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每月两次,主教的小轮船定时给医院运来大宗供应物品,但是有的时候也可能一连几个星期不露面,他们只好强耐着性子等着轮船到来。有时奥特拉柯公司运送邮件的小船船长会带来它的这家竞争对手的消息——河里的一块暗礁把主教的小轮船底撞破了,搁浅在泥泞的岸边了;船舵被沉在河里的树干撞歪了;船长发高烧病倒了;再不然就是主教派船长去教希腊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神父接替他的职务。教会里没有什么人愿意干这个差事,当船长不需要任何驾船知识,甚至用不着懂得机械,因为实际上负责引擎与船桥上事务的是一位非洲籍大副。每一次航行都要在河上孤独地过四个星期,每到一个停泊处都要设法寻找一些没有和奥特拉柯公司签订合同的货物,这种生活同在吕克的教堂里工作或者哪怕是在丛林里的神学校中任职相比,条件差远了。
黄昏的时候麻风病院的人听到误期很久的汽船上传来的船钟声。科林和奎里也听到了钟声,当时他们正坐在医生住房的露台上喝夜晚的第一杯酒。“终于来了,”科林说着,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但愿他们这次把新x光机运来了……”
沿着长长的通道,白色的花朵在傍晚开放了,晚饭的炊烟已经升起,仁慈的黑暗终于降临,遮盖住丑陋与残疾的肢体。夜晚的嘈杂声响还没有开始,四周一片宁静,就像一片你可以触摸得到的花瓣,像是你可以嗅到的一股木柴的青烟。奎里对科林说:“你知道我在这里很幸福。”虽然话刚一脱口他就把嘴闭住,这句像是供词的话却已逃到夜晚芬芳的空气里去了。
2
“我还记得你来的那天,”科林说,“你就是沿着这条路走来的,当时我还问过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你说——记得吗?”
奎里一言未发,科林看得出来他已经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了。
白色的汽船缓慢地从河流的转弯处驶过来,船头亮着一盏灯,客舱里点着一盏汽灯。一个除了腰下围着一块布便一丝不挂的黑色人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浮筒边,手里拿着一根缆绳准备抛出去。身着白色法衣的神父们聚集在走廊上,就像一群蛾子拥在蜜糖罐的周围。科林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院长的雪茄的闪亮正跟在他们后面。
科林和奎里在河边陡峭的岸边停住了。一个非洲人从浮筒上跳到水里,向岸边游过来,引擎慢慢停了下来。他接住绳子,把它系在一块石头上。甲板上堆满货物的汽船靠了岸。一名水手架好一块板子,一位妇女登上了岸,头上顶着两只活火鸡,她摆弄了半天裙子才把它系好。
“繁华世界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指的什么?”
船长从客舱的窗口向岸上挥着手。狭窄的甲板上,主教的舱门关着,但一缕微光还是从防蚊纱帘后边透了过来。
“哦,你永远猜不出汽船每次会运来什么。它不是把你也带来了吗?”
“他们好像有一名旅客。”奎里说。
船长从窗口对他们做着手势,示意叫他们到船上去。“他哑了?”院长一边说一边凑到他们身旁,接着他拢起双手,做了个喇叭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喂,船长,你误期了。”白色法衣的袖子在暮色里挥动了一下,船长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噢,上帝啊,”院长说,“他把主教带来了吗?”院长第一个走下岸坡,跨过舷板。
科林说:“你先走。”他知道奎里有些犹豫,他说:“我们可以去喝一杯啤酒。这是惯例。”但奎里还是没有动。“船长一定很高兴又见到你。”他继续说道,一只手托在奎里的肘下帮助他走下岸坡。院长正在女人、山羊和甲板上散乱堆放的盆盆罐罐中穿行着,向引擎旁的铁梯子走去。
“你怎么说‘繁华世界’?”奎里说,“你不是真的觉得……”他突然打住话头,目光望着他曾经住过的小客舱,客舱里的烛光被河上的微风吹得摇曳不定。
“不过是句玩笑话,”科林说,“我问你——这不像是繁华的世界吗?”非洲的夜幕降临得很快,船一下子就被黑暗笼罩住,只有主教舱中的蜡烛和客舱中的汽灯闪着光亮。汽灯下两个白色人影正在互相问候。梯子下面还点着一盏防风灯,旁边坐着的一名妇女在给丈夫做晚饭。
“我们走吧。”奎里说。
船长在梯子顶端迎接他们。他说:“你还在这儿,奎里。又看见你真高兴。”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在说什么隐秘话。客舱里啤酒瓶已经打开,在桌上摆好。船长把门关上,第一次抬高了嗓门儿说:“快把它喝了,科林医生。我这儿有一名病人等着你呢。”
“船员吗?”
“不是船员,”船长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一名真正的乘客。两年来我只有过两名真正的乘客,第一位就是奎里先生,现在又来了这个人。一位付钱的乘客,不是神父。”
“什么人?”
“他是从外面繁华世界到这儿来的,”船长说,这正好应了科林那句话,“这可苦了我。他不会说佛拉芒语,法语也不行。在他发烧病倒以后,事情就更麻烦了。我真高兴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又恢复往常那种寡言少语的习惯了。
“他干吗要来这儿?”院长问。
“我怎么知道?我告诉你——他不会说法语。”
“他是医生吗?”
“肯定不是医生,不然他也不会因为发点儿烧就吓成这个样子。”
“也许我应该立刻去看看他,”科林说,“他讲什么语言?”
“英语。我试过和他讲拉丁语,”船长说,“我甚至也试过希腊语,但是没有用。”
“我会说英语。”奎里不大情愿地说。
“他发烧烧得厉害吗?”科林问。
“今天最厉害。明天就会好些了。我对他说,‘过去了’[5],可是我觉得他一定以为我是说他就要死了呢。”
“他在哪里上的船?”
“吕克。莱克尔把他介绍给主教的,我这么想。他没有赶上奥特拉柯公司的船。”
科林和奎里沿着狭长的甲板向主教的舱房走去。甲板尽头挂着一条变了形的救生带,像是一条干鳝鱼。他们走过淋浴间、厕所,厕所的门已经破烂不堪,紧挨着厕所放着一张餐桌和一个圈着两只兔子的木箱,兔子在黑暗里啃着什么。船上什么都没变样,也许只有兔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两只了。科林打开舱房的门,里面挂着那张覆盖着白雪的教堂照片。但是在那张奎里觉得应该还留着自己躺过痕迹的凌乱的床上,如今却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肥胖男人。这个人仰面朝天躺着,脖子上挤出三条rou缝,像排水沟一样,缝里充满了汗水,一直淌到枕头上脑袋陷进的凹坑里。
“我想我们得把他弄到岸上去,”科林说,“不知道神父那儿还有没有空房。”桌子上放着一架禄莱福莱照相机和一台雷明顿牌手提打字机,打字机上卷着一张纸,上面已经打了几行字。当奎里把蜡烛拿近一些时,他看清上面有一句英语:“永恒的森林笼罩着河岸,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自从斯坦利[6]和他的小队——”句子没有标点就中断了。科林拿起那个人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搏说:“船长说得对。过不了几天他就可以下床。这一觉过后烧就会退了。”
“那为什么不让他留在这儿呢?”奎里说。
“你认识他吗?”
“从来没见过。”
“我刚才听你的话好像你有些担心,”科林说,“要是他的船费只付到这儿,我们就不好让他坐船回去了。”
科林放下那个人手腕的时候,他醒过来了。“你是医生吗?”他用英语问。
“我是。我是科林医生。”
“我是帕金森,”那个人坚定地说,听上去倒仿佛他是帕金森一族人中的唯一幸存者似的,“我快死了吗?”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奎里翻译道。
“这儿他妈的简直热得让人受不了。”帕金森说,他望着奎里,“感谢上帝,到底来了一个会说英语的人。”他把头转向打字机,又说:“白种人的坟墓。”
“你的地理位置搞错了,这儿不是西非。”奎里冷冰冰地纠正他说。
“他们不会知道这他妈的有什么区别。”帕金森说。
“斯坦利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奎里继续说,一点儿也不想掩盖他的敌意。
“不,他来过。这条河不是刚果河吗?”
“不是刚果河。一个星期之前你离开吕克后就不是刚果河了。”
那个人语义不清地说:“他们不会知道这他妈的有什么不同。我的头都快炸了。”
“他说他的头不好受。”奎里告诉科林。
“告诉他,我们把他弄到岸上以后我会给他开点儿药的。问问他能不能走到神父宿舍那儿去。要是抬他可太重了。”
“走路!”帕金森惊呼道,他扭了扭脑袋,汗水顺着脖子上的rou缝全部流到了枕头上,“你要我死吗?这可他妈的是个好故事,除了我谁都爱听。帕金森安息在斯坦利曾经……”
“斯坦利从没到过这儿。”奎里说。
“我不管他来过没来过。为什么老是谈这个问题?我热得要命。应该有一台电扇。如果这家伙是医生,为什么他不能把我送进一家像样的医院去呢?”
“我怀疑你会不会喜欢进我们的医院,”奎里说,“这里的医院是给麻风病人看病的。”
“那么让我待在船上吧。”
“船明天就回吕克。”
帕金森说:“我听不懂这位医生的话。他医术高明吗?我可以相信他吗?”
“不错,他是一位好医生。”
“可是他们从不对病人讲真话,不是吗?”帕金森说,“我父亲临死的时候还认为他得的病只不过是十二指肠溃疡呢。”
“你不会死的。你不过是染上了疟疾。发作期已经过去了。你要是能自己走上岸,对我们大家都方便得多。除非你愿意回吕克去。”
“只要我开始一件工作,”帕金森含糊不清地说,“就要把它完成。”他用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我的腿和面条一样软,”他继续说,“我肯定掉了几十磅体重。我怕的是心脏吃不住劲儿。”
“别同他废话了,”奎里对科林说,“我看只好找人把他弄上岸了。”
“我去安排一下。”科林说完就走了。当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帕金森说:“你会照相吗?”
“当然。”
“用闪光灯呢?”
“也行。”
帕金森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在把我往岸上抬的时候给我拍几张照片。尽量照出点儿气氛来——你知道该照什么,几张黑人的面孔围在我周围,焦虑、怜悯……”
“他们为什么要焦虑?”
“很容易做到,”帕金森说,“他们担心把我摔了,自然会有这种表情——那些人看不出这里面的区别来。”
“你要这种照片做什么?”
“这正是他们喜欢要的东西。照片是不会骗人的,人们都这样认为。你知道,从你进到这间舱房,我就又能说话了,我的病好多了。我的汗也不像刚才那么多了,是不是?而且我的头……”他小心翼翼地扭了扭头,呻吟了一声,“是啊,假如我没有染上疟疾,我敢说我也得装一装。这种事最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心。”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少说点儿话。”
“我这趟航程总算到头了,我他妈的真高兴。我说的是真话。”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认识一个叫奎里的人吗?”帕金森说。
他挣扎着侧过身来,脸上的汗珠和大片的汗水反射着蜡烛光,就像雨后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奎里肯定在这以前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一下子想起科林对他讲过的话:“繁华世界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找奎里干什么?”他问。
“我的工作需要找找他。”帕金森说,他又开始呻吟起来,“这可不是好玩儿的。关于医生的事儿你没骗我吧?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我的心脏出了毛病,我刚才就告诉你了。一个星期体重掉了二十八磅。本来很结实的肌肉都松软了。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吗?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帕金森有的时候却怕死。”
“你是谁?”奎里问。那人带着令人恼怒的冷淡神情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很快他就睡着了。
他们把他抬到岸上的时候他并没有醒过来。他们把他用雨布裹起来,就像抬着一个死人去下葬一样。六个人才抬得动他,弄得抬他的人彼此碍手碍脚,连步子都迈不开。在往岸上走的时候,一个人脚下一滑,摔倒了。幸亏奎里一把扶住才没有把帕金森摔下来。帕金森的头撞了他的胸膛一下,一股头油气味污染了夜间清新的空气。他从没抬过这么重的东西,当他们把帕金森抬上岸坡以后,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朝着托马斯神父走去。托马斯神父站在那里,举着一盏防风灯。另一个非洲人把奎里接替下来,奎里和托马斯并排走在后面。托马斯神父说:“你不该干这个——这么重,天气又这么热——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太不顾惜自己了。这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一个陌生人。”
托马斯神父说:“也许从不顾惜自己身体这一点就能判断你是怎样一个人。”院长的雪茄的亮光穿过黑暗向他们凑过来。“在这个地方是找不到那么多舍身为人的人的,”托马斯神父有些恼怒地接着说,“我们这些人考虑的不过是砖、砂浆和每月的账单,绝没有想到耶利哥的路上的撒马利亚人[7]。”
“我也一样。我不过帮了他们几分钟的忙。这没有什么。”
“我们本应该向你学习。”托马斯神父一边说一边挎住奎里胳膊的上部,就好像奎里是一个需要门徒搀扶的老人。
院长赶上他们。他说:“我还没想好把他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们连一间空房都没有。”
“就让他住在我的屋里吧。我那地方够两个人住的。”托马斯神父说着捏了捏奎里的胳膊。他仿佛叫奎里知道:“我至少从你身上学习了一些好品质,我和我那些兄弟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