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你这不又是在胡说吗?我问你,你这是不是在乱怪人?怪我真心诚意地对你表示尊敬和友好,怪我为了你真正的幸福而平心静气地和你商量问题,怪我向你提出最慎重和最有利于你的好建议,怪我过分热心地,也可能是考虑不周地想通过不可分割的关系把你和我的家庭联系在一起,怪我想把一个以为我或者假装以为我不把他当朋友看待的忘恩负义的人变成我的至亲。为了解除你心中似乎存在的忧虑,你只需按照文字的原意理解我的信就行了。很久以来,你喜欢毫无理由地自己折磨自己。你的信和你的一生的经历一样,有高雅的地方,也有卑鄙的地方;有些话写得很有力量,有些话又显得很稚气。我亲爱的哲学家,你怎么总脱不掉孩子气呢?
你凭什么说我想把一些清规戒律强加于你,和你断绝关系,把你赶走,用你的话说,把你撵到世界的尽头?天哪,你认为我写那封信的目的就是这些吗?恰恰相反,当我设想和你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又担心会有些麻烦的事情来扰乱我们喜悦的心情,因此我才设想了一些令人愉快的巧妙方式来防止麻烦事情的发生,为你安排一种与你的才情和我对你的爱都相宜的命运。我的全部过错就是这些,我觉得这当中没有任何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的地方。
你错怪了我,我的朋友,因为你明明知道我很爱你嘛;你想让我再说一遍我爱你,而我想重复这句话的心情也不亚于你,因此,你的心愿容易得到满足嘛,用不着牢骚满腹,和生我的气嘛。
你放心,如果你在这里能过得愉快,我也和你一样愉快。沃尔玛先生以往为我作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一次,他想方设法地请你到我们家来,让你长期住在这里。我赞同他的安排,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有益处。因为我们有时候自己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所以我们两个人都需要有人来指导。什么事情该谁去做,我们两人,谁能比那个精通这项工作的人清楚呢?谁能比那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回到正道上来的人更了解走错道路的危险呢?什么事情能使我们更加警惕这种危险?在谁的面前,我们因为使他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感到羞愧?在中断了我们那段关系以后,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时常想起使我们断绝这种关系的原则,才不做不符合那些原则的事情吗?是的,正因为我忠于它们,我才愿意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作我一生行为的见证人,在我心情激动时,我就对你说:“我当初看得比你更重要的,就是这一点。”啊!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珍视我心中的深厚的感情。也许我在任何人的面前都可能失去意志,但在你面前,我敢保证我自己不会走错一步路。
我们的心灵之所以能够达到这么高的境界,我们在一起时之所以彼此能够感受到这种精神的力量,其原因,并不是由于德·沃尔玛先生行为高尚,善于处事,而是因为我们经历了真正的爱情之后,在我们心中产生了这种处处防微杜渐的思想。这种解释,至少比你所讲的道理更符合实际,更符合我们的心情,更能鼓励我们行端品正,所以我倾向于这种解释。请你相信,我现在的心情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古怪,而是恰恰相反,如果放弃我们重聚的计划的话,我认为,这对你,对我,对我的孩子,甚至对我的丈夫,都是巨大的损失;我的丈夫,正如你所知道的,在许多方面是赞成我留你在这里的,至于我个人的态度,你想必记得你刚刚回到这里的情形,当时我见到你,难道不也是像你向我走来时同样地欣喜吗?你在克拉朗期间,可曾见过我有厌烦和为难的样子?你以为我愿意你离开这里吗?难道你要我像以往那样毫无掩饰地把什么都说出来吗?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们最近在一起度过的六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领略到了我敏感的心所能领略到的一切美好的感情。
我永远忘不了去年冬季有一天,我们在一起阅读了你的游记和你的朋友的爱情故事后,我们在阿波罗厅里吃晚饭,我看着我的父亲、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的表妹以及爱德华绅士和你,还有芳烁茵(把她当作我们当中的一员,是一点也不影响这幅家庭晚宴的画面的)坐在我周围,为了幸福的朱莉,他们济济一堂,欢聚在这里,我便感谢上帝赐与我这么大的幸福,我对我自己说:“这间小小的餐厅里的人都是我最亲爱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心里所关心的人都围坐在我身边,这里就是我的整个天地,我既给予他们我对朋友们的爱,同时也享受到了他们对我的爱和他们之间相互的友情;他们之间之所以相互关心,是因为有了我,是因为他们都是与我有关的人;我周围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延伸,什么力量也不能将我与他们分开;我的生命就在我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与我无关的;我再也用不着想什么或求什么了。对我来说,感受和享受是同一回事情;我生活在我所喜爱的人当中。我已经享尽了幸福和人生的乐趣。噢,死神!你想什么时候来就来吧!我告诉你:我已不再怕你,我已充实地度过此生;我不需要再领略什么新的感情,你用不着躲躲闪闪,怕来见我。”
我愈是感到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乐趣,我便愈是憧憬这美好的前景,愈是对一切可能破坏这幸福的因素感到不安。你责备我胆小怕事的处世哲学和所谓的信仰虔诚,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放在一边,不去谈它,但你不能不承认,我们之间相处得这么和谐,是因为我们坦诚相待,我们在感情上和精神上都息息相通,每个人都开诚布公地真心实意地对待别人。你没想一下,万一有人搞什么阴谋,有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来往,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情,那么相聚的乐趣便立刻消失,彼此都感到别扭,尽量互相躲避,即使见了面,也巴不得立即分手;说话容客气气,全是一番虚礼,结果彼此怀疑,互有戒心,我们怎么能长久地爱那些让我们担惊受怕的人!我们都会变成彼此讨厌的人……朱莉讨厌她的朋友!……她的朋友也讨厌她!……不,不,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对于我们能与之相处的人,我们是不必担心的。
我之所以如实地向你陈述我的顾虑,绝不是想动摇你的决心,而是为了使你心中有所了解,以免你在没有估计种种后果以前就作出决定,直至你想改变主意时,已为时过晚,后悔莫及。至于说到德·沃尔玛先生有没有顾虑,你要知道,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顾虑,有顾虑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对于你本身的危险,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先好好地想一想,然后对我说一声你没有顾虑,我就不再顾虑了,因为我知道你为人诚实,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有什么不好的动机,即使你的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错误想法,你也不会因此就存心去做坏事。意志薄弱的人和用心险恶的人的区别就在于此。
再说,既然你认为你对我提出的意见比我所说的话有道理,那为什么一开始就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呢?我根本不像你所说的要采取什么严格的预防措施。你为什么要匆忙放弃你的一切计划,并永远离开我们呢?不,我可爱的朋友,用不着出此下策嘛。你的头脑还是孩子的头脑,可是你的心已经老了。热情一经消磨,对其他的事情就不再感兴趣,往后就只求心灵宁静,舒舒眼服过日子了。然而多情的人是怕静的,因为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是什么滋味,但是一旦他领略到这种滋味,他就再也不愿意离开这种状态了。把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加以比较以后,他当然要挑选好的,不过,为了能够进行比较,就需要实际去尝试。就我来说,我也许比你本人还更清楚地看到你心灵宁静的时刻即将到来。你想得太多,所以你不可能想到长久以后的事情;你爱得太多,所以不能不变成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已经出炉的灰烬当然是不能再点燃了,但在未出炉以前还是应该等它烧尽了再说嘛。你再磨砺几年,就再也不怕什么危险了。
你如果接受我为你安排的婚姻,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发生任何差错;就是抛开这一点不说,这么美好的婚姻也足以令人很羡慕的嘛;如果你瞻前顾后,不敢接受我的安排,你就不必多此一举,对我说什么你这样谨慎从事,也付出了什么代价。我担心你在你所讲的理由中会掺杂一些花言巧语和毫无道理的借口;我担心你标榜你在履行早已失去效力、谁也不感兴趣的誓言的同时,又错误地认为你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忠诚;你这样的忠诚,该受谴责而不值得表扬,而且,今后根本就不合时宜。我以前对你说过,为错误的事情许下错误的誓言是错上加错。虽说你的誓言从前没有错,但现在就错了,应该撤销。我们应该始终不渝地遵守的诺言是做诚实的人,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职责变了,你行事的方法也要跟着变;这不是什么见风使舵,而是真正的忠诚。一个诺言,在过去是好的,现在可能就是错的。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做美德要求我们做的事情,这样,你做事就不会半途而废,有始无终。
你的顾虑是否有道理,我们可以从容考虑。你没有像我这样热衷于这个计划,我也不生气;你这样做也好,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可能做得有些冒失,你不马上接受,就给你少带来烦恼。我是在表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酝酿这个计划的。自从她回来,我给你写了信以后,我与她谈了几次话,泛泛地谈到再婚的问题,她的看法与我的看法相距太远,因此,尽管我知道她对你怀有好感,我也必须对她使用超过我的身分的权威才能消除她对再嫁(即使是嫁给你)的厌恶情绪,不过,朋友的劝勉,只能到一定程度为止,过此即应尊重对方的感情和她给自己确定的履行天职的原则,尽管她的原则是任意的,但与她当初确定那些原则的心态是有关系的。
我现在仍然坚持我的计划,因为它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可以使你很体面地改变你在人们心目中的不明确的地位,使我们的利益完全一致,使我们永远不能割断的友谊自然而然地变成亲戚关系。是的,我的朋友,我愿你成为我最亲的亲人,你成为我的表妹夫,我还嫌不够亲,啊!我要你成为我的哥哥。
不管这些想法是否正确,你都要想到我对你的一番苦心。你应该毫不迟疑地接受我对你的友谊、信任和尊重。请你记住,我对你任何要求都没有,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对你提出什么要求;而你也不要剥夺我对你提建议的权利,切莫把我的建议看作是命令。如果你认为能够在克拉朗无拘无束地生活,你就来住在这里,我将非常高兴。如果你觉得自己仍是一位容易冲动的青年,应该与我们再分离几年,以免引起麻烦,那你就经常给我写信,并且随时都可以来看我们,与我们书信往还,密切联系。无论我们有多么大的痛苦,我们都能在友情中得到安慰!只要我们最后有相聚的一天,我们现在无论相距多么远也没有关系!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把一个孩子托付给你,我觉得,他在你那里比在我这里好;等你以后把他带回到我身边时,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当中哪一个人的归来最使我高兴。如果你终于明白了事理,把你头脑中的种种离奇古怪的想法通通抛弃,做一个配得上我表妹的人,你就来吧,你就爱她,侍奉她,让她喜欢你;真的,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你要赢得她的心,战胜她给你设置的障碍,我一定尽最大的力气帮助你。最后,只要两人都幸福,我的幸福就十全十美,什么都不缺了。此事,不论你有何打算,只要经过深思熟虑,你就信心十足地拿定主意,而不要冤枉我,说我不信任你。
我只顾谈你的事,竟忘了谈我自己,现在该谈谈我自己了。你和朋友争论,就像和人下棋一样,总是以守为攻。你责怪我是虔信的教徒,目的是想表明你当哲学家当得有道理,好像我滴酒不尝,而把你灌得酩酊大醉。按照你的意思,我是为了你才成为或准备成为虔信的宗教徒吗?就算你说得对,难道用一个带贬义的称呼就能改变事物的本质吗?如果虔信宗教是善行,那么对宗教有虔诚的信仰,错在哪里呢?也可能你认为对我只能用这个粗俗的词。高傲的哲学家是看不起普通人对神的崇拜的,他想以更高雅的方式侍奉上帝。他在上帝面前也自命不凡,十分骄傲。噢,我可怜的哲学家!……让我们继续谈我的情况吧。
我从小就尊崇美德,时时注意培养自己的理智,我想凭我的感情和智慧进行自我修养。但结果却做得很糟糕。因此,只有在你给我一个可以信赖的向导以后,我才能抛弃我所选定的向导。我亲爱的朋友,不管做什么事情,你都那样骄傲!把你抬得很高,把我看得很卑微。我认为我可以和别的女人媲美,尽管千百个其他的女人比我聪明,她们拥有我没有的能力。既然我认为自己生来是善良的,我为什么又要隐瞒我所做的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恨我不由自主地做的错事呢?因为我除了自身的力量以外,就无其他的力量,而我自身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我浑身的解数都用尽了,但最终还是打了败仗。那些能抵抗诱惑的女人,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因为她们有更好的力量源泉。
我开始仿效她们那样抵抗诱惑以后,我发现这样还有一个我从来没有想到的好处,只要我控制感情,感情反而帮助我忍受它给我带来的痛苦;它使我对自己向往的事情怀抱希望。只要我们对幸福怀有美好的幻想,我们即使得不到幸福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等待着成为幸福的人:即使幸福没有降临,我们的希望还存在嘛,只要有引起幻想的感情,我们就始终陶醉于幻想。这种状态可以长期保持下去,它所引起的不安,实际上是一种享受,甚至比对真正的幸福的感受还好。万念俱灰的人是不幸的!可以说到头来他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人们得到某种东酉时的喜悦心情,远不如他想得到那个东西时的心情喜悦;我们只有在未得到幸福之前,才感到幸福。事实上,人是贪心大而能力有限的,他想拥有一切,但得到的却很少;上帝为了安慰他,而赋予他一种想象力,使他在想象中接触他所希望的东酉,在幻想中看到和感受到他向往的事物,而且使它们随他的感情的变化而呈现美好的形象。然而,他所向往的东西一旦成为现实,它的魅力也就随之消失,在得到这东酉的人看来,它也就不美了;任何事物,只要我们亲眼看到了,我们就不去想象它是什么样子了,只要我们得到了,我们就不去想象它是不是美了,只要我们开始享受它,我们的想象力就停止活动了。幻想之乡是世界上最值得久留的地方,除了人的自身外1,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虚无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不存在的事物更美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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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应该用“以外”二字,沃尔玛夫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除了由于她不知道或是疏忽而写错地方外,她似乎太重视语言的听觉上的和谐,所以不愿遵守她所熟知的语言规则。当然别人的笔法也许比她的笔法规范,但是不会比她的用词造句更和谐和优美。——作者注
虽说就我们所追求的个别事物而言,也可能不会出现这些情况,但就一般的事物而言,这些情况就必然会发生。人的生活中不可能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生活,是死人的生活。如果一个人除了不能成为上帝以外,其他什么事情都能办到的话,这个人必将成为一个很可怜的人,因为他将失去幻想的乐趣;缺少这种乐趣,比缺少任何东西都更难以忍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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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一切想搞专制的君主都烦闷到恨不得立即死去的程度。在世界上的各个君主国家中,你想找最厌烦国事的君主吗?你就直接去找那位专制君主,尤其是那位绝对专制君主。因此,为了使他能烦死,他的无数臣民受苦也是值得的,不过,能不能让人付出的代价小一点呢?——作者注
这就是我结婚以后以及你归来之后的一些感受。我一切事情都很顺心,可是我并不满意。在我心灵深处隐隐有一丝厌倦的感觉。我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就像以前你所描述的你的心情。我这颗心,除了爱亲人和朋友们以外,还有剩余的力量,不知如何使用。我承认,这伤感的情绪是很奇怪的,但它确实是存在的。我的朋友,我是太幸福了,幸福得反而感到厌倦了1。你有什么办法医治我这颗对安逸生活感到厌倦的心吗?我要向你承认,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心情大大影响了我对生活的乐趣;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中还缺少什么,或者还需要补充点什么。我不如别的女人聪明吗?难道她们比我更爱她们的父亲、丈夫、孩子、朋友和亲属吗?她们比我更受到亲人和朋友的爱吗?她们的生活比我的生活更如意吗?她们比我更能自由地选择另一种生活吗?她们的身体比我的更健康吗?她们比我有更多的排遣烦恼的办法吗?她们比我的交游广吗?我对这些问题感到不安,我不知道我还缺少什么,我的心总是在希望,但又不知道希望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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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怎么,朱莉!你也有矛盾的时候吗?啊!可爱的虔信的教徒,我担心你太跟自己过不去了;此外,在我看来,这封信是你手中所写的最后一篇好文章。——作者注
因为我贪婪的心灵在世上得不到满足,我就只好到别处去寻找能够充实它的东西:当我追寻感情和人生的起源时,我心中的冷漠和厌倦的情绪便烟消云散。我的心灵得到了新生,增添了活力,获得了新的生命;它找到了另外一种不以肉体的感情为转移的生活,换句话说,它已不再依附于我自身,它存在于它所想象的浩瀚的空间,暂时挣脱肉体的羁绊,庆幸自己通过希望有朝一日达到的高尚境界的考验,找到感情和人生的源泉。
我的朋友,你在嘲笑我,我听到了;我把我自己的见解告诉你;我过去曾指责这种沉思的状态,而今天,我要承认我很喜欢它。对于这一点,我只补充一句话:这种状态,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不打算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替它做任何辩解。我没有说这种状态合乎理智,我只是说它是令人愉快的,它可以代替失去的幸福感,可以充实空虚的灵魂,使过去的生活获得新的意义。如果这样做会带来痛苦的话,那就不这样做好了,如果它不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快乐,欺骗我们的心,我们就更不要这样做了。我且问你:谁更崇尚美德,是爱讲大道理的哲学家,还是质朴的基督徒?在这个世界上,谁更感到幸福,是理智的哲人还是虔信的教徒?当我丧失了一切能力的时候,我还有进行思考或想象的必要吗?你曾经说过,人在醉时最快乐。咳!这种沉思的状态就是和喝醉了酒时一样的嘛。因此,要么就让我沉湎于这令人愉快的状态,否则就告诉我怎样做才更好。
我曾经批评过神秘主义者之追求精神恍惚的状态。如果这种状态使我们忘记我们应尽的义务,使我们耽于幻想而不愿过活跃的现实生活,使我们陷人槁木死灰的心境的话,我还要更加严厉地批评它;你认为我与那些心如槁木的人很相近,其实,我和你一样,与他们有很大的区别。
侍奉上帝,并不是让人成天跪在祈祷室里,这一点,我很清楚;所谓侍奉上帝,就是说要在世上尽上帝要求我们尽的义务,我们的所作所为要符合他为我们安排的命运,讨得他的欢心:
………………………………只要心诚;
尽自己的义务,就等于在祈祷上帝。
首先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如有时间再去祈祷;这就是我给我自己定的规定。我根本不像你所指责的那样成天陷入沉思,而是把祈祷当作工间的休息。我不明白在我们所能得到的快乐中,我为什么不可以享受这最甜蜜的和最纯洁的快乐呢?
接到你的信以后,我认真反省,再三思考了你似乎十分讨厌的虔信的倾向在我心里产生的影响。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没有发现任何令人担心的迹象证明我对宗教的信仰是过分的,对宗教的理解是错误的。
首先,我对宗教仪式就没有过多的兴趣,如果不去参加这些仪式,我也不会感到痛苦,如果在进行仪式的过程中有人来打扰我,我也不会不高兴。我不会因为参加宗教仪式就对正常的生活漫不经心,也不会对应该做的事情产生厌倦或烦躁的情绪。我之所以有时候要在我的小书房里祈祷,那是因为某种感情使我心绪不宁,如到别的地方去祈祷,反而会使我的情绪变得更糟;我在小书房里闭门静思,就易于恢复我的理智,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如果我遇到了什么忧虑或痛苦的事情,我就把它们带到小书房里去思考。我把它们和一个伟大的目标相比较,它们就算不了什么,不值得我忧虑或痛苦了。想到上帝给我们的种种赐与,发现我自己竟被一些如此琐碎的事情弄得忧忧郁郁,以致忘记了上帝给我的巨大恩惠,我就感到羞愧。我并不经常这样静思,而且每次静思的时间也不长。当忧伤索绕心头不能自己时,在慈祥的上帝面前流些眼泪,我的心就立刻会得到宽慰。我的沉思从来不会给我带来痛苦和辛酸;我忏悔,但从来不惊慌。我对自己的错误感到惭愧,而不感到恐惧;我心中遗憾但从不后悔。我侍奉的上帝是仁慈的上帝,他像父亲一样;最使我感动的是他的善心。在我看来,他的善心比他的其他品质都更有益于人,因此,它是我时刻铭记在心的唯一的品质。善心的威力之大,使我惊奇不已,它普及于人的范围之广,使我赞叹不绝,它待人之公正……上帝是仁慈的和公正的,因此他造的人是柔弱的。有仇恨之心的上帝是恶人的上帝:我自己不怕他,我也不去求他去害别人。噢,和平的上帝,仁慈的上帝,我崇敬你!我非常清楚:我之有我,全是靠你。我希望你在对我进行最后审判时,我看见你仍然像平日与我的心交谈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这些想法使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美好,我的心是多么愉快。当我在书房里沉思之后走出来时,我顿时觉得心情轻松,精神愉快,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一切困惑也不复存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难事和苦事,一切都变得很容易和顺利,在我看来,一切都是很光明的;我热情待人,于我无损,我更加爱我所喜爱的人,他们也觉得我更加可爱。我的心情好,我的丈夫也高兴。“虔信是灵魂的鸦片,”他对我说,“少量使用可使人愉快和兴奋,增强信心,但如用得过多,那就会使人麻醉,性情狂暴,甚至死亡。我希望你不要发展成这个样子。”
你看,我既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对“虔信的教徒”这个称号深恶痛绝,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对这个称号沾沾自喜。例如,我很不喜欢有人在外表上过分表现自己虔信,好像除了笃信宗教以外,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做似的。你说的那位居雍夫人,其实,她应该尽好她当家庭主妇的职责,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她的孩子,把她的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应该去写什么讲虔信宗教的书,不应该去和主教争辩,最后因为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梦话而被投入巴士底狱。我也不喜欢有些人用故弄玄虚的语言,给人们的头脑中灌满许多离奇的幻想,用虚情假意的世俗的爱去代替对上帝真正的爱;想用这样的语言来唤醒人们的心,那是不行的。一个人的心越是敏感和富于幻想,就越应该避免可能刺激他的心和幻想的事物;因为,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见过性器官,他怎么能理解对这种神秘物体的描述呢?一个正派的女人怎么能对她不敢瞧的东西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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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认为这一点说得很有道理,无可辩驳,如果我在教会中稍有一点儿权力的话,我就要把《雅歌》从《圣经》中删掉,我很后悔我迟到现在才说这个话。——作者注
最使我对神职人员敬而远之的,就是他们那种故作正经,对人冷漠无情的样子,就是他们那种狂妄自大,对谁也看不起的傲慢作风。即使他们放下架子去做一点儿好事,他们的那种神气样子也是叫人受不了的。他们对别人说同情话时的语气是那样的生硬,对别人的指责是那样的苛刻,对别人的施舍是那样的悭吝,对别人的热情是那样的令人难受,对别人的轻蔑态度是那样的凶狠,简直是如同仇恨,就连上流社会人士对人的冷漠无情也没有神职人员对人的怜悯同情那样粗野。他们借口爱上帝,便不爱任何人。他们彼此之间也互无感情。谁看到过虔信的教徒之间有真正的友谊?然而,他们愈脱离人,他们反而愈需要人。我们可以说他们是靠在人间行使权力而接近上帝的。
我厌恶一切恶习,所以我自然不会沾染上它们;万一我沾染了什么不良的习气,那也不是有意的,我希望我周围的朋友都了解我这句话不是无缘无故说的。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为我的丈夫的命运担忧,久而久之,使我的性情也随之有所改变。幸亏你做得对,把爱德华绅士的信及时寄给我,他信中的话和你信中的话,都说得很有道理,看了令人感到宽慰,完全消除了我的忧虑,并且还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现在我明白,要一个不宽容的人不变成铁石心肠的人,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怎么能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去对待我们厌恶的人呢?对罪人能行慈悲吗?爱他们,就等于恨上帝,因为是上帝在惩罚他们。想做好人吗?那就要对事不对人;千万不要去做只有魔鬼才干的事,不要悄悄把地狱的门给我们的同胞打开。唉!既然地狱是为犯错误的人而设的,谁能逃脱呢?
噢,我的朋友们,你们解除了我心中多大的忧虑啊!你们告诉我不能把错误看成罪行,从而使我摆脱了重重顾虑。我不再去研究那些我根本无法懂得的教理,我服从显而易见并令人折服的真理,服从使我不能不履行义务的具体的事实。对于其他一切,我就按你给沃尔玛先生的那封口信1上的话办。信教或是不信教,能由自己作主吗?不善于阐述道理,这能算罪过吗?不能;我们的良心虽无法了解事物的真象,但能告诉我们如何履行我们的义务;它不强要我们如何思考,但强迫我们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它虽不教我们如何阐述我们的理论,但能教导我们如何好好地行动。在上帝面前,我的丈夫在什么事情上做错了呢?是他不理睬上帝吗?不,是上帝把自己的脸遮住了嘛。他从来不惧怕真理,而是真理惧怕他嘛。他从来不自高自大,他从来不想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别人,如果别人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不一致,他也毫不介意。他喜欢听我们的见解,他也希望他能采纳这些见解,但他做不到;我们抱有什么希望,想得到什么安慰,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行善,但不期待任何报偿。他比我们更正直,更没有私心。唉!他值得我们同情;他哪里有该受惩罚的过错呢?没有,没有;上帝要求于我们和奖励我们的,是心地善良和正直,是品行良好,为人诚实,并实践美德,这才是我们对上帝的真正崇拜;我的丈夫每天都做到了上帝要求我们做的事情。如果上帝以一个人的行为来判断其是否虔诚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我的丈夫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基督徒是正直的人,真正不信教的人是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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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卷五书信三。——作者注
我亲爱的朋友,请不要感到奇怪,说我不与你辩论你信中那几个我们观点不一致的问题。我非常了解你是一个坚持自己观点的人。不过,所有那些关于自由的无意义的问题,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我自愿做好人,还是通过祈祷而愿意做好人,只要我最终找到了行善的手段,其效果不是一样的吗?不管我是强要上帝赐与我所没有的东西,还是通过祈祷,上帝将它赐予我,只要我具有了我所要求的东西,有什么必要非说明是怎么得到的不可呢?只要在信仰的基本原则上我们是一致的。这就够好了,难道还非要什么都一致才好吗?难道硬要陷入形而上学的无底深渊,把应当用来为上帝增光的短暂的生命浪费于争论上帝的实质吗?我们虽不知道上帝的实质是什么,但我们知道他的确存在,这就足够了嘛,他让我们在他的事迹中看到了他,他让我们在内心中感到了他。我们可以与他争辩,但不能故意错误地理解他。他赋予我们敏锐的感觉力,使我们能发觉他和感触到他;我们应该可怜那些不能理解上帝的人,不过,不要自以为是地取代上帝,去教训他们。我们当中,谁愿意做上帝不愿意做的事呢?让我们不声不响地按他的旨意行事,履行我们的职责;以身作则才是告诉别人如何履行自己职责的最好办法。
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比沃尔玛更通情达理?谁有他那样为人真诚、正直、公正、忠实和不放纵自己的情欲?谁有他那样应该受到上帝的公正对待和获得不灭的灵魂?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比爱德华绅士更坚强、更有教养、更高尚和争强好胜?谁有他那样用自己的美德捍卫上帝的事业,坚信上帝的存在,对上帝至高无上的尊严深信不疑?有谁比他更珍视上帝的荣誉和善于维护上帝的荣誉?你亲眼看到这三个月发生在克拉朗的事情;你看到这两个男人是多么地互相钦佩和互相尊重,但由于处境不同,或是因为两个人爱像中学生那样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争吵,而发生分歧;他们整整一个冬天都在争论,他们争论的方式是明智的和平心静气的,但言辞是尖锐的,意思是深刻的,他们力图通过争论说明自己是对的;他们互相批评,并为自己的观点辩解,抓到一点儿谁都明白的小事就争个不休,其实两个人辩论的问题的旨趣是一样的,都巴不得取得一致的意见。
结果如何呢?他们互相更加尊重,但仍然各持己见。如果这种事情还不足以纠正一个明智的人爱争辩的毛病,则对真理的爱就更难感动他了;因为他总千方百计地想炫耀自己嘛。
至于我,我早就抛弃了这个无用的武器。除非为了公正评价我自己的信仰外,我决心在任何时候都不和我的丈夫谈有关宗教的事情。我这样做,并非因为我有上帝那样的宽容心,对我的丈夫是不是该有一种宗教信仰漠不关心。恰恰相反;我告诉你,尽管我不担心他未来的命运,但我想使他皈依宗教的热情未减半分。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的皈依;这不是为他来世的极乐,而是为他今世的幸福。因为,不这样做,他将失去多少甜蜜的乐趣啊!当他痛苦时,用什么话去安慰他?谁去鼓励他默默地做好事?什么人的声音能够打动他的心?他的美德将得到什么奖赏?他如何看待死亡?不,我不愿意看见他在这么可怕的状态中死去。我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他从这个状态中解脱出来,我要为此贡献我的余生;我的办法不是说服他,而是感动他,为他树立一个榜样,诱导他,使宗教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啊!我的朋友,用真正的基督徒的一生来驳斥怀疑论者,这才是最有力的论据呢!他认为有人会无动于衷,不信服吗?好,我以后就专门在这方面下工夫,也请你们大家都来帮助我完成这项工作。沃尔玛比较冷漠,但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当他的朋友、孩子、妻子都来感化他,使他树立宗教的信仰;当他们不是用语言宣扬上帝,而是用自己在上帝启发下的行动,用上帝赐与他们的美德,用使上帝感到喜悦的美好心情来表明上帝的存在;当他看到上帝光辉的形象来到他的家,当他一天之中禁不住无数次地感慨说:“不,人不是靠自己达到这个境界的,其中有某种超人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时,你想一想,我的丈夫将感到多么愉快啊。
如果你对这个计划感兴趣,如果你认为值得你和我们为实现它而努力,你就来吧,来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不分离。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计划,或者有所顾虑,你就听你良心的声音,它会告诉你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我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这些。
据爱德华说,你们两人大约在下月底到达这里。你将认不出你原来住的那个房间,从房间布置的变化中,你将看到你的女友是多么高兴地装饰它,付出多大的辛劳,花费多大的心思。房间里还有一套书,是她在日内瓦选购的,比《阿多娜》写得好,令人看起来更有趣味,尽管她一时高兴把它和其他的书放在一起。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切莫多嘴,因为她不愿意让你知道这是她干的,所以我赶在她禁止我对你讲这件事情以前写信告诉你。
再见了,我的朋友。明天我们在希戎堡1的聚会,将缺少你。这是很令人遗憾的,尽管大家都很高兴会。大法官先生也邀请了我们的孩子,所以我没有任何借口不去。可是,我不知为什么,现在就巴不得已经是去过那里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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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戎堡是维维伊历任大法官的旧住所,它修建在日内瓦湖中一个半岛形的岩石上。我曾看见人测量过,它周围的水深有一百五十多法寻(法国古时的水深单位,约等于一点六二四米——译者,也就是说差不多有八百法尺,还没有到底。人们在堡里挖了一些地下室,并在低于水面处造了几间厨房,以便在需要的时候,用水管把水引进去。弗朗索瓦·庞里瓦尔在这里被关押了六年,此人是圣维克修道院院长,是一个很高尚、正直、经得起任何考验的人;他尽管是萨瓦人,但热爱自由;他是教士,但对不信教的人持宽容态度。在最后这几封信写作的年代里,维维伊的大法官们已经有很长时间不住在希戎堡里了。看来,在写这封信时,这位大法官曾到那里去住过几天。——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