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是你写的信!整整七年渺无音信1!……是的,是她写的;我的心已感觉到是她写的:我的眼睛哪能认错我的心永不忘记的笔迹呢?怎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还记得怎么写法!……在写这个名字的时候2,你的手不发抖吗?我可是有些糊涂了,这要怪你。信的格式,信纸的摺叠法,用的印章,信上的地址,总之,信上的一切在我看来大有破绽。你的心和你的手似乎在闹矛盾。啊!你怎么能用原来的笔体写另外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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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本书卷三朱莉给圣普乐的那封信(卷三书信二十)以后,这两个情人就断绝了书信往来。
2有人说“圣普乐”是随便编的名字。信封上也许写的是他的真名。——作者注
你也许以为我把你过去的信中所说的话还放在心上,所以你有必要再写这封信1。你错了。我现在头脑很清醒,我已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或者说你也不再是过去的你了,因为,在我看来,你除了秀丽的风姿和善良的心没有变以外,其他均与以前判若两人,简直令我吃惊。这一点首先可以打消你的顾虑。我不凭借我的意志,而凭借我的感情,感情可以取代意志。我深深知道,为了维护我不再追求的这个女人的荣誉,我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过去是如何爱慕,现在就应当如何尊敬。是的,我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因此,我和过去一样爱你,但是,我现在之所以依恋你,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恢复了理智。理智使我看到的你是本来面貌的你,它比爱情更能如实地认识你。是的,如果我现在还有罪恶的念头的话,我就不会如此钟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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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书信六。在这封信中,朱莉劝圣普乐和克莱尔结婚。
自从我不再行事荒唐,再加上明察秋毫的沃尔玛帮助我分析我自己的真实思想后,我就学会了如何更好地认识自己,就不像以前那样担心自己的弱点了。尽管我有时候仍胡思乱想,回味过去的错误,但只要我对你的爱无损于你,我的心就踏实了;使我误人迷途的退想反倒使我能避免真正的危险。
啊,朱莉!有些印象是永恒的,是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或人心的淡漠而消失的。伤口愈合了,但伤痕仍然存在,伤痕是一个庄严的封铅,它保护我们的心不再次受到冲击。见异思迁和爱情专一是水火不相容的:真正的情人是人变而心不变;他始也爱终也爱。就我来说,我已经结束了我的爱,不过,尽管我已不再属于你,但我仍然受到你的关心。我已不再怕接近你,而且,有你在,我也不怕接近另一个女人。不,朱莉,不,我敬佩的女人,今后,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上,我只能是你的朋友,而在心灵上,我仍是你的情人,因为,我们的爱情、我们唯一的初恋之情,是永远不会从我们心中忘却的。青春的花朵在我的心中永不凋谢。即使我再活千百岁,我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也不可能再回来,但也不可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尽管我们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也枉然,因为我不能忘记我们当初是什么样子。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你的表妹吧。
亲爱的朋友,应该承认,自从我不敢贪恋你的姿容以后,我就对她的姿容感兴趣了。谁能对眼前一个又一个美貌女人视若无睹,不起心盯住其中的一个呢?我重新见到她时,也可能是太高兴了,因为自从我离开你们以后,她的容貌已深深刻画在我心中,在我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深。我的心虽然关闭了,但她的形象却留在里面。我不知不觉地对她采取了一种如果当初我没有遇上你就可能采取的态度,因此,也只有你才能使我判断她在我心中激起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人的理智,只要能摆脱可怕的情欲,就能与温馨的友情交融在一起。我们能因此就说这种情况是两相情爱吗?朱莉啊,这差得远呢!这当中,哪里有追求的意思?哪里有把对方当作偶像来崇拜的意思?怎么看不出它是比理智本身还高雅还真诚一百倍的圣洁的喜悦呢?我心中曾经产生过短暂的情欲,也曾经有过一个时期的心醉神迷,然而,所有这些都早已过去。我认为她和我是朋友,我们互相友爱,倾诉友情。两个情人是不是相亲相爱?不,情人之间是不称您和我的,因为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
难道我就不动心吗?我怎么能不动心呢?她长得很漂亮,她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感激她,因而也爱她,她在我心中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对她这么一个热心人,我怎么能报答得完呢?而在深深的感激之情中,又怎么能不掺杂亲密的感情呢?唉!可以说,我和她,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没有一刻平静过。
女人啊!女人!你们是世上的珍珠,同时又是害人的祸水,大自然把你们装扮得那么美丽,为的是让你们来折磨我们,谁冒犯你们,谁就要受到惩罚;谁害怕你们,你们就纠缠谁,不论对你们是爱还是恨,我们都是要遭殃的。不论是追求你们还是躲避你们,我们都是要吃苦头的!……你们长得很俊,让人一看就着迷,就产生怜爱之心;你们是活生生的人,同时又是不可思议的幻影;你们是害人的深渊,同时又是令人魂销的温柔乡!啊,美丽的女人,你们比你们周围的一切都更令人害怕;谁相信你们骗人的文静样子,谁就要倒霉!兴风作浪,危害人类的人,是你们。啊,朱莉!啊,克莱尔!你们竟然向我夸赞这害人的友谊,让我为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天天遭到风吹浪打,而兴风作浪的人,正是你们。你们使我的心经受了干百种风浪的打击!日内瓦湖的风浪与浩瀚的大洋的波涛完全不同。湖里的风浪小而急,浪花翻腾,无有宁时,尽管它不是波涛滚滚,但有时候也会把船儿沉到水底。而在表面看来是风平浪静的海洋上,我们感觉到一股缓缓移动的水流使我们随波逐浪,不知不觉地把我们平安地送到远方;我们以为还停留在原地,实际上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就是你的美和她的美对我产生的影响的差异。我的初恋,那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唯一的爱情,除自我控制外便无论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的爱情,在我心中不知不觉地萌发了,我已经做了它的俘虏,我还不知道:我迷失了方向,尚不觉察自己已误入歧途。在爱情的旋风中,我忽而升到天上,忽而堕入深渊;当我镇定下来时,我已不知道我身在何方。恰恰相反,我一到了她的身边,我便感到局促不安,而且把不安的情况想象得比实际的情况更严重;我经历过短暂的欢乐,但欢乐一阵之后就无下文。我神魂颠倒于一时,随之便恢复心灵的平静:任凭波涛如何晃动这条船,它都安然行驶,风无论怎样吹,它都鼓不起船上的帆。我的心虽然爱她的美,但从不产生任何遐想;我眼睛看到的她,比我心中想象的她更加美丽,我离她近,比离她远更害怕她。而你在我心里所起的作用,几乎与她所起的作用恰好相反,在克拉朗,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这两种作用的影响。
是的,自从我离开克拉朗以后,她来看过我几次,但态度比以前严肃得多。可惜的是,我很难有机会单独会见她。现在,我终于见到她了。这就够了;她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爱情,而是不安的情绪。
这是我对你们两个人的真实的想法。除了你们以外,其他的女人都不在我心里;长期的痛苦已经使我把她们通通忘记了。
我一生的追求,到我中年就结束了。
痛苦的事情反倒使我有了抑制欲望和战胜诱惑的力量。当人们在经受磨难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欲望了;而你也曾经告诉过我如何采取抑制欲念的办法来消除它们。应当把爱情上遭到的巨大的不幸变成增益智慧的手段。我的心可以说是已经变成了控制我一切欲望的总机关;当我的心平静时,任何欲望也就没有了。希望你和她都不要扰乱我的心,让它今后永远保持平静。
处在我目前的状况,我对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为了不使我有失去幸福之虞,为什么又要如此千方百计地来夺走我的幸福呢?你为了从我手中夺走胜利的果实,竟然还要我再进行一番苦苦的斗争!你这不是硬要无缘无故地把已经过去的一件危险的事情搞得十分严重吗?既然要冒那么多的风险,你为什么又要把我召唤到你身边?当我完全有资格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捧走?你怎么能让你的丈夫白操心呢?既然你认为没必要费那么多的心,你为什么还要让你的丈夫多此一举呢?为什么你不对他说:“让他离我们远远的吧,我也希望把他打发走了算了”?唉!你愈为我担心,你就愈该赶快把我召回来。因为,不是在你身边时有危险,而恰恰是不与你在一起时有危险;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怕你。如果这可怕的朱莉来纠缠我,我就躲到德·沃尔玛夫人的身边;在她的身边,我的心就平静了。如果失去了这块避难处,我又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只要我离开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遇到危险;我到处去寻找克莱尔或朱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们两个人轮番搅乱我的心,因此,只有当我看到你们时,我才不胡思乱想;只有当我在你身旁时,我才能驾驭自己的感情。如何向你解释我来到你身边时的感情变化呢?你对我的影响力,和从前完全是一样的,但效果却不同。我过去见到你就神魂颠倒,现在你巨大的影响力已能使我自己抑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心情非常平静,已不像过去那样感情冲动,心绪不宁了。我的心要学你的心;我过去像你那样爱,现在也要像你这样平静。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停顿;我在你身边时,总努力上进,想达到你这样的水平,但结果未能成功;一离开你,我又重新回到我原来的样子。朱莉,说真的,我觉得我有两个灵魂,其中那个好灵魂捧在你的手里。啊!你想把我和它分开吗?现在,你仍然担心我在感情上会犯错误吗?你为一个郁郁寡欢的年轻人今后的日子担优吗?你不放心在你监护下生活的年轻人吗?你对我不放心的地方,贤明的沃尔玛从来不曾担心过!上帝啊!你对我如此不放心,实际上是看不起我!在你的心目中,你的朋友竟不如你最差的仆人!我可以原谅你对我有不好的想法,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不为恢复自己应有的荣誉而努力。不,你不能这样做;我在我自己点燃的火中得到了净化,我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过去的我,已不存在;今后,如果我再产生片刻的邪念,我宁愿逃得远远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感到无地自容。
什么!你担心我会破坏我十分喜欢的良好秩序吗?你担心我会玷污我曾经怀着十分敬重的心情住过的纯洁和安静的房屋吗?我是那样无耻的人吗?……唉!即使是最堕落的人,见到这么美好的图画,不也是会受感动的吗?到了这么安静的地方,他怎能不诚诚实实地做人呢?他不仅不会把他的恶习带到这座房屋来,他反而会改掉他的恶习……你担心的是谁?朱莉,你担心的是我吗?……太晚了吗?……在你的眼皮下吗?……亲爱的朋友,你不要担心,把你家的大门打开;对我来说,你的家是道德的殿堂。在你家里,我无处不看到道德的尊严的偶像;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真正做到崇奉道德。是的,我不是天使,但是我住的是天使的房屋,我以他们为楷模:如果我不愿意学天使的话,我早就躲开他们了。
你看得出来,我迟迟不谈你信中的关键问题,如果我把这件事看成是一件好事,那么我就应该首先考虑它,并且只考虑它了!噢,朱莉!你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是我最忠实的朋友!你把那个可以说是半个你的人,把那个在世界上除你之外的最珍贵的珍宝奉献给我,如果能实现的话,则你此次对我的恩惠,比你过去对我的任何一次恩惠都大。爱情,盲目的爱情可以使你奉献你自己,而献出你的朋友,则确实是你看重我的明证。从此时起,我才真的认为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因为我受到了你的尊敬。不过,对我来说,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实在是不敢当!如果我接受的话,我很可能有负这份光荣,而要我做到受之无愧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它。你是了解我的,请你来判断,我这些话是不是实话。你可爱的表妹为我所爱,这还不够,她应该像你这样为我所爱才行,有一点,我必须弄清楚:她将来能像你这样为我所爱吗?她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在这个问题上,她能否达到她应当达到的要求,是取决于我吗?啊!如果你想让我和她结合的话,你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把我的心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心把它的初恋之情用来回报她对我激起的新的感情呢?爱过你的人还能去爱她吗?只有具有贤明、善良的多尔贝那样宁静、自由的心,才能做到一心一意地去爱她;才能接替他;否则,一和她的前夫相比,这个人在她的心目中会变得一无可取的。第二个丈夫若有若无的冷冷淡淡的爱非但不能减轻她失去第一个丈夫的痛苦,反而令她更加怀念前夫。她很可能把一个对她怀有感激之情的亲密的朋友变成一个平庸的丈夫。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的损失将很大很大。她多情而敏感的心肯定会后悔受到这么大的损失的。而我,当我见她因为我而成天郁郁寡欢,而我又无力帮助她的时候,我怎么能受得了呢?唉!我甚至可能因经受不住这种痛苦而比她先离开人间。不,朱莉,我绝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以她的不幸为牺牲。正因为我大爱她,所以我不能娶她。
我的幸福?不,我不能使她幸福,我自己能幸福吗?在夫妻之间,哪一个人能只顾自己的命运而不管对方的命运?尽管各有各的快乐和痛苦,但两个人难道不应当同甘共苦吗?一方使另一方成天忧忧郁郁,最终不也会把自己搞得忧忧郁郁吗?她痛苦,我也痛苦,尽管她对我好,我也不会幸福。虽然恬静的生活、美丽、贤惠的妻子和财产,我全都有了,但我的心,唯独我的心对这一切感到厌腻,使我在幸福之中反而成为一个不幸的人。
虽说我现在在她身边感到很快乐,但这种快乐的心情不仅不会随着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密切而增加,反而会使我原有的乐趣完全消失。她喜欢拿我开玩笑,只有当其他人在场看见她对我关心时,她才对我表示友好和热情,我有时对她也有过于热情的表示,但这也只是当我在你身边,不用再想你的时候,我才对她有这些表现。她和我单独会面的时候,也是因为有了你,我们才感到单独会面很有乐趣。我们愈是接近,我们愈是想到把我们连在一起的纽带,我们的友情就愈浓;一谈起你,我和她就更加亲热。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是你的女友永不忘怀、你的男友更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千百件往事;如果把我和她连结在一起的是其他的关系,我就应该和她断绝那些关系,否则,我们美好的往事不就成了对她不忠实的事情了吗?我怎么好意思把我所钟爱的妻子当作心腹向她倾诉令她伤心的旧情呢?我将再也不敢向她诉说我的心里话,我一见到她,就要处处留心。开始,我不敢和她谈你,不久以后,连我自己的事也不敢对她说了。为了尽朋友的义务和保全朋友的名誉,我应该事事对她采取谨慎的态度,把我的妻子当作外人,再也听不到她对我的忠言,启发我的心灵,纠正我的错误。她愿意我这样对她吗?我能这样爱她和报答她对我的爱吗?这样下去,我能为她和我自己带来幸福吗? 朱莉,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的海誓山盟吗?就我来说,我是一点也没有忘记,我失去了一切,唯独没有失去我对你的诺言,直到我死,我也将把它牢记在心。我活着不能属于你,我死时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如果要我对这一点起誓的话,我今天就可以向你发出我的誓言。虽说结婚是人应尽的一项义务,但还有一项不可推卸的义务是:我们不能给任何人造成痛苦。如果我和别人结婚,那将使我一辈子遗憾没有能够和我苦苦追求的人结为夫妻。我将用过去的想法来看待我和另一个女人的神圣关系,结果必然使我感到痛苦,使那位不幸的女人也感到痛苦。我将埋怨她不能像你一样使我幸福。我要把两个女人加以比较嘛!世界上哪一个女人能忍受丈夫拿她和别人相比呢?唉!我不能和你结合,已经很痛苦了,现在要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合,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亲爱的朋友,请你不要来动摇我的决心,否则我的生活将不能平静。我已心灰意冷,你就别来再搅动我的心,以免使我在了无生趣的思想上再加上其他的痛苦;切莫使我突然改变我的生活,从而重新打开过去的伤口。我回来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更加注意你的女友,但我并不感到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不会让我的感情走得太远,当我发现在我以往对她的深情厚谊之外,又增加了新的兴趣时,我感到庆幸的是,这种兴奋的情绪帮助我转移我的注意力,使我见到你时不那么痛苦。这兴奋的情绪含有爱情的甜蜜,而无爱情的痛苦。我见到她时高兴固然是高兴,但丝毫没有想占有她的心;我愿像去冬那样和你们一起度过我这一生,我发现处在你们两人之间,我的心是平静的1我不仅不感到美德的严格的约束,反而觉得处处按美德行事是愉快的。万一我一时冲动,忘乎所以,我周围的一切也将使我立即克制冲动,恢复平静;我曾战胜过比这更危险得多的冲动,所以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对你的朋友,我既尊重她也爱她,仅此而已。当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时,我一想我与她之间的珍贵的友情,我就不会冒失去这份情谊的危险,做超过友谊的事情。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不敬的话。虽说她有时候发现我对她的态度过于殷勤,但她知道我内心并不想这样做。这半年我在她身边是什么样子,我今后一生对她也是这个样子。除你之外,我还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是像她这样完美;不过,即使她比你更完美,我也只有在从未作过你的情人的条件下,才能成为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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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在前面几页所说的话恰恰相反。我认为,这位可怜的哲学家在两个美丽的妇人之间一定感到很为难;我们可以说他是想采取哪个都不爱的办法达到两个都爱的目的。——作者注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应谈一谈我对你的信的看法。在你的信中,我看出你不仅谨小慎微,顾虑重重,而且你自己在吓唬自己,认为必须处处防范,才能万无一失。过于胆小与过于自信都同样是有害的。本来就没有恶魔,却硬要疑神疑鬼,和幻影搏斗,结果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毫无根据地担惊受怕,反倒使我们疏忽了真正的危险。你不妨再看一看爱德华绅士去年给你那封谈论你丈夫的信,在信中他就许多问题向你阐述了很好的见解。我无意指责你的忠诚,你忠诚的态度,和你本人一样可敬可爱,十分感人,你的丈夫当然也非常喜欢你这番心意的。但要小心,由于过分胆怯,瞻前顾后,反而会使你得不到心灵的宁静,觉得处处都有危险,最后弄得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亲爱的朋友,持身之道,犹如打仗,要想生存下去,还经常要和自己做斗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要少去琢磨什么危险,而多想想我们自己,做好应付一切事件的精神准备。如果一味地等待机会,那就只好活该倒楣,可是,如果处事缩手缩脚,那就往往会白白失去许多很好的机会。我们不要总是怕受人的诱惑,即使是为了躲避诱惑,而老是琢磨这件事情,那也不好。我从来不去自找苦吃,也从不单独和女人在一起,但是,不管命运让我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有了在克拉朗八个月的经历,我今后就信得过我自己,不怕任何人会夺去你使我应得的奖赏。我今后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意志薄弱,没有什么事情要我去进行更艰巨的斗争。我感受过悔恨的痛苦,也体验过胜利的快乐。经历过这两种恰成对照的感情的人,在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候,就不会举棋不定了;这一切,甚至连我过去的错误在内,将保障我将来的一生。
我不想再和你讨论世界的秩序以及构成世界的人类今后的趋势;关于这些超越人类智力的问题,我仅仅告诉你,人类只能就他所看到的事物推论他所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类比法来论证你似乎不甚赞成的这个大原理。理智本身,以及我们从上帝那里得到的最神圣的启示,都和这个看法相吻合。尽管上帝有巨大的能力,用不着采取什么简化其工作的办法,但他还是愿意通过最便利的途径达到目的,以免走不必要的弯路和产生无用的结果。在创造人类时,他已使人类具备一切为完成他赋予人类的使命所必需的能力,因此,我们若乞求他使我们具有行善的能力,就多此一举了。因为他已经给了我们明辨是非的理智、爱善的心1和选择的自由。这美好的资质是神的恩赐,由于我们都得到了这些恩赐,所以我们都应做到无愧于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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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普乐把意识看作是感觉,而不是判断,这种看法和哲学家的看法是相反的。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圣普乐是正确的。——作者注
我听到了很多反对人类自由的说法,对这类胡乱的说法,我均嗤之以鼻,因为他们枉自向我论证我不是自由的,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比他们的论据有力得多,足以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不管我采取什么立场,不管我思考什么问题,我都十分清楚,是否改变立场,完全取决于我自己。他们的繁琐哲学之所以没有说服力,恰恰在于他们想论证的东西大多。他们既反对真理,也反对谎言;不管自由是否存在,他们都硬要用他们的那套哲学来证明自由不存在。按照他们这些人的说法,甚至连上帝也可能是不自由的,“自由”这个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们之所以显得洋洋得意,并不是因为他们解决了间题,而是因为他们以空想代替了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假设一切有智慧的生物完全是被动的,然而,从这个假设出发,推论出人是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他们的方法多么简便啊!如果他们以为他们的对手也是这样推理的话,他们就错了。我们不说我们是主动的和自由的,而说我们感觉到自己是主动的和自由的。我们不仅要他们给我们论证这种感觉是否会给我们造成错觉,而且还要论证它确实给我们造成了错觉1。德·克洛英主教说;物质和物体的表面虽无任何变化,但实际上也许已不存在;单用这句话就可以断定它们不存在吗?在这一点上,表面比实际更重要;我看问题比较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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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仅仅限于这些问题。还须论证人的意志是否不受外界影响,如果受外界影响,究竟受的什么影响。——作者注
我不相信上帝满足了人类的需要以后,还要给这个人而不给另一个人以特殊的帮助,因为滥用上帝给大家的帮助的人是不配受到上帝的特殊帮助的;而善于利用上帝帮助的人又不需要上帝的特殊帮助。认为上帝偏袒某一些人,这是对公正的上帝的侮辱。当有人说这种蛊惑人心的论点恰恰出自《圣经》的时候,我首要的任务难道不是为上帝恢复名誉吗?尽管我非常尊重《圣经》上的文字,但我更尊重它的作者;说《圣经》已被篡改或过于深奥,这倒没有什么,但如果说上帝不公正或怀有恶意,那可不行。圣保罗不愿听花瓶问陶瓷工人:“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如果工人只要求花瓶具有他制作时所预期的功能,圣保罗的不满不算过分,但是,如果工人指责花瓶不具备当初制作时所没有设想的功能,花瓶当然有理由质问工人“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呢?”
是不是因此就可以说祈祷毫无用处呢?但愿上帝不要使我失去这一能帮助我克服弱点的手段!所有一切能使我们接近上帝的精神活动,都能使我们超越自我;我们祈求上帝帮助,我们就会得到上帝的帮助。并不是上帝改变我们,而是我们向上帝接近时,我们自己改变自己1。凡是可以向上帝提出的要求,我们都能自己解决;正如你所说过的,人们承认自己的柔弱却等于增加了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过分依赖祈祷,变成一个神秘主义者,我们固然是接近了上帝,但自己也就变得无所作为了。因为,凡事寻求上帝的恩赐,我们就不运用自己的理智。得了上天的一项赠与,就必然会损失另一项赠与;处处要依赖他来启发我们,我们就会闲置他给与我们的智慧。我们有什么权利强求上帝创造奇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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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们这位风流的哲学家在仿效阿贝拉的行为后,似乎还想采纳他的理论。他们对祈祷的看法有许多共同之处。许多人把他们的看法视为耶说,这些人宁肯走入歧途,也不愿有错误的行为。我可不这样认为。犯错误是小缺点,而走入歧途则是严重的问题。我认为,我在这里讲的,和我在前面针对错误的道德教条的危害性发表的意见,并不矛盾。不过,应该留些问题,让读者去考虑、——作者注
你知道,任何好事做过了头,就会成为坏事;信教信过了头,就会变为狂热。你对宗教的信仰太纯洁,所以不会发展到疯狂的程度;不过,使人走人歧途的过分行为总是开始在前的,所以你应该对这一阶段加以注意。我经常听你责怪苦行主义者的精神恍惚;你知道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吗?这是因为他们祈祷的时间之长,超出了人的忍受力,因此他们神志不清醒;想象力活跃,产生幻觉,他们就以为是受到神灵的启示,变成了先知;其实他们的理性和智慧均已失去,陷入了精神狂乱的状态。你把自己经常关在房间里,冥思静想,没完没了地祈祷;你还没有见过虔信派教徒1是什么样子,你就去读他们的书。我从来不责备你喜欢看善良的费纳隆的书,但你对他的门徒写的书持何看法呢?你看穆拉的书,我也看他的书,但我看的是他的《关于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通信》,而你却去看他的《神授的本能》,你看他是怎样的结局,你就会为这位哲人的误入迷途感到叹息,同时也想想你自己。虔诚的女人,虔诚的基督徒,难道你想成为一个假装虔诚的教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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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疯子似的人,狂热的基督徒,只知道死板地按《福音书》上的字面意思行事。他们有点儿像当今英国的卫理会教徒,德国的摩拉维亚派教徒,法国的冉森派教徒。只是后面提到的这几派教徒还缺乏主人气概,不像他们的敌人那样狠,那样排斥异己。——作者注
敬爱的朋友,我像一个孩子似地乖乖地听你的意见,但我要像一个父亲似的对你恳切地提出我对事物的见解。为了实践美德,我们不但没有因此就断了联系,反而使我们的关系紧密得不可拆散。我们既履行了道德上的义务,又获得了友谊的权利。我们有共同的教训,也有指引我们前进的共同的利益。我们的心共同向往的,我们的目光共同寻求的,无一样不是使我们一起达到更高境界的光荣的事物;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的进步都有利于另一个人。不过,虽说我们事事共同商量,但不能共同作决定,作决定的权利属于你在一个人。噢,我的命运是掌握在你手里的,因此,现在仍然应该由你作出决定。请你把这些话加以考虑之后,把你的意见告诉我。不管你命令我做什么,我都服从;我至少要做到值得你不断给我以指导。即使我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你也依然在我身边,时时指导我的行动。即使你不让我担任你的孩子的老师,你也不会使我失去我从你身上学到的美德;它们是你的灵魂的结晶,我的灵魂得到它们以后,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它们夺走了。 朱莉,不要和我转弯抹角,请直截了当地把你的意见告诉我。现在,我已经向你讲了我的感受和想法,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的命运和我的挚友的命运是多么紧密地连在一起。这件事我没有和他商量,我这封信和你的信也没有给他看。如果他知道你不同意他的计划,更确切地说,不同意你丈夫的计划,他自己也不会同意的。我这样做,并不是对你的顾虑有意见,而只是认为,你在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最好是让他知道。在这期间,我会找一些他肯定能接受的理由,推迟我们的行期。就我来说,我是宁肯永远不见你,也不愿意仅仅为了向你道一声永别而来看你。但是,如果让我像外人那样在你家生活,则是对我的侮辱,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