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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

孟子说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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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张栻著

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蹴然,蹴踖。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艴然,不悦之色。「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业曾未著于当时,而曾西闻其名则蹴然而惧,以为己何敢与之班?管仲为齐卿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如此其著,而曾西闻其名则艴然不悦,以为何乃比己于是,果何意哉?此学者所宜精思力体,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于义利之分而已。子路在圣门,虽未班乎颜、闵之列,然观其进德之勇,克己之严,盖有诸己而充实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久矣。虽其事业不著于时,而其规模固王者之道也。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处己处人者,莫非图功而计利耳。故得君之专,行政之久,而其事业有限,盖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贵也。然则其意味相去,岂不如碔玞之于美玉乎?学者无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则圣人之门可循而进矣。虽然,子路尝以管仲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进也甚勇,其于管仲,盖了然明见其失,以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则谓观人之法,虽见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废也,故举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养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孙丑,则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圣贤答问,抑扬自有深意。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传书命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闻以齐王犹反手之论,则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谓文王何可当也,谓文王之德之盛为不可及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间如太甲、沃丁、祖乙、盘庚,皆贤君也,而太戊、武丁,则几于圣矣。贤圣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气之所感发,德泽之所渐被为如何?纣去武丁之没,实百十有一载,而孟子以为未远者,盖武丁之泽,其流长故耳。故家遗俗之所传,流风善政之所被,为未泯没,而又有贤臣以辅之,故虽以纣之无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后周代之,所谓久而后失之者也。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兴,亦可见文王之莫可当矣。此论其理势之然,非谓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齐人有言,盖里谚也。理有可取,虽里谚之微,圣贤亦取之也。夫不可为者,势与时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过千里。今齐既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则齐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当行仁政而已,则其王也孰御焉?盖自幽王之后,王政不复见于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时。夫其愁苦也深,则其思治也切,如饥渴者易为饮食也。引孔子之言以为证。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犹解倒悬」云者,若言其困之极而望之切也。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则倍,势与时则然耳。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以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齐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宜其有以动乎中也。丑盖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动心,盖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时而然也。丑以为甚难也,故谓过孟贲远矣。孟子告之为是亦不难。告子先我而能不动心者,盖不动心未足以尽圣贤之蕴也。虽然,不动心则同,而所以不动者则异。孟子以集义为本,告子则以义为外。故在孟子则心体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则力制其欲,专固凝滞,而能不动者也。其所以异者,学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宽博,匹夫被褐者。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其道否,孟子先举北宫黝、孟施舍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北宫黝期于必为者也。肤挠者,有所动于体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不肤挠,不目逃,盖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也。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讥刺万乘之君若刺匹夫,无诸侯威严之可敬。以恶声至,必以恶声反之,是皆必为而无所屈者,然但为守其外,而犹未及乎守气也。若孟施舍推之以无惧则愈矣。视不胜犹胜,则不以胜负累其中也。谓量敌而进,虑胜而动,是犹以三军为畏者,吾则不能为必胜,能无惧而已。此约其在我,守气者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气象有似乎二子也。曾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舍不竞于外,故有似焉。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坚强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贤,然孟施舍比之北宫黝,则为守约也。于是举曾子之所谓勇,曾子谓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则虽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缩,则虽千万人之敌,亦可往。盖直则为壮故也。缩训直,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义之所安,其所守者约而已。约谓义也。然则又岂孟施舍守气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问强,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强矫为贵,申掁有欲,则不以刚许之。圣人之所谓勇,所谓刚,盖如此。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告子所谓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谓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择言未精耳,务择其言而已。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则是自累其心也。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气,此特持心未固耳,务持其心而已。若舍心而求于气,则将见舍本事末,而无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孟子则以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斯言可也。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耳。盖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识之也未亲,则言之有不得固宜,此正当反求于心也。若强欲择言,而不务求于心,是以义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动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尝明见夫理之所安也。然则岂不有弊乎?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为志,盖志无迹而气有形。志者,气之帅,所以帅其气者也。志在于此,则气随之矣。气者,体之充,所以充其体者也。有其气则有其体矣。志至焉,气次焉,言志之所至,气次之而至也。然气志贵于交相养,持其志,无暴其气者,所以交相养也。持其志所以御气,而无暴其气者,又所以宁其志也。」公孙丑闻斯言也,则疑之,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宜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无暴其气为言,何也?孟子谓志壹固动气,而气壹亦有时而动志,是以贵于交相养也。壹与一同,一动志则气亦随之而动矣。然一动气亦能以动志,观蹶者、趋者则可见也。夫蹶、趋者气也,而心为之臬兀而不安,是气亦能动志也。然志动气为多,而气动志为寡,故程子曰:志动气者十九,气动志者十一。虽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终日之间,志动气而气复动志,无穷已也。盖志为物所夺而气以动,气动而志复为之不宁,志不宁而气益决骤矣。君子主敬以为本,审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气不乱。而又察其气之所行,安驯而无暴,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畅充裕,而德业日新焉。此交相养之道,学者不可以不思也。「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先曰我知言,盖不知言,则诐邪淫遁可以乱之,而失养气之理故也。公孙丑问浩然之气,则应之曰难言也。详味此语,固可以见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而无间,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于形体之间,而失其流通之理。虽其自局之,而其所为流通者,亦未尝不在也,故贵于养之。养之而无害,则浩然塞乎天地之间矣。其充塞也,非自外来,气体固若此也。所谓至大至刚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气体也。大则无与对,刚则不可陷,直则无所屈。此三者阙一,则于气体为未尽。曰「至大至刚」而曰「以直」者,文势然也。养之而无有害之者,则充塞于天地之间也。在坤爻六二所谓「直方大」,即此所谓「至大至刚以直」也。塞乎天地之间,则易所谓「不疑其所行之地」也。又曰「配义与道」,配之为言合也。自气而言,故可云「合」。道,体也;义,用也。自不知养者言之,一身之气与道义乌得而合?若养成此气,则其用无非义,而其体则道也。盖浩然之气贯乎体用,一乎隐显而无间故也。「无是馁也」,言无使是之馁也。其不可使之馁者,以其集义所生故也。集义者,积众义也。盖得于义则慊,慊则气所以生也。积之之久,则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体,众义辐凑,心广体胖,俯仰无怍,而浩然之气充塞矣。其生也,非自外也,集义所以生也。故曰「非义袭而取之也」,非气为一物,义在外袭取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故所行有一毫不足于吾心,则缺然而馁,馁则息其生理矣。然则告子以义为外,是不知义之存乎人心也,则其养气岂不有害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言养气之法。「有事」者,有所事云也。「而勿正」者,无期之之意也。「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勿助长」者,待其自充,不可强使之充也。此为循天理之当然,而不以人为加之。虽然,欲不忘则近于助长,欲不助长则或忘之,是二者之间,守之为难也。此言以必有事为主。孟子之所谓有事者,其集义乎?然学者多知忘之为害,而未知助长之为害尤甚也。故引宋人揠苖为喻。闵其苖之不长,犹忧其气之不充者也。揠之以助其长,犹作其气而使之充也。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虽劳如此,无益而反有害也。「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谓天下之学者往往堕于助长之病也。以集义为无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不芸苖则苖日瘠矣,不集义则气日馁矣。强作其气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拔苗反以伤其本,助长反以害其气,盖私意横生,害乎天理,则其枵然愈甚矣。若夫善养气者,则集义而已,无必其成之意也。惟其功不舍而亦不迫切,故气得其养,而浩然者可以驯致焉。犹夫善养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时,雨露之滋,天时之至,其长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无事而已,其道岂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为有事乎敬,而孟子则主于集义,有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所谓持志者,即敬之道也。非持其志,其能以集义乎?敬与义,盖相须而成者也。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体之,亦本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此孔孟之意,程子盖得之矣,学者所宜深思焉。」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则诐、淫、邪、遁足以乱之矣。夫为诐、淫、邪、遁之说者,盖本亦高明之士,惟其所见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诐、淫、邪、遁,此四者足以尽异端之失矣。诐者,险辞也。淫者,放辞也。邪者,偏戾之辞也。遁者,展转而莫知其极也。今试征异端之说,可以推类而见。若告子把柳杯棬,其诐辞也与?若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其邪辞也与?至于淫、遁之说,则列御寇、庄周之书具矣。夫其所为诐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荡也;邪者,以其支离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穷而展转他出也。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陷、不离不穷故也。孟子方论「知言」,而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盖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见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诐、淫、邪、遁生于心,则施于政者必有害,害于政,则害于事矣。论「知言」而及此,成己成物,无二故也。善为说辞者,得所以为辞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见于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气味有间矣。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谓于辞命则不能,示学者以务本之意也。丑闻「我于辞命则不能」之言,以为孟子其圣矣。孟子悚然,谓孔子犹谓圣吾不能,而况于已乎?学不厌,教不倦,是乃圣人所为至诚无息者也。夫子虽不居圣,而玩其辞义,所以圣者亦得而推矣。故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圣矣。子贡之称仁、知,与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辞,盖相表里,互明仁、知之体用也。公西华亦尝闻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学也,不若子贡之言有功用也。」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此言圣人未易可几也。游、夏、子张皆圣门之高弟,然其所得则各不同。子游之艺,子夏之文,子张之高明,皆其所得于一体者也。若冉、闵、颜渊则备圣人之德,特未能充尽耳,故曰「具体而微。」颜子在三子之中,盖进乎欲化未化之间者,其微也,抑毫发之间耳。「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齐等也。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私也。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垤,蚁穴也。河海之于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萃,聚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丑既闻诸子之浅深,于是问孟子以所安何如。孟子应之曰:「姑舍是,不敢自方于前贤。」其气象温厚如此。复举伯夷、伊尹以问,孟子谓其道之不同,盖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夫二子所为若是,盖其气禀之所明者在是,终身从事乎此,而有以极其至也。至于孔子,则天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非谓度其可而为之也,盖无不当其可也。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圣者,故皆以古圣人称之。然吾于伯夷、伊尹虽未能及,而所愿学则孔子耳。盖二子虽圣于清、圣于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终未免乎有毫厘之偏,从而学焉,则其偏将愈甚。譬犹射者必志于正鹄,舍正鹄而他求,则其差将不可胜言矣。公孙丑疑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对以不独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来未有若夫子也。丑于是问其所同,而复问其所异。若丑者,亦可谓善问矣。使二子得君百里之地,必将本王道,行王政,民之归之也孰御?故皆可以朝诸侯,有天下。然二子正义明道者也,宁不得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所不忍为也,是与夫子同者也。至其所以异,孟子独举宰我、有若、子贡之所以称夫子者,将使丑深思而自得之也。智足以知圣人,盖其所见有以窥圣人之蕴,智之事也。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而宰我则以夫子贤于尧舜,子贡则以夫子见礼知政,闻乐知德,其所损益,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违。有若则以为圣人出乎人之类,自生民以来,未有盛者。夫三子者,智足以知圣人,而非阿其所好,则其为是言也,岂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谓矣。今试以贤于尧、舜论之。尧、舜、孔子,俱生知之圣也,语圣,则岂有轻重优劣于其间?然孔子立教垂范,而传之后世,其事业为无穷也。或乃谓夫子万世南面而庙祀,以此为非尧、舜可及。嗟乎!此又何加损益于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王霸之分,德与力也。以力假仁者,以其势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齐桓责包茅于楚,会王世子于首止,衣裳之会不以兵车之类是也。惟其大国也,故其力得以胁诸国而从之。不然,其能以强人乎?若夫以德行仁,则是以德而行其仁政,至诚恻怛本于其心而形于事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曰王不待大,盖言无所资于力也。观汤与文王则可以见。或以七十里,或以百里,则其力可知矣。然则天下归之者,岂非以德乎?盖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赡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至于以德服人,虽无意于人之服,而人将中心悦而诚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浃洽充满,盎然服从,无一毫勉强之意。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言感无不通也。回视区区势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彻,取也。绸缪,缠绵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般,大也。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仁者非有意于荣,仁者固荣也。在身则心和而气平,德性尊而暴慢远;在家则父子亲而兄弟睦,夫妇义,长幼序。推之于国而国治,施之于天下而天下平,乌往而不荣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将不能以自保,而况于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恶?而乃自处于不仁,则以私欲蔽之,而昧夫荣辱之几故也。如恶之,则当勉于为仁而已,如下所云是也。孟子言之,必以贵德尊士为先者,盖人主有贵德尊士之心,则以先王之道为可信,儒者之说为可行,然后贤者可得而进,善言可得而入矣。故惟贵德尊士,而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贤者以位言,能者以职言,任贤使能之意也。然所谓能者,盖亦忠信而有才者耳。不忠信之人,虽有小才,犹豺狼之不可迩也,而尚可付以职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则可以因国家间暇之时,明其政刑矣。贤能用而政刑明,则其于天下孰御焉?故曰:「虽大国,必畏之矣。」于是举周公「迨天之未阴雨」之诗以为证。天未阴雨,而彻桑土,密牖户,是犹于国家安泰之日,而经理备豫者也。盖消息盈虚之相荡,安危治乱之相乘,理之常然。非知道者,孰能审微于未形,而御变于将来哉?故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乃于国家闲暇之时,般乐怠傲,则人孰不启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祸也。」以是观之,则夫祸福虽命于天,而致之岂不自于人乎?诗所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德,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则有以见其自求多福也。书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灾犹可避,己自致灾,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祸福自己之意。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与不仁之分而已。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税,更不征其物。法而不廛,税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税。廛无夫里之布。廛自有税,无此二布。此章言欲救当时之弊,在乎力行以反当时之失而已。当时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贤能,又以其废先王之法,为暴敛之事也。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则天下斯归之矣。古之人君,于贤则尊之,于能则使之,故俊杰在位,而天下之士闻风而莫不愿立于其朝。古之民,其居业于市者,既有廛税,则不复征其物。而其为税也,则有常法,不以其居廛而厚也,故商贾愿藏于其市。其为关也,禁异服,察异言,本以讥察而已,非为征也,故行旅愿出于其涂。其于田也,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不履亩而税也,故农愿耕于其野。居廛者既有税矣,则夫布与里布不复重征之,故民愿为之氓。战国之际,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愿之意焉,是可惧也。有能于此革当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则其归也孰御?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夫天下之心,一也。吾国之人戴我如父母,则邻国之人闻之亦将父母我矣。彼虽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岂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云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民之所归,即天所与也。有以得民心,斯为得天心矣。其曰无敌于天下者,天下皆为吾子弟也,而尚何敌之有?岂不深切著明矣哉?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义礼知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谓仁者,乃爱之理之所存也。唯其有是理,故其发见为不忍人之心。皆有是心,然为私欲所蔽,则不能推而达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则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纯备,故能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也。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于此而已。虽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见孺子而知之也。必曰「乍见」者,方是时,非安排作为之所可及,而其端发见也。怵惕恻隐者,悚动于中,恻然有隐也。方是时,非以内交,非以要誉,非以恶其声,而怵惕恻隐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实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一毫萌焉,则为私欲蔽其本心矣。以恻隐之心人之所固有,则夫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仁义礼知具于性,而其端绪之著见,则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之良心具是四者,万善皆管焉,外此,则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人之为人,孰不具是性?若无是四端,则亦非人之道矣。然分而论之,其别有四,犹四体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夺,而其体用互为相须;合而言之,则仁盖可兼包也。故原其未发,则仁之体立,而义礼、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发,则恻隐之心形,而其羞恶、辞让、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举「不忍人之心」,而后复详于四端也。人有之而自谓不能,是自贼其良心者也;谓其君不能,是贼其君之良心者也。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于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谓不能,而遂及于不可谓其君之不能。盖成己成物一致也。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谓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当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盖无穷也。充夫恻隐之端,而至于仁不可胜用;充夫羞恶之端,而至于义不可胜用;充夫辞让之端,而至于礼无所不备;充夫是非之端,而至于知无所不知。然皆其理之具于性者,而非外为之也。虽然,四端管乎万善,而仁则贯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为仁之要也。学者欲皆扩而充之,请以克己为先。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矢人与函人,巫与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异者,以其操术然也。故夫人自处于不仁,为忌忮,为残忍,至于嗜杀人而不顾,夫岂独异于人哉?惟其所处每在乎人欲之中,安习滋长,以至于此。其性本同,而其习有霄壤之异,可不畏欤?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谓居里以亲仁为美,而吾所以自处者,不能择而处仁,是不智也。孟子从而发明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尊爵,言其至善为可尊贵也。安宅,言其所止为甚安固也。择术而自处于不仁,其不智甚矣。不仁不智,则悖理而害于事,无礼无义矣。若是者,为人役者也。盖既失其所谓尊爵、安宅者,则斯自取于辱矣。人之为人役也,虽有耻之之心,然其择术自取于此,而何可免乎?若有耻之之心,则当易其操术,为仁可也。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为喻。今夫射者,在己毫厘之未正,则其发也有尺寻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发犹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为仁者,何以异于是?此章虽为当时诸侯而发,而实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深体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季路,人告以有过则喜。盖人之质不能无偏,偏则为过,过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则其偏滋甚,而过亦不可胜言矣。故君子贵于强矫,贵于勿惮改。然而犹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尽察,故乐闻他人之箴己过。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虽然,此非能克其骄吝者不能,骄则自以为善,而恶人之议己;吝则安其故常,而不能以从人之善。季路用力于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无骄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至于禹,闻善言则拜,则其道弘矣。禹,圣人也,纤毫之过,殆将不萌于中,其于人之善言也,盖其胸中之所素有,而固乐夫从天下之善也。故闻善言则拜,非乐天者能之乎?至于舜,则所谓甚盛无以加矣。论大舜之所以大,独曰「善与人同」而已。所谓「善与人同」者,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也。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必曰舍己者,盖有己则不能以大同乎物故尔。「乐取诸人以为善」,盖通天下惟善之同,而无在己、在人之异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圣人则能取诸人而尽诸己耳,故又从而明之曰: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也;取诸人者,是与人同为善也。此舜之所以为大而无以加,与天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不已其清,柳下惠不已其和。伯夷恶恶之心,是仁者之能恶也。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方是时,诸侯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与处,则不受,盖惟恐其有害于己之道也。故曰「不屑就」,谓不轻就也。柳下惠不以事污君为羞,不以居下位为卑。其进也,不自隐其贤,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则遗佚阨穷而无所怨悯。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援而止之则止其心庶几乎道之可行,时之可为也,故曰「不屑去」,谓不轻去也。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轻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轻去耳。伯夷闻文王作兴,则曰「盍归乎来?」下惠为士师,盖尝三黜。是则伯夷果长往而不来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处之而尽其道,然而于是二端终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弊也。故夫思与乡人处,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隘者乎?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而不以为浼,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不恭者乎?其端盖毫厘之间,从而由之,则其弊有甚。故其所为隘与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愿则学孔子者也。

公孙丑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所谓天时者,用兵乘机得其时也;地利者,得其形势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协同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则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得道者,顺乎理而已。举措顺理,则人心悦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极。夫多助之效,至于天下皆顺之,其王也孰御?」一失道则违咈人心,心之所暌,虽亲亦疏也,不亦孤且殆哉?是虽有高城深池,谁与为守?然则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为急乎?虽然,孟子谓域民不以封疆,固国不以山溪,威天下不以兵革。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详于周官,设险守国,与夫弧矢之利,并著于易经,何邪?盖先王吉凶与民同患,其为治也,体用兼备,本末具举,道得于已,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详密,又有以周天下之虑,此其治所以常久而安固也。孟子之言,则举其本而明之。有其本,而后法制不为虚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问疾,且以医来也。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圣贤之举措,皆有精义存焉,众人未易识也。故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其不知者则以为为肉,其知者则以为为无礼,而皆非孔子之意。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吊,其不知者几何其不以为要君?其知者则亦以为太甚矣。自公孙丑、孟仲子以门人近属朝夕相亲,而犹不克知也,则又何怪于景丑氏乎?乃若孟子之所处,盖精微矣。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及王使人来告,谓欲就见,而以疾不果,则遂不往,何哉?盖王本不欲见孟子,而故为之辞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当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为乎?于是以疾辞而不往。方欲朝王,闻王之言若此而不往,惟义所适也。明日出吊于东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辞而深惟其故。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公孙丑不知,以为太甚也。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其辞气亦从容不迫矣。若其深意,则欲丑自思而得之。王亦未识孟子之意,则使人问疾医来,而孟子既出。孟仲子惧王以为傲也,则诡辞而对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孟仲子此言之发,盖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细矣。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则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吊矣,则岂不正大矣乎?而为是纷纷也。孟仲子既为是言,则要于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实夫对使人之辞。孟子不得已,而宿于景丑氏。盖仲子既以是对,则其宿于景丑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往见于王乎?景子闻孟子之所以处者,则以为不敬于王也。孟子为言敬王之义,以为若以仆仆然惟命之共而谓之敬,则仆妾服役之事耳。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若心知仁义为贵,而谓其君不足以言仁义,其为慢而诬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望宣王以尧、舜之事,非尧、舜之道,则不敢陈也。然则其敬王孰大于此?或曰:孟子谓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处已太不让乎?盖不直则道不见。云然者,所以明敬王之义也。景子引孔子不俟驾之事以告,谓己以为不敬者,为是故也。孟子则曰:「岂谓是欤?」谓不俟驾之意,非若景子之说也。孟子盖尝言之矣: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驾也。于是举曾子之言。曾子非以仁义与彼较重轻也,盖世衰道微,竞于势利,君以此骄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趋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义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则有所望于人;有所望于人,则为富贵之所屈。若无所慊,则无所求,岂不绰绰然有余裕乎?故曰:「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朝廷尚爵,则贵贱有等,而乖争陵犯息矣;乡党有齿,则长幼以序,而暴慢屏矣。夫爵,施于朝廷者也;齿,用于乡党者也;至于德,又通上下所当尊者。德之所以为可尊,以其辅世长民所赖故也。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不召云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其尊德乐道之心不如是,则信任不笃,岂能辅之以有为乎?学焉而后臣者,以学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惟其学焉,则同德协志,谋无二虑,而事无不成矣。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为国之大患。盖长傲自居,德日丧而不自知也。汤于伊尹,桓公于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为学焉而后臣之,则一也。孟子此章,于公孙丑、孟仲子,则告之不详。二子,学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识焉。至于景子,则陈义委曲著明如此。景子,大夫也,庶几其明此义,而有以启悟于宣王之心。孟子于宣王,庶几有望焉。虽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后复为卿于齐,何也?盖使宣王而能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为卿而留于齐,犹望其感悟于终也。圣贤伸缩变化,皆有深旨,学者所宜尽心焉。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其价兼倍,故谓之兼金。古者以一镒为一金。镒,二十两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凡人所以迟回于辞受之际者,以为外物所动故也。盖于其所不当受而受,其动于物固也;若于所当受而不受,是亦为物所动而已矣。何则?以其蔽于理而见物之大也。若夫圣贤从容不迫,惟义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为泰,亦曰义当然尔。若于义也无居,则虽箪食豆羹,不可取也。箪食豆羹之与天下,其大小固有间矣。物则有大小,而义之所在则一也。惟孟子此章言辞受之义,可谓明矣。在前日则不受,在今日则受,义之所在而已。予将有远行,而辞曰餽赆;予有戒心,而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义矣。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未有处者,于义无所居也。于义无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义存,则为义也;义之不存,则是货之而已。君子岂可以货而取之乎?取之云者,犹曰以此得之云尔。孟子此章,学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辞受之义,而亦可以知所以与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牧地也。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人君有民,与其臣共司牧之,是当以保民为己任耳。战国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问于距心焉。夫持戟之士,率其伍以战,若有失亡,则以不职而去之矣。今分任牧民之责,而不存心于民,平时不为备预安集之计,凶年饥岁,使之转死流散,坐视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为己大夫也,有不得专,以为此君与大臣之责耳。孟子以求牧与刍为譬,谓既已受其民,固当思所以救之者,告于君与大臣而行之,则为不负其任。若告之而不听,则又岂可虚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视民之死而莫能救,其义何居?距心闻斯言也,有动于中而知其罪。孟子既有以感发距心矣,而又举距心之所以感发者以告于王,而王亦有动焉。然宣王虽有感于是言,而发政施仁之实则莫之闻也。故范氏以为此所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虽孔子亦末如之何」也。孟子谓蚳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所居之时虽同,而所处之地有异,则其进退语默,各有攸当,不可得而齐也。蚳蛙之在灵丘,其职未可以言也,而请士师,庶几乎欲有补于君也。士师掌国之刑罚,而立于朝。王有阙德,朝有阙政,士师所当言也。故孟子以数月为淹久,而欲其言。蚳蛙于是谏于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几得为臣之义矣。齐人以为孟子所以为蚳蛙者固善,而孟子久于齐,曷不谏乎?若谏而不听,则盍不遂去之乎?盖齐人未知义之所在也。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职,则当去;有言责者,其责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则异乎此矣。居宾师之地,无官守言责之拘,故得以从容不迫,陈善闭邪,以俟其改。故曰:「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言可以徐处乎进退之宜也。然卒致为臣而归,何也?盖其诚意备至,启告曲尽,而王终莫之悟也,则有不得已焉者。而三宿出昼,犹庶几王之改之,亦可谓从容矣。盖进退久速,无非义之所存而已。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𬴐为辅行。王𬴐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𬴐,齐之嬖人也。出吊于滕,乃邦交之常事。孟子虽为卿,而实宾师也,则夫礼文制数,固可付之于有司。是王𬴐虽曰辅行,然齐王之意,特欲藉孟子以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烦,而王𬴐则行之者也。孟子往反齐、滕之路,亦不与言行事。公孙丑固知孟子于𬴐难与言也,独疑行事之间岂无当言者,盖未知孟子深得夫远小人、不恶而严之道耳。礼文制数,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统其大纲于上,而𬴐则共其事于下。若𬴐于事上之礼有失,于邦交之仪有旷,则孟子固有以处之矣。观𬴐于孟子,盖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见而不敢以失礼。𬴐之为人,亦克胜其职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则孟子不免有言也。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彼既或治之,未见有可正之事,则亦乌用有言也?玩此辞气,不亦正大而谨严乎?君子待小人之道,于斯可见矣。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恔,快也。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缘人之情,不忍于其亲,故于其终而藏也,必为之深长之思焉。先王制礼,本乎人心者也。故重累之数,墙翣之饰,凡涉乎礼文度数者,莫不有贵贱等威之不侔。至于棺椁之厚薄,则自天子达于庶人无二制。盖其所为亲身者,莫切乎此。虽位有贵贱,而人子之心所以爱其亲则同也。是岂为观美哉?其中心所以自尽者如此。有不得自尽,则中心有所不悦焉。盖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于亲肤,而后庶几无所恨也。故不得则不可以为悦,而无财则不可以为悦。其不得者,特以无财之故耳。力可为之而不为,是以天下俭其亲也。孝子之心,其忍于是乎?虽然,墨子之薄葬,固贼夫良心,而后世厚葬之过,其失均也。盖曰尽于人心,则不可以有加也,过是而有加焉,则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仕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孟子论尧、舜授受之际,一以天言之。盖非尧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尧之天下也,天与之而已。圣人与天合德,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有一毫人为与于其间也。子哙盖闻尧舜之事而不胜爱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国授焉。是其授也,子哙之私意,非天意也。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国耳,又岂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问,以为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又从而引喻以告之。如沈同之禄爵,王命之也。沈同不告王而以禄爵与人,其受之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继先王之世以有国,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为有可伐之罪也。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所谓天吏者,其德有以当天心,故天命之以讨有罪,汤、武是也。故天吏之得讨罪,与士师之得杀人同。命士师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何从而知天命之?人之所归,天之所命也。燕虽有可伐之罪,然齐不得而伐之者,齐非天吏故也。何以知齐非天吏乎?以齐君所为,与夫人心而知之也。有人于此,罪虽可杀,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杀之也。惟士师当其任,则得以杀之矣。盖亦非士师得专之也,君所命也。天吏之讨有罪,亦天所命云尔。

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孟子对之曰「可」。言燕有可伐之罪也。使沈同而问齐可伐燕与,则孟子固将言齐未可以伐之理矣。问答抑扬,次第固当尔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燕人畔,而齐王以为甚惭于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陈贾遽曰:「王无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为周公且有过,而况于我。其辞婉而巧,使王闻是言也,将顿忘其惭悔之心,而复起其骄怠之意。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听言者可不察与?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谓辞简而理尽矣。贾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则应之曰「不知也」。贾曰:「然则圣人且有辶与?」则应之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斯两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盖周公之心,帝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之心也。仁人之于兄弟也,亲爱之而已矣。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废之,则诚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盖兄弟亲爱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又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亲爱之而不知其将畔,其过也宜矣。孟子既答贾周公问矣,而知贾之意盖为齐王文其过设也,则又为言古人改过之道。古之君子有过则改之,改之则其过亡矣。以日月之食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见其过而仰其更。今之君子则不然,有过则顺之。顺之云者,随顺其过而不更也。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为之辞,则是蔽护文饰于过之中又生过焉,私意横流,有不可极者矣。若陈贾者,为其君为辞者也,其蠹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岂特在上之君子当深复乎此士之持身改过为大。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顺之之意,当深察而力克之,况可为之辞乎?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断,高垄而断者也。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孟子为卿于齐,庶几乎道之行也。道不得行,则致为臣而归。于其归也,王犹有眷眷之意,而欲继此以见焉。见王有善意也,则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其进退伸缩何常?一于义而已。而王与时子谋,欲养弟子以万锺,是王之意徒欲禄夫孟子,而非为道也。此岂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谓使我而欲富,则曷辞乎?齐卿惟予之心,非欲富也,而所以待我者,则乖本旨矣。门人犹未解此,或以为异且疑者。孟子告之之意,以为不用己则已矣,而又欲养子弟以卿之禄,则是王之处已也以利,而非为道之故。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苟以利,则何异于龙断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贵」,此言人情之常也。谓圣贤独不欲,则岂人情乎?圣贤固欲道之行也,而动必以义。义所不安,则处贫贱而终身可也,其可以利诱乎?嗟乎!义利之几,君子之所深谨,而去就之所由分也。后世为人臣者不明斯义,故为之君者,谓利禄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于我者,亦不过乎此,于是而有轻士自骄之心,正犹征商之法,因龙断之夫而立耳。夫惟君子守义而不苟就,所以明为人臣之义也。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盖缪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于鲁,不敢谓己能留子思,而每与贤者共安之。是则进退屈伸在子思而已。若夫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盖缪公尊信之有所未笃,必待于知己者左右之于公所,则进退屈伸,不几于在人乎?然则泄柳、申详之于子思,其相去盖有间矣。孟子之去齐,既宿于昼矣,而有欲为王留行者。是留行之意,非出于王之悔悟,而独出于或者之私情。孟子不应,隐几而卧,使之默喻其非,而犹未之悟也,则引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以告之。其意以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则君心信之不笃,亦无由而可伸道矣。孟子与子思之所以自处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怒色形见之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详味孟子答高子之辞,可谓温厚而不迫矣。曰:「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何其温厚而不迫与?试䌷绎而思之,孟子千里而欲见王之心,其果何为乎?盖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则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闻齐王之或可以告语也,则不惮千里而见之,故曰:「是予所欲也。」而卒不遇以去者,岂其所望哉?盖有不得已焉者。三宿出昼,而心犹以为速,庶几乎王之改,则道之犹可行也。及夫出昼而王莫追也,则浩然有归志,而犹曰:「吾虽然,岂舍王哉?」盖齐王在当时,庶几可与为善者,故曰「王犹足用为善」。历考宣王之为人,犹为不敢以饰诈者,故其未能领孟子之意也,则曰「吾惛,不能进于是」。问以好乐,则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好货、好色、好勇,自以为疾,言之而不讳,其质虽钝而不敏,然与夫饰非矫情以自欺者异矣。故孟子有望焉,以为「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将天下之民举安」。盖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于胸中,施设次第,固有条理,而其本则在于格君心,故拳拳有望于王之改之也。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齐民可安。齐民安,而天下之民将举安矣,其序固尔也。又曰「予日望之」。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凶与民同患之心也。学者所宜反复详味之。若夫谏而不用则怒,幸幸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则是私意之所发。其谏也,固无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岂复有忠厚之气?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盖亦察孟子颜色之间,若有不豫之意,而浅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问也。而不知孟子之心,盖疑王道之久旷,忧生民之不被其泽,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盖疑辞也。谓此亦一时,彼亦一时,何彼时王者之数兴,其尤阔者不过五百年,而名世间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余岁,王政不行焉,言不应若是其久旷也。此孟子所以疑,所以忧,而未能释也。若夫在孟子之进退去就,则何疑何忧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舍我孰与为之者?则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忧;由后所言,在君子夫何忧,夫何疑?故王通谓「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忧,吾不得不忧;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盖近此意,而心迹之论则非也。虽然,孔子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与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语,反复玩味之,则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谓千里见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则三宿出昼,犹以为速。今答公孙丑之问,则谓初见王则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禄,继而有师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久于齐,非我志也。」何哉?盖孟子虽庶几宣王之可与有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几未尝不先觉,兹圣贤之所以为至也。以公孙丑之辞考之,则是孟子虽尝为卿于齐,而未尝食卿之禄,特其继廪继粟则受之耳。一见而有去志,则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然其庶几足用为善,则又以其质亦有可取也。不然,孟子在当时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变」云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变,故不受其禄,少留以观其感悟与否也。「久于齐,非我志也」,然则心欲去而迹则留,圣贤有是哉?盖谓初志虽欲去而犹有望焉,故为之淹久,不然,孟子岂徒为苟留也哉?此篇载孟子于齐始终、去就、久速之义甚备,学者所宜深究其然也。

孟子说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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