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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赖顿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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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惶不安,独自朝他已经离开了——哦,好像已经离开了多年的那个区域走去。浅色的海水似乎在铺着卵石的海滩上凝结了,大都会酒店的绿色塔顶看上去像是一枚出土的积满陈年铜绿的古代钱币。几只海鸥扑棱一下飞到了最高的那个回廊上,在阳光中一边鸣叫一边扇动翅膀;一位遐迩闻名的流行作家在皇家阿尔比恩酒店的窗口展示他那张过于出名的胖脸蛋儿,凝望着大海。这是如此清朗的一天,你甚至希望能看到彼岸的法国。

小伙子穿过马路,慢慢地朝老斯泰因路走去。过了老斯泰因路,往山坡上伸开去的几条街道逐渐变窄,好像色彩鲜艳的胸花遮掩着丑陋的秘密——干瘪的乳房。每一步都意味着退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永远逃脱了相隔整整一条海滨大道的旧居,不料现在贫寒穷苦又把他捕捉回来。一家花两先令就能剪一个短发的理发店,就在这同一家门面里又有人用橡木、榆木或者铅皮打造棺材——没有橱窗装饰,只有一口长期不用而积满尘土的小孩棺材和一张理发价格表。“救世军城堡”的雉堞墙正好标志着他家的边界。他开始害怕认出他的旧居,而且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耻辱,仿佛正是他的旧居所在的这几条街道有着宽恕他的权力,他却无权为了过去那段凄苦、寒酸的岁月而指责这些街道。经过阿尔伯特旅游招待所(“房间宽敞舒适”),他便来到了小山顶上。四周是一片如同经历过狂轰滥炸的废墟——一条晃荡着的排水管,几扇碎裂的窗子,屋前庭院里躺着一个桌面大小的铁床架。半条乐园巷仿佛被炸弹炸飞了似的。一群孩子在碎石堆的斜坡上玩耍;从一个壁炉的残骸可以看出这儿曾是住房,破碎的沥青地里立着一根柱子,上面贴着一张预告新建公寓的市政府告示。这根柱子正对着已沦为废墟的一排破房——这便是乐园巷里残存的一切。他的家已经无影无踪——碎石堆里的一小块平地也许就是他家原先的壁炉地面;楼梯拐角上那间屋子——他父母每个星期六夜里就在那儿运动——如今已化为空气。他惶恐不安地自问:这一切是否为了他还要重新建造起来?看上去它们还是化为空气的好。

昨晚他把罗丝打发回去了,现在又拖着沉重的脚步来见她。反抗已经不顶用了,他还是得娶她。他得化险为夷。男孩子们握着从伍尔沃斯百货公司买来的玩具手枪在碎石堆里追来逐去,玩着童子军游戏;一群女孩子闷闷不乐地在一旁看着。有个一条腿支在铁架上的小孩一瘸一拐地走来,瞎了般直撞到他身上;他一把将那孩子推开,另外一个孩子用尖锐刺耳的嗓音喊道:“举起手来。”这些孩子又把他的思绪带回到过去,让他气得要命。这倒像是孩提时代的天真无邪向他发出令他不寒而栗的呼吁,但是此时此地已经没有什么天真无邪了。你必须往回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找到天真无邪,而所谓天真无邪,就是一张淌着口水的嘴,就是吮着奶头的没有牙齿的牙床,或许连这些也不是,天真无邪就是呱呱坠地时的刺耳哭声。

他在纳尔逊巷找到了那所房子,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开了。罗丝早已透过那扇破玻璃窗看见他了。她说:“哦,我真高兴……我还以为也许……”她激动地在这个像厕所一样发臭的很小的过道上快步走着。“昨天晚上闹得可厉害啦……你知道,我一直都把挣的钱交给他们……可他们就是不理解谁都迟早会有丢掉饭碗的时候。”

“我会叫他们平静下来的。”小伙子说,“他们在哪儿?”

“你可得小心,”罗丝说,“他们正窝着一肚子火呢。”

“他们在哪儿?”

但实际上这里并不需要选择方向——只有一扇门和一个铺着旧报纸的楼梯。最底下几级楼梯铺着的报纸上有几个沾着污泥的脚印,脚印中间赫然露出一张黄褐色的孩子脸,那是1936年被人奸污后葬身于西码头下面的维奥莉特·克罗。他推开门,罗丝的父母坐在那只黑乎乎的厨房炉子旁边,炉子放在地板上,里面的木炭已经冰冷。他们正窝着一肚子火,一声不吭,傲慢地瞪了他一眼——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瘦小男人,脸上深深地刻着象形文字似的线条,标志着痛苦、忍耐和怀疑;另一个是中年女人,一副蠢相,好像冤家相见似的气势汹汹。那些脏碟子没洗,火炉也没生。

“他们发火了。”罗丝大声对他说,“他们什么也不许我干,连火炉都不让我生。我喜欢家里干干净净的,不骗你,我们家不该是这副样子。”

“喂,这位先生姓……”小伙子说。

“威尔逊。”罗丝说。

“威尔逊先生,我要同罗丝结婚。只是她年纪还太小,要得到你们的同意才行。”

他们不屑于搭理他。他们把自己的一肚子火气看得很珍贵,仿佛这是一件别人都没有的晶莹闪亮的瓷器,一件他们可以当作“我们的财产”在邻居面前炫耀一番的珍物。

“他们正在气头上呢,”罗丝说,“你说这些话没用。”

一只猫从一个木箱子里注视着他们。

“到底行不行?”小伙子说。

“没用的,”罗丝说,“他们一发火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痛痛快快回答一句,”小伙子说,“我到底能不能娶罗丝?”

“明天再来吧,”罗丝说,“到明天他们的火就消了。”

“我不想那么迁就他们,”他说,“他们该觉得骄傲的——”

那男人倏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把地板上一块燃尽了的焦炭一脚踢得老远。“你给我滚出去,”他说,“我们不想跟你打交道。”又接连说了几个“绝不”。片刻之间,那双凹陷、迷惘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忠厚诚实的目光,使得小伙子畏惧地想到了罗丝。

“别说了,孩子爸,”那女的说,“甭理他们。”她还是那么珍惜她的一肚子火气。

“我来是跟你们谈一笔买卖的,”小伙子说,“要是你们不想做的话……”他扫视了一下这间破败不堪、毫无希望的屋子。“我想十镑钱大概对你们还是有用的。”话音一落,他便发现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充满怨气的静默,静默的背后弥漫着怀疑、贪婪、不敢置信的气氛。

“我们不要——”那男的又开腔了,但是话没说完就像唱片放到了头似的戛然而止,他开始有想法了:你能看见一个个念头正在此起彼伏地冒出来。

“我们不要你的钱。”那女的说。他们各有自己独特的诚实。

罗丝说:“别管他们说什么,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那男的说,“你别说了,孩子妈。”他对小伙子说,“我们不可能为了十镑钱就让罗丝走的——也不可能让她跟一个陌生人跑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虐待她呢?”

“给你们十二镑吧。”小伙子说。

“这不是钱的问题。”那男的说,“我倒是喜欢你的模样。要是罗丝真能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们也不会硬拦着——可你太年轻了。”

“我最多只给十五镑,”小伙子说,“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们不点头你就一点儿没辙。”那男的说。

小伙子从罗丝身边移开了一点儿:“我可没那么巴望着非要娶她。”

“按几尼给吧。”

“我出的价你已经知道了。”他怀着恐惧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如果他现在离开这里,哪怕去犯罪……都没有一个人能说他做得不对。仿佛这个男人一开口,他便听见了他自己的父亲在说话:角落里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他讨价还价想弄到手的是他的妹妹,所以他丝毫没有欲望……他转身对罗丝说:“我走了。”话一出口便隐约感到一阵对善良品性的怜悯引起的刺痛,而这种疼痛却并非是用谋杀手段所能逃脱的。人们说圣人都具有——那词是怎么说的?——“英雄的美德”,或者说,英雄的耐心,英雄的忍耐,但是,就在他们虚张声势地互相恐吓、她的生活在这场金钱交易中焦头烂额的这段时间里,他却看不出那张皮包骨的脸、那双突出的眼睛、那副苍白的焦虑神情上有丝毫英雄的气息。“行了,”他说,“我会同你见面的。”说罢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又回头瞧了瞧,他们好像是在举行家庭会议似的。他不耐烦地、鄙夷不屑地向他们让了步:“好吧,就给几尼。我会把我的律师派来的。”当他走到那条邪恶的过道上时,罗丝紧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他把这副牌一直打到最后一张,勉强摆出笑脸,说了一句动听的话:“我还会为你做更多的事。”

“你对我太好了。”她说,随即在这散发着厕所臭气的过道上深情地搂住了他,但是她的赞扬却是一剂毒药——这标志着她对他的占有,而且直接导致了她指望从他身上获取的那种东西——那个由欲望促发的可怖行为,而他并没有这种欲望。她尾随他走到外面纳尔逊巷的清新空气中。孩子们在乐园巷的残墟中玩耍,海上飘来的一阵风掠过他家的遗址。有一股朦朦胧胧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愿望在他心里升起——空旷远比一切优越。

她继续用刚才说话的那种口气说:“我还一个劲儿地担心这事会办不成呢。”她的思绪模模糊糊地在下午发生的这些事件中游来游去,终于挖掘出这一出乎意料的发现。“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一肚子火这么快就消了。他们准是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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