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5月7日是泰戈尔诞生百年纪念。早在半年前,新德里已经成立一个“泰戈尔诞生百年纪念委员会”,由尼赫鲁总理担任主席。这个委员会准备出版一部纪念集,分上下两册。上册叙述泰戈尔的生平和著作,下册讨论泰戈尔和印度的文化。执笔的人包括总理尼赫鲁、副总统拉达屈里斯南、科学院院长凯柏博士、美国名作家赛珍珠、英国名诗人爱里奥、法国名作家安德烈·摩洛等人。
今年元旦那天,尼赫鲁总理在孟买主持这个委员会。他强调诗人泰戈尔的伟大的遗产,以及他的生平和著作所给人的教训。这个教训就是“异中求同”(unity in diversity)。泰戈尔以身作则地指出印度文化的统一性,但他绝对不想运用狭窄的排外的民族主义。他的眼光是以整个人类为对象。他生前虽然替孟加拉省和印度服务,其实,这种“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精神,正是他替整个人类服务的一套办法。
尼赫鲁公开承认,他是泰戈尔和甘地的精神上的儿子。最近他还说:
因为时常跟甘地在一起,我大受他的影响,但是我应该很谦逊地说明,我的思想和泰戈尔更协调,虽然我的一切活动受着甘地的支配。
在思想上和泰戈尔更协调,在活动上却受甘地的支配,这两句话充分说明尼赫鲁很有资格做泰戈尔和甘地的继承人,这是说,做他们二人的精神上的儿子。
因为尼赫鲁对泰戈尔有深刻的了解,所以他的一举一动,要符合泰戈尔的意旨。他深知泰戈尔最关怀的不外两件大事,一件是他的创造生活,一件是国际大学。因此“泰戈尔诞生百年纪念委员会”要履行两种艰巨的任务:一面要使他的教训、他的诗篇、戏剧、音乐、文学、艺术普及于全国;一面要筹备一千万卢比,作为国际大学的基金,使这间宗旨纯正的学术机构永远发展下去。
在尼赫鲁编著的《旧信一束》(a bunch of old letters)里,他曾把泰戈尔和他来往的信札发表出来。该书收集泰戈尔的信札八封,每封信都充满着浓厚的人情味。他对于尼赫鲁的女儿的关怀,比较一般人对于自己的孙女还亲切。他悼念尼赫鲁夫人卡玛拉女士的演讲词,真是文情并茂。他趁尼赫鲁意志最消沉的时机,给他以积极的精神上的鼓励。他说尼赫鲁是:
具备百折不挠的决心,誓死不屈的勇气,但是他比较他的同志高出一筹的地方,却在他毫不动摇地坚守道德上的完整,知识上的忠实。在政治纠纷的场合里,到处都是种种欺骗的行为,连自己也包括在内,但他却保持着高度的光风霁月的襟怀。当真理陷于危险的境地,他从来不规避,当虚伪占尽便宜的时候,他从来不和虚伪发生关系,他的绝顶聪明的才智,使他很坦白地拒绝采用不荣誉的政策,虽然那种政策对他是易如反掌。这种光明磊落的真理的理想,是贾瓦哈拉尔在为自由而奋斗上的最大的贡献。(参阅附录:《泰戈尔与尼赫鲁的信札》)
的确,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堪的事情。凡是有悼亡的经验的人都领略到那种苦杯实在不大好受。只因泰戈尔爱护尼赫鲁及其家属,所以他才运用他的生花的妙笔,百般劝慰,使他再度鼓起拯救祖国、爱护人类的热情。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是21年。1957年,国际大学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尼赫鲁被邀去主持。他即席发表一篇演讲词,情辞恳挚。我前后读过好几遍,越读越体会出无穷的韵味。
尼赫鲁演讲的题目是“从生活中找到信仰”。(a faith through life)他首先表示他有机会吸收这机构的精神,重温周遭的校舍、校园及一般环境,是个非常快乐的事情。美中不足的是毕业典礼不再在芒果林下举行,这恐怕就是“进步”所付出的代价罢。
过去他参加好几次毕业典礼,每次都朗诵吠陀经,高唱国际大学的校歌,低徊想念国际大学的宗旨和理想。因为这些东西具备重要的真理,所以他每次参加典礼的时候,总觉得很新鲜,一点也不会觉得单调。
尼赫鲁认为,在这纷纷扰扰的时期,一般人都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应该抓住一点东西来衡量问题,而泰戈尔所定的理想以及国际大学所抱的宗旨,刚好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假如我们坚守这些理想的宗旨,我们至多仅犯着小过,不会有什么大错误。老实说,小过谁也免不了;我们应该当心的,就是不要铸成大错。
尼赫鲁说,他每次到国际大学都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大家有帮忙,但是,他可以很诚恳地指出,国际大学和泰戈尔,对他们有莫大的助力,尤其是在处理每天所发生的问题上。当他个人过着什么疑问和困难的时候,他一想起国际大学和泰戈尔,心里便得到鼓励。虽然这种记忆并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至少这会使他的心理处于比较正常的状态,以便解决问题。
在尼赫鲁的心目中,泰戈尔是个先知。因此,他很诚恳地说道:
我越想大师的智慧,我越觉得惊奇,虽然我不应该惊奇。好久以前,当他所说的许多东西在本国还不大流行的时候,他对病状——假如我可以把它叫做病状——的分析,是衰弱的印度,同时,他所找出的治疗的方法,对于未来的事情,等于特出的预言。
他临死三个月前,写了一篇著名的论文《文明的危机》,马哈拉诺毕教授曾引用该文的节录。我记得我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的过程中,曾读过这文章,我也记得我受了多么大的影响。后来我很惊奇——现在重听这论调时,还是这样——大师在那篇论文里所写的东西,应用于今天,还是多么亲密,多么正确,说不定比较他写作的当时更亲密,更正确。因为他是个先知,所以他能够预见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泰戈尔酷爱和平,痛恨强权政治。可是目前强权政治横行天下,强者时常整军经武,摩拳擦掌,准备厮杀;弱者天天在忧愁畏惧中过活。它们恐怕自己站不住,于是开放基地,让那些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当怀疑和猜忌的念头交织于胸中,一有机会,谁也想采取暴力行动了。因此,尼赫鲁说:
恐惧、仇恨、暴力是个人或国家最坏的侣伴。然而今天这些心理是支配着许多国家和许多人民的情感。我不知道个人或国家怎样才能够抵抗或面对这种威胁。经过最后的分析,一个人对于人类的前途应该具备每种基本的信心,而这事情大师会时常提到。假如对人类没有基本的信心,我们就很难拯救这个世界,免受无可避免的灾祸。
圣经教人:“信心得救。”孔子也教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目前世界问题的症结,就是谁也不信任谁;杯弓蛇影,自起怀疑,结果,弄到啼笑皆非。
一般人以为我们这时代是最危险的时代。其实,这种忧虑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历史上曾经过多少次惊涛骇浪,最后,他们不但没有灭绝,而且生存得很好。因此,尼赫鲁大声疾呼,“我们应该具备那种信心,应该有个停泊处,免得漂泊无依”。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接受泰戈尔的教训,对他表示无限的信任。
谈到大学,最难得的是优美的环境及光荣的传统。这些东西不是金钱所能够买得到的,它们可以说是历史的巧合罢了。尼赫鲁说:
我们能够创办一间伟大的大学——所谓伟大,是指伟大的建筑物、设备,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我们很难创造传统,创造周遭环境的气氛,创造值得记忆的东西来指导和影响我们的心灵。这儿你们有不可估计的便利,这些便利不能够从书本里得到的,虽然书本无疑地应该研读。我希望你们能够充分利用这种不可估计的遗产,因为我觉得,在各方面,印度需要这东西,多过其他任何东西。
印度有许多大学,产生优秀的人才。虽然有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不满,但尼赫鲁却满不在乎。他所最关心的就是这些大学生是否达到某种深度,而这事情比较考试及格重要得多。他特别提醒在座同学,论泰戈尔一向重视创造、生产、诚恳、深刻这几个条件,而这些条件其他大学却不大注意。泰戈尔要准备广大的文化背景,以便消除狭窄的思想。这事情说说倒没有什么,干起来相当困难,甚至一个伟大的老师给我们耳提面命也不见得会成功。但是,假如我们时常记住他具备广大的胸襟,这多少对我们有帮助。国际大学,顾名思义,是指它有国际性、普遍性。
国际大学得到泰戈尔来做创办人,这是它的光荣;但是,盛极难为继,大师和伟人不能够常得,我们仅能从他的嘉言懿行所遗留下来的传统里,找到应有的教训和鼓励。
目前印度面对种种问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不过大家都有无比的决心,坚强的意志,想法解决一切问题。只要大家立定脚跟,先了解个人和国家的关系,再了解国家和国际的关系,不慌不忙地来研究问题,那么许多问题将迎刃而解。
当尼赫鲁还没有演讲之前,国际大学副校长鲍斯教授(prof. s. n. bose)在他的欢迎词里曾提到国际大学今后须注意自然科学。因此,尼赫鲁在他的长篇演讲的结论里就很坦白地答道:“我们要训练学生,使他们有健全的身心,以便从事有效的工作。我们应该有善意,我们应该有热诚,但我们更重要的须有训练,而手工艺或其他工作不能够单靠热诚。”
话又说回来,目前技术已经发展到那么高度,一般人都把文化置诸脑后了。假如个个人训练得眼明手快,成为专家,可是人格却发生问题,这对于社会仍没有用处。因此,人格是最重要的。
“莫为之前,虽善而不扬;莫为之后,虽美而不彰。”泰戈尔和甘地得到尼赫鲁作精神上、文化上、政治上的继承人,薪尽火传,这是他两人的幸运,同时,也是整个印度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