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派塞,”小伙子喊道,“斯派塞!”他从弗兰克旅店又小又暗的门厅登上楼梯,在亚麻地毡上留下从野外丘陵上带回来的白灰污迹。“斯派塞!”他感觉到破烂的楼梯扶手在他手下晃动。他推开斯派塞的房门,只见他趴在床上睡着了。窗子关着,一只虫子在陈腐的空气中嗡嗡地飞来飞去,床上有一股威士忌味。平基低着头站在床边,眼光落在斯派塞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上;他一点儿怜悯之情也没有;他还没有到怜悯人的年龄。他把斯派塞的身子拨过来,看到他嘴巴四周满是疱疹。“斯派塞。”
斯派塞睁开眼睛。屋里光线暗淡,他一时什么也没看见。
“我有话跟你说,斯派塞。”
斯派塞坐起来:“我的上帝,平基,看见你真叫我高兴。”
“看见伙伴总是高兴的,是吗,斯派塞?”
“我碰见克拉布了。他说你在警察局。”
“克拉布?”
“这么说,你没在警察局?”
“我同警察好好谈了谈——关于布鲁尔。”
“不是关于——?”
“关于布鲁尔。”小伙子突然把手按到斯派塞的手腕上。“你的神经整个儿出毛病了,斯派塞。你应该度一次假。”他鄙夷地吸了吸屋里混浊的空气。“你喝太多酒了。”他走到窗口,猛地推开窗子,看到的是一堵灰蒙蒙的墙伸向远处。一只长脚蝇嗡嗡叫着扑到窗玻璃上,小伙子伸手把它逮住。它活像一只细小的手表弹簧在他的手掌上抖动。他一边把它的腿和翅膀一个一个扯下来,一边喃喃念叨:“她爱我,她不爱我。我跟我的女友出去了,斯派塞。”
“斯诺餐馆那个?”
小伙子把手掌上那个扯得光秃秃的蝇尸翻过来,噗地一下吹到了斯派塞的床上。“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说,“你有个信息要带给我,斯派塞。为什么没带给我?”
“我找不到你,平基。说实话我真的找不到你。反正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不就是有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在打听情况吗?”
“可照样还是把你吓坏了。”小伙子说。他在镜子前的松木硬板凳上坐下,两手搁在膝盖上注视着斯派塞。他的面颊抽搐了几下。
“哦,我没被吓坏。”斯派塞说。
“你瞎了眼似的直奔那里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那里?”
“对你来说只有一个那里,斯派塞。你白天想着它,夜里梦着它。你太老了,没法过这种生活啦!”
“这种生活?”斯派塞说,在床上怔怔地瞪着他。
“我当然指的是这种冒险的买卖。你紧张了,做事就冒冒失失了。先是斯诺餐馆那张卡片,现在又让你的照片贴在码头上给每个人看。给罗丝看。”
“向上帝起誓,平基,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事。”
“你忘了要处处小心。”
“这姑娘靠得住。她铁了心要跟你啦,平基。”
“我对女人一窍不通。我把这种事留给你和库比特或者别的人去做。我只知道你们告诉我的那些。你们一次次告诉我,从来还没见过一个靠得住的娘们儿。”
“那不过是说说而已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是个小孩,要你给我讲哄我睡觉的故事。可我还偏偏要相信这些故事呢,斯派塞。先撇开那个问长问短的臭婊子不算,光是你和罗丝待在同一个城里,我就觉得靠不住。你得失踪,斯派塞。”
“你是什么意思,”斯派塞说,“失踪?”他连忙伸手在自己的上衣里胡乱摸索起来,小伙子两手平放在膝盖上盯着他。“你甭想对我怎么样。”斯派塞又说了句,一边在衣袋里东摸西摸。
“怎么啦,”小伙子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是说你去度一次假,到别的地方去待一段时间。”
斯派塞的手从衣袋里伸了出来。他把一块银手表向小伙子递去。“你相信我好了,平基。瞧这玩意儿,伙计们送给我的。念念上面的题词:‘十年知交。赛马场朋友们赠。’我一向不拆人家的台。这是十五年前送的,平基。我在赛马场上混了二十五年啦!我开始干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你得度一次假,”小伙子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意思。”
“我很高兴能度假,”斯派塞说,“可我不愿意让你觉得我窝囊。我马上就走。我先打包,今晚就离开。嗨,走了我也高兴。”
“不,”小伙子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不用这么急。”他抬起一只脚。鞋底上破了个一先令硬币那么大的洞。他重又想起环球酒店里科里奥尼椅子上绣着的王冠。“这次赛马我还需要你。”他从房间另一头向斯派塞投来笑脸。“你是我信得过的老伙计。”
“你相信我好了,平基。”斯派塞的手指抚摩着那块银手表,“你在笑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还是怎么的?”
“我只是想到了赛马,”小伙子说,“它们对我来说是很要紧的大事。”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光线、廉价公寓的墙壁和被煤烟熏黑的窗玻璃站着,略显好奇地低头看着斯派塞。
“你打算去哪里,斯派塞?”他问道。他的主意已经打定,在短短几个星期里,他已经第二次打量着一个面临死亡的人了。他禁不住对这个人感到有些好奇。说实在的,这个老斯派塞甚至有可能并不一定会被投入地狱的烈火中,他一向是个忠诚的老家伙,他害人的事没有别人干得多,说不定他会穿过那几道大门滑入——但是除遭受痛苦之外,小伙子想象不出永恒世界会是什么情景。他皱起眉头拼命地想:明澈的大海,金色的王冠,老斯派塞。
“诺丁汉,”斯派塞说,“我的一个老朋友在联盟街上开蓝锚酒馆,什么牌子的酒都可以卖,挺高档的,也供应午餐。他常对我说:‘斯派塞,你怎么不来同我合伙呢?咱们一起把这个旧馆子改成旅馆,可以多赚几镑。’要不是为了你和这帮兄弟,”斯派塞接着说,“我就不想回来了。我永远离开这里也不在乎。”
“行了,”小伙子说,“我要走了。反正咱们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斯派塞重新躺到枕头上,跷起那只因鸡眼而刺痛的脚。他的羊毛袜子破了一个窟窿,一只大脚指头露了出来,磨蹭了几十年的皮肉硬邦邦的。“睡个好觉。”小伙子说。
他走到楼下。大门是朝东的,门厅里一片黑暗。他拧开电话机旁边的一盏电灯,立刻又把它关掉,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然后他往环球酒店打电话。酒店总机答话时,他听得见远处的舞曲声,一直从“路易十六书房”后面的“棕榈温室”(三先令的高贵茶厅)传来。“请科里奥尼先生听电话。”夜莺啾啾歌声扬,邮差叮叮送信忙——乐声戛然而止,一个低沉的嗓音从电话里嗡嗡传来。
“是科里奥尼先生吗?”
他可以听见一只玻璃杯叮当响了一声,冰块在搅拌器里滚动。他说:“我是p.布朗。我反复考虑了你说的事情,科里奥尼先生。”铺着亚麻地毡的又小又黑的门厅外面开过了一辆公共汽车,车灯在灰蒙蒙的午夜发出微弱的光。小伙子把自己的嘴凑近到话筒口上接着说:“他听不进道理,科里奥尼先生。”那嗡嗡的说话声从电话听筒里快乐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小伙子耐着性子小心地解释了一番:“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祝他好运了。”他忽然停下,厉声问道,“你说什么,科里奥尼先生?不。我只是听到了你的笑声。喂!喂!”他砰地摔下话筒,带着不安的感觉转身向楼梯走去。此时此刻,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只纯金的打火机,那件灰色的双排扣背心,满脑子挥之不去的是从事非法勾当可以大发横财的念头。再看看他自己拥有的是什么:楼上屋里的黄铜床栏杆,梳洗台上的一小瓶紫色墨水,四处撒落的香肠面包卷碎屑。他在寄宿学校学来的那些狡诈计谋一时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拧亮了电灯,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登上楼梯,一边轻声哼唱起来:“夜莺啾啾歌声扬,邮差叮叮送信忙。”可是当他的思绪又开始紧紧盘绕着那一片黑暗的充满危险和死亡的中心时,他哼唱的曲子变成了“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他直挺挺地走着,上衣从他那尚未成熟的肩头耷拉下来,可是他一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求你赐给我们平安”——立刻看到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正在镜子里朦朦胧胧地注视着他,显得满脸傲气。镜子下边是那只大水罐、肥皂盒和一盆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