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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哲思录

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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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时期来,书呆子或半书呆子,都必然有个相同的白日梦,梦到自家会从“变”中得到一个转机,明知道情形困难,总以为这依然是解决行将到来的明日更大困难应有的勇气与诚意象征。表示这点愿望,或有许多方式。除用笔、用口、用行为外,还有更大多数即用“沉默”来期待。用笔的可以检查受限制,用口的或因疲累得休息,用行为的自更容易处置,或使之软化,无可奈何,或……唯有沉默,在不变中,继续生长沉默。

这个多数沉默,从表面上看,也许近于消极。可是很显然,实能酝酿生长一切幻想,并做否定行为准备的。它如水,在平衍土地中浸润,在沟渎中涓涓流注,然而流注所及,则粉碎磐石,使山峡刻划成千尺沉沟,它本身则柔濡平静,在风涛激荡中,所掀起的白浪,万斛广舶与坚固堤防到时亦必然失去效用。它受点热,即能融解一切不甚牢固的黏合物,并能变成气体,推动机械,使无情钢铁发生有规律的动止。它太冷,将结成冰,正由于体质一变,凝固时,便依然有崩崖绝岸的作用,或冻死地面草、木、人、畜,以及人力所培养的种种,寄托希望的具体物质和抽象观念。总之,它能生长,也能消耗,能否定,能破坏,善体国经邦者,真不能不注意及此!

在变的动力中,我们当前所见到、听到的,照旧把“沉默”一群除外,为的是既非党团,又无表示,且绝不曾要求这样那样。当事者总是如何安排调整用笔、用口、用行为的一部分主张愿望,而有种种不同计划。然而,同样一名词,同样一口号,且很可能即同样一件事情,一个问题。解释它,运用它时,不可免到某一点,即见出龃龉,见出扦隔,见出分歧。既各有所持,各有所恃,于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才产生出来,对付当前局面。问题暂且搁下,且听下回分解,等待下去,大家自然等待下去。这件事若是某茶社请刘宝全唱大鼓书,观众中少数无理取闹说:“不成,老调子得换。”刘老板以为有损大艺术家尊严时,可以说:“这事由我,不能起哄。我有权力和责任安排节目,不能由少数观众随意点戏!”于是怒而退场停演。这很自然,因为自会习惯。既是个第一流的艺术家,应有一点对艺术尊严态度,不如此,即不成其为刘宝全。俗语虽说历史就是戏,国家事究竟和艺术不相同,大政治家也可以有大脾气,这属于“人性”,我们承认;政党中尽管有人间或不免采取不正常活动方式,这出于“现代”,我们也得承认。然而多数不声不响,沉默的一群,凡用爱国作口号的任何方面,是不能不注意到的情形。他们在各种难于形容困难中挣扎,从事于各种工作,尽一个战时公民责任,眼看到这个国家近三十年的种种,寄托到这个国家内,又不能为普遍观众,无戏可看时,即抽身走路,即能走,向哪里走?还不是从学校、从机关、从工厂……走回那凄凄惨惨的家庭?家中太太、儿女,都已饿倒了,他怎么办?他也可以狠心不管家,但不能不想到国,想到社会。为的是他们工作与国家社会荣枯不可分,要国家,爱社会,实并不下于任何集团政党。他识字,固然容易受宣传工作的影响,但也能就耳目接触,为“事实”所吸引。换言之,能认识好坏是非。就中为人自尊心较强,对工作信心较深的,或者患于势拘于习,即在更困难痛苦中,也必然还能守住公民的责任防线,沉默忍受。为人不甚自重,又欲从变通中有以自见的,或尚可望在无可无不可情形下,成为罗中一雀,跳跃媚悦于主人笼罩中,对年轻人他还见得相当“前进”,对实力派他又像个“同志”,涉及国家弱强,则他不必分谤,有什么好处,又多少可以分润到一点剩余。如此一来,不仅无害于局面的继续,且可产生一点支持场面作用。然而,还有一辈从帮会组织,社交方式,以及其他玩意儿,求得现代政治以空易空的争夺群众与立场的秘诀,因缘时会,乘时崛起的人物,他们叫喊、活动,而且随时又若都可以与极端前进或相当顽固的势力从某一点上相结合。一切现象,都见出社会的分解,由分解中更容易失去拘束力或向心力……如目前情形,负责诸方面,若用意只是在对于统治下的公民容忍限度的测验,沉默的一群国人自不足着急,因为的的确确,容忍的尚能容忍,腐败堕落的也在加紧腐败堕落,还不到那个最大限度。不过一个私人债务可以延宕,一个国家的问题,却无从支吾逃避。说句公平话,中国广大土地勤俭人民,实无负于国家,而近来其所以有问题,实由于负责者有些方面能力不大充足,而又减少勇气,国家待处理的问题,得重新好好处理。假若注意点仅仅从“负隅自固”方面引起了烦恼,可以用各种方法自解。假若注意点是社会广泛普遍的沉默,从上级公务员到一个普通兵士,从第一流优秀专家,到一个单纯农民,看到他们在沉默中的忍受与挣扎,以及共同的愿望,多少会引起一点悲悯,引起一点爱。会学得如此土地,如此人民,忧患所自来,不能不说是近三十年私与愚所占分量过重。且不能不说,这个习气弱点是得由有些方面坦白承认,才能用一个新的作风来代替的。一个伟大政治家之所以伟大,也即在善用这点悲悯与爱,如何图与民更始。以上虽属于个人私见,恐亦可以作为一个历史家和多数正直公民的意见。

这些人也就做成某一时节某种论客说的『政党虽有许多种,文学只有两种,非左即右,非敌即友』论调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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