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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美文集

生命情调与美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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谚有之曰:“乾坤一场戏。”(the world is a stage)如此妙喻,颇具神理。俞曲园尝于苏州留园乐楼上题楹云:“一部二十四史衍成古今传奇,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与红牙檀板。”奚止中国一部二十四史!大千世界之形色景象,全体人类之欢欣苦楚,均于此中舒展显现,幻作一场淋漓痛快之戏情。人类幂面登场,固无庸欷歔伤感,只稍稍启发一点慧心,自能于鼓舞轩轾雅颂豪歌中宣泄无穷意趣也。当场人或参观客一旦寄迹歌舞台前,便应安排身心,静观世相之定理,参悟生命之妙智。乾坤戏场繁华彩丽,气象万千,其妙能摇魂荡魄,引人入胜者要不外乎下列诸种理由:其一,吾人挟生命幽情,以观感生命诗戏,于其意义自能心融神会而欣赏之。其二,吾人发挥生命毅力以描摹生命神韵,倍觉亲切而透澈。其三,戏中情节,兀自蕴蓄灵奇婉约之机趣,令人对之四顾踌躇,百端交集,油然生出心旷神怡之意态,此种场合最能使人了悟生命情蕴之神奇,契会宇宙法象之奥妙。

本文所欲论列者,既非哲学上抽象思想,亦非艺术上特殊理论,其要旨乃在以“坐客”幽情,鉴赏乾坤戏场中几出生命诗戏之韵味而已。孰为生命?曷谓美感?“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其人尽芒而我竟不芒者乎?美之为美是各人之私见耶?抑尚有客观性耶?此类纯理问题,姑置不论。吾人逢场作戏也可,临场观感也可,既来之,俱属“当场人”,只合依韵红牙檀板,作吾人之事业,抒吾人之情怀。一切景象可以兴、可以观,斯为美。

生命意趣播大于诗戏,自觉缤纷错杂,光怪陆离,令人兴感无穷。兹请先说一段楔子,然后揭开三重戏幕。

古愁莽莽不可说,化作飞仙忽奇阔。

江天如墨我飞还,折梅不为蛟龙夺。

×××××××××××××××

苍生气类古犹今,安用冥鸿物外吟。

不是九州同急难,尼山谁识怃然心。

上述龚定盦诗两首,顿促吾人冥想洪荒时代,人类托足大字长宙中,混混噩噩,看万象有无明灭,隐隐迢迢,感人世酸辛苦楚,迷迷惘惘,远古人类浑朴怐愗,莫明宇宙所由构成之理,遂令全部生命堕入阴霾尘雾中而无以自拔,其后天才者,巍峨杰出,恍然大悟人之所以为人,不能“如鱼之泳于川,唯大气之所盘旋,如木之听荣枯于四时,蠢蠢傀傀,安其所不知”,于是渐次启发心智,仰观俯察,穷天地之象以言万物之齐,通古今之变以明事功之故,立人道之极以正性命之理。夫然后玄秘之宇宙,乃可以托身,渺茫之人生,始可以寄意。天才者独能于宇宙万象中寻出合理秩序,确定整齐规律,求得精当知识。“制割大理而宇宙理”,天才之所以自效于众人,其丰功伟烈,永垂不朽,弥足令人澄怀而起遐想也。

人类生命长途中如此一段幸运,可借下述之神话,以相譬喻。古代希腊有巨灵名司冯克斯(sphinx)者,形态变化,不可方物,其音容婉娈如处女,其羽翼轻艳如飞鸟,其利爪坚劲如鹰隼,常就舍贝斯近郊之山巅踞坐眄睐,遇行人之过其下者辄要之使解疑谜,意有不当,即尸裂而吞噬之。舍城居民遭难多且久,思所以弭其患,遂昭示于众日:有能解此谜锄此患者,当奉之为王。寻有一跛者名鄂迪蒲士(oedipus)心羡此重赏,遽挟其个人之才智,欣然趋近此巨灵。巨灵谝之日,今有一物于此,初生时具有四足,及长,析而为二,后又增益为三,终乃还其原状,复具四足,是幻变者,究为何物?跛者稍一思索即置答曰:婴儿初学步,手足拊地而用四,及其长也,两足踽踽矣,年老龙钟,扶杖助行,宛如三足,衰耄将死,辗转床笫,则又手足并用,是必为人也无疑。大惑既解,鄂迪蒲士遂乘胜击毙此巨灵,履前誓而登王位焉。

初民混噩无知,颠倒于宇宙中,唯大气之所盘旋,而不能自持,百忧之所窟,众辱之所宅,憔悴屈辱,睫泪以哀生命之危殆,其情之苦,酷似舍城众生之受厄于巨灵。然自科学诞生,哲学传世,天才者挟智慧以临宇宙,转觉宇宙昭昭朗朗,具足理路,不复能遗患生灵矣。诗云:“昊天孔昭,我生靡乐。”今易其辞曰:“昊天孔昭,我生弥乐。”当更能写象初民之心情也。

理智既孳,心神益旷,人类胸臆,静摄万象,动合乾坤,于是乎思理有致,思理胜而性灵之华烂然矣。抒情则出之以美趣,赋物则披之以幽香,言事则造之以奇境,寄意则宅之以妙机。宇宙,心之鉴也,生命,情之府也。鉴能照映,府贵藏收,托心身于宇宙,寓美感于人生,猗欤盛哉!

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

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

倪高士可谓解人,宇宙之清幽自然,生命之空灵芳洁,意境之玄秘神奇,情绪之圆融纯朴,都为此诗字字道破,了无余蕴。生命凭恃宇宙,宇宙衣被人生,宇宙定位而心灵得养,心灵缘虑而宇宙谐和,智慧之积所以称宇宙之名理也,意绪之流所以畅人生之美感也。斯二者均造极诣,则人我之烦惑狂乱可止,面悦心妍虑矣。此种胜境水仙神话最能传写。

希腊民族秉性懿美,其神话往往饶有诗意,而水仙之传说尤隽妙无与伦比。少年有名娜瑟散士(narcissus)者,清明强毅,绰约多姿,居恒寄迹山林,游猎为乐,环而羡之者皆天仙绝色,独回声(echo)仙媛缱绻多情,尤称心焉。一日行猎途中,困于烈日,乃就芳菲池畔少憩,俯视忽见涟纹濯影,娅姹玲珑,自觉芳姿雪艳,娇丽融景,俯仰对鉴,冶梦怜忪。无何,随缘幻化,遂成一朵水仙,娉婷植立,随风舞影,临水散香,令人曼羡不置云。

宇宙绷束人生,如抱婴儿,心灵缀缬美感,若佩芬华。兴言及此,令人有“流情散芳芷”,“空香为我盈”之妙。上述楔子既竟,殿以慢词一阙:

玉连环 述蒙庄大旨答问者

生缘何在?被无情造化,推移万态,纵尽力难与分疏,更有何闲心为之瞅睬!百计思量,且交付天风吹籁。到鸿沟割后,楚汉局终,谁为疆界?长空一丝烟霭,任翩翩蝶翅冷冷花外。笑万岁顷刻成虚,将鸠莺鲲鹏随机支配。回首江南,看烂漫春光如海,向人间到处逍遥,沧桑不改。

《王船山鼓棹初集》

今试比观三种生命情调,以见其特殊美感之所托,请再以戏场所见为喻。

灯彩流翠,满场坐客屏息倾听台前序幕人语:

戏中人物:希腊人   近代西洋人  中国人

背  景:有限乾坤  无穷宇宙   荒远云野,冲虚绵邈

场  合:雅典万神庙 葛特式教堂  深山古寺

缀  景:裸体雕刻油 画与乐器   山水画与香花。

题  材:摹略自然  戡天役物   大化流衍,物我相忘。

主  角:爱婆罗   浮士德    诗人词客

表  演:讴歌    舞蹈     吟咏

音  乐:七弦琴   提琴,钢琴  钟磬箫管

境  况:雨过天青  晴天霹雳   明月箫声

景  象:逼真    似真而幻   似幻而真

时  令:清秋    长夏与严冬  和春

情  韵:色在眉头  急雷过耳   花香入梦

素雅朗丽  震荡感激   纡余蕴藉

序幕人去,帷幔徐揭,三种人物步丝竹之幽韵,饰羽帗之冠裳,缉翩而出。其一为希腊人,其二为近代西洋人,其三为中国人。是时台上乐声渐觉紧凑,场中满度清风,有几缕心灵幽香散入客怀,幻作冥想。

综观上表,吾所欲揭橥之题旨,已隐约吐露其梗概,兹且直言之,无庸譬喻矣。

生命情府,灵奥幽邃,其玄秘隐微之深处,殊非外人所能窥见其万一。犹幸每种民族各具天才,妙能创制文化以宣扬其精神生活之内美,非然者,往古文化遗迹,固早已随时间旧流汩然幻灭,淹没无闻矣。善哉德人奚槃格罗(spengler)之言曰:“文化者,乃心灵之全部表现,当其衍蔓孽生,虽顷刻成虚,然其迹象常寄托于人类意态业力中,隐受规律、数量、因果之支配,其理致有可得而言者。譬如史剧,文化实为世界全史中所演奏之一幕丽景。譬如美饰,文化宛如生命、情感及思理之画帧。一种生灵默察其内心经历,所能口说而心喻者,胥在乎是矣。”(2)

文化之全体结构至难言也。吾于本篇所欲探索者仅及其骨骼脉络耳。各民族之美感,常系于生命情调,而生命情调又规抚其民族所托身之宇宙,斯三者如神之于影,影之于形,盖交相感应,得其一即可推知其余者也。今之所论,准宇宙之形象以测生命之内蕴,更依生命之表现,以括艺术之理法。吾之为此,仅求逻辑次序之简便豁目,非谓生命之实质必外缘物象而内托艺技始能畅其机趣也。

希腊人之宇宙,一质实圆融之形体也。语其空间,则上下四方,其大有垠;语其时历,则往来今古,其序有尽;语其物类,则地、水、气、火,坌集如环。词人所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最能写像希腊人之宇宙。此种思想吾尝称之曰“拟物宇宙观”。以其极言世界形象之“具体而微”也。物之德丽于形,视之可尽其态;物之量定于位,抚之可得其体;物之质依于空间之流转,运之可见其归宿;(如水流湿、火就燥,清气上腾于天、浊尘下凝于地是也,)物之变寓于时间之往复,察之可识其洁齐,态极焉,体著焉,故常流转而形弗丧,往复而性犹全。希腊人之称物也,往往赞其全性,显其完形,盖必如是,其圆融无漏之轨度,始彰彰可考。宇宙(cosmos)云者,即具此轨度之全体境象也。吾人分疏希腊科学之体系,哲学之创获,其宇宙观念,固未有能轶出此种类型之外者,横亘纪元前六、五两世纪,希腊人据以说明宇宙之构造者厥为一种基本质料(phusis),其名与义虽应各个思想家之特殊需要而辗转变异,然究其实则同为一种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之元素。万物盈天地,皆由之而构成,舍此以外,更无真际矣。其后数理论、多元论、原子论应运而兴,稍稍纠正此单纯观念之失,然其思想之根柢,固犹建立于此基本概念之上,确乎其不可改易也。

上所论究仅及宇宙所由构成之质,质之朴素无文者犹是粗物,必也雕琢成象,晖丽彩润,然后人之观察之者,始可照烛心智,滋生理解,摇荡性情,粲溢美感。宇宙之仪型,宛如一建筑,其内外之结构,可以三数范畴,形容尽致。其一,建筑材料;其二,建筑基地;其三,建筑学原理。物质,其材料也;空时,其基地也;全部构造所应守之数学法则,其建筑学原理也。希腊人所谓物质,坚实凝重,具体而微,已约如上述,毋庸复赘,兹且撮出空间、时间及数学原理以摹拟其宇宙形象之美焉。

每种民族各有其文化,每种文化又各有其形态。吾人苟欲密察一种民族文化之内容,往往因中外异地,古今异时,不能尽窥其间所蕴蓄之生命活动及其意向。无已,则唯有考核其文化符号之性质而征知其意义焉。空间者文化之基本符号也,吾人苟于一民族之空间观念彻底了悟,则其文化之意义可思过半矣。“此种基本符号,贯注于各个人、各社会、各时代而为之矩矱,一切生命表现之风格,悉于是取决焉。政治之体制,宗教之仪文,道德之理想,艺术(括图画、音乐、诗歌而言)之格调,推而至于各种科学之规范,无一不附丽于此。”(3)希腊人宇宙之质,既极具体而微,故其宇宙之形,亦随之而局促有限。盖空间赅藏万物者也,万物之封域已属狭小,而空间之广袤,即阗阗易满,斯二者体合无违而后宇宙始臻和谐之妙境也。空间一词,在近代科学上纯为抽象理智摄持万象时所呈之形式,其结构至为繁赜而玄妙,然在希腊时代仅乃感觉经验之境相而已。“感觉现象参伍错综,必萃于空间而后其秩序始明,其分限乃显,是知空间者,万化中之久理也,繁事中之简象也。吾人执空间之定型,以网罗变异百出之感相,则其历久不变之境界与系统昭然若揭矣。”(4)希腊民族窥探宇宙之隐秘,往往挟具体空间以衡之,故其所能仰观俯察者仅此品物流行,保合大和之昭明境相耳。天地交而万物通,其形象皆宅之于空间而后安。《易》曰:“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其希腊人之谓乎?

希腊人空间之范围异常狭小,吾前已言之矣,其时间观念之内涵尤为薄弱,真乃令人诧异不置。夫以文化创获如此丰赡之民族,竟于其本身生命活动所经历之时序淡漠无深切了解,宁非怪事耶?吾之为此言,非谓希腊人无历史也(实则西洋历史科学导源于希腊之赫尔杜塔斯(herodotus)及苏色大地斯(thucydides)),特其载籍所叙述之民族或个人生命经验,仅为段段完整之事迹,至其发展之进程与递变之线索,则甚隐晦耳。若是而谓希腊人胸中缺乏时间意识,亦非过言已(5)。兹且胪举数事以为佐证:讴林坪竞技,希腊人荡魄摇魂之盛会也,其年代多漶漫不可考;参预此会而获冠军奖者,希腊民族之人豪也,具名姓常淹没而无闻;甚且于联邦条约之订定,亦只载明此约应于今后百年继续有效,至今年究为何年则未尝著录。他如域外殖民之始于何代,国际战争(如trojan war)之绵延几时,多不见诸历史明文。尤可异者,柏拉图,稀世之大哲也,其真姓名犹多荒谬之传说。斯蒲粟婆斯(speusippus)实为柏氏之外甥,又久列其门墙,考其所作传志,竟谓柏氏系出于爱婆罗天神。亚历山大,功业煊赫一时之英雄也,及其身之犹在,已有人争播流言,谓其死也遂化身作酒神。希腊人之忽视时间固不仅于常识为然,若再就科学哲学论之,亦正复相同。希腊人素认永恒性为基本概念,而时间则从此推演而出。“希腊科学哲学之于此层固视为理所当然者,万化流衍,自然界独巍然长存,不改其质。哲学之兴,舍利斯(thales)先于赫悦克莱脱斯(heraclitus)非细故矣。嗣是而后,此类事实纵为人所公认,而永恒不变之理为宇宙之基本,迄无人致疑。巴门理第士(parmenides)哲学之主张如是,而希腊物质科学,准数学以立言,肯定自然之体统系由理想而悠久之几何形象构成者,更自同情于此说。柏拉图继起,于希腊科学之故说信之尤笃,盖因柏氏既承受此种数学理论,更不能不厝‘永恒’于真实法象世界,而置时间于感觉幻境,然后再于两者之关系试求解说。是后物理学家如虑锡黼士(leucippus)、德谟克利佗斯(democritus)诸人之推论原子,固犹视此永恒真际为其学说之护符也。推而至于亚里士多德,其哲学之根柢虽基于大化流衍之一理,物种滋生之繁象,犹且不能舍万有之常德与久理而不言也。历久不变之宇宙恒于吾人直接观察中毕露其真相,研究希腊科学与哲学者,设不于此等处潜心体会,求其的解,非愚则诬也。”(6)

吾于上文曾以建筑譬喻宇宙,希腊人之营构宇宙,材料必求其质实,间架必求其具体,然后始觉其形态庄严而稳重。吾人试一寻思其故,便知此建筑原理实基于一种特殊数学观念焉。物之积也,依方位以呈形;物之成也,遵时序乃得久;考其所以然之理,则唯数学能详之。征之载籍,希腊纪数方法,约有三途:

第一,排比字母,以状其多寡,例如:

第二,积叠圆点,以辨其奇偶,例如:

第三,罗列线条以示其形象,例如欧克里(euclid)之表数法(亚奇塔斯arcchytas及欧道克斯eudoxos准面、体以表二次方及三次方亦同此理)。准是以言,可知希腊人推论数学之玄理必拟之以实相,托之于实物,而后其义乃显。细玩上列纪数诸法,其简略粗疏之弊固已了如指掌。盖依第一法,则零即不齿于数;准第二法,则唯有正数及整数始可思议;遵第三法,则无理数殆难设想矣。今夫数,因果必然性之象征也,万有之名理,世界之秩序,物类之条贯,物德之缀属,无往而不以此为依归。希腊宇宙范围之狭小,物质形态之具体,空间方位之窒碍,时间次序之简略,观其数学理论之执著迹象,其故盖可知矣。希腊数学,其对象仅为物体可扪之质、可见之形,乃遂囿于现前真相毕露之事实,故其范围异常狭小,其理趣备觉浅近。举此以言宇宙之结构,其空间之应尽于“有限”,时间之必滞于“现前”,势固使之然,理亦宜然也。

综上所说,希腊宇宙之底蕴具见于有限之形体,溯厥原由,盖因其构造单位为具体之物质,其纵横格局为有垠之空间,其历史途程为当前之时间,其组织原理为综合之数学。此种形体有限之宇宙,征之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酷似一只蒜头。地球位居圆中,其核心也;水气火等三界密密匝绕,其内层也;清空天体层层回护,其外皮也。极目以望,行星若爝火,恒星如繁萤,令人有“袖中藏日月,掌上握乾坤”之感焉。

其次请言近代西洋人之宇宙。

古代希腊宇宙为有限之形体,而近代西洋宇宙,则为无穷之境界。吾人试将此两种宇宙合而观之,自觉异趣横生。前者之成分:质亦一有限,空亦一有限,时亦一有限,数亦一有限。后者之含素:质亦一无穷,空亦一无穷,时亦一无穷,数亦一无穷。近代西洋宇宙观,应乎无穷者也。上古希腊人,纵目瞰宇宙,自觉“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大有“独坐清天下”之妙趣。近代西洋人豪思寄宇宙,但感“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转生“惆怅意无穷”之远兴。

吾人综览近代西洋科学史,即可察知物质、空时、数论已经几度之变更。但每次变革之余,其趋势必渐脱具体之形迹,而邻于抽象之理想。试以物质为例:当近代之初期,凯伯乐(kepler)、贾礼丽(galileo)、笛卡儿、霍布士诸人之视物体,固犹是颠扑不破之坚质也。降及牛顿,物体则已稍稍析为质实坚固之微尘(particles),而此微尘,复以其抽象之基本属性(惰性与体积)著称矣,此一变也。其后热力学成立,原子论崛起,前此所公认之坚固形体,乃遂溶作原子集聚,而原子复以其比重比量及比价之抽象数学关系著称矣,此又一变也。迨化学分析之精进,凝固之“质”散为流荡之“能”,于是物之顽质,顿成物之动力,物之形体,竟是力之抽象系统矣,此又一变也。近百年来,电学次第发展,举凡前此所谓坚质顽体,俱化作电力现象矣,此又一大变也。电力之谓何?质实之原子乎?空虚之“宇宙”乎?量子之根源乎?微粒之叠体乎?电波震幅之场合乎?之数者物质容或居其一,然究其极,“物质”将必为十分抽象之系统,可断言也。宇宙之构成如必造端乎物质,而物质之意义,犹且拘牵于形体,则近代西洋人之宇宙,就其近势论之,可谓“非物质”境界矣。罗素尝据现代物理学之理义言之,谓物质已渐失其物质之素性,有味哉,有味哉,其言之矣!

西洋人所托身之宇宙,渺无涯际,吾无以名之,强字之曰“无穷”可耳。歌德不云乎:

welch schauspiel!ein schauspiel nur!

wo fass′ich,unendliche natur?

乾坤渺无垠,生世浑如寄,晏息向君怀,驰情入幻意。

近代思想家自布鲁诺(bruno)以来迄于斯宾诺莎,其言宇宙也,辄指目之曰无穷系统,盖极状其范围之广、内蕴之富也。晚近天文物理复秉此意向,援用数学名理剖析空间,于是其小无内、其大无垠之境况渐成科学上不可否认之事实。希腊人仰观天象,极目所见者,至多不过五六种行星及五十六层恒星境界耳,其外直如无物矣。返观近代,天文家高踞观象台,挥大镜远瞩长空,即可得千兆之繁星;设将镜之光度加强,其所可测者,尚犹依次递增。据近顷之推算,恒星可测之全数多且三万兆,少亦三千兆,然此仅就星海近处言之耳,若银汉全境列星之数,则又不止此矣。吾人测度无涯之霄汉,绝难准之以尺丈里,无已,则唯有拟之以光度年(light-year)耳。光之传速一秒钟约计十八万六千哩,霄汉之全境如测之以光速,当历十万年,而始极其广。是霄汉者广矣大矣,举以拟诸其他星云,宇宙犹仅及其百万分之一(最近之星云,距地约有八十五万光年)。近顷天文家哈伯尔(hubble)推测宇宙空间之半径已达一万万光年。是项臆测精确之程度,虽尚不可知,然宇宙之苍茫无涯,准此可想见也。

罗素尝有言曰:“时间之真实或无疑义,若有人焉,衡之以情,度之以理,恍然证知其不重要者,当可直入智慧之门。”(7)斯言也,举以奉之希腊人,实为不刊之至理,然就西洋人观之,诬矣。近代科学自十七世纪以来,时间早已成为极重要之概念,吾人纵谓时间为智慧宫门之管钥,亦非过言也。贾礼丽之论物体运动也,已视时间为等速加速之权衡,简此以言运动,都无得解;牛顿更推而广之,据以说明物质宇宙之全体动相。自是以后,其意义益增重大,科学家类能言之,兹姑不赘。时间究有何义?执藏万物之玄体耶?贯串事变之缀系耳?抑权衡大化之智符耶?此等纯理问题,难以玄斠,今所欲言者,仅其无穷期耳。希腊人昧于时间之重要,故常无尊史之心,纪元前八世纪其先民祸福成败故事之可歌可泣者,往往托之于神话,杂真伪以求之,其纲纪原委至难言也。洎乎近代,西洋人挟悠远之时间意识,以追思前古,觉爱琴海沿岸虽在公元前二千五百年已有灿烂之文化,稽之十九世纪末年德人西立曼(h.schliemann)及英人爱文思(a.evans)相继发掘之城垣及宫殿遗迹,盖已信而有征。再就埃及而言,则尼罗河滩上所掘得之陶器,考其年代,竟可追溯至公元前一万五千载以前。若依考古学之证推之,人类寄迹大地,当已有二十五万岁之历史。此等事实,苟非西洋人其孰措意耶?然此区区者犹未能尽西洋人之时间意识也。试以地球为例,自有生物以来,已历三百余兆年,其自身之岁数当更不下一千二百兆矣。揆之太阳,前乎此者,业已绵延五千兆年,今而后历数至于“末日”,或尚不难展至五千万万年矣。夫以渺小之太阳(对繁星及星云而言,太阳仅是沧海之一粟,爱汀桐(a.s.eddington)揣度宇宙之全部体积超过太阳之体积至1022倍以上),犹能历久而至于如此,其他无量数恒星及星云满化所经之时序更巧历不能尽其数矣。嗟尔近代西洋人,何故迷恋无穷时间如是之甚耶?罗素游心哲学,珍重自由,独于时间之奴役心灵,栗栗危惧,其故盖可深长思矣。

旷观近代西洋思想史,科学哲学,虽时或异趣,然其视宇宙为一无穷之系统,则理无二致也。此无穷系统之内蕴,物象空间时间,不拘其性质为何,均有待于数学为之剖析,吾人苟欲了解西洋宇宙观,数学原理乃其捷径也。“物质之实性具于数”,远在希腊,毕萨哥拉斯(pythagoras)已曾道及,但其所谓数仅括具体物象而言之。故希腊人之数学,实物数学也;希腊人之几何,具体“形学”也。准是以谭宇宙,则所谓天者积气之体耳,地者积形之块耳,物者貌相声色之储聚而止乎无所化者耳。近代数学则迥异乎是。善哉怀赫迪(a.n.whitehead)之言曰:“吾人究心数理科学,所欲探索者数也、量也、几何也,降及近代,秩序之抽象观念也、纯净逻辑关系之种类也。数学之要义在舍一切个别物事而高谈玄理,执实物之貌相声色以衡数学真理,不尽其趣矣。是知纯数学者,一极端抽象之理境也,任何物象苟具有某类关系者,其所遵守之纯粹抽象条件,当必如是。则依同理,此类物象之具有他种关系者,亦将恪守他项纯粹抽象之条件。数学家所能言之理致,尽在斯乎。”(8)

准是以谭,近代科学所谓物质者,无量数微尘之抽象系统也;空间者,无量数空点或几何条件之抽象系统也;时序者,无量数刹那或事变关系之抽象系统也。物质空时数量之精义,均有待于无穷分析之发挥,而后宇宙之玄秘,始稍稍耀露于外。吾人握智符以言宇宙之常与变,舍数学其谁与归耶?近代数学自笛卡儿以来凡数变,算术演为代数,据变项以言常项也,具体形学化为解析几何,执抽象条件以括特殊形体也。他如历数有尽之整数变为分数、负数、虚数、函数、无理数,欧几里德几何之变为非欧几里德几何,皆依抽象逻辑关系与秩序阐发名理以应乎无穷者也。

复次,请言中国人之宇宙。

中国人之宇宙究具如何性相耶?此种问题,极难置答。间尝思之,西洋人与中国人虽同冒人名,而其所以为人之道则至不同,处于今而言上古,位于东而观西方,觉希腊人与欧洲人,其国族纵极差别,其地域纵极分歧,其品质纵极歧异,然其所以为人之义法则一,曰科学之理趣是也。希腊人与欧洲人文化生活之极诣,舍科学难言矣,哲学准于此,艺术依于此,典章制度莫能违乎此:是知“科学家”(义取叙述,非赞美)者!希腊人与欧洲人之类型也。吾人苟就其科学理论以剖析其宇宙观念,虽不中,不远矣。返观中国,虽曰居同国,族同系,书同文,然其所为人者,则甚多方。中国人之类型,要而言之,可得三种:道家其一也,儒家其二也,杂家其三也。此三者生活之理想,均非遵循于科学之一途,执科学之理趣,以衡中国人,其真实价值,终无由得见也。吾人对影自鉴,自觉其懿德,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意境。中国人之宇宙观念盖胎息于宇宙之妙悟而略露其朕兆者也。庄子曰:“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可谓笃论矣。

希腊人与欧洲人据科学之理趣,以思量宇宙,故其宇宙之构造,常呈形体著明之理路或定律严肃之系统。中国人播艺术之神思以经纶宇宙,故其宇宙之景象顿显芳菲蓊勃之意境。质言之,希腊人之宇宙,一有限之体质也。近代西洋人之宇宙,一无穷体统也。中国人之宇宙,一有限之体质而兼无穷之“势用”也。体质寓于形迹,体统寄于玄象,势用融于神思。科学立论,造端乎形迹,归依乎玄象,希腊人与欧洲人之窥探宇宙,盖准形迹以求其玄象者也,前者创始而后者圆成之,固犹属于相似之理境。艺术造诣,践迹乎形象,贯通乎神功,中国人之观察宇宙,盖材官万物,以穷其妙用也。准此以言,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之宇宙,科学之理境也;中国人之宇宙,艺术之意境也。科学理趣之完成,不必违碍艺术之意境,艺术意趣之具足,亦不必损削科学之理境,特各民族心性殊异,故其视科学与艺术有畸重畸轻之别耳。中外宇宙观之不同,此其大较,至其价值如何论定,则见仁见智,存乎其人可也。

吾前云:中国人之类型有三,道家、儒家与杂家是也(道儒杂三家云者,非承班孟坚之故说,彼所谓儒与道有流为杂家者,彼所谓名与法有应列入道与儒家者。刘知几曰:“班氏作志,牴牾者多。”此其一例也)。三者之中,道与儒气象瑰伟,俱为中国人中之龙,至于杂家,则风度忄乔泄,卑之无甚高致也。道儒两家,妙能渗透万象而得其势用,杂家转觉拘泥形迹,滞而不化者也。夫唯如是,故道儒两家之宇宙观,多系于艺术表情之神思;杂家之宇宙观,乃囿于阴阳五行之粗迹。前者本形上之天道与天理以状宇宙之神彩,后者执形下之气器以求宇宙之形体。中国思想系统中如有科学,其理境乃若独为杂家所专有,然举以与儒道两宗之睿智大慧相较,殊觉浅近庸俗,已非第一义矣。

中国人之物质空间时间诸观念,貌似具体而实玄虚,故其发而为用也,遣有尽而趣于无穷。老子玄览万象,损其体,致其虚,而物无遁形。经不云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执大象以言万物之精,故能识其玄同,穷其奥妙,而无所遗焉。姚惜抱曰:“圣人返天地之始,故不系乎有之迹而常无焉以观其妙也,圣人循万物之母,故不因故迹而常有焉,日生不穷,心达乎万物之极际而观其徼焉。”(《老子章义》)夫觇象不滞于迹而神会其妙,观物不违其性而心通其徼,可谓参悟空虚,冥目大道,“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矣。

儒家贞观万物,原亦设卦陈爻以应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形,日月四时之态(《易·说卦传》第七、第八、第十一章更推广卦象,以括具体之物类,颇不应理,疑是汉人妄增者),考其要旨,仅在立象以尽意,援爻以通情,玩占以观变。《系辞传》曰:“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凡此云云:皆舍宇宙之形迹以显其势用,所谓穷神知化,“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乾道变化,首出庶物,坤厚载物,含弘光大。天地交而万物通,其用也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其用也咸;天地革而四时成,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其用也应恒。推而至于万物,雷取其动,风取其挠,水取其润,火取其燥,山取其坚贞,泽取其虚受,莫不有妙用流寓其中焉。

儒道两家观察宇宙,皆去迹存象,故能官天地府万物而洞见其妙用。准此以言宇宙,则一切窒碍之体隐而弗彰,只余艺术空灵胜境,“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矣。降及秦汉,道之妙、儒之理,渐次颓废,于是阴阳五行之说,杂乱并出。是后言宇宙者,乃遂滞于形迹,卑之无甚高论矣。阴阳之说,具见于儒道哲理之初,然其用极于刚柔之变化,固不若汉儒之执著形迹以为言也。五行之说虽原本于《尚书》(《尚书·洪范》近人颇有疑其为战国时人伪托者),但其义甚鄙,儒道先哲,多弃置弗论,唯汉儒竞相传播耳。此类“杂家”,虽浅俗不能窥见宇宙之奥妙,然于中国人崇尚艺术神思之通性,固犹未能尽去也。五行之为物虽若甚具体,然“杂家者流”亦且不能舍其势用而不谈也。试观下说,吾旨自明:“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水位在北方,北方者阴气在黄泉之下,任养万物,水之为言濡也,阴化沾濡,任生木。木在东方,东方者阴阳气始动,万物始生,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火在南方,南方者阳在上,万物垂枝。火之为言委随也,言万物布施;火之为言化也,阳气用事,万物变化也。金在西方,西方者阴始起,万物禁止,金之为言禁也。土在中央者,主吐含万物,土之为言吐也。”(班固《白虎通》卷二《五行篇》)

总之,中国人之视宇宙多舍其形体而穷其妙用,纵有执著形质者,亦且就其体以寻绎其用。盖因体有尽而用无穷,唯趣于无穷始能表显吾人艺术神思之情蕴焉耳。

中国宇宙之玄虚,已约如上述,兹且撮出空时之概念,以圆成吾说焉。上下四方曰宇,往来今古曰宙,宇宙云者盖即中国人绵络天地之大象也。语其形体,则仰望可极于“云盖”,远瞩略尽于“四海”;语其绵延,则上溯仅达于黄帝(据载籍可考者而言),下穷且止于会元(邵康节以世运会元推天地始终之数,三十年为世,十二世为运,三十运计一万八百年为会,十二会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元。),其涯际与始终宜若有限矣。庸讵知夫是区区者,殊不能囚囿中国人之想象也耶。中国人空间之形迹,虽颇近似希腊人之有限,然其势用乃酷类近代西洋人之无穷。其故盖因中国人向不迷执宇宙之实体,而视空间为一种冲虚绵渺之意境。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又曰:“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体形于实,而用寄于无。无也者,乃妙道之行相,非寂然无有之谓也。举此以喻空间,但觉渊然而深,幽然而远,一虚无缥缈之景象也。谢宣城尝曰:“鉴之积也无厚,而给穷神之照;心之径也有域,而怀重渊之深。”室间譬如莹镜,其积形虽若甚小,及其流光照烛,则举天地以总收之,揽括无余矣。空间宛如心照,其积气虽若甚微,及其灵境显现,则赅万象以统摄之,障覆尽断矣。荀子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夫恶有蔽矣哉!”实者虚立,最为吾民族心智之特性,据此灵性以玄览万象,真乃词人所谓“酒美春浓花世界,得意人人千万态”矣。中国人托身空间,天与多情,万绪萦心,笙歌散梦,其意趣妙如欧阳永叔《瑞鹧鸪》云: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传;

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

近水平波,其境至湫隘也,词人对之,遂觉:

行云却在行舟下,

空水澄鲜,

俯仰留连,

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

候馆溪桥,其境至易遮断也,词人临之,便感:

离愁渐远渐无穷,

迢迢不断如春水。

(欧阳修《踏莎行》)

危阑坐倚,其地至局促也,词人居之,乃想:

平芜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踏莎行》)

关山极目,其程至易尽也,词人眺之,转叹:

迢递望极关山,

波穿千里,

度日如岁难到。

(周邦彦《霜叶飞》)

希腊人之空间,主藏物体之界限也;近代西洋人之空间,“坐标”储聚之系统也,犹有迹象可求;中国人之空间,意绪之化境也,心情之灵府也,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相,形有尽而意无穷。故论中国人之空间,须于诗意词心中求之,始极其妙。

春路雨添花,

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

有黄鸸千百。

(秦观《好事近》)

不忍残红犹在背,

翻疑梦里相逢。

遥怜南埭上孤篷,

夕阳流水,

红满泪痕中。

(秦观《临江仙》)

红蓼花繁,

黄芦叶乱,

夜深玉露初零。

霁天空阔,

云淡楚江清。

独棹孤篷小艇,

悠悠过烟渚沙汀。

金钩细,

丝轮慢转,

牵动一潭星。

(秦观《满庭芳》)

诗人词客,虽置身于弹丸之地,亦能发抒性灵,拓展心意,以充塞无涯虚境。吾人试一凝神,抽绎上述诗域词境中所涵蓄之无穷情思,自觉吾言之非诬也。尝忆春日踽踽独行西湖九溪十八涧中,目染花痕,耳阗莺声,心满情愁,神滋意想,自觉穷天地之极际,亦不足以位我一人。然身在两山深处,又不觉其境之狭小,盖当是诗吾所寄托者,非物质之界限,乃情绪意想所行之境耳。是知中国人之空间,萦情寄意之所也,是亦一无穷矣。

中国人之时间观念,莫或违乎《易》。《系辞传》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曷谓天地之道?曰生。所谓“天地蕴,万物化生”是也。《易》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僻,是以广生焉。”又曰:乾坤其易之蕴耶?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综此以言,天地之大德悉备于生生不已之易。举易以言天之经,地之义,人之纪,则智慧之门可得而入也。易之卦爻,存时以示变;易之精义,趣时而应变者也。故言天地演化之道,生命创进之理,必取象于易。孔颖达曰:“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易之总义粗具于是矣。然进而言之,易之妙用,犹必待乎分析,而其精蕴始可得而显也。郑康成赞易,得简易、变易、不易三义。清人焦里堂,更执“交易”为易大义。余则曰:趣时以言易,易之妙可极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一义。时间之真性寓诸变,时间之条理会于通,时间之效能存乎久。生化无已,行健不息,谓之变;变之为言革也,革也者,丧故取新也。转运无穷,往来相接谓之通;通之为言交也,交也者,绵延赓续也。丧而复得,存存不消,谓之久。久之为言积也,积也者,更迭恒益也。时之化形于渐而消于顷,其成也毁也,故穷,穷而能革,则屈往以信来。“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时之遁,隐于退而趋于进,其分也成也,故亢,亢而欲得,则藏往以彰来,变更返复,通而为一,“其生生而条理乎”。时之运,资于亡而系于存,其丧也得也,故恒,恒而能久,则前者未尝终,后者已资始,后先相续,至于无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生命之创进,其营育成化,前后交奏,其进退得丧,更迭相酬,其动静辟翕,辗转比合,其蕤痿盛衰,错综互变,皆有周期,协然中律,正若循环,穷则返本。据生命之进程以言时间,则其纪序妙肖音律,深合符节矣。是故善言天施地化及人事之纪者,必取象乎律吕。班孟坚曰:“夫阴阳登降运行,列为十二而律吕和矣。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又参之于辰得八十一,又参之于巳得二百四十三,又参之于午得七百二十九,又参之于未得二干一百八十七,又参之于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又参之于酉得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又参之于戌得五万九千零四十九,又参之于亥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故孳萌于子,纽芽于丑,引达于寅,冒茆于卯,振美于辰,已盛于巳,咢布于午,昧于未,申坚于申,留孰于酉,毕入于戌,该阂于亥,出甲于甲,奋轧于乙,明炳于丙,大盛于丁,丰懋于戊,理纪于己,敛更于庚,悉新于辛,怀任于壬,陈揆于癸。故阴阳之施化,万物之终始,既类旅于律吕,又经历于日辰,而变化之情可见矣。”(《汉书·律历志》,编者注)中国人测度时间之绵延,壹禀于律吕。律吕之数,推衍变化,可至六十,适符干支子母相叠之数,以之纪时、纪日、纪月、纪年,辗转周还,终则有始,虽有巧历亦不能穷其极限也(邵康节依辰、日、月、年、世、运、会、元,推天地始终之运,其言辰始、元终,更迭轮转,亦颇能揭出时间之周期无穷性)。

旷观中国人之宇宙,其底蕴多属虚象灵境,颇乏实迹繁理,迹之著,理之成,均有赖于数而其纲纪始显。故希腊与近代西洋人宇宙之基础,舍数学观念,即末由确立。返观中国人之宇宙,乃大异乎是,其故果安在耶?吾前已推论,中国人之灵性,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神思。科学之精义,贵在几微密察,必有数焉以为之阶梯,而后宇宙之奥妙,乃可得而详说也。艺术之妙机,常托之冥想。冥想行径,盲然空纵,苟有浓情,顿成深解,“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毋劳推步演算以求迹象之极际。而其中蕴蓄之理致,已盎然充满,所谓“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也。中国人领悟宇宙时之心情,司空表圣最能曲予形容,得其妙境。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

俱似大道,妙趣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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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文于1931年初刊于《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一卷第一期,此后,先后被收入方东美之文集《哲学三慧》(台北三民书局1971年11月初版)、《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79年4月初版)。本书所收是文全文,据《生生之德》1979年版。

(2) o.spengler.the decline of the west, vol.i,p.180.

(3) o.spengler.the decline of the west,vol.i,p.175.

(4) cassirer.substance and function,p.68.

(5) o.spengler.the decline of the west,vol.i,pp.9-10.

g.c.field.plato and his contemporaries,p.2.

b.croce.history its theory and practice,pp.188-189.

(6) f.c.s.northrop.“the relation between time and eternity in the light of contemporary physics” in the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philosophy,pp.100-101.

(7) b.russell.mysticism and logic,pp.21-22.

(8) a.n.whitehead.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pp.30-31.

(9)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形容》,第二十,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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