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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传

第十三章 论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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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人道主义?

这儿我不必引用《牛津大词典》,也不必引证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的历史,我只想把《不列颠百科全书》里《论人道主义》一文的定义照录照于下:

人道主义是指任何思想的系统或行动,它主要是注意到人类的事务,而非注意到超自然的或抽象的事情。

其实,照我的看法,人道主义等于孔门做人的大道理。用孟子的话来解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泰戈尔终身所服膺的人道主义,不外这几点。

只因泰戈尔服膺人道主义,实践人道主义,所以他爱护儿童、崇尚科学、反对战争、拥护和平。这是卑之无甚高论,连妇孺也能够明白,不过连圣贤也不能够完全实行。

泰戈尔的爱护儿童,完全出于天性。他认为天真烂漫的儿童,应该有机会尽情享受自然的美妙,人间的快乐。童稚的心不应受物质的匮乏,更不应受精神的虐待。

有一次,包尔波的学童,因为经费关系,没有糖和酥油吃。泰戈尔听到这消息,心里大不以为然。他写信给安德烈说:

从《现代评论》上看到,我们包尔波的学童把糖和酥油节省下来,以便筹措救济金,这一事情使我很惊奇。你以为这办法是对的吗?第一点,这是模仿你们英国学童的作风,不是他们的本意。第二点,只要学童在我们的机构里生活,他们不能随便取消他们的食品的一部分,因为这对于他们的健康的绝对的需要。英国的学童吃肉和大量的油,所以他们不吃糖并没有害处,但是,我们圣蒂尼克坦的学童,他们得到小量的牛奶,他们的以蔬菜为主的餐饭也没有什么油料,所以没有糖吃是有害的。

泰戈尔对儿童的爱护,真是无微不至的。学生少吃一些糖和酥油,弄得他这么关怀,比起一般开学店的人,尽量想法榨取学生的金钱,剥夺学生的饮食,巧立名目,乱收种苛捐杂税;泰戈尔真不愧为近代的圣人。

当1914年世界第一次大战爆发的时候,泰戈尔忧心如焚,到处谴责穷兵黩武思想。他平生痛强权,主持正义,现在眼看弱小的比利时,被强大的德国长驱直入,善良的人民变成俘虏,美丽的城市化为灰烬;这实在是不大容易忍受的事情。

泰戈尔痛恨强权,主持正义的心情,我们是能够了解的,可是当大战的时候,他的和平的论调,却不被人接受,反而被人视为“失败主义者”。

泰戈尔不是耶稣教徒,但耶稣看见人家拿石子去掷淫妇的时候,便严词正色地质问他们有什么资格打人的一段故事,泰戈尔是牢记于心。他知道战争的结果,不是一败一伤,便是两败俱伤。因此,他极力反战。

但是,他的反战并非失败主义者,同时,也非绝对的。相反的,他认为战争与和平是相反相成。在1915年8月7日他致安德烈的一封信里,他说得非常透彻。

只要强力这东西还存在,我们不能说我们不应该运用强力,不过我们不应该滥用强力罢了,因为当我们把运用权力当做唯一的标准而且藐视仁爱的时候,我们往往会运用它。当仁爱和强力不配合在一起的时候,仁爱等于懦弱,强力等于残暴。假如把和平单独抽起来,和平就变成死亡。假如战争把它的伙伴摧残,战争就变成魔鬼。

我们当然不应该有一时一刻想到彼此互相残杀是战争必要的形式。人类主要的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而他的武器应该是道德的武器。

换句话说,在锋利的刺刀底下,一切诺言及驯服的行为都是被动的,只有崇高的道德的武器,才能够使人心悦诚服。

什么是道德的武器呢?孟子的武器是仁义。他曾说:“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他是用仁义的盾牌来抵挡万乘之君的财富和武力。管子主张以“礼义廉耻”来做国防。至于泰戈尔,他的道德的武器,只有人道主义,而归根究底,人道主义只是一个爱字。

198年3月10日,他致安德烈的一封信里,很具体地指出:

佛祖和基督都说,克己并不是消极的东西——它的积极的方面就是仁爱。

用仁爱的力量来代替武力,这才能够发生积极的作用。俗语说,你能够带着牛到河边,但不能够使牛喝水。同样的,你能够用力使人做俘虏,但你不能够使他佩服你到五体投地。这种道理本来非常简单,可是一般人都不理会,结果,将错就错,以武器为万能,天天整军经武,把人类带到毁灭的边缘。

泰戈尔永远崇尚神圣的劳动的。他认为人类文化的存在,甚至繁荣滋长,全靠劳动界来维持。他们心甘情愿过着粗茶淡饭的简朴的生活,好让人家有机会从事精神上的活动,在艺术和学术上有惊人的伟大表现,以便证明人类活着并不一定单独为生存。例如国际大学所在的圣蒂尼克坦。那儿需要劳动者耕耘几千亩土地,然后才能够有钱培养一所大学。假如没有万千劳动者付出的血汗的代价,恐怕这所举世闻名的大学也不存在了。

作为一代天骄的诗人泰戈尔,他的崇拜劳动,不但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或者从劳动创造文化的立场出发,而且是从美学的观点来欣赏劳动。

他曾说,国际大学附近有许多原始的民族。那种民族的妇女,整天工作,忙个不停。因此,她们的身段漂亮,动作敏捷。虽然她们整天在泥土中工作,可是她们的双手双脚的矫健清洁,远非那些时常用肥皂和香水的所谓贵妇人所能比得上。因为涂脂抹粉的贵妇人,至多是外表动人,可是由劳动所造成的健康美的妇女,她们所表现的美的姿态才是真正的美。

单纯的仁爱远不够,最重要的是忍耐。只有忍耐,才能够使许多艺术品万古常春。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的雕刻,都不是短期内所能奏效;假如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不够忍耐,草率从事,恐怕他们的大名早已被人忘记了。

现代科学的种种发明,给人带来了许多便利,节省劳力,节省时间,这不消说是个大贡献。可是科学是个很好的仆人,同时,又是个很坏的主人。假如主持国家大计的人不懂得运用科学来为人类服务,那么它只有迫人类走上毁灭那条路。

在现代化的城市里,有一件事情使泰戈尔觉得十分难堪,这就是工厂。他认为工厂是丑恶的胜利(factories are the triumph of ugliness),因为建筑工厂的人,谁也没有那种耐心,把工厂变成尊严的建筑物。所谓现代文明进步,只是丑恶的进步。这儿他提出一问题:“请问现代有什么人能够发出伟大的言论?”

这个难题,恐怕会把每个人变成哑巴,不容易答得出。老实说,所谓现代文明,即工业文明;所谓现代化,即工业化。

工业化只求大量生产廉价物品,工业化把个性断丧得净尽。每个人变成一颗螺丝钉,一撮泥土,最后连姓名也丢掉,仅剩了一个号码。

泰戈尔自小过不惯现代都市的生活。在《人类的呼声》那篇演讲里,他坦白地指出:

我避免一切教育的训练,虽然那种训练会给我以盖着大学资格的标准的文化。我做梦、写诗、著小说、编戏剧,隐居于恒河沿岸的幽静的地方,对于大千世界的运动及反运动,几乎是不闻不问。

然而现代都市的嘈杂,使隐居生活成为不可能;现代文化的标准化、统一化,使个性大受牺牲,诸如此类的事情,泰戈尔当然很看不惯。他曾举了石板砌的行人道做比喻:到处的行人道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可是土壤上所产生的各种花卉及收获物的特有的个性却完全被抹杀了。

平心而论,真正谈人道主义的人,十九都是国际主义者。他们所怀念的是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的事情。他们绝对不受种族、肤色、宗教、国土的限制。

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泰戈尔也发表同样的论调。他说:

这是西方各国人民产生文学、艺术、音乐、舞蹈;这是西方各国的人民的精神,通过希腊的伟大的戏剧家和艺术家的声音来说话;通过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声音来说话;这是你们的人民的灵魂在统治你们的家庭,给家庭以美的深刻的宁静,……人民的成就,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可是国家这个庞大的机构,只会努力做毁灭和牟利的工作,只会做口是心非的两面的外交。在国家的支配下,道义上的责任消失了,人类友爱的精神也被摧残了。

泰戈尔自小爱读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的诗篇。华兹华斯看见人吃人的社会,就要长吁短叹。泰戈尔看见人吃人的社会,也是痛哭流涕。在他的心目中,人类最大的敌人,并非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水害火灾,而是人类。“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瞧,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在日新月异的科学的帮助下,要用全力来毁灭人类,这岂非“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泰戈尔对于人类的前途却表示极大的信心,绝对的乐观。他认为目前所有的许多不合理的现象,好像黑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阳光暂时受了遮蔽,但绝对不能熄灭太阳的万丈光芒。

为了极力提倡人道主义,泰戈尔希望各国的明智之士,一面维护自己的安全,一面养成容忍、宽大、友爱的精神。因为目前交通这么便利,人类既然有那么多的机会时常接触,可是对于人道主义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这岂非自掘坟墓?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把各人的心灵深处的正义感融汇于一处,充分发挥人道主义的力量;这样才能够确保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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