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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

孟子说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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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张栻著

滕文公上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瞯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攻疾愦动之状。厥疾不瘳。」

性善之论,盖本于此。以文义考之,实门人记录,以为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也。孟子所以道性善者,盖性难言也,其渊源纯粹,可得而名言者,善而已。所谓善者,盖以其仁义礼知之所存,由是而发,无人欲之私乱之,则无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矣。人之有不善,皆其血气之所为,非性故也。以其皆有是性,故皆可以为尧、舜。尧、舜者,能尽其性而已。滕世子闻是言,自楚反,复见孟子。盖虽有动乎中,而未免乎疑也。孟子告之曰:「夫道,一而已矣。」言天下无二道也。因举成瞯与颜渊、公明仪之语,使之知古今之无间,圣愚之本同,人人可以勉而进也。滕国虽小,犹可以为善国,亦在夫为之而已。孟子所谓瞑眩之药者,欲使之舍其旧习,远法尧、舜也。人唯自弃,以尧、舜为不可及,是以安其故常,终身不克进,犹不知己之性即尧、舜之性,而其不能如尧、舜者,非不能也,不为耳。故颜子以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此诚万世之准则也。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疏衰也。之服,𫗞粥之食,𫗞粥,麋粥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汉文帝之欲薄其丧,固为有戾于公理,而景帝孝爱不笃,遂废先王之法,灭人子之性。流及后世,以万乘之尊,居兆民之上,而率天下以薄,不亦悲夫!然考滕世子问孟子之辞,则三年之丧,其废也久矣。其在周之末世乎?故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又曰:「丧祭从先祖,吾有所受之也。」然则其废也久矣。世之治乱,此岂非其根柢耶?至景帝始显然从易月之制而不疑,盖亦传习之久,不以为大变也。嗟乎!三年之丧,人子至情,而圣人制之以天理者也。故孟子答世子之问,皆切其良心以告之。世子闻孟子之言于宋,而于心终不忘。盖礼义本人心之所同然,孟子之言有以感其所同然者也。至于遭大变故,于心有所不安,而遣然友以问焉,世子之资亦有可取矣。孟子告之曰:「亲丧固所自尽也。」夫人子之于亲丧,其至情深痛,孰为而然哉?其哭泣衰麻之节,祭祀之礼,凡以自尽而已。苟惟知所以自尽,则盖有不待勉而行者矣。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而后谓之孝。所谓礼者,盖不可以不勉也。「三年之丧,齐疏之服,𫗞粥之食,自天子至于庶人」,此所谓礼也。然友反命,而父兄百官皆不欲。夫父兄百官亦岂独非人子哉?唯夫狃于故常,安于逸欲,而亡其天性至此,故以为「吾先君莫之行而不可以反」。噫!天下之事,唯当其理而已矣。前人偶未及此,而后人幸而知之,乃遂以为前之所未及者为不可反,则是其失将相寻于无穷而后已耳。不知后之人一旦能改以从是,则非惟其事自此而正,而亦得以盖其既往之失,是前人所望于后人之意也。「丧祭从先祖」,谓先王之时丧祭而言也。先王之时,丧祭皆有定制,惧后世有所更张而荒坠也,则曰「丧祭从先祖」。且鲁之先祖,周公、鲁公也;滕之先祖,武王之庶弟叔绣也。在当时所行,皆先王三年之丧也。若用「丧祭从先祖」之说,则盍不反其旧乎?后人既已废其先祖之礼,而来者方循已废之失,乃曰「吾从先祖而已」,何其不之思乎?大抵人心安于放肆,故以反古复礼为难,而不知克其私意,求之吾心,夫何远之有?世子虽有好善之心,而见理未明,自信不笃,故犹惑于父兄百官之浮议,而复遣然友以问焉,其病亦在于他日未尝学问之故也。孟子以谓「不可以他求」者,盖以为父兄百官之不欲,亦在我有以率之而已矣。于是引孔子之言以告之:「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者,吾有以先之故尔,此草上之风必偃也。」又曰:「是在世子。」斯言欲世子立志为本,而无事乎外也。世子闻斯言也,而曰:「是诚在我。」此志一立,而人莫能移矣。世子之志立而丧纪明,其感化已有可见者。故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皆以为可,而谓之为知。夫百官族人,何前日以为非,而今日以为知?盖均是人也,吾有是心,彼亦有是心也。吾有以先之,则彼将从而感动矣。非特百官族人,四方之来观者,见其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而莫不大悦,盖天下之心一而已。嗟乎!自汉景以来,易月之制,案为国论而不可改。尧、舜三王之事,则弃之不遵,而文、景之缪,则袭之无疑。以晋武帝之慨然欲复其旧,而沮其议者,当时所谓名儒杜预辈也。而魏孝文、周武帝乃能申其事情,而其品节居多可憾。此为国之大经,人伦之大节,孰谓更历世英明之主,而独不能乎?良由父兄百官用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之论,与夫丧祭从先祖之说,有以沮之也。嗟乎!盍不深复于孟氏,是在世子之言乎?其亦无能以此启告者乎?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昼取茅草,夜索以为绞。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

张横渠曰:「彻是透彻之彻。透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收获,则计亩数裒分之。以裒分之数,取什一之数。」杨龟山曰:「彻者,彻也。盖兼贡、助而通用也。」故孟子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八家皆私百亩,其中为公田,所谓九一而助也。国中什一使自赋,则用贡法矣。此周人所以为彻也。郑氏谓周制畿内用贡法,邦国用助法,有得于此欤?

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首告之以民事不可缓也。斯一言,真有国之宝,几于一言而可以兴邦者也。周公七月之诗,其所为谆谆恳恳如此者,凡以民事之不可缓故尔。所谓「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之语,盖言农隙之时,汲汲然治其屋庐,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之故也。下所言与告梁惠王者同,盖其理之深切者也。「贤君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盖恭俭则自奉养以节,礼下则不敢以势陵民,而又取民以制什一之法,所谓制也。过乎此则为桀之道,而不及乎此则为貉之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者,盖欲为富,则惟富之徇,虽有害于人,不顾恤也,故必不仁。为仁则以爱人存心,其肯以富已为事乎?天理人欲之不两立也。言之可取,虽阳虎亦不废。虽不以言取人,而亦不以人废言,圣贤之公心也。夏、商、周之法,或以五十,或以七十,或以百亩,而皆以什一。盖五十亩者以五亩为贡,七十亩者以七亩为助,百亩者以十亩为彻,是皆什一也。彻之为言,彻耕而通计之也;助之为言,借民之力,助公上以耕也。夏后氏之贡,虽亦取其什之一,而未免有弊者,盖校数岁之中而立之常制故也。惟助法为精密,使民出其力以治上之公田,上之人收公田之入而已,其多寡视岁之登凶,与民同其丰歉也。然而夏后之时,其弊未至如龙子之言也。春秋战国之际,用夏之贡法,而暴君污吏虐赋于民,故使民至于终岁勤动而无以养其父母。见民之无以自养也,则又称贷之,名以为惠,而实取其倍称之息以自益,使老弱转死沟壑而后已。盖先王之制,本以仁民,而后之所为,祗以为富也。成周之法,盖坏于春秋战国之际,然略有存者,如世禄是也。而井田之制,则坏也久矣。助法,周人亦兼用之于野,故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诗。惟助为有公田,以见周之亦有助也。夫上与民同其丰歉,而民乐共其上之事,故民之情欲先雨乎公田,以及乎吾之私,可见民之亲爱其上矣。助法之行,固有以养民之良心也。民既有以自养,则庠序学校之教可行焉。三代之学,曰校、曰庠、曰序,名虽不同,而所以为学则一。庠言其养,养其材也;校言其教,教以道也;序言其射,射考德也。其所以学者何也?明人伦也。人之大伦,天之所叙,而人性所有也。人惟不能明其理,故不尽其分,以至于伤恩害义,而沦胥其常性。圣人有忧焉,为之学以教之,使之明夫君臣之有义,父子之有亲,夫妇之有别,长幼之有序,求以尽其分而无失其性。故人伦明于上,而小民亦笃于孝爱,亲其君上而不可解。此三代风化之所为美也。后有王者起,不取法于是,而何求乎?盖三代之治,实万世王者之师也。此中庸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之意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周邦虽旧,而天命之眷顾则新。盖德之流行,有以格于天心也。然则滕国虽小,所以新之者,岂不在文公乎?惟力行王政,斯可矣。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其土地而界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至哉!井田之为法也。圣人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于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经土地为本。「经」云者,经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经界正,则井地可均;井地均,则谷禄可平。自公卿以至于士,各有常禄;自匹夫匹妇,各有常产;而鳏寡孤独,亦各有所养。自五人为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为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乡庠党塾,春诵夏弦,而教化可行焉,贤能可兴焉。为治有要,如纲举而万目张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污吏,其用之也无度,故其取之也无极,乃始慢其经界。盖以经界之法明,则无以肆其虐取之计,不得不遂废之也。当孟子之时,其废也盖久矣。滕文公慨然有意于治,而使毕战问及乎此,宜孟子乐闻而深勉之也。孟子欲以正经界为先,盖井田王政之本,而经界又井田之本也。一国之间,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于分田、制禄二事而己。田得其分,则小民安其业;禄得其制,则君子赖其养。上下相须而各宜焉,治之所由兴也。惟夫为君子者,虐取而无制;为小人者,畔散而不属,此井田之法所以坏,而周之所为末世也。于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野,谓郊外。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国中,谓近郭之地。使自赋,使私其九而赋其一也。二者皆什一也。民受田百亩,卿大夫各赋圭田五十亩,民之有余夫者,又授之二十五亩,此其谓公平均一,轻重有伦者也。民有常产,则有恒心,死徙不出其乡,乡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其所为亲睦若此者,盖先王井田之制,有以养其良心故也。方里为一井,井九百亩,八家受八百亩,其中百亩则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亩,而同养公田。先治公田,而后及其私,盖其尊君爱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为治野人之事也。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盖立制定法,大纲既举,而其纤悉条理,要使精密无余憾,而后可行也。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废井田,开阡陌,今以孟子之言考之,则井田之废也久矣。盖孟子之时,井田之法虽废,而井田之名犹在,暴君污吏虽去其籍,而犹不敢易其名也。使其名存,有王者起,䌷绎而求之,庶可复也。」至商鞅,乃始荡然一泯其迹,而开阡陌,并与名亡之矣。是鞅之罪可胜诛哉!虽然,秦以虐亡,而汉继之,以高祖之英杰,使有王佐之臣导之以正学,当是时,考论王政而求复焉,则其迹犹可寻也。一失不返,寥寥千有余载,先王之制几与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传,天下之法日趋于弊,间有善治终不满人意,是以先觉之士往往以复古为心。然论者以为其废也久,则其复也难,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协,而幅员之广、山川险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将多所不可行。然则是终不可复欤?是斯民终无复见三代之盛欤?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圣君贤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协于时义而损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盖有可得而求者矣。夫岂有世异而事殊,胶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以毳织之,或曰草衣也。捆屦,捆,犹叩𧰵也。叩𧰵,使屦坚也。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厉,病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舍,止也。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许行之说,初若浅近,而乃盛行于时,从之者数十人。以滕文公之贤,一入其语,惑而不可解。陈相师周公、仲尼之道,一旦尽弃其学以从之,其所以能动人者,果何故哉?盖其人亦清苦高介之士,远慕古初,而烛理不明,见世有神农之说,不知其为后世传习之谬,则从而祖述之,以谓农者天下之本,善为治者,必使斯民尽力于农,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当使民劳而己逸,以为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后世所及。此其说若高,而有以惑于人者也。樊迟请学稼,微夫子救之,盖亦几陷于此矣。嗟乎!帝王之道,如长江大逵,无往而不达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异端之说,如断港荒蹊,卒归于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为故耳。愚每读至此章,未尝不为滕文公惜之。夫文公一闻孟子性善之论,而不忘于心,闻丧纪之隆,而知是诚在我,以至于问为国,讲井地,而使远方之人或执耒耜以愿为之氓,亦可谓贤君矣。而不克终用孟子之说,寂然无闻于后,意者许行之言有以夺之也。曰:文公与之处,则知文公盖亲而信之矣。文公虽警省于孟子之论,而初未有得于中也。惟其未有得于中,故他人得而移之。原文公之惑许行,盖亦志于为治者,惟其烛理不明,而不自知其非也。许行之论,以谓贤者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以有仓廪府库为厉民以自养。孟子因陈相之论而明辨之,非特以祛陈相之惑,抑庶几文公闻之而有以悟其失耳。则问之以必种粟而后食乎,则应之曰「然。」问之以必织布而后衣乎,犹有以遁也,曰:「许子衣褐。」问之以「冠乎」,曰:「冠。」问之以「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又问之田,许子奚为不自织,而其说固穷矣。盖许子岂但食粟而已乎?其不可无衣冠明矣。许子之衣冠独不资诸人乎?则又就其食粟而问之,许子之粟,亦必种而后可成,炊而后可食也,则其种与炊之具,又岂得不资诸人乎?以粟易械器,不为厉陶冶,而以械器易粟者,岂得为厉农夫乎?盖百工各以其事而通有无者,天下之常也。许子若但欲专以种粟为事,则何不陶冶以自治其具,使凡所以为粟者,皆取足于己之家而用之,而至于纷纷交易,又何其烦与?至此理之不可行者,不复更可迁就,故陈相但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而其情无所遁矣。于是明义以喻之曰:「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夫以百工之事,犹不可耕且为,则治天下之不可以耕且为亦明矣。至此而许行之说将安所措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敷,施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瀹,亦疏治之也。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排而下之也。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已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已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𫛞舌之人,舌声如𫛞。𫛞,博劳也。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膺,当而却之也。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蓰,五倍也。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于是又从而推明之。大人者,治其大人之事于上;而小民者,则共其小民之事于下。在上者劳心以治人,而在下者听治于人。听治于人者,出力以食其上,而治人者则享其食焉。此理天实为之,万世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通义也。如许行之说,则昧夫理之所当然,务小惠以妨大德,昵私情以害正体,卒归于不可行。且以一人之身,固资于百工之所为,而必欲一一以为之,则是驱天下于一路而已,其可行哉?于是举尧舜之事,以见帝王之治天下者盖如此。洪水之为患,自上古以来,民巢居穴处,至尧之时,犹未可平也。尧既居治人之任,故独以是为忧。忧之如何?举舜以治之而已。舜与尧同其忧,则举益以治山泽,举禹以治水,举稷以播种而已。逮夫禽兽逃匿,中国可耕,五榖熟而人赖以养,则尧舜之所以忧民者,庶几可以少宽矣,而未艾也,盖以谓天降衷于民,而人之有道,所以异乎庶物者,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也。方洪水未平,禽兽未远,粒食未播,斯民方皇皇然昏垫憔悴以图其生,固有不暇议者。今斯民既得以饱食煖衣而逸居,于此时而不有以教,则安于欲而不知义,是将与禽兽奚以远?圣人赞天地之化育者也,其忍坐视斯民失其常性,以为庶物之归哉?宜以为深忧也。忧之如何?举契以教之而已。于父子则有亲,于君臣则有义,于夫妇则有别,于长幼则有序,于朋友则有信。此理本具于民之性,非契有以与之,契独开导之,使自得其所有者而已。故尧之言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劳来,言抚循之也;匡直,言正救之也。辅翼,言扶持之也。所以劳来、匡直、辅翼之者,曲尽其道。至其自得之,则系乎民焉,则又于其间举其有德者以为之表。凡此皆圣人吉凶与民同患,至诚无息,天之道也。故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盖以未得其人,则民有未被吾之泽故尔。前称禹、益、稷、契,而此独言禹、皋陶者,龟山杨氏曰:「舜徒得此两人,而天下已治。禹总百揆,而皋陶施刑,内外之治举矣。」古者兵刑之官合为一,观舜命皋陶,以蛮夷猾夏,是其责也。皋陶虽不可无禹,而禹不可以无皋陶,故传位之际,禹独推之,而子夏亦谓舜选众而举皋陶也。夫圣人为天下计盖如此,岂比农夫但为百亩之虑邪?则为之推明大小之分,以为分之以财,谓之惠可耳。至于教人以善,则宏矣。以人皆可以为善,以善告之,故谓之忠。至于为天下得人,则足以成天地生物之功,如是而后可以当仁之名也。以天下与人比夫为天下得人,则犹为易,何也?盖尧、舜未尝有居天下之意也。以天下与人,于尧、舜何有哉?而其所以为难者,所付未得其人,则非天意耳。故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者。」谓尧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法则于天,是以民无能名也。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谓舜诚兆民之主也,有天下而己不与焉。故曰: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玩孟子所言,则尧、舜之用心者可知矣。以是观之,则夫许行之私意小惠,真井蛙夏虫之见耳。既辟许行之说,则又从而救陈相学之之失。盖诸夏者,圣帝明王之道,中正和平,礼义之所宗也。夷狄者,背礼而弃义者也。春秋之法,以诸夏而由夷狄之为,则夷狄之,以夷狄而知礼义之慕,则进之,俾万世为治论学者,兢兢焉,率循其则,以自免于夷狄禽兽之归也。若夫异端之说,溺于所偏,以贼夫礼义之正,则是沦于夷而不自知者也。孟子论许行,目之为𫛞舌之类,至举周公「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之语,而不以为过者,为是故也。夫许行自楚之滕,则固楚人也,而陈良亦楚产也。孟子于许行,则以为戎狄而夷之,于陈良,则以为豪杰之士。然则孟子之夷其人,岂以土地乎哉?以陈良所学者,周公、仲尼之道,而许行之说入于夷狄之归故也。以孟子之言观之,若陈良者,虽未知其所得于圣道何如,要其笃信不回,能自拔于流俗风靡之中者。陈相不能守陈良之学,而自变于夷狄,故谓之不善变。然则陈相虽学乎陈良,未有以得乎良也。使相而果有所见,则谓水必寒,火必热,孰得而变之哉?故举孔子之门人以告之。孔子没,门人执其丧者三年,比及其去,相向而哭,至于失声。此岂可强为乎?是必有不可解于心者矣。门人既归,而子贡独留,筑室于场,又三年然后归,此复何为乎?是必有所从事者,而非他人所得而与者矣。子夏、子游、子张,盖亦圣门之高弟,而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盖有若在圣门年最高长,亦德成行尊者。曰似孔子者,其气象有似乎圣人也。曾子独不可者,曾子有见于圣人,卓然不可及者故也。「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言夫子之道,其为不可几及,如是之明且著,盖其所得者深也。今陈相乃轻背陈良之学,以胥为夷下乔木而入幽谷,舍高明而趋卑暗,是未尝有得于良也明矣。陈相闻斯言,犹未之省也,率言许行之说,以谓使其说行,其效可使天下反于淳朴,凡天下之物皆可齐也。嗟乎!岂有是理哉?有天地则有万物,其巨细多寡、高下美恶之不齐,乃物之情,而实天之理也。物各付物,止于其所,吾何加损于其间哉?若强欲齐之,私意横生,徒为胶扰,而物终不可齐也。故庄周之齐物,强欲以理齐之,犹为贼夫道。况乎许子遂欲一天下之物,而泯其一定之分,其蔽岂不甚哉?孟子应之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斯两言也,足以发明天理之大,不但可以辟许行,而庄周之说并可坐见其偏矣。故曰: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强使巨者细,多者寡,高者下,美者恶,岂非相率而为伪乎?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嘬,共食之也。其颡有泚,其额汗出,泚泚然也。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蔂梩,盛土之器。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怅然也。为间,曰:「命之矣。」

仁莫大于爱亲,其达之天下,皆是心所推也。故其等差轻重,莫不有别焉。此仁义之道,相为用者也。若夫爱无差等,则是无义也。无义则亦害夫仁之体矣,以失其所以为本之一者故也。故孟子于墨氏之说所以深辟之,而发二本之论于此章。夷子欲见孟子,孟子以病辞,而夷子不来。他日又欲求见,孟子初无拒之之意也。然夷子既欲见,则当亟来耳,而徒使徐子往来于其间,是夷子欲见之意盖迟疑也。孟子以为不直则道不见,故示其端,使徐子言之。独举其治丧者,谁独无父母之心哉?故于此至亲至切处感发之也。谓墨家治丧以薄,欲以易天下之俗,是贵夫薄也。若使夷子而厚葬其亲,则以其所贱事亲矣,其必不然。夷子闻斯言,盖难答也,故独攻儒者之道。以为儒者谓「若保赤子」。「若」云者,则视他人与己子固有殊矣。以己所见,则初无等差,特施由亲始,言自近者始耳。孟子固已洞见其邪说之所在,以谓夷子之意亦有所取而云然。其所取者,谓夫赤子匍匐将入井,方是时,人之救之,不分于兄之子与邻之子也。盖赤子无罪而就死地,故虽他人之子,人之见之者,亦必恻隐而亟救之。乃独举其重者,而遂谓其爱与兄之子等,不亦惑乎?然虽欲强同之,亦固有不可得而同者矣。故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凡天生物,莫非一本。盖自父母而推之,等差由是而著焉,所谓一本也。若爱他人与其亲等,则是本有二矣。于是为之言古人葬其亲之道。盖上世虽未有棺椁之制,而人心之不忍乎其亲者,固已具矣。故见其委沟壑而为虫兽食也,则其痛愧之情,泚然发见于颡,有不可自已者。睨而弗视,非弗视也,不忍视也。曰「夫泚,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言无所为而其泚自见,此发于良心而达于面目,不可以没者也。孟子每于节会之处,必提其纲以告人,类如此。惟其泚之不可以已也,故从而掩之,其掩之诚是也。圣人制为葬埋之法,棺椁之度,亦本诸人心而已。本诸人心而为之节文,孝子仁人之掩其亲,其道盖如此。是盖使知一本之所在也。夷子虽溺于邪说,然其秉彝不容遂殄,闻孟子斯言,怃然莫知所对,而曰「命之矣」,犹曰孟子有以命我矣,而其陷溺之深,终无以自拔。异说之溺人可不畏哉!

滕文公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汝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横揜之也。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非不欲道之行而不见诸侯者,正以不如是则为枉其道而无以行故也。陈代不知此,比之枉尺而直寻,意谓枉己之事小,而王霸之业则大故也。此盖自春秋以来,一时风俗,习于霸者计较功利之说,而有是言也。孟子首举虞人,终举王良之事以告之,意义可谓备矣。招虞人当以皮冠,而景公招之以旌,虞人守其官,义不敢往,义有重于死故也。夫使虞人而一有畏死之心,应非其招,则为见利而忘其义矣。然自常人观之,则必重一死,而以非其招为细事,不知义之所在,事无巨细,苟爱一身之死而隳天命之正,则凡可以避死者无不为,而弑父与君之所由生也。充虞人之心,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之心也,人纪之所由立也。是以夫子取之。夫非其招犹不可往,而况于不待其招而往者乎?谓枉尺而欲以直寻者,以利言也。既以利言,则何所不可?将枉寻而直尺,亦可为矣。则又举王良之事以明之。古者射与御相须而成,故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不失其驰,谓御之者以其度也;舍矢如破,谓射者由其度而中节也。今王良之御嬖奚也,为之范,则不能由之而中,为之诡遇,则有获焉。此王良之所羞也,故以为不贯与小人乘而辞焉。诡遇之获,御者且羞之,借使所获如丘陵,亦将不就,而况于君子,而肯枉道以觊其得乎?故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夫君子之所以能直人者,为其己之直也。己先枉矣,如直人何?嗟乎!事无巨细,莫不有义利之两端存焉。惟居敬者为能审其几微,不然,鲜不失矣。曰:「比而获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学者要当立此志,而后可以守身也。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公孙衍、张仪持合从连衡之说以动诸侯,景春徒见其言足以摆阖摇撼,而遂以为大丈夫,其说固为陋矣。而孟子以衍与仪比妾妇之道者,盖事君以弼违为义,不当徇其欲也。衍与仪不知正救其心术,而徒探其意之所欲为以进其说,此何以异于妾妇之道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乎?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盖以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与天地万物本无有间,惟其私意自为町畦,而失其广居。失其广居,则迁夺流荡,亦无以立于正位而行其大道矣。惟君子为能反躬而求之,故豁然大同,物我无蔽,所谓「居广居」也;视听言动,必以其理,所谓「立正位」也;简易平直,行所无事,所谓「行大道」也。得志与民由之,与之共,由乎此也;不得志独行其道,虽不得志,此道未尝不行于己也。富贵不能淫,不能淫此也;贫贱不能移,不能移此也;威武不能屈,不能屈此也。此者何也?广居、正位、大道是也。盖得乎己,而外物举不足以贰之也。所谓大丈夫者盖如此。然则景春之见,岂不陋哉?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周霄盖有疑于孟子,见其历聘于诸侯而不倦,疑其欲仕也,而未尝有所就焉,则又疑若不欲仕者,故从而问焉。孟子以为: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皇皇」云者,求而不得之意。古者臣执质以见君,士之出疆,必载其质以行,是亦未尝忘夫见君也。而公明仪又以为:古之人三月无君则朋友吊焉。以是三者观之,则古之人岂不欲仕乎?周霄疑三月无君而吊为急,孟子则以为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诸侯之失国家,则无以祭;士之失位,无田以为粢盛,而牲杀、器皿、衣服皆不备焉,则亦无以祭也,是则可吊矣。盖古人于祭祀为甚重,诸侯必亲率耕,夫人必亲蚕,为士者亦必躬治其田,备其牲杀、器皿、衣服,以事其祖考,所以自尽者如此故也。周霄又以出疆载质为疑,孟子以士之载质比之农夫之载耒耜,盖其所当然者,亦犹饮食衣服之不可阙于身也。周霄复疑仕如此甚急,而何君子之难于仕?孟子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者,固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礼行而后可。不然,谓室家为急,弃礼而不恤,其可乎?士之欲仕,亦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守道以待时,可进而后进也。若谓仕为急,而不由其道以求之,则与儿女子之钻穴隙者何异?虽然,非独此也。凡一饮食、一语默、一动静之际,皆当以是体之。苟惟见利而忘其义,皆钻穴隙之心也。虽然,在己者学未成,则欲仕,其可乎?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而夫子悦之。苟惟所学未至,不胜其私,假借圣贤之言而欲以轻试,是亦钻穴隙之心而已矣。」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周礼:「木工七,梓匠轮舆其四也。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画壁墁也。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当战国之时,以身任道,其历聘诸国,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夫岂尊已而自大乎哉?亦时义所当然,有不得而避也。彭更之徒,疑传食以为泰,是以世俗利害贵贱之见观圣贤也。孟子之所以告之者,盖常道耳。夫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以为泰。所谓其道者,天理之所安也。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之心,即舜禹受天下之心也。而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之心,即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之心也,皆以其道故也。以为士无事而食不可,观更之意,亦许行之类与?孟子又从而晓之,以为使子而不通功易事,则农之余粟,女之余布,无所用之,而人之饥寒者亦多矣,此固不可行也。子而通功易事,则梓匠轮舆固得以其技而食于子矣。今有贤者而反不得食于子,是子以梓匠轮舆为有用而尊之,以仁义者为无用而轻之也。其辞曰:「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玩斯四言也,则若人也,其为躬行仁义可知矣。更则以为梓匠轮舆,志本在于求食,故食之。而君子之为道,志非为食也。孟子以为君子之志固不在食,而在为国者则当食之也。如更之言,则是食志而不食功,毁瓦画墁,而志以求食,则亦将食之矣。更至此而其说穷焉。夫王者之禄夫人也,为有以赖其用而可禄耳,岂必以其志之欲而禄之哉?如以其志,则是率天下而利也。观孟子所以告之者,反复曲折,辞气不迫,而亦不厌焉,亦可窥夫所养之至者矣。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泰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万章之问,意者宋之君臣,见孟子谈王政,而以为迂阔迟久之事,惧王政之利未见,而齐楚之祸立至,故以为疑也。嗟乎!为是说者,是未知王政之所以为王政者也,故孟子引汤武之事以告之。夫葛伯放而不祀,而汤使人问之,为其无牺牲也,则馈之牛羊。又不以祀,而又问之,为其无粢盛也,则使亳众为之耕夫。汤奚为勤勤于葛伯若是哉?盖成汤以天下为己忧者也。葛伯之与吾邻,而旷不祀其先,汤之所惧也,故使问之。至于使亳众为之耕夫,而葛伯杀饷馈之童子,则其咈天心而纵人欲也甚矣,故汤为杀是童子也而征之。然桀在上而汤专征,可乎?盖汤于是时,当方伯连率之任,诸侯有罪者,固得以纠察,奉桀之命而征之,若文武之于商为西伯然也。四海之内,皆知汤非有富天下之心,特为匹夫匹妇复雠耳,是以毕起而应之。周武之事,亦何以异此?「有攸不为臣东征」,言有不臣于商者,武王则以纣之命征之也。非有他也,绥厥士女而已。故国人执玄黄之篚,愿见周王,莫不臣附而无二心。夫其君子实玄黄以迎君子,而小人则持食浆以迎其小人。所以乐从如此者,以武王之心在于救民之急,而除其害故也。曰「于汤有光」云者,言其相发挥云尔。以是二君观之,则行王政者,天下方将倾慕爱戴,而恨其征伐之不早,又何强大之足畏哉?嗟乎!后之人君,其无以王政为迂阔而不务,其无以敌人之强大为可畏。深味孟氏之言,以究汤武之心,则其纲领可知矣。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咻,𬤰也。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庄、岳,齐之通衢名也。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人君莫重于所与处,盖上智贤明之君,小人自不可得而迩,其所与处者,固无非天下之贤也。若天资降于此,不幸而小人在旁,薰染积习,而与之胥变者多矣。试考方册所载,亡国败家之主,固有天资甚不美者矣,然而其间亦岂无庶几者乎?惟其处于众小人之间,沦胥以亡者亦多矣。是以善论治者,必本于人君之身,而善救正其君者,必欲多引善类,与之共处,盖望其薰陶渐染,有以变革之也。虽然,君子难亲,而小人易狎,不幸众君子之间而置一小人,则或足以败类;使一君子而遇众小人,则其决不能以自立也必矣。愚读「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之语,未尝不太息也。夫长幼卑尊,皆众楚之咻也,而望一居州欲以变王之质,岂不难哉?非惟力不能胜,居州有言于前,而众人尼之于后,居州且将不能以自立,而况敢望有益于王身乎?然则为戴不胜者将如何?引一薛居州,未足道也。必广引居州之类,庶几君子之道长,而可望于王之感悟也。虽然,薛居州,善士也,盖可以辅成君德耳。若曰格君之事,则非居州之任也。有孟子者,而戴不胜独不能知之乎?使孟子之说行,则君心可格,群贤毕集,而众楚之咻,当如𬀪之消矣。然其遇不遇,则天也,不胜亦岂得而为之哉?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意孟子之不见诸侯,必有义存焉。孟子以为古者不为臣不见,是其义也。为臣,谓委质事之也。若君臣之分未定,诸侯尊德乐义,则固当就见之,盖欲见之意当在彼故也。至于段干木逾垣而避,泄柳闭门而不内,则为已甚。盖缪公屈己就见,所谓迫而欲见也。其能听用与否,虽未可知,然既以是心至,则可以见矣。于可以见而不见,则亦为非义矣。至于孔子,则可谓处之尽其道者。阳货欲使孔子见,而知孔子之不可屈,恶夫无名也。礼:大夫有赐于士,对使者拜而受赐,不得拜使者,则往拜于门。孔子,士也;货,大夫也。货馈孔子豚而瞰其亡者,欲使之不得拜使者,而必将过我也。孔子往拜,而亦瞰其亡,何也?既先馈孔子以豚,在礼当往拜,则乌得而不往?然货之意非诚笃也,故往拜其礼,而不欲见其人。于此一事,亦可以窥圣人一言一动之间,处之至精者矣。孟子之意,以为己所师慕则孔子也。曾子谓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者,言胁肩谄笑之劳,甚于盛夏之灌畦者也。夫胁肩谄笑,强为此以求悦于人,试循思其所萌,其趣味之迂回艰窘,盖亦甚矣。自君子观之,见其甚劳,而小人安行之而不顾也。知胁肩谄笑之病于夏畦,则亦可以知良心所发之易直者矣。子路谓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夫中心未同而强与之言,虽言也而愧见于色,赧赧然其为自欺,盖有不可得而掩者矣。以曾子、子路之言观之,则君子之所养为可知矣。盖有一毫不慊于中,君子不由也。若于所不当见而见焉,则是勉强以求合,与胁肩谄笑未同而言者何以异,孰谓君子而为之乎?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戴盈之之说盖亦知什一之法与夫关市无征之为善政,而暴敛苛征之为非也,虽未能遽复古制,然请轻之以待来年,在春秋之时不庸愈乎,而孟子何拒之严也。盖君子之远不义也,如恶恶臭,其不敢迩也,如探汤,其不敢须臾宁也如坐涂炭,而其徙义也惟恐弗及,盖其见之之明而决之之勇,以为不如是不足以自拔而日新故也。今盈之既知暴敛苛征之为非,而先王之制在所当法,则宜一日不敢安于其所非。顾乃欲轻之,以待来年,是为私意之所牵系,而不能果也。若是者,终不能舍其旧而图新,归于悠悠而已矣。故孟子举攘鸡之喻以告之。夫月攘一鸡,论其疏数,虽愈于日攘者,然其为攘之则一也。曰:「如知其为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辞气凛乎其严,盖所以破其牵系之私也。噫!士之持身于改过迁善之际,而为盈之之说,则将终身汨没于过失之中;人臣之谋国于革弊复古之事,而为盈之之说,则终陷于因循苟且之域。故自修身至于治国,所谓知、仁、勇之三德,阙一不可也。知以知之,仁以守之,勇以决之,可不务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之时,杨、墨之说盛行,时人未知其害也,孟子独以为惧,力排而深罪之。当时未知孟子之心,则以为好辩而已。孟子答公都子之问,首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辞意不迫,而意则深矣。夫其所以不得而已者,天理之不可已者也。故夫禹之抑洪水,周公之兼夷狄、驱猛兽,孔子之作春秋,皆其不可已而不已者也。盖圣人成天地之化,而立人极者也。使古无圣人者出,则人之类沦胥而灭绝也久矣。故孟子历举三圣人之事,以见其不可以已者。自生民以来,治乱迭居。方洪水之为患,下民昏垫甚矣,尧命禹以治之,禹以是为己任,乃导水而除其害,使民得平土而居之,此在禹之不可得而已者也。尧、舜既没之后,圣道衰微,暴君相继而作,不惟民之恤,惟己之逸欲是崇,使民无以为安息衣食,邪说暴行乘间而起,沛泽益盛而禽兽多。盖人者,天地之正气,而异类其繁气也。正气悴则繁气盛,消长之理然也。至于纣之时,乱莫甚矣。周公出而佐武王,以是为己任,讨纣伐奄,诛其君,戮其臣,灭国五十,驱异类而远之,此在周公之不可得而已者也。故书称文王之谟,武王之烈,以为启佑后人,咸以正无缺。文武之所以垂于后世者,盖无非天下之正理也。迨周之末世,王道复微,邪说暴行复作。夫所谓邪说暴行者,其端毫厘之差耳,而其流祸不可胜言,甚至于子弑父,臣弑君,皆邪说暴行之所致也。孔子以是为惧,而不得时位以拯斯民,则春秋之作,其可已乎?春秋明天理,遏人欲,以示万世有国家者之大法,故曰:「天子之事。」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盖知之,则以为圣人继天心而立人极,有不可以已者;不知,则以为专断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或云僭矣。微禹,则洪水之祸被于四海;微周公,则戎狄之祸徧于中华;微吾夫子,则三纲不明,五常不叙,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异类之归矣。三圣人之心一也。孟子之时,去夫子之世为未远,而杨墨者出,唱其为我、兼爱之说,以乱仁义之实。孟子以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为我、兼爱,特其见之偏耳,而比之遽及于禽兽者,何哉?盖为我则自私,自私则贼义,而君臣之分,遂可废也;兼爱则无本,无本则害仁,而父子之亲,遂可夷也。人之异乎庶物,以其有君臣父子也。无父无君,则与禽兽有异乎哉?公明仪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不恤百姓之饿莩」,为率兽而食人。孟子则以为,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陷民之良心,而充塞仁义之途。仁义充塞,则将至于率兽而食人。不独禽兽食人,人而无相与亲爱之道,则且将至于相食矣。盖其理必至此也。闲先圣之道。「闲」云者,立之防闲也。距杨墨,放淫辞,使人心正而邪说不得而干之,所谓「闲」也。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兼夷狄云者,用夏变夷之意也。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者,乱臣贼子之情伪毕见,而讨绝之法著焉,施于万世,皆无所遁其迹故也。孟子之所以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者,所以承三圣人之心也。故复终之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而以为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盖学者一毫入于杨墨之归,则终身不能以自拔。必也卓然自立,誓不少屑焉,则庶乎其可以自进于圣门矣。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大指也。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𮉡,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𫖹曰:恶用是𬷼𬷼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𬷼𬷼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于陵仲子于其所当享有所不安,引而避之,而其穷至于无以食,而食井上之螬李。在当时或称其廉,谓其能不以一介取诸人也。曾不知伊尹之不以一介与人,不以一介取诸人,以非其义、非其道之故耳。若于其所当居而不居,则反害于道义矣。故孟子极其病之所在而攻之,以为仲子于齐国之士,号为贤于他人者,犹巨擘之于众指也,然而乌得谓之廉哉?若充其所操,必如蚓之为,而后慊于其心耳。仲子未能所居之不以室,而所食之不以粟也。以仲子之所自处者言之,盍亦待伯夷之室而后居,伯夷之粟而后食欤?使其或出于盗跖之为之也,则仲子其可安乎?此言充仲子之操,其不可行,必若是而后已也。匡章以为仲子身织屦,妻辟𮉡,以易之为可安也。孟子因其言而摭其不能充类之实以告之曰:「夫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孟子之意,以为仲子之家,在齐不为不光显矣。仲子苟以为不当虚享其禄食,则当与其兄共思社稷之计,光辅其主,治其国家,保其民人,则齐国有无穷之业,而仲子之家亦有无穷之闻,斯为称焉耳。今乃昧正大之见,为狭陋之思,以食粟受鹅为不义,而不知避兄离母之为非;徒欲洁身以为清,而不知废大伦之为恶。小廉妨大德,私意害公义,原仲子本心,亦岂不知母子之性重于其妻兄之居为愈于于陵乎?惟其私意所萌,乱夫伦类,至此极也。众人惑于其迹,以其清苦高介而取之,而不知原其所萌,若是其差殊也。嗟乎!世之贪冒苟得,肆而为恶者多矣,而孟子于仲子之徒独辟之之深者,盖世之为恶者,其失易见,而仲子之徒,其过为难知也。惟其难知,故可以惑世俗而祸仁义。孟子反复辟之,盖有以也。

孟子说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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