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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鹰斗飞龙

一 避奇冤隐迹玄通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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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清雍正年间,金陵栖霞山深入十余里,峰峦合抱,岩壁回环之区,里面隐藏着一处平谷,地势约有几百顷方圆大小,远山近峦,迂回盘曲,复岫连峰,螺青黛绿,加以奇花繁殖,芳草蒙茸,流泉潺潺,松风谡谡,风景的清幽韶丽,真同仙境,非复人间。通到山外的径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顺着山峦的形势曲折高下,蜿蜒数十里,游山选胜的人,偶尔有来到谷外时,看见那林木蓊翳,无可涉足,云气绵邈低迷,高岩峻坡正挡前路,便以为景物已穷,无径可寻,游兴颐阑,废然思返了。谁也瞧不出中藏秘谷,别有佳景,因此这地方在从前绝无人迹地名。一直到那康熙初年,才有了地名,唤作隐凤谷,又叫隐凤村。也有了数十家居民,成为小小的一处山村,茅屋瓦舍,高低错落,依着地形而筑,寥寥可数。这么大的数百顷一片地势,被那天然的山石林泉,占了多一半去,其余小半平坦,所在都辟为畎亩,绣田绮错,阡陌云连,桑林果园,鱼池菜圃,点缀其间,越发显得景物独擅,天然人工,各极其胜,非寻常的山水,仅以景色清幽雄奇见长,只宜一时登临游赏,而不可流连隐居者之比了。这所在是本书的开场几句话,已然叙述清楚,那么这所在既然如此幽秘,这数十户人家,从何而至?隐凤谷地名,又由何人所起呢?却非一两句话所能述说得完的,须得穷原竟委地慢慢说来。

在清初的时候,因为文字狱的牵连,而被抄家论斩的,文人名士很多。散见记载,差不多留心掌故的人都已知道,就中有一位老名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因为诗句不慎,死了已经多年,竟被诛求、追论。把这位吕老名士的遗族子孙,定了重罪还不说,竟将吕老名士的遗骸枯骨,由坟墓中掘了出来,来了个戮尸焚骨。你说当时的刑法,苛毒不苛毒?这时候吕晚村本人不特久已作古,连他的儿子,也早就去世了,只有一个寡妻,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名唤吕致平,是个孝廉,此时年纪三十多岁,已经婚娶生有子女,女儿名唤吕飞英,是吕翔遗腹所生,年仅十余。

吕致平为人方正端谨,忠厚朴实,堪称乡党。夙有咯血之疾,终年在家里读书养静。中举之后,因为身体羸弱,便绝意于功名仕宦,不复应考,图谋进取。哪里想得到关门在家里过日子,会有这般奇祸降上身来。直到隶役拿着县衙拘票火签,来到家里,铁索郎当套在脖子上,还是摸不清自己所犯的什么罪名。心里纳闷,暗想自己是位孝廉公,如果因为有人控告,县官为体制的关系,待我就是不客气到了极处,也只能下张传票传我,万不能这般无理,和拘捕贼匪强盗一般,其中案情显系重要。好在我理直气壮,就这么上县衙见官走一趟,看他能把我怎样?一面想着,一面随着隶役到了县衙,没想到连县官的面,都没能见着,便被下在监狱里。不久京城刑部的文书下来,革除功名,定了个充军黑龙江,连家属一并发配该地,给披甲人为奴的罪名。致平本是书生,身负夙疾,瘦弱非常,蒙此奇冤,监禁在牢狱之中,哪经得起这般磨折。入狱没有多时,连急带病,不等发配起行,便即瘐毙在监狱里面。详文到了上面,致平已死免议,晚村剖棺焚尸还不说,所有致平的亲族,都得送赴北京刑部审问。

致平的妻姜氏,性最贤淑聪敏,自从致平被捕入狱之后,各处打听,方知是祖翁晚村,为诗集中有渎犯朝廷的字句,便预料到罪案不轻,家属定然会连带定罪,无可幸免。趁着案子将详上去,刑部定案文书尚未下来,县里的官役没有注意到家属之时,弃家逃走,还来得及。便将这意思和小姑飞英,商量了一番。飞英此时虽然年才十二三岁,却是聪明机智,有逾成人,闻言深以为有理。飞英的母亲徐氏,年将六十,也是孱弱多病。自从儿子致平突然被捕入狱,便惊吓得卧床不起。姜氏和飞英计议定了,不敢把详情和徐氏说知,只略为禀告,说是恐怕县衙里捕役们来家讹钱索诈。致平在狱里面,家中只是妇女没有男子壮丁,没法应付他们,欲待避往姜家坪,姜氏母家那里暂住些时,一面就便,也好托付姜氏的娘家兄弟们,给打点疏通致平的狱事。徐氏听了,甚以为然。姜氏便和飞英连夜收拾,将家里的细软金银值钱之物,拣要紧的打了几个包儿,分带在自己和飞英身上。还有一个由姜氏娘家陪房过来,侍候多年的仆妇张妈,最为忠心于主的,也带了一个包裹。收拾已毕,哭了一场,知道这回弃家逃走,后归无日,要换在寻常的幼弱妇女,身遭这等家破人亡的惨境,早已亡魂失魄,不寻自尽,也得活活哭死。姜氏和飞英,却是深明大义,智慧刚毅,有作为的女子。深知致平入狱,绝无生望,自己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责任十分重大,如不强自图谋生路,自己的死活,尚不要紧,老母及儿女们的性命,必不可保,吕氏便要绝嗣,想开了,心一横,把一切深冤愁苦,全都抛开。在老母徐氏面前,依旧和平时神色举止一般,不带丝毫焦急愁闷之容,只说白日里出门行走,容易被人们看见,传到县衙里官役知道,恐怕拦阻讹索,增添麻烦,所以在夜里起身,为的是省事。徐氏年老糊涂,见姜氏飞英神色无异,说的又十分近理,也就信以为真,不疑有他。

吕家本住在上元县城外,离姜氏母家姜家坪不过十几里地。这时姜氏事先早和她的胞兄姜文选约好,本日夜里定更之后,派亲信家丁套车来此迎接。飞英搀扶着老母徐氏,姜氏抱着幼儿佩韦,张妈携着女儿佩玉,开了大门,星光之下,早看见家门之外,有两辆轿车在那里停放等候,看那情形,来已多时。因为姜氏处事缜密,防患未然,事前嘱咐好乃兄文选,派车来迎之时,不可叩门呼唤,以免四邻惊动,瞧破举家逃走的形迹,将来官府派人拘捕无着,传讯四邻之时,便多出了眼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一逃,将来传讯,他们没人说得出是什么时候走的,即便海捕缉拿,究竟踪迹严密,没有线索可寻。而且在那当时致平甫行入狱,四邻们谁也不晓得所犯何罪,将来会牵连拘捕到家属,所以更没有人想得到姜氏举家逃走。

车来之际,正当冬月深夜,四邻们俱已入睡,所居又是城外半村半郭之间,大道上并无一个行人。姜氏当时扶老携幼,出了家门,抬头望了望天,只见残月未坠,疏星点点,听了听万籁无声。有那初冬时,西北风儿飚在树间,吹得干枝剩叶簌簌作响,这般悲凉凄惨的景色,换在无事常人,已然难耐,何况姜氏彼时的心情境遇。虽然强自支持心神,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几个寒战,心里说不出的是什么意味,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怨气,眼泪如雨也似流了下来。走到车辆前面,瞧着飞英扶着老母同坐在头前那辆车子,然后自己抱着幼儿佩韦,由张妈扶着,爬上了后面的那辆车,张妈抱起幼女佩玉随着上去。这两辆车的赶车的不用说是姜氏母家的亲信仆夫,事前都已知道吕家的遭遇,全都悯默无声。只见鞭影微挥,两车便即辚辚辘辘地顺着大道,直奔姜家坪而去。

十余里之遥,那有一个时辰便即到达。抵家之后,略住了两日,文选便和姜氏计议:“住在这里不很妥当,谁不知道,姜吕是至亲,必有人来搜寻。离此不过二十里地的栖霞山里,有座道观,名叫玄通观。那里的当家道士草衣子,是个异人,昔年和你我的父亲交谊很深。他观后闲房很多,不如搬到那里去住,地方隐僻,官府即来缉捕,也不容易搜查到那里去。”姜氏闻言大喜,文选当时便将全家送到玄通观。见了草衣子,略谈冤狱梗概,和避祸情形,草衣子当即应允。便在观后扫除了几间房子,给姜氏全家安住,文选自回家去不提。

原来草衣子,俗家姓朱名由叶,乃是前明宗室世袭公爵。自幼好武,遍游海内,寻访名师,拜在武当派大侠洞虚真人门下,得了洞虚真人的剑术真传。学成绝艺之后,在海内游行,惩恶锄奸,济善扶弱,做了无数惊天动地侠义事业。彼时并未出家,后来流寇作乱,崇祯皇帝(明思宗)殉国,鼎革易代,大清入关,失了天下。由叶身经国破家亡之痛,伤心无限,几欲自杀,把世事全都看破,不特出家,戴了黄冠,就连侠义事业也不做了。心想大好锦绣江山,尚被人家轻轻地捡去,天下最不平的事无过于此。至于民间强凌弱众暴寡,那些小小的不平事,更不足论了,于是一切灰心。他俗家原住金陵,生平游山选胜,最喜家乡栖霞山的风景,每有终老于此之思。出家之后,便在栖霞山中,选了一片形胜之地,修筑起一座道观,在内焚修。因为身负剑术绝艺,不忍失传,一意物色那资质颖异的子弟,收为门徒。姜氏来此寄居之时,已然收有七个弟子了。那姜文选之父姜研农,是位词林太史公,官做到侍读学士,明亡之后,隐居在家中,和草衣子常时往还,有时到栖霞山道观中两人茶酒盘桓,最为相得。他听姜文选一说吕家的遭遇,自然悲感同情,深为悯叹,赶忙命人收拾出一所最洁净房屋,给姜氏们居住,木器用具,由观中捡着送去。因他俗家本来富贵,自以家财修筑道观,置了几十顷山田,雇佃耕种,以供观中用度。观后修筑了几十间房屋,原为给门人弟子,和佣工佃户居住的闲房很多,还有几个现成的店铺。草衣子不但房子白给居住,就连米粮用度一切全都供给丰盛,生活无忧。住了没有几时,得着乃夫致平在狱里病死的消息,老母徐氏自到玄通道观后,病体日重,终日思念儿子,姜氏当然瞒着不说,不料致平死后没有几日,徐氏也便病故。棺殓一切,都由草衣子料理,虽然不用姜氏操心,可是一个弱妇哪经得起连受这般重大的打击,不由恹恹悲思致疾,成了痨瘵。幸而幼子佩韦已能离乳,佩玉已有五岁,有小姑飞英和张妈抚养照应,用不着姜氏劳力操心。可是得了痨疾已是死症,虽能善养,经不住长期的悲思愁苦,当然身体日衰,病状日深,紧跟着又得着家属定罪发配,官里拘捕无着,知已潜逃,下令海捕到处缉拿,捕获之后罪状加等。这一来,姜氏更加提心吊胆地害怕,病势渐形增重。飞英见嫂子这样,不由忧急非常,又听说姜文选已被官府传去,审讯吕氏下落,更为焦急。心想官府万一用刑拷问文选,他也是个文弱的秀才,势必熬受不起,将隐匿此间的情形,供了出来,那么岂但自己一家几口不保性命,便连观主草衣子,也要蒙受窝藏重犯的罪名。人家救了自己一家性命,隆恩大德不能报答,反倒害了人家,良心上如何过得去。与其如此,只有一家做事一家当,出去投案领罪,免得牵连人家受害,此外法无两全之计。

飞英这时虽然年稚,天生的侠骨义性,越想越以为唯有这样去做,才对得住天良。转念又想到嫂嫂姜氏,病到如此,这话万不能去和她商量,不如我去见观主,把这话向他说了,我前去投案,叫他把我嫂子和侄女儿另寻个地方藏起。好在罪案有我出来自首,向官厅声明老母和嫂子俱已死亡,除了我吕家家属,别无他人该杀该剐,官府定了我的罪,也必就不再追究了。那样,不但观主不致受到牵累被害,就连我嫂子和侄男女,不都保住了吗?飞英翻来覆去地仔细思索了数遍,觉得深为有理,别无尽善之策,便不再忧愁烦虑,跳出门去,直奔玄通观去见草衣子。本来距离不过半里,心里有了主意,三脚两步地飞跑,转眼便到了玄通观。

此时草衣子,正在丹房打坐,观中除了几个火居道士,执打扫炊饭之役外,还有两名专管着应对宾客,烹茶焚香随身伺候的道童,正站在庭中松树之下,调弄那鹤栏里面饲养的几只白鹤为戏。飞英不常来此,道童见了,才待转身入内禀报,飞英哪等得及,一溜风也似的跳进了丹房。只见草衣子端坐在云床之上,闭目静养。飞英恭恭敬敬地走到床前,喊了一声老世伯,便拜伏在地。草衣子早看出飞英资质颖慧,性情纯厚,仪容端丽,举止稳重,一切与世俗寻常的稚年女子,迥不相同,非常的爱重她。

这时正在吐纳导引,做那日常修养的功夫,听得脚步声音,展开双目。见是飞英眼含恸泪,神情悲哀,走了进来,磕头行礼,急忙伸手拉起。飞英垂手恭敬站在一旁,慷慨激昂,把自己预备挺身投案顶罪,以免事发累及草衣子和家人亲戚受害的意思说了一遍,神情十分坚决,那一种凌厉慷慨之气,把一位少年时勇逾贲获,侠同鲁郭的草衣子,感动得变色易容,肃然起敬,叹息说道:“侄女这等行为,可算得义烈非常,但是侄女没把事情看清楚,以为有你出来投案,便可了事,不再追究了,其实不然。但依我看,侄女一家照这样隐匿下去,别看追捕缉拿雷厉风行十分严紧,在官府里无非上下奉行的法令具文,负实际缉拿时责任的,总不过是那一班无能的捕快隶役。这山里隐秘非常,山外的人,知道这地方的绝少,以那般无能的捕快隶役,绝没有本领能够追踪搜求到此间来,即便就有,我也管保把他们打发得无踪无迹,侄女你何虑之有!请转达令嫂安心养病,不必惊忧。侄女你如不听,照你意思挺身到案,那简直是自投罗网。那般贪官酷吏,何等狡猾,岂有听信你一个小女子几句言语,说是全家都已死亡无人,唯有你在,便以为真,不再追究搜捕,据情完案之理,势必百端对你威吓研训,甚且毒刑拷问,逼你实供。且不说别的,头一句先问你哥哥被捕入狱之后,你们全家弃家逃往何处,叫你指出那所在地方来。然后再问你家里的人,你家里有多少人口,他们是早已全都知道的,你少说一个都不行,你必报说全都死亡,他便问你这些人都死在何处,葬在何地,派捕役跟着你指证,他们一一要实地调查,这一下假的真不得,他们能善自饶恕了你吗?那般狠毒残忍的官吏,别看你是弱小的女子,一样地用非刑毒法拷讯你,你如受不住,只得把这隐匿的所在供出,那样你一家人连贵亲姜府全家全得受害,你如拼死不供,你的性命,也是保不住的,你是不是自投罗网?还有你说去投案,托我把令嫂令侄男女,另寻一处隐秘的地方去藏躲,试想这个所在如不隐秘,哪里去再寻比这所在更隐秘的地方?”

飞英起初想得以为头头是道,非此不可,听了草衣子一大篇道理,不由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全是无知无识,一厢情愿,不由连声称是。想起祖父身后坟墓被掘,受那剒骨扬灰之惨,哥哥瘐死在监狱之内,嫂嫂病危,眼看要死,好好的一家人家,无辜受这等奇冤惨祸,永无申雪出头之日,想着不由怨愤填胸,饮泣吞声。

草衣子悲悯飞英这小女子,不但义烈可敬,而且寡嫂病入膏肓,旦夕必死,遗下一双小儿女她还得负抚孤育后之责,更觉可怜,叹息劝道:“侄女你是聪慧明达的,要知伤心悲切,于事无益,横逆之来,只有顺受待时,将来总有雪恨平冤的一天。”飞英听了越发泪如雨下,哽咽说道:“要是仇家陷害,遭屈负冤,还可诉之官府,遇见那清官良吏,不难申冤理枉,像这等文字冤狱的罗织无辜,加以叛逆之名,除非有改朝换代,我家能够吐气扬眉,且莫说雪恨报仇了。”

草衣子听了不由提起他异族鼎革,自己是前朝遗胤,国破家亡的感慨来,凄然说道:“我近些年来,因为年老入道,雄心已息,世事于我看如浮云,侄女年幼,有志者事竟成,此生岁月方长,怎见得没有雪恨报冤的日子呢?”飞英不由痛哭,恨道:“侄女是个女子,纵然有凌云之志,也不能有甚作为。”草衣子道:“只要有志,何分男女。”飞英道:“即使侄女是个男儿,也得要生来命运显贵,飞黄腾达,官位至极,秉国权,握兵柄,做个王莽曹操那等人,否则便得似汉高祖明太祖,平民起兵,做起革命事业,试想这两等人,都要有惊人的才技,才可做到那事业,岂是寻常人想做便做得到吗?老世伯所谓有志竟成,实所不解!”

草衣子哈哈笑道:“侄女你想差了,你身负奇冤,要想报仇吐气,何用费那等事,只我叫你做便可做到,你不知道我是个侠士剑客吗?像秦时荆轲聂政所做的事,都由于剑术太疏,不是不成被杀,便是功成身死,如换我辈精通剑术的侠士为之,可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神鬼莫能蹑其踪,似唐代之红线聂隐娘那等人,不就是女侠客吗?侄女你要有志,只肯下苦功夫学艺,做到红线聂隐娘那等人物,还有什么样的冤不能雪,什么样的仇不能报呢?”

飞英先只知草衣子是位清修有道的高士,绝不知道他是位身负剑术绝艺的侠客,闻言惊喜诧异万分,连忙跪下拜求道:“老世伯如不嫌侄女愚蠢不可教,便请收作弟子,传授道艺,侄女立志学成之后,寻那仇家报仇,万死不恨。”说着叩头不已。草衣子笑道:“你起来,我看你孝行义烈,收你作为弟子就是了。”飞英又磕了九个头,行完拜师之礼,方才起立,站在一旁。草衣子道:“我一生收有七个弟子,各人都有一艺成就,独我剑术绝艺,因为他们资质都不够,竟没有一个可堪造就。这些年以来,我因修道,做自己本身功夫,在此隐居,已不打算再收门徒,剑术只好任其失传。你资质禀赋,远在你那七个师兄之上,人才极为难得,如传剑术,必可成功,以衍本门武当派流传之绪,再者你又身负奇冤,传此绝艺,可以报仇。所不足的,你是女子,我从没收过女弟子,只得为你破例了。”

飞英大喜,自此以后,每天去到观里,领受草衣子的传授,由初步的练气基础功夫做起,以至剑诀最后的功夫,一步一步地学习锻炼,她资禀超越常人,又肯下绝苦的功夫,仅及五年,便是有了成就,尽得乃师的秘奥,师徒皆欣幸欢喜非常。这时她嫂子姜氏已经病没四年多了,侄女佩玉已有十岁,侄儿佩韦七岁,都由老妈张氏照应抚养,不用飞英操心。飞英于每天练功之暇,教授两儿识字读书。佩韦秉父遗传,体弱多病,佩玉却是体质异常强健,性情举止,一切颇似乃姑飞英,容貌却比飞英美丽得多。两儿见飞英终日练功,都非常欣羡,磨着飞英传授他们。飞英对这一双幼失怙恃的侄男女,本就爱如性命,不忍拂意,因为师门规例,剑术绝艺,本不能私自擅传。尤其自己功夫,甫将练成,不得师命,更不敢徇私传授给自己的侄儿,两儿朝夕聒噪苦求,着实被逼无法,只得禀问草衣子,请示可否。草衣子道:“佩玉资质,不在你以下,可以传授,将来必能继承本门艺业,佩韦气体过于荏弱,如学剑术高深的功夫,难望有成,只可随后教给他点拳技的气功,锻炼锻炼身体而已。”飞英原是硬着头皮说的,以为未必能够允准,没想这般容易,不由大喜过望。

由这天起,兼教两儿习武,佩玉进境极速,一点便透,由软硬拳技学起,至于剑术,也是和乃姑一样,不到五年,全都练得精能非常,尽得乃姑之传。佩韦却不然,竟为先天禀赋所限,只学了些拳术技击,身体锻炼得强壮了许多,便没有什么进境,倒是读书进境极速,文学上的造诣,不特要比佩玉高深得多,就比飞英也是青出于蓝,经史辞章,无不精工。

十几年过去,佩玉已有二十余岁,佩韦也将近弱冠了。因为祖父父亲,两代被文字狱罗织所害,避祸隐居,读书虽成,当然不为图取科第功名,无非将养性情而已。这十几年的工夫,人事尽改,草衣子已于数年前,命归道山,张妈年老病故,飞英剑术早已练得出神入化。因为身负奇冤,心切报仇,才立志学艺,居然练成,苦志得偿。自从草衣子死去之后,便一意地出外云游,寻访仇家踪迹。

这仇家原是海内第一个有权势的人,而且也是深通剑术的剑客,左右护卫随从的武士,剑客很多。飞英孤身一人,并无帮手,这时她那七个师兄,除了大师兄铁纳僧而外,虽然全都和她往还,同门之谊甚深。各人出了师门之后,散在四方,都做了无数行侠尚义、报仇、救善、除恶、惩强、扶弱的大事业,有时也约飞英帮忙相助,合作了好些侠义的事情。但是飞英却抱着手刃仇人的志愿,为着缜密以防泄机,被仇家知道,决不愿第二人晓得自己的抱负。因此她要做这事,从来没有和师兄们提说过,当然就无人帮助他了。

飞英独往独来,仇家踪迹,颇费了几年的工夫,足迹几遍天下,随带着做了好些斩奸诛暴,救善济良的事业。她永远穿着黑衣裳,以示哀悼祖父,心丧终身之意。海内同道剑客,因此都称她为黑凤凰。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险难,与那个仇家爪牙羽翼为敌。仗着剑术高妙,处事机智,那仇家手下剑术高强,武艺出众的剑客,遇机便暗中被她锄灭。仇家却始终竟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犯万难,拼不死,到处蹑影追踪,制他死命的女侠客。虽然时常发觉护卫中的武士剑客们失踪,或者抗敌被杀,也都以为是那班和他争夺权位,势力相等的政敌们所为,始终不得主名。他倒是命大,该享几年富贵,常有天幸,遇刺得脱。可是手下那班有本领的爪牙党徒们,却不知道死了有多少了。他把仇恨全都中在那班政敌们身上,得势之后,一一用极残酷残忍的手段来报复,虽弟兄骨肉,亦所不免,哪知多半都是飞英做的呢,飞英多少次下手刺他,每因保护他的人太多,不能得手,所以才如此一个个地来,暗刺明杀,为是剪除了他的势力之后,再刺他便容易了。苦心孤诣,出生入死,这一年居然如愿以偿,把那仇家刺死在京城里。因为那时仇家已在得着权位之后,富贵到了尽头,所有政敌们,也都全被他收拾诛杀了个净尽。所有手下的那班剑客武士们,除了已死的而外,尚还有不少。个个都以为多少年来,为他尽死力争夺权位,才得有今日,自负着丰功伟业,开国元勋,不说分茅烈士,封侯拜相,也得有高官厚禄,特殊的懋赏。不料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官不过三品,位不过侍卫,于是全都失望,不免怨言四起。被他觉得了,由于某人进谗所致。于是便互相怨恨,切齿刺骨,同党操戈,你刺不动声色,用了一种离间的手段,叫这般人个个都以为按自己功劳,上边本要重加封赏的,所以没有的缘故,乃由于某人进谗所致,于是便互相怨恨,切齿刺骨,同党操戈,你刺死我,我谋杀你。不到一年的工夫,这般愚蠢无知的武剑客,便互相残杀了一大半,且都是有好本领身手的,剩下的全是些贪生怕死,无能废物,得当侍卫,便已足望的,又被他挑剔过错,诛斩了许多个。在他的意思,以为权位已得,政敌已除,还有谁敢谋害自己。这般人多少年来,跟着在左右,种种害人杀人的勾当,全是这般人去做,自己的阴谋秘事,差不多这般人全都知道,不杀他们灭口,便是祸害。除净了他们,便是去了祸根。岂知这一来,便宜了飞英容容易易的,如入无人之境,便进到他的跟前,把他的首级取去,竟无一人知晓。

这些事情,本非本书正文,为着要叙述佩玉一生的侠迹,便不得不把飞英的史实连带着大略叙述一下,俾读者得知佩玉的家世根源,和她惨遭家难的本末。至于那仇家是谁,说是当时第一个有权位的人,读者熟于掌故的,自然会知道。无关本书正文,用不着写明了,交代已毕,书入正文。

飞英大仇得报之后,夙志已偿,岁数已近中年,终身不嫁,海内同道又称她为孤凤凰,草衣子死去之后,那座道观便由飞英继承,中年以后隐居在这观中,不常出外。她得着草衣子的传授不止剑术,连那吐纳导引,修道养气的秘诀,也都得了真传。把世事一切看破,一意隐修,后来年纪到八十八岁才死去。她为要清静,草衣子死去之后,便和佩玉搬在观内居住。

这时佩韦已有二十岁了,飞英给他物色婚娶山阴儒人潘砚农的女儿为妻,以接续吕氏之嗣。这潘砚农也是难裔,隐居到栖霞山里来的。门第家世,和吕氏正是一般。佩韦娶妻之后,另在距离道观里余山村里修筑了一处房舍居住。佩玉的抱负,和飞英正是一般,效法乃姑,也修身守贞不字,因为剑术学成,除了功候不如飞英,其他软硬功夫,技击武艺都和飞英不相上下。她见飞英常时打坐吐纳引导,便也磨着飞英传授,飞英总是笑而不答,佩玉坚求不已,飞英道:“抱定有不嫁的宗旨,方可修道,你学它又有甚用?”佩玉道:“侄女和姑姑不是一样不嫁的呀。”飞英正色训斥道:“你如何可以和我一样,一来是我因承受你师祖本门武当派的衣钵,还须传授弟子,承先启后,光大本派门户,责任重大。二来是我已受了你师祖道诀真传,预备将来修道,有这两层缘因,自然是不能嫁了。你怎能和我相比,你世缘未尽,你师祖和我说,他老人家曾用太乙神数,与你推算过,你将来须嫁个才能的夫婿,你和他三生缘重,有许多侠义事业待你两人去做。本门的剑术,自武当鼻祖传下来,为的是行道,救济老弱,诛除奸恶。你年轻轻的人,学会了剑术,不去行道济世,便跟我修道,那么学它何用?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大理,岂可无故轻废人伦。况你和你弟,幼失怙恃,我受着母亲付托之重,如何能教你不嫁,误你终身。你说你要陪我一世,随同入道,未免一厢情愿,学道要有天生的禀赋资质,才可有成,岂是尽人可学而能的?你的资质,虽然聪颖,也只能学会技击剑术,学道尚还不够,勉强入道,决难有成。你没看你师祖八个弟子,剑术道诀,两门仅仅传授了我一个人吗?一样的都是弟子,岂是吝惜不传授给那七个人,实是他们资质禀赋不够,只能学习武艺之故,这便是个极明显的证据。你如果要能行的话,你是我的亲侄女,我还要收外人做徒弟呢,岂有不传授给你之理!你实实于道无缘,如果勉强学习,徒然吃苦,万无成功之日,我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允许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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