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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斋札记

小心齋劄記卷八 辛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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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者謂,孟子道性善則是,而以情徵性,則費分疏,何者?情有善有不善也,我以情之善徵性之善而破人之所謂不善,人亦將以情之不善徵性之不善而破我之所謂善矣。誠然!誠然!第孟子亦原自道破來,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又曰「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直是説得十分明白!奈何世之人見水之過顙,不疑水有過顙之性,見水之在山,不疑水有在山之性,獨見人之不善,便疑人有不善之性?其費分疏也,不亦宜乎!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還就人面上撿點;「貧而樂,富而好禮」,却就自心上受用。即此有爲己、爲人之别,非但安勉精粗之不同而已。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當與「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條參看,都是説先兆。蓋河圖之出爲庖犧也,鳯鳥之至爲文王也,周公之夢爲孔子也。河不出圖,庖犧之不復作可知矣;鳯鳥不至,文王之不復作可知矣;周公不夢,孔子之不得爲周公可知矣。此所以重有感而歎也。若就孔子身上論,其家天下,人中國,一念汲汲皇皇,自少而壯,壯而老,猶一日耳,奚其衰?

伊川先生曰:「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是斬斷人情,直標天理,乃十分到頭話。頃讀雲間周萊峯先生記言,謂其鄉有金相之母,一村家婦耳,貧而寡居。親鄰再三勸其改嫁,此婦徐答曰:「無煩多説,只拚得乞丐便了。」聞者莫不嘆服。他做的是十分到頭事,但説得九分話。然而越委婉越見果決,越和平越見真誠,天理人情兩極其至,依舊是十分到頭話。且説箇拚得餓死,苟非鐵石心腸,猶不免逡巡顧望,畏難而中却;説箇拚得乞丐,但廉恥一念未盡澌滅,亦須勉强掙扎,不至破頭露面,甘蹈狗彘之爲。試思,區區一村家婦耳,何嘗讀書識字,何嘗講説義理,倉卒酬對,不激不隨,令人再不好開口。此文成所謂良知也。

或問:「墨氏言仁,豈能有加於吾聖人之仁?楊氏言義,豈能有加於吾聖人之義?乃被其充塞,何也?」曰:「二氏倒邊做,做得奇,恰有一段精神能動人。吾聖人隨時順應,做得平,也無可喜,也無可驚。人見之只如常,所以收他不住,相率去而之彼。」曰:「試舉看。」曰:「墨氏之仁至於摩頂放踵利天下亦爲之,是甚麼樣慈悲!吾聖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反若多所分别然。楊氏之義至於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是甚麼樣清淨!吾聖人立必欲俱立,達必欲俱達,反若多所兜攬然。故曰:『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鄭聲恐其亂雅也。』豈惟亂之,又能奪之,何者?朱不如紫之豔,雅不如鄭之濃也。兼愛之能奪吾仁,爲我之能奪吾義,亦猶是耳。」曰:「然則孟子何恃而勝之?」曰:「以暫而言,平不勝奇;以常而言,偏不勝正。暫者,欣厭之妄情,在一時易眩;常者,是非之定理,即萬世莫易。二氏乘其暫,孟子執其常,茲吾道之所以卒伸,而邪説詖行竟不能與之抗也。」

河圖洛書,是造化兩篇大文字。八卦九疇大學中庸首篇太極圖説西銘,是千古來聖賢六篇大文字。有起頭,有結局,有次第,有本體,有作用,有綱領,有條目,有工夫,有效驗,才提起,種種色色都在面前,何等易簡而明白!反貼實理會,自天開地闢生出無限英豪,憑他如何做也做不能了,憑他如何説也説不能了,又何等廣大而精微!嗚呼至哉!

河圖洛書是爲造化傳神的,八卦九疇是爲河圖洛書傳神的;大學是就人生以後説起的,中庸是就人生以上説起的;西銘是就既有天地説起的,太極圖説是就未有天地説起的。分看來,不相依倣,不相假借,不相淩越,各各自開一局;合看來,實是互相闡明,互相助發,互相攝持,恰好完却天地間一箇公共的大勾當也。

問:「陸象山先生曰:“論語多有無頭底説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是信然矣。第不知當初孔子何不直與拈出,將其時及門弟子已自識得,只消教之下手工夫乎?抑亦工夫到後,自然識得,不須預道破乎?將日用見在無非是物,不得於其間有所揀擇而言之乎?抑亦離聲色,絶方所,更無開口處乎?」曰:「這箇意思須兼看始盡。」曰:「朱子集注於學而一章,首提箇“性”字,次提箇“覺”字,俾讀者才開卷便曉得箇入頭,恰好代孔子拈出了也。」曰:「固是。細看來且不明白拈出,只把箇無頭底説話,聽人自去理會,意味更長。」

利根斷,方能充無欲害人之心;名根斷,方能充無穿窬之心。

朱子之辟象山,自今日看來,委似乎過當。自當時看來,周子之無極,直透庖犧作易之原,張子之西銘大闡孔門言仁之指,這都是大頭腦所在,象山兄弟都不以爲然,公言排之,宜其重不滿於朱子也。

或問:「夷齊賤,桀紂貴,曾原貧,季氏富,顔淵殀,盜蹠壽,造化亦有謬乎?」曰:「非謬也,正造化之提醒人處也。」曰:「何也?」曰:「夷齊賤,適成其高,以示賤不足醜也。桀紂貴,益彰其穢,以示貴不足榮也。曾原貧,流芳至今,以示貧不足鄙也。季氏富,遺臭至今,以示富不足侈也。顔淵殀,凡語及者無不欣然願爲執鞭,以示殀不足憾也。盜蹠壽,凡語及者無不唾而罵之,以示壽不足歆也。然則吾人之所以安身立命,昭昭在富貴貧賤壽殀之外矣。故曰:非謬也,正造化之提醒人處也。」

鄒孚如司外計,言於太宰栗菴宋公,請刻章二:一曰「真知」,一曰「傳聞」。與諸司約,真知者必黜,黜不當,請受其咎。於是所黜海内無不稱服者。姜仲文督學陜西,試日粘片紙卷表,令諸生開報行優爲眾所共與者,如無之不受卷,以所聞多與諮訪同者始獎賞之。於是所獎賞,一方無不稱服者。此二事皆可以爲法。

或問:「孟子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何物也?」曰:「只看『幾希』二字,便令人毛骨俱凜,甚於臨深履薄,且不必討求是何物。」再問,曰:「此有二義:一就念頭上看,一就源頭上看。」曰:「念頭上看如何?」曰:「即本文下二句是也。」曰:「何也?」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存之則人矣,去之則禽獸矣。存與去,兩者其間不能以寸,故曰幾希。朱子提出『憂勤愓勵』四字,而曰『蓋天理之所以常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得其指矣。此從念頭上看也。」曰:「源頭上看如何?」曰:「即書所云『惟人爲萬物之靈』是也。」曰:「何也?」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人與禽獸都從那裏來,有何差殊?其不同者,只是這些子靈處耳。」曰:「何以有這些子不同?」曰:「理同而氣異也。」曰:「這些子恐亦是理之發竅。」曰:「誠然!第謂之發竅,便已落於氣矣。這箇竅在禽獸僅通一隅,在人可周萬變。自禽獸用之,只成得箇禽獸。自人用之,便成得箇人。至於爲聖爲賢,與天地並,其究判然懸絶,而其分岐之初,不過是這些子,故曰幾希。朱子曰:仁義禮智,人與物異;知覺運動,人與物同。竊以爲,若知覺運動,人如是,禽獸如是,即仁義禮智,禽獸亦可得而全矣。恐未必然。此從源頭上看也。從源頭上看,便知人絶無可自恃處;從念頭上看,便知人略無可自肆處。吾儕切勿虚擔箇人,孤負孟子一片提撕苦心也。」

或問:「『朝聞道,夕死可矣』,何也?」曰:「予實未有聞,何敢言?姑依倣言之。道超乎貧富之外,不以貧富爲豐嗇者也。聞道則朝而千駟萬鐘,夕而一簞一瓢可矣。道超乎貴賤之外,不以貴賤爲加損者也。聞道則朝而三槐九棘,夕而一丘一壑可矣。知此,則知朝聞夕可之説矣。」曰:「有謂夕死可矣,猶言死而不死也。然否?」曰:「論理固然,却不必説到此。且如超得貧富,便不見孰是千駟萬鐘,孰是一簞一瓢。若曰『吾自有不貧者存,無須於富』,即胸中猶著箇富字也。超得貴賤,便不見孰是三槐九棘,孰是一丘一壑。若曰『吾自有不賤者存,無須於貴』,即胸中猶著箇貴字也。聞道者恐不其然。」曰:「何謂道?何謂聞?」曰:「道是公共的,聞是獨自的。公共的我不必乞於人,人不必乞於我;獨自的,人不能與諸我,我不能與諸人。且各去理會,待有箇消息再作商量。」

又曰:貧賤富貴是眼前事,死生是末後事,其理只一般。若要末後超得過,須是眼前超得過。若是眼前超不過,末後何由超得過?故功夫只在平時,若非死心塌地,將軀殼念頭十分洗盡,縱饒你孫吳之智,儀秦之辯,賁育之勇,輸墨之巧,到這裏都使不著。

良能不學而能,良知不慮而知,所謂性也。説者以爲由孩提之不學而能,便可到聖人之不勉而中;由孩提之不慮而知,便可到聖人之不思而得。良是!第此猶就聖人、孩提分上説來,若就性上看,應曰:聖人之不勉而中,恰到得孩提之不學而能;聖人之不思而得,恰到得孩提之不慮而知耳。雖然,猶二之也,原來只是一箇,没些子界限,何處放箇「到」字?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同志聚晤,往往論及初入門功夫,誠切務也。第此處亦難指定耳,才指定便未免因藥發病,故必從性地入方穩。無已,則有二焉:一是周元公令程子尋孔顔樂處所樂何事,一是楊龜山門下相傳教人靜坐看喜怒哀樂未發作何氣象,儘好商量。且不直曰「孔顔樂事」而曰「所樂何事」,不直曰「未發氣象」而曰「作何氣象」,引而不發,語既渾含,圓而不執,機更活潑。在元公便成就了明道兄弟,在龜山便醞釀出豫章延平兩先生來,流及朱子,而斯文爲之一大振,殆非偶然而已。有志者盍審擇於斯!

予始讀韓昌黎原道,以爲粗之乎其辟佛者耳,年來體驗,乃知其妙。蓋佛氏説心説性,儘自精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至其單言片語,能使人立地豁然而頓悟;又或汪洋浩蕩,髙入九天,深入九淵,能使人没於其中而不得出,更若駕吾聖人而上之然者。即欲闢他,何處下口?惟就人倫上斷置,方纔無辭以解。且既於此無辭以解,即心性之説亦不攻自破,何也?吾聖人以人倫爲實際,其所謂心性即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中。佛氏以人倫爲幻跡,其所謂心性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外。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中,是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外,體用顯微,打成兩截矣。即口口説一原無間,其能一原無間乎否也?論至此,彼亦何説之辭!故辟佛者只應如是而止。此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湯武之師也。若以爲粗之乎闢佛,却是自家這裏將心性另作一物看,適不免走入他圈子中矣,如何闢他?或曰:「釋迦不娶耶輸氏乎?不子羅羅乎?曷嘗去人倫?」曰:「此非其本心也。觀其逃父入山,則知之矣。」曰:「即入山,他門亦自有師父、師兄、師弟、師祖、師孫,曷嘗盡去人倫?」曰:「丟却真者,去認假者,正是反常。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此之謂耳。」曰:「吾所謂本,又有進焉。無極之初,原無一物,自有陰陽,而後有男女,有男女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釋氏欲還人於無極,故特顯無極相耳。子將本陰陽乎?本無極乎?」曰:「此恐未然。君臣因父子而有,而其所以爲君臣者,不因父子而有也。父子因夫婦而有,而其所以爲父子者,不因夫婦而有也。夫婦因男女而有,而其所以爲夫婦者,不因男女而有也。何者?是皆無極中物也。昔邵堯夫與趙商州論牡丹,謂洛人以見根撥而知花者爲上,見枝葉而知者次之,見蓓蕾而知者下也。如待有君臣而後知有君臣,待有父子而後知有父子,待有夫婦而後知有夫婦,曾不異枝葉蓓蕾之見,而可以語無極乎?程子曰『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最善言無極相者。予謂,萬象森然,依舊沖漠無朕,是即所以顯無極相也。必棄而君臣,絶而父子,離而夫婦,然後可,無極其一偏枯之物而已乎?由此言之,佛氏而不本無極則已,佛氏而本無極也,其將何辭以解乎?」往嘗謂高存之曰:『人言儒、佛同體而異用,何如?』存之曰:『體則寂無朕兆,所以易混;用則全體俱呈,所以易别。』予聞之爲爽然一快。今跡其所易别,核其所易混,信乎心性之説不攻自破矣。此原道之作,似平平無奇,而上下二千年間闢佛家竟未有尚之者也。」曰:「昌黎之於佛,恐尚落影響間。」曰:「固是,却亦正幸其入佛未深耳!如其入之深也,便應向大年天覺諸人隊裏拈椎弄拂去,何以得稱孔氏之徒?」曰:「亦有入之深而仍不墮者乎?」曰:「蓋有之矣,吾未之見也。意中只周元公一人。」

或問:「孟子性命二條,有分而言之者,有合而言之者,孰是?」曰:「分而言之者,就情識偏墜處提撥;合而言之者,就本原歸一處指點。皆是也,總之不出天人兩字。」曰:「試爲分而言之,何如?」曰:「世人看嗜欲一邊恒重,況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與生俱生,與形俱形,又可喚他是性,恰中其重之之心,便一切引入裏面來,營求無已。孟子爲轉出外面去,而曰:“這箇有命焉,喚作性不得。蓋在人者,無一不懸於天,莫可强也。”世人看義理一邊恒輕,況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知之於賢者,聖人之於天道,時值其常,時值其變,又可喚他是命,恰中其輕之之心,便一切推出外面去,苟且自安。孟子爲轉入裏面來,而曰:“這箇有性焉,喚作命不得。蓋在天者,無一不懸於人,莫可諉也。”此就情識偏墜處提撥也。」曰:「試爲合而言之,何如?」曰:「耳目口鼻四肢非他,即仁義禮知天道之所由發竅也;仁義禮知天道非他,即耳目口鼻四肢之所由發根也。是故性也有命焉,在人者無一不原於天,極天下之至精而非粗也。外命求性,只在軀殼上認取,狥其粗而遺其精矣,君子不謂性也。命也有性焉,在天者無一不備於人,極天下之至實而非虚也。外性求命,只在造化上揣摩,狥其虚而遺其實矣,君子不謂命也。此就本原歸一處指點也。如此看來,無所不可,何必執著只有一箇意思?當入理會。」曰:「願聞之。」曰:「知其分,便須以命御性,以性立命,無容混而爲一。知其合,便須攝性歸命,攝命歸性,無容岐而爲二,方纔有著落處。不然,説分説合,總屬閒談,況又爭誰説是誰説非,何益何益!」

朱子之最有功於天下萬世者三:一是表章周元公太極圖説,一是作通鑒綱目,一是作小學。至集注,則當别論。

「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獲陷穽之中而莫之知辟也」,這是認賊作子。「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這是認子作賊。自負若彼,顛倒若此,試回頭一顧,能不惘然?然則誤在甚處?曰:誤在「人皆曰予知」五字。「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曷嘗自以爲知?夫惟不自以爲知,乃其所以爲大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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