他的咒骂,趁着全营鼎沸,她溜出去,会见沙哈巴瑞的亲信,奔向对面她父亲的营寨。
火是哈米加冒险放的。他想最后一拼,杀出重围。可巧纳哈法带着他的骑兵,当晚投降,同时萨郎宝捧住圣衣,仿佛给全军带来希望,走进帐幕。哈米加发现她胫上的镯链断了:迦太基贵族的少女,全带着有链的脚镯,连住两胫。他明白她的牺牲。他立地把她许给纳哈法。
第十二章——地沟:
十二小时以后,夷狄方面只是一片荒烬。马道聚起残余,避开正面敌军,一直奔向义保茶里特。他们必须攻下一个城邑,恢复元气。看见夷狄不受招抚,哈米加催促哈龙的援军出发,顺水推舟,早收成效。然而哈龙怀嫉,单独扑向义保茶里特。他自己因为癞症,稽留在迦太基,把军队交结他的亲信,然而义保茶里特和雨地克,不耐迦太基的诛求,里应外合,歼灭哈龙的援军,迎入围城的夷狄。
哈米加觉得情形险恶,于是打发纳哈法回国,统兵再来,自己带着疲惫的军队,退回迦太基。马道顺势追赶,重新围住迦太基。城内自恃粮水充足,可以支应。但是司攀笛成竹在胸,深夜偷到城边,移开地沟半腰的石壁。饮水全由壑口流出来。城内是绝望;城外是欢狂。
第十三章——日神:
城内的粮水缺了下来。何以迦太基连年不幸?渐渐大家证实这是年来没有循礼祭神的缘故。日神的大教长动议挑选贵族将儿童活祭。听见这样的决议,哈米加分外忧愁。他有一个儿子,从小托给老家人,藏在乡间教养,如今因为逃避夷狄的蹂躏,隐匿在萨郎宝的闺阁。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但是政府得到密报,特地派人提取哈尼巴(hanuibal 汉尼拔)——第二次布尼之战,几乎灭亡罗马的哈尼巴!这时他不到十岁,是他父亲唯一的希望。哈米加晓得无法抵赖,临时从奴隶中选了一个年龄相当的儿童,欺瞒过去。
日神的铁像移到最高的地方,火焰从他的无底的海口喷上来。全城的居民来看活祭的盛典。沙哈巴瑞弃了月神的信心,也夹杂在人群里面。有一天他站在城头,被马道望见,从城下飞起大斧,把他斫成残废,取消了他祭神的资格。整天是日神的活祭。望着城内的火光,一个一个幼童往里投下,各族士兵怕了起来。
第十四章——斧子峡:
当晚大雨倾盆而下,解了全城的饥渴,人人有了希望。哈米加率领他的精兵,从海道潜出迦太基,向各方调遣人马军实。纳哈法乘各族士兵疏懈,带领骑兵,和城里迦太基合在一起。同时哈米加荡平各省叛逆,渐渐和各族士兵接近。马道不肯舍开迦太基,在不远的突尼斯驻定。司攀笛率领其余的军队,追赶哈米加。
但是哈米加不即不离,只在前面引逗。纳哈法的骑兵又尾随在各族士兵的后捎,乘机骚扰。为了避免骑兵的追逐,司攀笛总是沿着山边行军。有一天,在一个山豁子的入口,望见哈米加的步兵,各族士兵便怒潮似地扑了过去。前者不敢应战,只是向对面的山口逃窜。这中间是块斧形的平原,四围高山峻岭,插翅不能飞越。司攀笛的四万人马,一进了山谷,便见前后山口全被石块堵死,活活陷在天然的囚牢里面。一连二十天,全军饿死了一半,不得已推出十位首领,向哈米加求和。司攀笛也是十个代表的一个。哈米加把他们一个个钉上了十字架。于是各族士兵方面,余下的只有马道。
政府接到战报,唯恐哈米加一人立功,他日难于驾驭,立即派出哈龙,另率一只人马,帮同围攻突尼斯。马道击破后者,擒住哈龙和他的亲贵,依样钉上十字架。但是最后决战,却是哈米加胜利,马道自己也被活捉了过去。
第十五章——马道:
这是萨郎宝和纳哈法结婚的吉日。全城一致欢狂。在盛大的婚礼之中,有一项是马道的处决。新婚夫妇从神殿走出,站在石阶上;从对面押解来的,是鲜血淋漓的叛魁。一路受尽无数的酷刑,马道蹒跚到石阶下面,目不转睛,望着萨郎宝——他的理想、他的梦魇、他一生罪孽的根源!纳哈法得意扬扬,搀起他的新婚夫人。但是她仰身倒了下去,跟着马道——她神秘的爱、梦想的英雄、假想的仇敌——的死亡,双双走向净土。
接受历史小说的假定,我们参看所有这类的小说,便知道《萨郎宝》具有最艰辛而最卓绝的成就。包利布叙述迦太基内乱,临尾结论道:
“战争持有三年一季;就我所知,这是最丑恶的,神人不道的战争……”
历史小说选材的倾向,几乎可以说做共同的倾向,是运用战争或者类似的争斗,加重它舞台的氤氲、浪漫的情绪。然而只是加重,它主要的兴趣仍旧属于传奇的成分。福楼拜同样选了一个战争,但是怎样一个战争!通常向上的意义、中世纪武士救世的精神,我们看不见,也不应看见;这里不是生存的竞争,更不是正义的扶拥,是狡赖、欺诈、野蛮,是史书上“最丑恶的,神人不道的战争”。然而这拦不住艺术家局外的观赏。一八四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福氏给高莱女士写信,就谈起他的态度道:
“然而种族的纷争、县区的纷争、人与人的纷争,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愉快仅仅在用红色的底子组成伟大的画幅。”
一方面,这证实贡古兄弟的记录,福氏用意不在故事的组合,而在色度的谐和;一方面,这暗示我们《萨郎宝》“紫色的东西”的艺术的真实。战争注定是这部小说的命运。这先满足他艺术家的要求。然而一接受历史的存在,他已经失去他的绝对,不免相当的拘束;同时在可能的范围,复活已往的现实,而且一个二千年前的非洲北部的洋洋大观!不过福氏绝不旁击侧敲,凭空取巧;他从正面一直奔向他的鹄的,便是勇气,也不是泛泛一语,可得而尽。一八五四年四月二十二日,他向高莱女士写信,有一句话道:
“……我们如今在一个有史的世纪,所以必须老老实实地叙述,然而要一直叙述到了灵魂里。”
所以《萨郎宝》不仅满足艺术家的要求,而且进一步成全史家的使命。传奇的兴趣是小说本身的一种要求。但是近代小说发展的趋势,或由于人生的认识,或由于羡赏的高雅,或由于心理的深入,渐渐忽略而且斥退传奇的存在。这种演进——并非必需,不过是自然的——最初而且最好,肇始于福氏的另外一部小说《情感教育》。从小说的本身看来,传奇的成分,在它旧有的意义之下,或许正是最基本而且最普遍的条件。但是滥用的结果,往往流于俗鄙,艺术家的望望然而去,正是一种明哲保身之道。话虽这样讲,在相当的范围里面,他依旧要拟一个适可而止的情节,推求人生的逼似的真理。吴三桂请兵进关,表面或许更有其他重要的理由,但是到了后人的口述,却仅仅成为陈圆圆的取夺:这是一种近乎人情的揣测、一种行为的心理分析,来源又不外乎传奇的习尚。我们欢喜在颜色上再加色颜——渲染。我们希望看见一点切身的情调,我们嫌景物不足,往里放进灵魂。说破了,一文不值,就是男女的关系。史苏说的好:
“夫有男戎者,必有女戎。”
《萨郎宝》原本是一部乏善可述的战史,经过福氏的匠心匠手,成了一部可歌可泣的“女戎”。在所有丑恶而切实的动机之中,这是唯一上心而且同样切实的动机。困难却在我们的愚昧:我们从前很少听说到迦太基。读上古史,从布尼之战,我们知道了一个哈尼巴,不惮艰险,蹈过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撼动全罗马;福氏替他添了一个姐姐。读维吉尔的史诗,从他的神话,我们认识了一个创国的女后,可怜的狄东(didon)!丈夫为人谋害,自己从腓尼基逃到非洲北部,不幸又爱上了一个过客,终于失恋,终于自焚而死!福氏借她的热情,另造了一个神秘的女裔。然而迦太基?迦太基的内战?福氏必须重新构成,因为说实话,我们一点不清楚。这就是说,他必须牺牲篇幅;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是一目可以望清,但是坏处,马上到了眼边!于是批评家小有所获,大得其意,说这沉闷,说这乏味,说这不可卒读。福氏自己,惑于当时的纷呶,答复圣佩夫道:
“和雕刻家一比,座子未免过大;然而坏事的是不及,从来不会是过。所以关于萨郎宝一个人,应该再有一百页才好。”
然而福氏没有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到了座子自己也是一件艺术品,也是一件雕像的时候,为什么我们闭住眼睛,倔强不看呢?
唯其全书真正的人物是东方,是非洲北部,是其生活的分崩,迦太基与反迦太基的谐和的破裂,迦太基与反迦太基的破裂的谐和。福氏很早就憧憬东方:我们知道这怎样迎合他的心性,夸大、奇丑、天真、佣佚、流宕、炙热、煊丽:正好是浪漫主义与艺术的交道口。他用了两年去游历。在他回忆里面,这渐渐凝结,成为他明显的对象,他分析它,犹如分析他的同乡:同样属于人类。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向高莱女士写信,谈起他的东方,他的异于人的东方道:
“正相反,我所爱的东方,是这种不自知的伟大,是这种不谐和的事物的谐和。我记得一个在澡堂的人,左臂上一只银镯,右臂上一个肿泡。这才是真正的东方,而且富有诗意的东方:一群坏蛋,穿的又破又烂,滚着金穗子,一身聚满了微菌。微菌也罢,一见太阳,反正金碧辉煌,怪好看的。……你不觉得这种诗意是何等完美,而且正是伟大的综合吗?想象与思想一下子就餍足了;一点空当儿也剩不下来。”
这正是四年以后,在《萨郎宝》里面,他所抓住的非洲的印象。
“然而要一直叙述到了灵魂里。”——灵魂是生活在大地之上的种族。对于福氏,种族——或者遗传——在人类的活动上,占有绝大的成分。这和他的命定论从一个哲学的系统下来,预先主宰人类的行动。一八五二年七月十九日,向高莱女士写信,他谈论他的意见道:
“……我相信教育,然而我更相信种族,无论丹东(danton)怎么说,一个人的脚后跟总牵着他的国家,同时他不晓得,在他的心里,他正带有他祖先的灰烬。我自己,倒想用a+b的方式证明这种道理;其实文学上也是一样:《堂·吉诃德》这本书我在识字以前就背了个烂熟,我发现我的根源全在这本书里面,此外还得加上诺曼底海的激荡的泡沫、英国的流行病、气味恶浊的浓雾。”
所以解释种族,唯有客观地搜集他们各自的特征,然后打进特征综合的内在,和他们一起生活。经过这样想象的经验,我们才能真实地,或者艺术地,还给他们一个本来面目。
从《萨郎宝》的第一章看起,过往在我们眼前的,便是成群结队的野蛮军士;每一群,每一队的结合,大部分基于同种的关系,绝少因为军事的训练而混编在一起;进退一致,生死以之,各自仿佛一家的弟兄,在一种异域的情调之下,不由感到团聚的必要。我们从来不见一个单独的离群的人;全有所归属;形体、举止、语言、装饰、信仰,一切因为种族的不同而生差异:
“这里有各国的人,有的是里古瑞人(ligures),有的是吕西达尼人(lusitaniens),有的是巴莱阿人(baléares),有的是黑人,有的是罗马的逋客。一边是道瑞德(doride)的浊重的方言,一边你听见塞耳特(celtes)的音节,唧唧唣唣,就和战车走过一样,还有爱奥尼亚(ion-ie)的尾音,触上沙漠的子音,涩涩的就和狼狗的呼号一样。希腊人可以从体格的瘦长认出来,埃及人可以从双肩的上耸认出来,刚达布耳人(cantabre)可以从腓肚的宽大认出来。喀瑞人(cariens)傲然摇着他们的盔翎,喀巴道思(cappadoce)弓手的身上涂着种种的大花,还有些里第人(lydiens)穿着妇女的长袍,拖着睡鞋来用餐。还有些人,堂之皇也,涂了一身朱红,仿佛一座一座的珊瑚雕像。”
甚至于一起用餐,也因为乡土的习惯,各各不同:
“高卢人,长长的头发,当顶挽起,抓起西瓜和柠檬,连皮一起啃。好些黑人,从来没有见过龙虾,脸也让红刺扎破了。好些刮了脸的希腊人,比大理石还白,拿起盘里的残余,就往身子后扔,同时布鲁西(brutium)的牧羊人,穿着狼皮,脸埋在他们的那一份儿里头,静静地吞咽。”
从他们各自安营的方法,我们也可以看出宅居的差别:“希腊人一排一排,平行地安下他们的皮帐;伊拜瑞人(ibériens)围了一圈,摆好他们的帐幕;高卢人用木板搭起许多小屋子;利比亚人用干石块架起若干窝棚;同时黑人就在沙子里头挖了坑睡。好些人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在行李中间踱来踱去,晚晌就地一卧,裹着他们的破袍子。”
全书充满了这种美不胜收的实例,下面一段形容寄生军营的妇孺,更是淋漓尽致:
“在这些跟班和小贩之间,来来往往,更有各国的妇女,和熟了的海枣一样棕,和橄榄一样浅绿,和桔子一样黄,有的是水手卖掉的,有的是从破窑里挑来的,有的是从商队偷来的,有的是靠着围城抢来的,只要年纪还轻,不管累不累,人家也拼命爱,等到上了年纪,人家就拳脚齐下,遇见溃乱的时候,夹在行李中间,和无主的畜牲一同死在道旁。土番女人蹬着后跟,摇曳着方格的褐色驼绒袍子;西莱纳伊格(cyrénaïgue)的乐妓,画了眉,拖着紫纱,蹲在席上歌唱着;有些老年的黑女人,掉着两个ru头,在太阳地,拣拾晒干了的兽粪烧水;锡腊库扎(syracuse)女人,头发里插着金叶子;吕西达尼女人,戴着贝壳的项圈;高卢女人,白胸口上蒙着些狼皮;还有些雄壮的孩子们,一身的微菌,赤裸裸的,势皮也不割,朝着行人的肚皮,用头就撞,或者从后面过来,和小老虎一样,咬他们的手。”
大败以后,横尸遍野,单从死亡我们也可以辨识他们的本源: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死的,不过他们的腐烂却各不相同。北方人和水肿了一样,浮涨着,是青铅的颜色;而较为瘦硬的非洲人,和烟熏了一样,已经枯焦起来。看着他们手上的黥文,就可以认出这些野蛮民族来:昂刁库司(antiochus)的老卒黥了一只鹞子;在埃及服过兵役的,是一座砦的侧面,或者一位执政官的姓名;有些人的胳膊布满了繁复的标志,和他们的新创旧伤,混在一起。”
我们一眼看不清这里有多少种族,仿佛一块老画家的调色板,所有配合的可能全在上面,因为他的幻想,因为他的需要,一块一块,你拥我挤,光怪陆离,由色泽的新旧、涂抹的厚薄,点出各自以往的服役。从最高等的种族,中间经过无数的递降,一直到了人类最末的阶级。我们起先看见的,有“头发里插着鱼骨”的流民,“也说不清来历,一天不是猎箭猪,就是吃蛇,吃介虫”;渐渐因为战事的扩展,仿佛一窝的蚂蚁,聚在我们缭乱的眼花之下:奇丑的有“四肢襞𫌀”的亚蒙人(ammoniens),有“诅咒太阳”的亚达郎特人(atarantes),有“一边笑一边瘗埋死者”的脱格劳第特人(troglodyte),有“吃蝗虫”的欧塞人(auseens),有“吃虱子”的亚第尔马什德人(adhyrmachides),有“吃猴子”的吉桑特人(gysantes)……但是这还不够表现非洲地土的富裕,更有出乎其类,拔乎其粹的奇丑的奇丑,点染人类的尊严:
“最后,仿佛非洲还没有一倾而空,仿佛为了聚集更多的怒氛,不得不用到低等的种族,于是在一切的人种之后,你看见好些半面似兽的人们,笑着一种白痴也似的冷笑;遍身恶疾的可怜虫,残缺不全的侏儒,阴阳两可的杂种,红眼白皮,畏见日光的低能;他们一面结结巴巴,发出种种的怪声怪调,一面手指放在口里,好叫人看他们饿了。”
就是这样,组成了前后的夷狄军队。这好像海滩上,大大小小,一片介壳,迎着强烈的日光,熠熠耀目。或者大路上,肩磨踵接,粪堆的甲虫,你以为一脚下去,就全粉碎。然而不然。这不是你所想象的乌合之众。他们不是个自的结合,而是种族的集体,你如果凌侮一个人,你便是向全部落挑衅。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但是“喊一声打,虽说各各不同,大家全听的懂。”
缺乏我们的文明,然而他们有的是浑噩的本能;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迦太基!他们聚在一起,要打下它来,因为“迦太基的景象刺激这些野蛮人。他们羡慕它,他们一面想把它毁掉,一面自己又想住在里面。”
关发欠饷只是兵变的借口文章。在这种贪欲之下,更埋伏着一个同样深厚,然而较为浪漫的期望:
“大家全知道,小兵也加过冕,高卢人在他的橡树林子,埃塞俄比亚人(ethiopien)在他的沙漠地,听见帝国倾覆的回声,也不由想入非非。同时就有一种民族总利用他们的勇敢;所以听说迦太基派人在码头招兵,驱出部落的窃贼,道路流亡的奸宄,神灵追逐的回邪,所有的饥馑、所有的亡走、全想法来应募。”
怀着“彼可取而代也”的初民思想,人人铤而走险,想从草莽出来做英雄。不幸却是迦太基,供给他们爆发的机会:“平时迦太基说话算话。不过这一次,它吝啬的热狂过了分,不由自己,沦于不名誉的险巇。”
这种破裂的不可避免,正因为迦太基商人的禀性,一来就掩住它广大的企图。迦太基是一个共和国,名义上有两位执政官做首领,实际一切的取决全看政府和国会,这是说,全看一般的富商。在上古史上,腓尼基民族的商业,沿着地中海一带,几乎是无出其右。我们晓得商人的特性:冒险,然而绝不孤注一掷;名可以不图,然而利不可以不谋;一句话,小钱当大钱使。迦太基之所以为迦太基,还正因为在所有的野蛮民族之中,它善于经营财务:
“所以迦太基的力量是从西西特(syssites)来的,西西特正在马尔喀(malqua)的中心,是一个大院子,据说腓尼基水手的第一只划子,就在这里停泊,从此以后,海水便远远退了下去。这是一堆古代的建筑,棕树身子做的小房子,四角用的是石头,一间一间隔开,为的分头接应不同的商人。阔人们整天聚在这里,讨论他们的利害,政府的利害,从胡椒的搜求,一直说到罗马的颠覆。”
我们知道这种治理的危险:
“迦太基缺乏政治的才分。它永远在想发财,所以最高的野心应有的慎重,反而付之阙如,船泊在里比的海滩,全仗操作维持。围着它的国家,和波浪一样吼号,只要一点点暴风雨,就能摇翻这座可怕的机关。”
从政治方面来看,迦太基早有崩溃的预兆,但是用商人的眼光分析,事情并非不可以挽救。他们有的是属地,属地有的是出产;即使没有,他们也可以挤榨,他们不知道怀柔,往往流于极端的苛毒;他们永久踌躇、狐疑;他们引起战争,战争爆发之后,妨害他们的商务,立即又想和平。然而迦太基三面临海,来源不绝,一面接陆,丰收无歉,勿怪卡道(cato)从非洲游历回来,在罗马讲演,每到临尾,必定提醒道:
“另一方面,我以为必须毁灭迦太基。”
福氏叙写迦太基的“苛政猛如虎”与其招忌的因由道:
“迦太基早就把人民收拾了一个精穷。税是无大无小地征敛;缴迟了,甚至于一句埋怨,不是锁镣,就是斧钺,要不就是十字架对付。政府应用什么,必须耕种什么;政府需要什么,必须供给什么;任何人不许储藏武器;如果村庄叛变,就卖掉村庄的居民;地方长官犹如压榨机,好坏全凭出货。然后越过迦太基的直辖区域,到了同盟各国,只纳些微的贡税;同盟之后,更是游居无定的土番,便也无人过问。按着这种方法,收获永久丰饶,马厂管理得法,繁殖成效极大。所以九十二年后,精于农种奴役的卡道就吃了惊,在罗马不断地警告,其实他的高声疾呼,只是一种贪切的嫉妒。”
这样的迦太基——腓尼基民族,加上所有依赖而又憎恨它的外族:便是纪元三世纪非洲的生动的形象。在这深厚而神秘的地土上,在这干燥而多雨的气候下,先是碧蓝的海洋,上去是郁蕤的山地,不远又是无边的沙漠,无论是人,无论是兽,不是成群结队,便是杳无踪影。没有单独的生存;人物和景物只是一体两面。无论来源是东西南北,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便消失在自然的怀抱,晒成它所要求的肤色。在这样离合无定的人群里面,活跃的是人类原始的本能;这时是猫的柔驯,转眼成了虎的残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的爱憎;他不是睡,就是动,永久得不到平衡。一八五〇年十一月,福氏给布耶写信,叙述游到君士坦丁的印象道:
“先说君士坦丁,我是昨天早晨到的,今天我要告诉你的,仅仅是付立叶(fourier)的话,我觉得非常有理,就是:以后这会变成地球的都会。这简直凶的和人类一样地凶。走进巴黎,你感到一种压碎了的情绪,然而到了这里,这才深深打入你的心眼,从波斯人、印度人,一直看到美国人、英国人,你不知道碰见多多少少的不识者,多多少少的析离的个体,同时数量的可怕,加上一个你,真还不如一滴水。而且,这是广大的,你丢在街道里面,看不见头,望不见尾。”
将君士坦丁改成迦太基,近代民族改成上古人种,现时改成过去,这正是一个永生的奇迹。福氏一眼撮来它的梗概,唯其如此,他的描写是真实的,而且生动的,所以一八五七年,他向费斗写信,带着非常的自信道:
“至于颜色,没有人会证明它的虚伪。”
然而就在这句话的前面,他表示他的困难道:
“在我的小说里面,最叫我难以应付的,却是心理的成分,也就是感觉的样式。”
在答复圣佩夫的信上,他进而承认:
“没有再比野蛮人复杂的。”
同时就萨郎宝性格的迷漠,他推求其所以然道:
“管他哪!她的现实我都抓不清楚;因为无论你我,古今任何人,全不能认识东方妇女,唯一理由是,接近与来往的不可能。”
我们可以根据这同样的理由,原谅全书的人物。作者观察他的同乡,例如在《包法利夫人》里面,来的更为亲切、入微、深邃,好比这是一出真实的戏剧,而《萨郎宝》犹如一台傀儡。
但是一台傀儡往往含有更大而且更高的真理。这里所表现的动作是简单的,然而宏大的;所呈现的人物是拟形的,然而永生的;所分析的心理是原始的,然而基本的;同时人类的兴趣是粗野的,然而集中的。这里是爱、是恨、是妒、是贪、是善、是恶、是丑、是美、是神、是鬼,所有一切初民的本能,在变成繁复以前的雏形情绪。这里最相宜的材料是传说、是神话、是事迹;不是近代的琐碎的人生。《萨郎宝》的人物正是这样一台傀儡。他们单独的存在吸收在各自种别的根源。好像巨灵,他们走过你的眼前,但是如果你想一个一个地推敲,你所触摸的却是全体。他们也就消失在全体里面。他们一点不欺惘;他们是壮实的;他们含有人性的概略,是典型的,然而不是我们通常耳习的文明产物:他们另有一种真实,象征的真实。
如果我们记住这是一个“最丑恶的,神人不道的战争”,发生在二千年以前的非洲北部,介乎若干不同的民族,我们更可以认清福氏在这方面的造诣。他不能够一个人一个人地细分细解;这不可能,而且是无疑的失败。他必须大刀阔斧,粗枝大叶,把人类的通性砍削到最赤裸而且最生效的情境。小处着想是艺匠;艺术家所追求的,却是整个的谐合、永在的真理、普遍的情绪;他把自己放在里面;体验、痛苦、欣狂,然后于心领神会之下,他一下子抓住人类最高的形止。这不偶然,然而偶然。这也就是为什么,同时象征,同时这还具有深厚的人的气息。这不是张、王、李、赵;这是人。站在他后面的,是湮远的种族。
在这一群野蛮民族里面,纳哈法给我们一点不可靠的印象。他可以今天帮你,明天折回身打你;带着他轻快的骑兵,他明白他的举足轻重;所以逢着切身的利害,他会在你最危急的时候扔下你。这是一个真正游牧的土著,剽悍而且飙急;冲动上来,他一下子想扎死你;但是他会马上把恨收在心里,和你相好,为的等一个更好的机会收拾你:因为他知道你是众望所归的魁首。他的反复无常,就生在他的根性里面。唯有哈米加那样人物,可以羁縻住他,犹如魏延只受诸葛亮的指令。
但是和马道一比,他就轻的厉害。马道是原始的,是有知识以前的初民。福氏有一段简略的文字,追叙他的身世道:
“他生于锡尔特(syrtes)海湾。他的父亲曾经带他朝拜亚蒙(ammon)庙。此后他就在加辣芒特(garamantes)的林子里猎象。后来他去应迦太基的募役。特腊帕鲁(trépanum)攻下之后,他升为分队长。政府欠他四匹马,二十三买定的小麦,和一冬的饷。他怕神,而且希望死在他的家乡。”
我们的祖先,甚至于我们自己,和马道一样,希望最后死在看见我们生长的故乡。这是人类一个恋旧的同感,更是忠实的终始不渝的表现。马道不是一个造反的人;他的心是质实的,他的为人是简单的,而且他的趋向是迷信的。这是一个身体魁岸、孔武有力的巨灵,然而带着一颗赤子之心,从一入场,我们就看见:
“嘴大张着,他微笑起来。”
古代是崇拜英雄的,特别是项羽一类具有非常体力的人物;在他幼稚的感觉上,和智慧一样,而且驾乎智慧以上,这是神秘的,佐有神灵的附佑。他应该做一个模范的兵士,不幸命里注定是叛魁。好像有什么扯着他,一步一步坠向无底的渊壑,在他的人力以外,在他的了解以外。这里没有个人的自由。他接受了福氏自幼的人生哲理,他的宿命观(fatalisme)。一八四六年九月十八日,福氏给高莱女士写信道:
“至于我的宿命观,你见怪也罢,反正结在我的深处。我确然信之。我否认个体的自由,因为我不觉得我自由,至于人类,你只要念念历史,就看的出来它不总往企望的方面进行。”
任凭马道的体力异常,他不能攀缘上岸,不能飞过堑壕,不能消灭迦太基,不能劫取萨郎宝,而且不能克服他的爱慕——他自己的精神的叛逆。
然而他一心一意要克服他的命运;他要胜利;和所有的理想主义者一样,他得到的是失败。马道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缺乏理想所需要的相当的理解力、复杂的情绪,和他知识的环境。这拦不住他;他一样在追求,而且正因为心地纯厚,才能百折不回,一直干到底。他超过通常理想主义者的中途而废的命运;他不会失节:可怜的是,这一样演成悲剧的结束。他的头脑简单,简单到只能承受一个观念——占有萨郎宝;也正因为这种可爱,而且有些愚蠢的简单,他能提起他所有的原始的力,视死如归,而且逢险化夷。这是一个巨灵似的绝望,如果不在酣睡,便和虎狼一般地跳掷。他相信人,相信神,相信自己,相信他的观念——魔念!维吉尔在他史诗的第四卷,曾经歌唱道:
“酷虐的爱,人心随你驱使,何往而不去!”
这种爱绝不是一件文化的副产品;我们追根溯源,还得回到最古,或者最低的动物的本性;这是一种生命,或者甚至生命的需要。在它急切的压迫之下,绝非马道这类人所可辨识清晰。他觉得他必须占有,或者一定疯狂。这种浑然的痛苦,一八四七年十月,福氏给高莱女士写信,曾经分析道:
“最好避免和痛苦要好;仿佛一切的强者,它有它的魔力。忧郁的感应比幸福的感应,危险不在以下;甚且诱力更在以上。你告诉我,你有幻感(hallucinations);你要小心才成。起初只是在脑子里头,随后就来在眼前面。于是幻想侵入,形成极端的痛苦。他觉得自己要疯。他疯了,而且他清楚他疯。他觉得他的灵魂向外溜,于是所有的体力,从后呼喊,想把它叫回来。”
这不是爱,这成了痛苦。在实现的不可能中,渐渐恨从对面走来,把毒留在他的心里。于是仁变而为憎,慈悲变而为残忍,情感变而为意志——成了一个纯意志的无爱的伟人。他用心操练他的军队,他驱逐全营的妇女,弟兄们不答应,他傲然答道:
“——我,我就没有女人!”
他恨萨郎宝,因为她不属于他;然而他更恨哈米加,她的父亲,因为他们是父女,更因为这是一个现成的敌人,是一个可以克服,可以获取的目标。马道可以借他泄忿,犹如他飞上斧头,斫伤站在城头的沙哈巴瑞,就因为他的高而不可即的存在烦恼了他。他恨迦太基,因为迦太基不灭,萨郎宝不会上他的手。
然而马道究竟是一个野蛮人。他恨萨郎宝,和恨他的神明一样;这是一种威吓,一种哀求无效以后的威吓;其实心里他更怕得厉害。在他幼稚的领会上,萨郎宝就是一尊女神的化身,一尊人人崇拜、无所不在的女神的征象——简直就是月神达尼自己。
对于司攀笛,窃取月神的圣衣是一种政策;对于马道,这更是一种迷信。圣衣未曾到手,他唯恐污渎女神;然而圣衣披上身,好像征服萨郎宝皈依的女神,就是征服萨郎宝自己;他有了希望,有了胆量,觉得自己成了主子,“忽然他叫道:
‘——我们到她家去,怎么样?我再也不怕她美!她能怎么样我?现在我非常人可比。我蹈过火,我走进海!我简直要飞!萨郎宝!萨郎宝!我是你的主子!’”
然而这只是一时的兴奋。在他的观念里面,这不脱一种报复,仿佛持有女神的圣衣,便是持有萨郎宝的一部分。但是他迷信,他之所以转身到哈米加的府第,一面是想把圣衣披在萨郎宝的身上,证实他的膜拜,一面就此还给女神,因为萨郎宝便是女神:
“——不!不!这是为了给你!为了还你!我觉得女神为你留下她的衣服,衣服应该归你!在她的庙里,或者在你的家里,有什么关系?你是全能的、璧洁的、光明的、美丽的,和达尼一样!
“然后眼光充满无限的膜拜:
“——说不定,你就是达尼?”
和马道的性格相为表里,正是这种观念的混淆。骤然看,觉得马道简单的可笑,然而我们渐渐会明白这是怎样不可救药,于是饱经人间的折磨,抱定他死呆的观念,望着他女神的形象,尊贵而且庞然,他和身倒在命运的石阶末层。
但是我们知道,在十万大军之中,在人事之中,真正的主宰不是体力,往往却是智力。我们战事小说的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表面是武将,内地却有军师。他不能冲锋陷阵,耀武扬威;但是他有锦囊妙计,暗地算人。正如狄保戴所云,司攀笛是叛军的灵魂,而且这是一个希腊人。福氏答复圣佩夫也说道:
“这是一个狡计百出的翻墙好手,夜里结果哨兵有他的,可是一到了大白天,就不免眼花缭乱。”
他可以说好几种语言,他可以捏造各种虚诳,他可以运用种种攻城的利器,然而这全不是从书本来的(至少福氏没有加重这一层),一方面由于他的天性,但是一方面却更由于他流离的经验:
“这是一个希腊的辩士同一个刚巴尼(campanie)妓女的儿子。起初他贩卖妇女,发了财;其后遭逢船沉,破了产,他就加入萨纽(samnium)的牧羊人,和罗马人作战。人家擒住他,他逃掉;人家又擒住他,于是他工作、喘吁、啼叫,一时在石矿里,一时在暖室里,受尽种种的刑罚,换了好些主人,尝遍一切的怨恨。有一天,他在战船上执役摇桨,一时绝望,从高高的甲板,跳下了海。正要绝气,好些水手把他打救上来,带到迦太基,关在麦加辣(mégara)的地窖里面。”
他从辛苦中得到他处世的哲学:明白这一点,我们便明白他性格的复杂的一致。不错,在全书里面,他的存在最为真实,最为完备;然而这种真实的、完备的存在,却从一个凶猛的酵母发出,是他的怨毒。他缺乏人与人的信心,从地窖放出的时辰,“他就低着下颔,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四周……”
而且他一眼看出马道为人可用,跟了下去;他谄媚,他体恤,他劝告,他知道怎样操纵一个孩子似的巨灵;他有的是机警,有的是灵醒,好像一个上过当的黄鼬,吃尽苦的罪囚,为了他的自由的获得,便是牺牲了万千性命,也不在他的心上。他的自私自利是经验的结果。好像一只惊弓之鸟,好像一位杯中蛇影的酒客,你可以说他心虚,说他是一个乏小子,但是这不由自己。他并不想卖友求荣,然而事到最后,他会丢下你不管。纳哈法生而明之,司攀笛加上一个习而知之;他知道活着的价值,更知道活着的不易。他会扔下马道,翻墙先逃;他会抛弃全军,越岭先走;他会一个人藏在石罅,把无毒的树木说成有毒,为了苟延残喘。即让做了一军的领率,他仍然带有奴性的残留;听见哈米加的名字,他就战战索索,先想逃走。你觉得他可鄙,他是可鄙。但是你忘掉他的怨毒;正因为带着这口难消难解的忿恨,他也赌气做到英雄。什么都是逼出来的,一点不假。马道对着他,只有瞠目而视。“他一时是如此怯懦,一时是如此可怖。”正因为他一生受够了罪。到了走投无路,钉上了十字架,他会比谁也宁静,比谁也镇定,比谁也勇敢:
“如今他恨生命,知道他就要有一个几乎立即而且永久的解脱,于是无动于衷,他等着死。”
这出乎他的意外,不由使他忆起从前所见的狮子的末运,同样钉在十字架上。“一种不可形容的微笑”,漫上他的面容:他是一个勇者。生时爱生,死时爱死。这里是一部人生哲学。在包利布的史书里面,他是一个刚巴尼人;正如狄保戴所云:“福氏觉得这里必须一个希腊人才成。”
在迦太基方面,福氏刻画了三个各不相同的政治家,其中仅仅吉斯孔,令人肃然起敬。这是一个使节匈奴的苏武,然而苦于苏武;这是一首《正气歌》,然而惨于文天祥。我们哀怜他的不幸,我们同情他的不苟。完全和他相反的,却是哈龙。这是一个喜剧的净丑。你觉得作者仿佛有意促狭,和他取笑。这种可笑的性质,或者由于事物的骤变,或者由于现象的重复,隐伏在哈龙可怜的命运。他正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立即棋局翻转,让你看他狼狈鼠窜,摇尾乞怜。这种胜负的对照,永久重复于哈龙的事业。尤其因为这是一个小人,是一个贪官污吏,而且急功嫉才,养尊处优,贪生畏死。他唯一的战略是象队;宁可坐失良机,他不能不等候象队的完成。他的生活是欺惘,他的失败由于不切实际。加上所有的缺陷,他还有一个不医之病,一种恶性的癞症。叫你不得不从心作呕。
介乎二人之间,驾乎二人之上,却有哈米加、萨郎宝的父亲。这是曹操一流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直到全书的中叶,我们才看见他粉墨出场,实际我们从起始就感到他的威严,不过作者有意埋伏下迦太基的救主,直到秋水望穿,于是豁然露相。没有比这再相宜的上台,没有比这再美满的介绍。你觉得好像前六章全在侍奉这千钧一发的时际:
“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可以解救国家。从前不肯用他,如今大家全认了不是,便是和平派,也牺祭告神,决定迎回哈米加。”
哈米加破浪而归。在所有的小说里面,甚至于在所有的文学里面,我们还很少见到这样一章的第七章!这是充实,这是丰满,这是宏丽。没有一个字在分析哈米加,没有一个字不是在分析哈米加。你以为是重重叠叠的纯粹的描写,然而渐渐你会觉出他的权要、他的富有、他的怨忿、他的猜疑、他的冷酷、他的缜密、他的智慧、他的残暴、他的气量的狭小,从他不受命,和同僚攻讦,一直到了大踏步走进战场,宣告他的最后决心道:
“——神灵的光明,我接受布尼全军的指挥,剿灭反叛的各族人民!”
然后你明白全章心理的过程的起伏,不得不赞叹一物两用的绝妙的形容。你认识了哈米加父女的冷落,他商贾的遗性,同他报复的狂暴。但是你更晓得这是一个权奸,一个不是妇人之仁的政治军事家。他可以看着女儿胫上断了的镯链,满腹疑怒,然而一言不发,立地将她许给归降的纳哈法。
圣安东虽说想和万物化而为一,仍然返回他的基督的信仰:这是一个愚蒙的隐士。沙哈巴瑞、月神的教长,却具有复杂的内外的冲突。“在迦太基,没有一个人像他学问高深。”根据他相当的宇宙知识,他给自己形成一种迷濛的特殊的宗教。一个人有了管窥蠡测的学问,已经是一种不幸,同时从小他又舍身于月神的信仰。从他的观察,从他的推考,他承认日神的独尊。他恨月神。她是他受阉刑的原因。我们晓得太监的辛酸、嫉妒、阴狠。学者、教长、太监,加上浮华的诱惑,造成沙哈巴瑞的奇特的性格:这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二日,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谈道:
“平常看见神秘主义者就惊奇,其实隐秘不过如此。他们的爱,仿佛急流,只有一个倾斜的床身,窄而且深,所以它卷去一切。”
因为他爱萨郎宝,这苦心的修行人!爱字也许重了些,至少他嫉妒她的少艾、她的美丽、她的现实、她的纯洁、她的爱人。一切人间的幸福,在他是一盘冷羹。所以看着她匍匐在他的面前,他反而感到愉快。一种报复的本能主宰住他的下意识。我们常常遇见这种卑下的念头:“我不能占有你,我毁了你再说。”所有人生的失意,不经思索,全集中于一个无辜的牺牲。无形之中,他盼望后者的毁灭,证实他的存在。他愿意看见对象和他的思想(不是明显的)一样肮脏。所以他明白萨郎宝的危险,但是他撺掇她到敌营去见马道。而且这一时安绥住他的动摇的信仰。萨郎宝听从他的话。他没有解脱自己,反而增深痛苦。他抛弃他的信仰。自己空虚,他追求真实;自己浮动,他追求安定;然而他诅咒萨郎宝,诅咒月神,诅咒从不相识的马道;他想抓住什么;他抓住了残忍,于是不爱自己,不爱别人,永久一个人,彷徨着。
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福氏写信给高莱女士,谈论东方妇女道:
“……女子是男子的一种出品。上帝创好女性,男子造成女子;她是文化的结果,一件仿制的作品。在精神文化缺乏的国家,她不存在。(因为就人而言,这是一件艺术品;所有通常伟大的观念,全用女子象征,不就由于这种道理吗?)希腊的妓女是何等的妇女!同时希腊的艺术是何等的艺术,要想十二分地满足一位柏拉图或者一位费狄亚司(phidias),妇女应该何等高尚!”
我们必须记住,福氏的东方全指近东,否则我们可以打一个折扣,证明富有精神文化的国家(例如我们老大的中国),一样妇女不存在,然而这一样是文化的结果、一件仿制的作品。在《萨郎宝》里面,作者用心写出这样一个不存在的妇女的存在,就是萨郎宝自己。
圣佩夫把她比做新婚不久的包法利夫人,福氏否认道:“包法利夫人激动于复杂的热情;萨郎宝正相反,永久怀着一个坚定的观念。这是一个痴人(maniaque:全心倾注在一个观念上的入迷的疯子),圣戴莱斯一类的人物。”
正如作者所云,两个人不全相同:无论从环境、从家庭、从教育、从心性,任何方面来看,两个人没有一样的必要,更没有一样的可能。爱玛缺乏萨郎宝的高贵的身世,因之缺乏她的心灵的纯洁;爱玛接近生活,而且从小就看小说,养成传奇的性格,同时萨郎宝和人世隔绝,获有异常的精神的修养;对于爱玛,宗教是一种方法,是一种临时救急,是一种反动,然而这占有萨郎宝全个的存在,成为她生活的唯一而最高的目的;一个是情窦已开,一个是不知人事;一个注定堕落,一个注定死亡。然而真就全然不同吗?在她们共同的人性之中,没有共同之点吗?是迦太基人也罢,是鲁昂人也罢,在艺术家的创作上,不全是他的女儿,带有他的禀性?因为无论如何差别,她们具有同一的不可餍足的人性,悲剧的因果。
萨郎宝是一件仿制的作品。她的母亲去世很早;她的父亲不喜爱她,而且东征西讨,极少时间过问;他不愿意她进学,沾染尘俗。在广庭大厦的富丽堂皇之中,她一个人生活着,仿佛一个绝缘体,所有的活动力都限于她单纯的灵魂,“灵魂充满了祈祷”。她的世界就是她一尘不染的宗教的情绪。她皈依月神;月神的教长是她的教师。这是迦太基首屈一指的学者;她学到人间一切的知识;他不隐瞒,把什么都教给她,除去一样——最主要的一样:自我的认识。她不知道自己;她不知道男女的情欲;她不知道爱。她的生活是纯灵的鲜花。然而她痛苦。
她明白人间还有更隐秘的隐秘,是沙哈巴瑞所不肯明言,是她自己所不能了解的。她的心灵是单纯的:人家告诉她什么,她信什么;人家叫她怎么做,她怎么做。她敬奉所有的神明,她以为他们生存着,和人类一样,和她自己一样;她是虔笃的,她相信有一天会达到神明的境界。然而那一天?为什么功亏一篑?沙哈巴瑞说他没有再可教她的;她已然全知道。不过为什么,就在她要听见女神的声音,要看见她的容貌的时候,忽然明光万道,不由自己,又坠入黑暗呢?这里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不过人家不肯告诉她。是什么呢?然而沙哈巴瑞沉默起来。她哀哀地追问着。
“——你的欲望是一种污渎;用你有了的学问满足你自己!”
这犹如福氏奉赠高莱女士的忠告。一八五一年七月二十六日,福氏写信道:
“读书罢;但是不要梦想。把你投入深长的书海;只有一种顽固的工作的习惯,是继续不断地良善。从这种习惯,你可以消解麻木灵魂的鸦片。”
然而她梦想。一种迷濛而不切实际的梦想。她不知道,但是她感觉到。她自己告诉她的乳母道:
“——达纳克(taanach),右时从我的丹田,好像涌出一股热气,比火山的氤氲还要沉重。好些声音叫着我,一个火球在我的胸里往上旋转着;这窒住我的呼吸,好像我就要死;然后一种柔柔的东西,从我的前额一直流下我的脚面,从我的肉里穿过……一种温情围拢住我,我觉得自己被什么压抑住,好像有神躺在我的身上。”
这是什么呢?没有人告诉她,于是她自己一个人在暗中摸索着,用她有了的学问摸索着。她觉得她渺小、空虚、苦闷,她必须沾在什么上面。但是什么上面?世界最可怕的事,有一件是少女的愚昧。她假想的根据是她团团的情氛。这是一切。一八四六年八月十二日,福氏给高莱女士写信,分析这种错误道:
“……不要以为情绪就是一切。在艺术里面,没有形式就是没有一切。这就是说,妇女爱的那么凶,却不认识爱情,因为心里预先充满了太多的爱情;对于美,她们缺乏人而无我的(désintéressè)嗜欲。对于她们,这一定总要沾在什么东西上面,一种目的、一种实际的问题。她们写文章,为了满足她们的心情,并非由于艺术的吸引。”
同样是贡古兄弟的话:
“——宗教是女性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说,宗教就是萨郎宝,一个最初否定人性,最后肯定人性的单纯的信仰。
她分不清她的感觉,她更抑不住她的好奇。她以为所有她的痛苦,由于没有追出事物的究竟。如果她知道,她就会满足。这是夏娃,一点不错。越不许她动用禁果,她越想动用。为什么萨郎宝感觉月神近而复远?如果她抓住一点真实的凭证,她一定不会再有失望,或者怅惘。于是她的全心灵集中在月神的圣衣,这究竟可以看到,可以触扪,是一个目的,是一个终极。但是她见到了,而且就披在她的臂上,然而她一点感不到预期的激越,为什么?
“于是她审视圣衣,她仔细看了许久,从前自己意想的幸福她一点没有,她不由惊奇。在她的完成的梦想之前,她反而忧郁起来。”
为什么?她费了无限的精神,牺牲了无限的时光,一心一意,不惮长途的跋涉,不辞敌营的危险,辛苦为了取回圣衣,结果好像受了骗,上了当,为什么?因为就是不久,在马道热狂的吻抱之下,她发现了另一个人生,另一个切身的人生,是真实的!本能的,她从来不解而且误解的。她取回月神的圣衣,然而失去她的信仰。——不是失去,是换了她的信仰。
这种陈仓暗渡的潜移,从第一章起,作者,或者她自己生理的人性,就给我们埋下了导线。围住大群的各族士兵,抱着小琴,她歌颂宗教的神话;她的热情的激越、她的无畏的坦直、她的童稚的盛怒,由于她单纯的心灵,更由于她宗教的生活:她相信神话的真实的存在,同时她自己整个的生活也在这种虚伪的真实上面。这里是不外求,不假借,一个似是而非的自立的生存。她沾着在上面,因为人家这样告诉她,而且和爱玛一样,她依恋于它的神秘的物感。所以最后你会看见:
“她迎着剑光的闪灼兴奋;她展开两臂叫喊。她的小琴掉下地,她收住口;两手压在心上,有好几分钟,她闭拢眼,领略这一群男子的骚动。”
她不晓得她已然走入魔道,还以为这完全出于宗教的本身。所以听说月神主管男女的情欲,她讶异,因为不明白这二者的关联;她梦想,因为这是一种新发现:神含有人性。于是所有她人性的存在,全可以看作宗教的启示。她自己不知道已然揉混起来,另成了一种东西。
然而她不认识,而且不知道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她唯一的解释是她自幼奉持的宗教。她的无聊、她的忧郁、她的恐怖、她的梦呓,在表面上,由于她看见月神的圣衣;实际更由马道出现于她的眼前。不过她的知识限于宗教,所以她只能接受表面的解示。但是月神的存在,全靠日神,如果马道能够取走月神的圣衣,因而克服月神,马道自己不就是日神,日神的化身?
“一种迷濛的恐怖约制住她;她怕日神,她怕马道。这主有圣衣的巨灵,统治着月神,和日神一样,而且仿佛四周围有同样的电光;而且神灵有时真会附降在人身上面。沙哈巴瑞说起马道的时候,不也说他应该克服日神吗?他们互相混在一起;她分不清他们;两个全占住她的心神。”
渐渐这握住她,或为她整个的生存;这是一种宗教,然而更加坚实,因为这建在生理的人性上面。所以看着马道的面孔,俯伏在她的胸口上,“她在物感的酥饧之下喊道:‘——毛洛可,你好不烧我!’”
马道成了一个观念,一尊神圣。
现在她知道,而且满足住她的好奇,她的灵魂的追求,然而这来的太晚、太猛,不由自己,她走上另一方面、另一极端的相反的方向。这种变迁是自然的:
“萨郎宝对于他(马道)一点不觉害怕。从前她所感受的痛苦,如今也不在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占有她。她的目光,不似以前那样无主,闪出一种清澈的火焰。”
她越得到自然的发展,她的蛇越加萎顿;有一天蛇死了,听见乳母的叫唤,走过去,“她用鞋尖把它转来转去,翻了一时;看见她无动于心,乳母好生惊愕。”
蛇是迦太基的神征。和这一起死掉的,是她以往的信仰。
但是她没有抛弃她的宗教;她利用它来掩饰她的真我。这是一种习惯,而且是一种努力。向自己承认她爱马道,她的宗教和她的国家的共同的仇敌吗?她不会,而且她不懂,然而马道野兽似的身影,不时重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脑里。这一定有一个原因。对了,她恨他!他没有蹂躏她的家国、她的神圣,而且曾经克服过月神吗?她的苦恼不全由于马道——这万死不足惜的叛魁吗?而且她订了婚,不应该为她未婚的夫婿祈祷吗?是的,她恨马道;她每天到月神庙要求惩罚他;听见他成了强弩之末,她非常高兴,而且鼓舞她的未婚夫道:
“——是的!杀了他!非杀他不可!”
好像马道死了,她的思想就自由了。但是她不爱她的未婚夫。听见他预备战后完婚,“她抖擞,她低下头。”马道活擒了过来。婚礼完毕,大家都站在神庙的石阶上面。远远望见马道走向前来,萨郎宝不由自己站起,迎向台口。这不是生龙活虎的巨灵;这是一团血肉的模糊的死囚。然而她看见的只是他。
“在她的灵魂里面,是一阵缄静,一个深渊,全世界消灭在这里面,由于一个唯一的思想、回忆、目光的压抑。”
所有的虚妄、所有的欺蒙、所有的无识,在这最后的刹那,云烟四散,露出人的庐山真面目。倚着栏杆,对着垂死的马道,“她重新回到他的帐幕,看见他跪在她的面前,伸臂围住她的身子,呢喃着温柔的辞句:她盼望再感到,再听到;她想叫喊。”
她只有死,这可怜的傻孩子,先是不认识,中间想认识,认识了却不肯认识,终于人性拆了台,收回成命,从里扯烂这件人工的作品,变节的女殉教士。
便是一台傀儡,我们如今也可以看出,具有隽永的心理的真实。但是站在全书的立场,我们总觉得这些傀儡、这些花布条织的傀儡,在他们内在的充实以外,更有一种外形的美丽,五光十色,金碧辉煌,呈上我们的眼帘。他们融化于全书的描写,变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这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颜色,只有一个胆大的真正的艺术家,敢而且能,一刷子一刷子甩在布幅上面。这组成一种奇特的谐和,正是福氏所追求的理想的效果。福氏答复圣佩夫,自负道:
“考古学满不在我的心上,如果颜色不一致,如果枝节不相衬,如果风俗不根据于宗教,如果事实不根据于热情,如果性格的描写不周密,如果衣饰不和世俗相合,建筑不和气候相合,一言以蔽之,如果这里没有谐和,算我错。不然,就不然。全站的住。”
福氏是对的。我们不应该抛开内容谈形式,更不应该抛开形式谈内容。艺术的成就是一,是谐和,是完整。
但是艺术家从无生有,凭空做实,往往具有常人所不及的更高的企望:是纯美。他梦想脱开肉身,凌空而行,达到无为而为的极乐世界,形式的世界。这或许是一种偏激,然而这是一种境界,福氏一生的用力就是怎样来到这种非凡的境界。
然而他采用无人知晓的迦太基,不是因为翻造湮亡的城邑,却是因为它本身含有艺术家所梦想的造型的性质。它的价值就在它本身的美丽,不由丝竹、油色、歌韵,却由散文呈现出来。《萨郎宝》的特殊的美丽正在字句,字句的组合——描写的价值、图画的价值。一种真实的血肉的描写,或如狄保戴所谓,一种历史的风格。这也就是表现和思想一致,字句隐而不见。一八六〇年七月,福氏给贡古兄弟写信,呐喊道:
“这一次,不含糊,我保险打起学说的旗子!这无所证明,无所指示,既不是历史的,更不是讽刺的,更不是幽默的。然而也许是愚蠢的。”
福氏在取笑自己,这绝不是愚蠢的。
这是自来历史小说最高的成绩,不是写给一般粗心浮气的读者,是写给艺术家,写给艺术家自己。
犹如福氏批评贡古兄弟,“这活下去,希有的成就。”
◎ 维尼(1797-1863) 法国诗人,也是法国浪漫主义的早期先锋。他也创作了一些小说、戏剧,并翻译了莎士比亚的作品。此外,他还是一位军官,立场较为忠诚、保守,与其他众多法国浪漫主义人士大相径庭。
◎ 浪漫诗人缪塞的诗句。
◎ 1935年商务印书馆初版和198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再版均作“酖爱”,2007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作“鸩爱”。酖:一作动词,音〔dān〕,作“嗜酒,沉溺”解,同“耽”;一作名词,音〔zhèn〕,作“毒酒”解。
◎ 参阅他的《浪漫时代的历史小说》。
◎ 阿女比司(阿努比斯)是埃及的人身犬首神。
◎ 福郎德是法国西北部,比利时以及荷兰等地的旧称。
◎ 包利布 波利比乌斯(前200年-前118年)生于伯罗奔尼撒的梅格洛玻利斯,希腊化时代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以《历史》(又称《通史》)一书留名传世,原书40卷,只有前5卷传世和其他部分的一些片段传世。从第一次布匿战争(前264年)开始铺陈直到第三次布匿战争(前146年)为止,纪录了罗马共和国的崛起。
◎ 庞培 罗马古城,公元79年由于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被掩埋,1748年后重新被发掘出来,许多壁画保存如新。庞培古城的挖掘,对欧洲的新古典主义艺术影响甚大。新古典主义的兴起,一方面也是对巴洛克风格和洛可可风格的轻浮和过度装饰的反应。
◎ 吉罗岱 法国古典主义画派和浪漫主义画派之间承前启后的著名画家。rococo即洛可可艺术,以具有轻快、精致、细腻、繁复等特点。
◎ éryx 西西里岛西部的一座古城,迦太基在西西里最重要的城市。第一次布匿战争进行到第十五个年头时,双方交战的地点在西西里西部沿岸的eryx沿海,迦太基人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海上大胜,事实上这几乎也是他们在整个战争中,唯一的一次海上胜利。
◎ 其中大半是战时的俘虏,等候对方的赎取,所以这也是一种财产。
◎ 西加是迦太基的圣地,有一座著名的维纳司神庙。
◎ 不是说《萨郎宝》就是一部历史;这里需要一个一般的真实,至于事迹,例如在小说里面,哈龙死于突尼斯城前,实际死于突尼斯城前的是哈尼巴,然而作者因为他和哈米加的公子同名,容易混淆,同时读者要求哈龙死之他们的眼前。
◎ 里古瑞人:古意大利北部,近海沿热那亚(genova)一带居民。吕西达尼人:古葡萄牙居民。巴莱阿人:地中海西半,近西班牙的群岛的居民,古时作战以投石著名。道瑞德人:古希腊人三种之一,建国最强有斯巴达。塞耳特人:古印度日耳曼种,初在中国一带,其后流亡各地,仅爱尔兰一带尚有遗迹。爱奥尼亚人:古希腊人三种之一,建国最著有雅典。沙漠:指非洲撒哈拉大沙漠而言,居民游牧无定。刚达布尔人:古西班牙北部沿海一带居民。喀瑞人:古小亚细亚居民,在今土耳其的阿伊丹(aïdin)政区一带。喀巴道思:在古小亚细亚的亚美尼亚(arménie)之西。里第(吕底亚):在古小亚细亚,最知名的国王是克莱徐司(crésus 克洛伊索斯),富甲天下,亡于波斯。
◎ 布鲁西:旧大希腊的属地,即今意大利西南的后喀拉布尔(calabre-ultérieure)。
◎ 伊拜瑞(ibérie)有两个,一个是高加索山之南的古国,一个是西班牙的古名,后者的居民,平时称为ibères;书中用ibériens,但其后就马道所率军队而观,似即ibèries:“马道统率他的同乡,和伊拜瑞人,吕西达尼人,欧西以及岛屿的人。”
◎ 西莱纳伊克:古希腊的属地,原来城名叫做西莱(cyréne),在非洲北部埃及之西。锡腊库扎:西西里岛的城邑。
◎ 昂刁居斯是叙里亚国王的年号。
◎ 埃塞俄比亚 在尼罗河上游,埃及之南,即今埃塞俄比亚。
◎ 卡道 今译老加图,又称监察官加图,罗马共和国时期的政治家、国务活动家、演说家,前195年的执政官。“迦太基必须毁灭”是一句拉丁语名言,源于在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的第三次布匿战争(公元前149-146年)之前老加图在罗马元老院进行的辩论发言。据说,老加图在所有推动战争的演讲中都以这个短语作为结束语。
◎ 锡尔特海湾:非洲北部从突尼斯到的黎波里(tripoli)的海湾,在突尼斯一带,叫做小锡尔特,如今叫做加贝斯(gabés)海湾,在的黎波里一带,叫做大锡尔特,如今叫做西德(sidre)海湾;马道是利比亚人,应在大西尔特海湾一带。亚蒙:即毛洛哥(moloch),日神或火神。庙在利比亚沙漠的中心,埃及人所建,旁有圣泉,久浴即身起襞襀,见前亚蒙人。加辣芒特:利比亚居民的一种。特腊帕鲁:古西西里西部一城,在艾里克司山之南,即特腊帕尼(trapani),纪元前二百五十年,罗马在这里为迦太基所败。买定:雅典人的量的单位。
◎ 刚巴尼:古意大利南部一省。萨纽:古意大利一区,在刚巴尼之东,居民勇敢好斗,时与罗马作战。麦加辣:介乎海湾的极北和马尔喀(迦太基外城的一区)之间。
◎ 菲迪亚斯(前480-前430) 古希腊雕塑家,画家和建筑师。其著名作品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宙斯巨像和巴特农神殿的雅典娜巨像。被认为是古典希腊雕塑设计的主要倡导者。如今,大多数批评家和历史学家都将他视为所有古希腊雕塑家中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
◎ ⿰犭豪狗 疑为“鬣狗”(hyène),未见法文原文,不确定。——校者注。
paris dur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of 1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