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警察
自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做买卖起,一直做到光绪三十三年,总算做了八年多的商人。可是在这八年之中,除做生意外,也兼办了不少别的事情,也没有忘掉求点学问。在出国之前,附带着述说几件小事,与我都有关系,且颇有趣。
自外国兵进城后,皇帝是跑了,不但没有一个办公的机构,连个私塾念书的地方都没有,彼时我们的本家亲友的子弟都来京,因此自己花钱成了一个很大的书房,除学中文外,算学、地理、洋文等都学,请了几个外国兵:有美国人两人,法国人两人,德国人三人,各教本国文字。这些教员都不要钱,只送些烟卷啤酒便足,也有以教他中国话,作为互换条件的。这个书房存在了两三年,因为北京大学及译学馆等成立,所有子弟都入了那几个大学,此书房才慢慢停办了,这个书房我得益处确不少。我除接续学点洋文外,我是偏重问他们国内社会中的零碎情形,可巧遇到一位德国管财政的官员,他是专门研究社会情形的,他知道的德国社会情形很多,于我自然是有极大的益处。他也极想知道中国社会情形及礼节,他问得很复杂,我不知的,还得替他各处去问,如此一来,我所不知道的,也多知道了许多,因此我们二人约定,每日谈一个钟头,此事于我益处更大,古人云“教学相长”,诚然。因为他问我的,我固然要他问,慢慢地他没有问的,我也要问,后来因为我认识的工商各界三百六十行的人很多,各处去问,更多知道了许多事情,到现在我知道的北京零碎事情较多,就是在这个时期也收获得很多。
这里还有一段很小的事情,也可以算我一生可纪念的事情,就是日本军队办警察。中国从前没有警察,全国的警察,始自北京,北京的警察,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北京在前清时代,外城归五城巡城御史管辖,办事处名曰城上,再下为坊上。内城归步军统领管辖,办事处名曰厅上,最下层为堆子上,每一个胡同中,必有一个堆子,其中驻一二兵丁,专管本胡同中的水火斗殴等事情,总算是也管些巡逻侦查的事,但离警察的制度相当远。那么警察是怎么兴起的呢?始自庚子日本的军队。记得是辛丑年的春天,我的一位同学在日本军营中办事,他忽来找我闲谈云,日本人想招一班人做警察的训练,将来即做巡街的巡警,但是怕招不到人。我说:“不会招不到人,且容易得很,因为日本人所占的地区是北城,北城住户多是旗人,旗人的生活都是靠着每月的钱粮,他们自去年夏天,就没有得到钱粮,旗人如此,汉人也是很难生活。洋兵进城时,虽然大家抢了不少,但已经吃花了半年了,也快完了。大家正在生活有问题的时候,有这样的事情,一定都愿来的。而且旗人之兵丁,文字都有限,他们所当的差使及学问的程度,是正合于巡警的身份,有这种种原因,我想人来得一定很多。”我们二人这不过是闲聊天,随便谈谈,没想到他回去把我这一套话完全告诉了日本人了,不久招考,应考的非常之多。日本人以为我知道北京的情形很清楚,约我前去谈一谈。我到顺天府(日本民事机构在此),一位日本军官对我很客气,他说想办一班警察,应募的人很多,现在自然须日本人管理,将来各国撤兵后,自然就由中国人接办,管理者需知识较高之人,但也须稍知警察法,言外是也得训练。我听罢想,他居然想到他们撤兵以后的事情,其实他们走后,这些警察果能存在否尚是问题。但我又想,从前在同文馆时,曾听说德国警察办得最好,日本效法德国,而比德国也差不了多少。我虽然如此说,但彼时我尚不知警察的详情,于是我便答应他,你们讲功课时,我一定来听听,果然感兴趣,也许可以接续听下去,日本人应允。这件事情,我的同学他为什么不做,让我做呢?原来他知道,这是中下阶级的职位,但我不知道,总算上了一个大当,去了几天,以后就不去了。我为什么说这是于我可纪念的事情呢?请想全中国的警察,始自北京,北京的警察,创始自日本人,日本人办警察,第一日第一堂上课就有我,我不可以做纪念吗?
谈考试
现在才接着前段谈下去。到光绪末年,我总觉着做一辈子生意,是毫无意思的,当然还应该求点学问,要想着求学问,是非往欧洲不可。因为彼时虽经了那样大的变乱,国家吃了那样大的亏,丢了那样大的人,而国民还毫未能觉悟,外国人要求不许再考,此款列在《辛丑条约》之中,按外国人的意思,固然是给中国人面子不好看,但也是帮助中国维新的意思,而且,此于中国实有大益,毫无伤损。可是中国人不懂,尤其是政界学界,醉生梦死,他们以为这是毁掉中国的文化,所以洋人一撤兵,他们就设法想考试。在北京考试这一层,虽然经过几次讨论,但碍于《辛丑条约》,未敢实行,乃设法提议,在定州乡试,因彼处有较宽敞之考棚也。刚一提出,即被各使馆质问,未敢实行,又商议偷偷地借河南开封考棚,为直隶省(今之河北省)乡试之所。外国使馆最初本想依据条约的规定,仍要阻止。后经大家商议说,中国人既这样糊涂,此番乡试,又不在直隶省,条约中又没有极详明的规定,现在他们既这样地喜欢考,于我们既毫无伤损,我们就睁一个眼,合一个眼,佯为不知道,任凭他们去吧。以上这段话,闻系荷兰公使所说,但记不清了,彼时荷兰公使为领袖公使,或者是他的建议。各国既未阻拦,大家欢欢喜喜,都偷着往河南应试。于是政学界的人得意极了,自己认为这个法子想得太高,以致洋人都没能干涉。中了举人的,尤为高兴,仍然是到各亲戚朋友家,鸣炮报喜,祭祖庆贺。大家一想,乡试外国人没有干涉,则会试当然也可以举行了,于是半明半暗地大着胆,也举行了一次会试,当然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等等,也都中出来了,大家更是得意洋洋。有些洋人问我,为什么不去乡试呢?我说我没有会试的资格,乡试倒还可以。他问什么人才可以乡试,什么人才可以会试。我说是秀才都可以乡试,捐一个监生,也可以乡试。所以谁想乡试,捐个监生就可以乡试,乡试中了举人,才可以会考。他又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去乡试呢?我说这话说来太长,现在世界各国已经进化到了什么程度,中国赶紧维新,学各种科学及各种真实的学问,急起直追,已经不容易赶上人家,倘再作几十年八股,考几次,那中国就非亡不可了。他又问,那么这许多人,又为什么非去考不可呢?我说这话就难说了:第一是不知世界大势,以为作八股仍然还可以生活;第二是羡慕虚荣,中国千八百年以来,最崇拜的是状元进士,至今犹是旧思想。他又问,大家为什么这样崇拜它呢?总是有大学问,有治国的本领。我大乐,说这话说来更长了,许多年前就有一个类于此事的笑话,我可以说给你听,由此你就可以知道其中大概的情形了。许多年前,有一位外国的大学问家、大政治家,以为自己的知识不够,听说东方有一个中国,一切文化政治都比西洋各国高得多,特别到中国访求学问。到了中国,问中国人:“中国人中最受人崇拜,且有学问能治国的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说,以状元为最,全国三年才出一个。外国人问怎么着才可以中状元呢?大家说他做的文章,名字叫作状元策,策之中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都有。外国人大高兴,买了几本状元策,研究其中治国平天下的法子,研究了好多天,也没有找到强国之法。他还不甘心,以为是自己的脑思不够,不足研究这样深奥的学问,又买了几十本,寄回本国,请本国国内的博士们共同研究,没想到憋死了许多博士,也没有研究出状元策中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法子来。这话固然是讥讽的笑话,但状元策中,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来。我又对外国人说,按严格来说,此次的进士,还不能叫作进士。按国家的规定,考试取中之后,名字只能叫作贡试,待朝考殿试后,才有特旨为赐进士出身,所以才叫进士。朝考者,在朝中考试也,殿试者,在保和殿中皇上亲身再试一次也,此次不敢在北京考,安有朝考殿试?只派了几位大臣,在河南马马虎虎地考了一考,也就是对付着称个“进士”而已。
往欧洲
光绪末年,我正想到欧洲去留学,忽巴黎豆腐公司需要工人,求我给送去。豆腐公司虽为李君石曾所创,但主其事者实为家兄竺山,他们在中国招了二十几名工人,求我给送到巴黎,我来回的盘川都归公司担任外,在巴黎即住在公司中,所有费用,亦由公司供给。这于我当然是很好的一个机会,自初谈到起程,不过十天就上了火车,好在我从前学过一些俄语,走西伯利亚,在火车上尚能说懂了两三成。尤其是彼时到处自由,行路更自由,无论到哪一国,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哪一国也不要护照,也不用办出入境证的手续。只有俄国需要护照,但我们是过境,不是入境,较为容易,且彼时办护照的手续也简单得很,比方:豆腐公司常招工人到法,每次须用护照,俄国使馆为手续便利起见,一次给了五十张护照,几时有人走,便填上姓名,随时可上火车,不过上火车后,把该次所去之人名,抄给他一份,以备存查便妥。请看这有多么省事,现在是万不会有的事情了。彼时由北京到巴黎、伦敦等处,经过西伯利亚,可以由卧车公司买通票,但只限于头二等,至三等票,则须由哈尔滨买起。三等车是慢车,没有饭车,然也很方便,各大站都有饭厅,各列车中都有行车时刻表,表中都列有在某站可吃饭等语。这种吃饭之站,最少停三四十分钟,且各站台上都有开水,任人取用,不花一文;沿路稍大之站,都有卖面包零食之所,肠子、火腿、烤鸡、烤鱼等等,都很便宜,尤其贝加尔湖之鱼,味美而价廉。我到法国,前后去过三次,都是去送工人或学生,最便宜之一次,由北京到巴黎,连车票饮食,一切都算在其内,每人才合银洋一百四十五元,可以说便宜至极,现在是绝对没有的了。到巴黎请人补习法文,以备正式入学校,其奈学了不过半年,北京家中有事,不得已回国。宣统三年,又替豆腐公司送工人出去,这两次在巴黎,除到其他国游历外,看各国的戏颇多,尤其在巴黎之时,各戏园因豆腐公司为外国机关,常常送票以广招徕。不过各戏园所送之票,有的完全白看,有的须花半价或四分之一的戏价,因此,我看的外国戏很多。方思在欧洲多留几年,求些新的知识,没想到辛亥革命起来了。
助革命
武昌起义之电报到达欧洲,大家兴奋极了,正值蔡孑民、张静江、张溥泉、李石曾等君都在法国,吴稚晖先生在英国,都纷纷回国。舍弟寿山,虽未入同盟会革命党等组织,但非常起劲,他们约他一同回国。他们前后都走了,只有褚民谊留在法国。李石曾到北京,适汪精卫已放出来,无处可住,由石曾介绍,即住在舍下东院西屋中,盖恐在外边住仍有危险也。慢慢地,民军的声势越来越大,清政府对革命党已有畏心,不敢随便谋害,精卫乃起身回南方。
此时家兄竺山正在北京,我此次所以留巴黎者,乃替代家兄也,忽来一长函云,其意大致如下:
李石曾君来云民军声势已很大,有几省已可站住,唯北京尚无办公的机构,现在上海造的炸弹,亦可运京,存于比国公使馆,唯使馆中有许多中国人出入,太为人注意,太不方便,拟借用义兴局设一办公处所。
我接到家兄这封信,我知道石曾的意思有六种:
一是义兴局自庚子成立后,只是同外国军队交买卖,连各国使馆的文人都不交,因为他们的下人都要花销,而我们不会说这种生意话,且不屑跟他们同事,故不交。所交者都是德、美、法、奥、比、荷、俄等国,所不变者只英国、日本,来往的都是军队中的人员,大门口出入的都是外国兵,近于东交民巷之警察局,虽常与外国有交涉,尤其外国兵常因醉惹事,这当然都是警察局的事情,可是他们最初没有翻译人员,都是我们帮他们的忙。有以上这两种情形,警察局对义兴局极有面子,倘民军在里边做事,不大容易受干涉。
二是义兴局自光绪三十年搬到崇文门内镇江胡同一所房,约五六十间,共六七个大院,一切居住都极方便。
三是我们朋友较多,所以义兴局来往的客特别多,凡天津、保定等处之友人到北京,多住在此,如此则民军机构人员来往虽多,亦不容易使人注意。
四是石曾与我家为至亲,论亲戚他比我长一辈,可是他又是先君得意的门生,有这种种关系,他知道我们绝不会告密卖革命党。
五是吾族自先九世祖林玉公,在明朝末年,与王余佑、颜习斋、李恕谷、窦大东、窦二东兄弟(二东即戏中《连环套》之窦尔敦)诸人与前清打过仗,后来虽未得志,但族中之人(林玉公后人),多有反对清朝的遗传性,此事先君恒与石曾谈之,彼知之颇悉,故彼关于此事,绝对不避讳余弟兄。
六是镇江胡同离东交民巷极近,倘有意外,党员很容易躲入公使馆,较为安全。
有以上这种种情形来讲,民军的机关设在义兴局里边,是再好没有的了,家兄当然也乐意答应,但家兄所以特来信问我者,也有两种原因:一因家兄从前虽也在义兴局做事几年,但因帮石曾之豆腐公司,离开义兴局已六七年,他对于义兴局所用的人员,有的不知其底细,对于民军事是否可以保密,他不能十分清楚;二因我虽远在法国,但义兴局之人,都是我所约用,而且我离开义兴局,不过几个月。有以上这两种原因,所以家兄特来问我。我接到此信,高兴极了,也兴奋极了,赶紧写一回信说,民军果借用义兴局,乃义兴局可庆幸之事,焉有不应允之理?其实我知道,就是没有我的回信,他们也是一样的借用,所以给我信者,不过是打个知字而已。果然我的信来到之前,他们早已工作起来了。
他们在此工作的本意,不过想着侦察清室要人的行动,借以报告南京,且该时民军已得了上海,在上海工厂中可以自由制造炸弹,凡要紧物件及炸弹等,运到北京,先存在外国使馆内,再慢慢取到义兴局应用。其原来的性质,是一个暗中动作的机关,没想到后来变成了一个大明光众的交涉机关了,这也有个原因。
义兴局向来闲住着的客人很多,前边已经说过,该时正有几位保定府莲池书院的学生住着,他们也都是先君的学生。他们因在保定住久,与吴钱孙(号彭秋)为朋友,这群人又多是袁世凯的党员,非党员者也是赞成袁的人,而且这群人与李石曾也相熟,吴亦久住保定,与袁世凯为至亲,斯时正做北京巡警厅丞,他对于民军的机构,当然极端注意,所以以找朋友为名,常到义兴局来,侦察民军的动作。照这种情形说,似乎吴彭秋应该把这个机构给抄喽,人员也逮捕喽才是。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固然义兴局暨所有朋友面子也有关系,但有重要原因,就是看外表似乎是袁世凯凭借清皇室来摧毁民军,其实他是两面打主意,一面借着皇室压迫民军,一面是借民军挟制皇室。所以他很想同民军拉拢,适民军的机构在此,而他的党员也在同院中,有这样凑巧的事情,焉得不利用呢?所以不但是吴彭秋常来,连袁克定也来过两三次。因为这种情形,民军人员以为义兴局相当可靠,越放心胆大,把整箱的炸弹也存在义兴局。这里边还有一段插曲:一次大家斟酌,怕上海新造的炸弹不一定保险准响,倘若临时不响,不但误事,派出之人,岂不是白被逮捕吗?大家商量先试验一枚,但北京绝对没有试验炸弹之处,幸我们在南苑买了一块田地,经种者为余表兄段筱轩,请他拿了一枚往彼去试验,虽然很响,但地僻人稀,没人注意,给大家坚强了信心才敢使用。由此两造不断地有所接洽。兹只说一件事情,一次交涉,民军所索条件,袁不答应,可是他说,并非他不应允,他一样也是汉人,为什么倒偏爱清室呢?不过这里头有人作梗,此人官虽不高,但满洲大员都信他的话,所以权势很大,问为谁?他指出良弼。按良弼字赉臣,系黄带子,与我为同学,他学日本文,在同文馆时,同我最说得来,确是一个有作为有志之士,留学日本军官学校,回国后任军谘府政务厅长(好像此官名,记不清了)。载涛、铁良他们都听他的话,所以很有权,而且人个性极强,与袁最不对付,袁确有点怕他,故特别把他指出来。民军闻知此事,次日即派彭烈士及王君二人假扮主仆,往拜良弼,适良弼由衙门归家,遇于门口,彭君掷弹,自己捐躯,乃炸掉良弼一腿,旋即毙命。不要以为这只是小小一个炸弹,它的影响力异常之大:第一是反对革命最有力的良弼死了;第二是旗人以及宫中由此丧胆;第三是袁世凯指出良弼之时,不过是借以推脱,减少自己的责任,他没有想到刚说出口来,不过两三天就真被炸死,由此他已知道民军真有人,且真干,他自己也有些害怕了。自此炸弹之后,不但所有交涉较前容易,而且慢慢地移到南边去了。以前几个月的工夫,义兴局可以说是时时有被抄的可能,但大家谁也不大怕,就连柜上做生意的人,也满不在乎。不但此也,民军人员来义兴局的很多,且大多数就在柜上吃饭,几个月工夫,只说吃一项,已经耗去八九千元乃至万余元,而义兴局没有跟民军人员提过一个字。石曾说这笔款,应该由民国政府偿还,但义兴局绝对不会要,义兴局何以能如此呢?这也可以说是我的功劳了,因为光绪庚子以后,做几年好买卖,赚钱相当多,有盈余,所以到宣统辛亥年,还有这点力量,后来生意渐劣,自然就差了。
然还有值得补述的一二小事。
我因在巴黎接到先君于辛亥十一月去世的噩耗,于是赶紧往回返,到民国元年正月十日才回到北京。见到石曾,知该机关早已撤销,唯见尚有新制炸弹空壳、炸药、导火线等。与石曾商议,这些物品,得赶紧消灭了它,于是我们共同去埋。石曾云:这些炸药须多与土混合方妥,否则日久可燃烧,成一地雷。因炸弹壳制得很精,平常很难得,有人想留存,作为纪念品,我说收藏这些东西,没事还好,倘一有事,便是惹祸,石曾亦云然,遂都毁灭。我说我没赶上给民国出点力,这也算是我给民国做了点事情,大家大乐。
看兵变
我到北京,就听说南京政府派蔡孑民先生为正使,汪精卫、魏注东二人为副使,来欢迎袁世凯到南京就职,因为都是熟人,欲约同石曾去看他们,因他们太忙未果。晚上就兵变了,我整整看了一夜的热闹,因我刚由法国回来,穿的西装,彼时北京穿西装者尚难遇到,这群变乱之兵都以为我是日本人,他们对我都很客气,所以我可以在大街上随便走动。按国家兵丁变乱,固然是给国家丢人,是极可耻可恨的事情,但也有许多笑话,那一夜我在崇文门大街上站立了足有五六个钟头,看着大家抢,而且还烧。奇怪,有时候他们还跟我来说话。
大街东有一铁铺,匾额是德隆永老铁铺,有两个兵进去,打着掌柜的要钱,掌柜的央告说:“穷铁铺哪里有钱哪?”一个兵又出来看了看匾,大声说:“老铁铺,走吧!”又到别处抢去了。我心中很乐,幸而他认识字,否则掌柜的还得多受些打。再一想他认字还不够真切,倘未进去之前,看清是铁字,他也就不进去了。本来铁字也极像钱字,这也难怪他。
有几个兵都抱着一包衣服,来问我:“这是绸子吗?”我一看是冥衣铺里的寿衣,还有陀罗经被,我一想这东西本不值钱,但若实告诉他,他必又另抢,不如就让他留下这个吧,赶紧告诉他是绸子,他们很欢喜地走了。
又有几人抢了一堆小碗,问我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银楼中用以化银子的小碗,名字就叫银碗,乃缸砂所制,不值钱,他扔下就走了。这种小碗,现在已不易见到,径约二寸,形似蚌壳,而正圆,其原料与此地之砂锅差不了多少。
又有几人抢了一堆挽联,问我是什么。我给他讲解。他说:“是办丧事的对子吗?”我说:“对啦。”他们大呼倒霉而去。
又有二人抢的衣服中有一件貂褂,问我是什么。我说:“是貂皮。”他说:“老雕是长翅膀的,怎么长毛呢?”我说:“那是鸟,这是走兽,这种皮出自东北,是皮子中最贵的东西。”他们高兴极了,欢天喜地地说没有白出来。
此次各营本是奉命兵变,这是人人知道的,抢了东西,还可回营照旧当差,有许多人虽出来抢,但仍是很自然的,不似真兵变之紧张,所以他们抢了东西,还肯随便问问人。这本是一种怪现象,于我仿佛很有趣味,但我又一想,类似这一晚的情形,我岂不成了变兵的顾问了吗?想罢赶紧回家。家兄因各处有火警,也一夜未睡,谈了谈,天就亮了。因惦记着蔡孑民先生他们,也没有吃早点,擦了一把脸就出门了。我住东单牌楼裱褙胡同,一出西口,远远就望见石曾同他们三位由北边来了,看样子很狼狈。我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怕戕害他们,一听外边枪响,他们就跳墙出去,在墙根蹲了一夜,很冷的天,当然很狼狈。我问他们往什么地方,他们说上六国饭店,我让他们先到我家休息休息。他们说:“还是到饭店吧,饮食沐浴都较方便。”石曾问我:“身旁有钱否?”我说只有二百元,他要过去,我说倘不够我再取去,他说:“到饭店再说吧。”我就同他们一齐到饭店。在街上走着,我对孑民先生说:“我们分别不到几个月,时局变到这个样子。”我的意思是居然变成民国了。孑民先生说:“这一夜的工夫又大变了,变得更快。”大家慨叹者久之。孑民先生又说:“一切计划,都成过去了。”到了饭店,袁已派人来慰问。以后的事情,自然应该载在民国开国史之中,不必我再饶舌了。过了些天,张静江、褚民谊二君到北京,即住在舍下。又过些日,中山先生也到北京,静江带我去见,给我指引,只说了四个字“豆腐公司”。中山先生与我握手后,静江又说:“他也是义兴局的经理。”中山先生对静江说:“花他们不少钱。”静江说:“是的。”中山先生对我说:“很打搅。”我说:“是大家都应做的事情。”静江又说我不但与李石曾好,同张继、王法勤他们都是老朋友。中山先生说:“哦!”很高兴。
彼时袁世凯他们,正与各国进行一笔借款,使各国公使共同商量,某国负担多少,他们把数凑好后,我们成总借入,以免借款时他们彼此竞争。这件事情,凡留心政治、留心经济的学者,大概还都记得有这么回事情,这本是古今中外各国借款没有的现象,各国不能瓜分中国者是因他势力不能均也。如此一来各国势均力敌,瓜分的手续,岂不是进了一步呢?我们在家中谈起来,静江就有气而大骂,及至见到中山先生,便以此意请教。中山先生说,他们不懂。随即大发议论,指饬袁等之无知。这回事情,我并一言未发,与我并没什么关系,我所以特记此事者,因为我亲耳听到中山先生议论政治,只此一次,故志之引以为荣也。
办俭学会
我此次回国,本系奔丧,原想大事办完,仍回法国。后吴稚晖先生也来北京,蔡孑民、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张溥泉诸位商量,决定发起办一留法俭学会,在北京先设一预备学校,请我主持其事。我的意思,仍然往欧洲去留学,并且说豆腐公司现在也无人管理,我还是先回法国。大家商议请家兄先回去,我留在北京,俟把头一批学生训练出来,我送他们去法,如此则时间不过只晚半年,最多一年。因为预备学校的宗旨,只是学点眼前应用的法国话及在欧洲生活或旅行的习惯,以免到法国到处出丑及无法行动,有余暇再补算学等,有法文资格深的学生,当然另教,所以需时不必太久。于是我也只好应允,后该校办得很好,一切饮食都在校中,借以讲究西洋生活的规矩,招的学生也很多,民国二年都送往法国。因路间车票关系,倘一次人数太多,则购票甚难,因须特别添挂车辆也,于是乃分三班前往,我也送去一班。所有学生到法国后,多数都很用功,出来的人才也很多,如李君书华、汪君申、郑君毓秀等,都是该会的学员。
此次送学员出去,可就比前者送工人省事多了。因为前者送工人,我受累受罪都非常之多,所以在学校中,对于旅行饮食的情形,给他们讲得很详细,路上就省事了。从前都是受的什么样儿的累呢?兹在下边大略说几句,诸君看看,也或者以为有趣。所有工人,都是由乡村招来的青年,仅仅在乡村小学念过几年书,对于世界上的知识,当然一点也没有。沿路我就不敢带他们到车站饭店去吃饭,我也曾带过一二人去,作为试验,倘能吃再陆续多带。他们一吃饭,是“特儿喽、特儿喽”的山响,刀叉也响得更凶。这还不要紧,任何一种食品,他们不但没有吃过,且没有见过,都不会吃,我可以教给他们吃法,吃是会吃了,可是因为黄油味道的关系,大多数的东西都还不能吃,所以后来我就买了东西,都让他们在车上吃了。北方人向来吃得多,乡间人吃得更多,青年人吃得尤多,这帮都是北方乡间青年人,吃得特别多,每人每顿约吃五个两头尖的俄国面包。共二十余人,每天一顿点心两顿饭,约需买二百多个面包,一次买这许多,固然不容易,且也怕人看着可笑,于是设法零买,每站买若干。然而同车的乘客无不笑者,问我:“你们怎么吃这么多?”
这还不要紧,最伤脑筋的是大便。北方乡间,绝对不会坐着大便,尤其没见过外国的抽水马桶,都是蹲在上头,火车又摇动,拉得各处都是屎,还得替他们擦洗,便桶里的水,只能洗里边,且水亦无多,每到大站,总要打水,好在自己有大水壶。一次,我告诉大家必须留神,以免贻笑于人。一工人曰:“他们怎么知道是我们拉的呢?”我说:“你这句话,你自以为很有理,可是由此更可知道,你对世界上的事情是一毫不知。西洋人大便,有坐着的习惯,自有火车以来,没有人把大便拉到外边过。今天车上有中国人,而有这种毛病,你说他们不知道,其实果能知道是谁拉的还好,比方说他们知道是你干的,那是你一个人丢人;他们不知道,他们就要说是中国人拉的,那我们所有的人都得跟着你丢人。再说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只说是中国人,那就要全国都跟着我们丢人。”这类事情还多,不必尽举,此次与学生讲得很详,且学生的知识总比工人高得多,所以此次旅行没有这种笑话。
我此次送他们到法国后,本想安心学点什么,不幸又有重要事情,非回国不可。回北京后,附带着也把俭学会预备学校办下去,还要招些工人。原定民国三年,仍可回欧洲,不意第一次欧战起来,我回不去了,所有友人有的回南方,有的去欧洲,因为欧战,俭学会也不能再办,我一个人独自无事,乃研究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