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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鹰斗飞龙

二 孤身出外寻访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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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玉闻言,大为失望,知道她姑姑平素说一是一,永无更改。既然是坚决不允,怎样告求,也没有用,只得打叠起修道的心思,向飞英说道:“姑姑既然不允侄女修道不嫁,那也无可如何,只怨侄女命苦缘悭,但是姑姑要侄女嫁也可以,须容侄女一事请求,姑姑如再不肯答应,侄女誓死不嫁了。”飞英忙问何事,佩玉道:“就是侄女的婚事,请求姑姑答应,由侄女自己做主,选择夫婿。”飞英忙答道:“可以可以,不过就是我替你相选的话,也总要门第相貌,品行能为,都得对得过配得起你的,我才能把你许配给他,岂能轻易随便,不加选择贻误你的终身呢?这一层你尽可放心了。”佩玉道:“门第相貌,侄女倒可不去计较他,最要紧的,便是武艺本领须要强似侄女的,侄女才肯嫁他,所以请求姑姑答应由侄女自己做主。”飞英笑着连声说道:“好好,你自己留意物色吧,我决不加过问就是了,可是你用什么方法来选择呢,难道照小说上所说的摆擂台抛彩球吗?”佩玉道:“哪能如此,侄女有个见解,世界上出类拔萃有能为武艺的英雄豪杰很多,比侄女胜过百倍千倍的也不少。但是这流人物,绝不会于席丰履厚膏粱富贵的门户,或安分守己务农读书的人家,这两等子弟里面来寻求。必须在江湖草泽中,慢慢地物色,姑姑既是应允侄女自己做主选择婚姻,那么侄女打算到南北各地去游行一番,就便也可以增长增长阅历见识。”飞英不待佩玉说完,便接言道:“你的见解,固然不是无理,你哪里知道江湖上风波之险,世途人情鬼蜮变诈不可测度,你一个少年女子,孤身游行,虽然你剑术高强,遇上那绿林中的大盗恶贼,地方上士绅土棍,看你生得容貌美丽端正,认为孤弱可欺,生心谋害,你说你有本领抵御。这班坏人,比你有本领的还多着呢,你能怎么处置?”佩玉笑道:“姑姑还把侄女当作三岁小孩子呢!侄女又不是傻子,倘真遇上这等事,就老老实实地受他害吗?身上带的宝剑,是做什么用的,像这类坏人正想杀他,找还找不着呢,只怕遇不上罢了。”飞英笑道:“你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竟敢说这般狂话,你别自负着聪明机变,又有本领剑术,足以抵御强暴。须要知道,世界上什么样的坏人都有,阴谋毒计,无所不至,设圈弄套,明逼暗陷,莫说是你,比你再高强厉害些的人,恐怕也无法出其樊笼。何况你的剑术能为,并不算得怎样出奇,阅历见识,更是丝毫都没有呢?如果能以应付,且莫说你还是个女子,便是那饱经世故,久闯江湖,剑术武艺十分了得的男子,遇上了坏人,一样地要吃亏被害,你哪里晓得其中的危险利害。我看你要选择有本领能为比你高强的丈夫,还是慢慢地想别的办法寻求物色吧。婚姻的事,本由天定,到时自有良缘凑合,决非人力所可强求。倘使认为非照你的办法不可,那么便须有我同着,才可无虞。你孤身远游,深历江湖之险,我是万万不放心的。”飞英说罢,佩玉笑了一笑,不再言语,她心中早自打好了主意。

原来佩玉虽然是个年方及笄,涉世未深的女子。她性情却非常豪迈刚决,胆气过人。做事素来任性,不知道怎么叫作艰险,想怎么办便要怎么办,越拦阻她,越发起劲。当时听了飞英之言,心里大大不以为然,面子上不敢反驳违背。暗道,姑姑明明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终不放心我的,我偏不要姑姑跟着,自己到南北各省去游行一周,回来叫姑姑看看,世界上固然有的是坏人,凭我这身本领,也不见得对付不了,哪能照姑姑所说的那等厉害,分明是恫吓我的,稍缓几天,我便一人溜出山去。主意打定,在飞英面前一点神色不露,言笑如平时,也不再提说此事。佩玉自以为聪明,足以瞒过乃姑去,哪知飞英比她更为精敏,察言观色,早瞧科出她的心意,知道她的性情是越拦阻越不行的,便也不肯说破。暗道,这孩子倒是颇有胆量,且让她去到外边历练历练也好,我暗地里尾缀跟踪,保护她以防意外便了。姑侄二人,个人有个人的主意,佩玉却万没想到飞英会识破自己的隐秘。

过了数日,佩玉暗地里把包裹银两全都整备齐全,身穿黑色洋绉裤袄,足登剑靴,头上蒙着黑绢包头帕子,袖里带好梅花袖箭两筒,腰里围上乃姑飞英赐予她的青霜宝剑。这宝剑原是雌雄两柄,雄名紫电,雌号青霜,这双剑乃是昆仑吾铁打造的,据说是战国时剑客沧海客的遗物,陶宏景刀剑录曾经叙述。不知在什么时候拆散成了单,飞英得着了这柄青霜雌剑,雄的紫电那一柄,不知流落至何处了。

飞英得剑的来历,是前些年云游的时候,在直隶红螺山和一个万恶淫凶的红螺派女剑客,栾岫云斗剑所得。这栾岫云,绰号叫作赤蝙蝠,又生得容貌妖丽,喜着红锦衣服,浑身打扮得如赤炭也似,头帕袜履,无一不红,所以得着这么一个徽号。她是红螺派剑客领袖赤发道人栾瑾的侄女,不特剑术高深,得乃叔的神髓,更且精通妖法,尤擅采补之术。在江湖上各地游荡,仗着容颜美艳,体态妖娆,用狐媚的手段,到处勾引诱惑俊秀壮健的少年男子,和他交合。一度之后,便弃而不顾,那男子的精髓元气,全都吸去,不出数月,必病痨疾而死。被她这样害死的,一年中不知道要有多少。更且残忍嗜杀,性情凶暴,各派中的剑术,除非和她同恶相济,否则稍有睚眦,一言不合,她便动手杀害。至于正派的剑客,与她邪正不投的,往往被她在暗中趁其不备谋杀伤害。狠毒如此,海内各正派剑客,想起她无不切齿,因为她剑术厉害,不敢惹,只得由横行。叔父栾瑾,因为多行不义,恶贯满盈,为清虚正派剑客领袖华春岩所杀,他死后便由岫云接续承继为红螺派的领袖。岫云所作所为,比起栾瑾,更淫凶百倍。

飞英早已耳闻她的恶迹,蓄志除她,为被害的那些同道剑客报仇。这回趁着赴京城查访仇家,便道特意到红螺山寻她。没等飞英上山去,可巧遇着岫云正下山来,两人狭路相逢,一正一邪,天然水火冰炭,势不并立。见面后三句话没说,就动起手来,个人运用宝剑,在山下狠斗起来。飞英剑术,此时已臻炉火纯青之候,一道剑光,由山脚下飞起落下,夭矫如龙,光芒四射,耀眼生辉。战有一个时辰光景,便将岫云的宝剑团团围住,不能发挥。那岫云的剑术,在各异派剑客之中,本属超群轶伦,虽非武当派正宗剑术可比,而其功候,也不弱于飞英。加以她用的这柄青霜剑,原是战国时候剑客沧海客的遗物,不知在何年何代被他们红螺派得着,传袭了好几辈,才到了岫云手中。岫云仗着这柄宝剑肆意横行,无恶不作。当时见飞英拔出宝剑,便也一拍腰间围着的剑囊。那剑倏然现出一道青碧色的刀光,在战场中滴溜溜地一旋转,旋成一团光芒,围着己身,将飞英的宝剑敌住。

飞英的这柄剑,原也是坚钢炼成的,名唤银虹剑,却非常品,乃武当本派鼻祖张之平的遗物。代代传下来,到了草衣子,在死去的前两年,才传给了飞英。每和异派相斗,只要她这银虹剑,把敌人剑锋纠缠绞结住了,敌人的剑便即被它斫削得光星爆散,渐渐消灭,成为灰屑飞散,从无幸免。武当本派列代领袖个个仗此成名,称雄各派。这回和岫云青霜剑,刚一接触,飞英便看出有异,斗了半日,彼此纠结,往复不已。飞英不由着急,运用元功,把剑术换招,使出本门绝艺,把岫云的剑逼得步步退让。岫云大惊,生平和正派中剑客斩剑,从未遇到这等厉害的招数,便竭力地运用元功,拼命抵抗。任她怎样挣扎挚动,兀是摆脱不开。飞英留神谛视,始终并无半点光星散落,更知道是件宝物。便乘着岫云无法收回剑势保护自身之际,由囊内取出一把绣花针来,足有三四十枚之多,向岫云打去。这绣花针乃是飞英独出心裁的暗器,各派剑客武术家,从没有人使用过的,因为绣花针,本是至微极小的东西,非得气功练到了家的人,绝不能命中及远。飞英不特剑术高强,内外武功,也俱臻绝顶,而且更精通一门奇绝的气功绝艺,名为八擒拳法。这拳法能拒敌于百步之外,隔山打牛,隔墙灭灯,她这绣花针暗器,便是由八擒拳法推衍悟出来的。全仗真气运用,纯为真实的硬功夫,非同法术法宝之比。发出手去,可及百丈之远,直如一片针网,敌人身边上下,方圆百尺之地,全在针锋所及命中的范围,敌人无论他如何眼疾身快,也耸跃闪避不开。这般宽广的范围,只要有一针打中在身上,便即透肉入骨,顺血攻心,轻则重伤,重则废命。端的百发百中,厉害非凡。岫云瞥见飞英手一挥动,虽没看清楚形状,是件什么东西,却准知是使用暗器,待要想法抵御,已来不及,急忙把双足一跺,将身飞起在半空之中。饶她这般迅速,竟不中用,那数十枚针锋已是散开。岫云的臀股之上,竟打中了几针,立时觉得奇痛直彻心髓,不由得哎哟怪叫了一声,知道飞英厉害,自己已受重伤,再不见机,定难保全性命,便弃剑而逃。

飞英却没有料想到她会舍弃宝剑不要,遁逃得这般快法,本待追赶,一想她已中了飞针,身受重伤,即能侥幸不死,也成残废,又失了宝剑,从此济恶无具,即使生存,也不能再为害世间。遂一笑置之,任其逃去,把岫云遗下的宝剑,仔细观看,只见光如秋水,寒芒袭人,肌肤生栗,制作精好,无与比伦。再一谛视剑镡上,有金丝嵌镶着青霜两个篆体字,剑柄握手黄金打造,成为蟠龙之形,龙角屈做小钩之状,龙口衔着一粒明珠,有龙眼核大小。这粒明珠价值至少也值千金,且莫说宝剑的价值了。但是剑的护手做平圆形,剑柄也随着护手形状,一面半圆,一面略扁,和寻常剑柄有异,陡然悟出这明是双剑一匣,才如此制作,这柄剑分明当初是一对,现在成单了。又觉着青霜之名,十分熟悉,却一时不记得在何处听人说过。思索了半日,猛然想起是听乃师草衣子有一次闲谈,说起海内有名的宝剑来,都叫什么名字,某柄剑现在某派剑客某人手里,已历数百年。曾经谈到青霜剑为红螺异派世袭的珍物,不知栾瑾死后,现在归他派中何人承受。又说这剑原是一对失了群的雌剑,尚有一柄雄剑,名唤紫电,是战国时沧海客的遗物,陶宏景刀剑录都曾著录过的。红螺派那等行为,哪有福分永远承受,早晚为正派中人所除灭,结果那剑得归正派有福的人享有。他老人家哪想到被我无意中得到呢!可惜师傅化去,没有看见。想着不由欢欣喜悦,如获异宝。随又想到,可惜美中不足,剑囊竟被那妖妇围在腰里,没有得着。既是宝剑,那囊必也不是凡物,才可相配,这也无法,只得另行配制了。这雌的青霜剑既是有缘被我得着,那紫电当然还在世间,将来如能也被我得到,岂非龙津之合,无独有偶,成为古今宝剑佳话吗?飞英越看越得意,又想到这剑能围在腰里,可见古人赞宝剑舒屈无方之语,决非虚妄。便把剑弯了试试,随手成为圆圈儿,放手便即劲直如旧,看这龙角作钩形,必是剑囊末端有个小环,做成枢纽才可和扣带一般,扣在腰里不脱,将来要配囊,必得觅个巧手匠人制作方可。

飞英自此常带这剑在身旁不离,游行各处,寻觅工匠配剑囊不得,费了好些事,结果在金陵找着一位巧匠,名唤蒋抱云的,不惜重金工资给蒋抱云,才得配好。是用细金丝编成极细的龙纹,镶在软韧的蟒皮之上,制作得异常精美。囊末做成小环枢纽,与那龙角小钩适合。围在腰间,松紧皆可任意,正如一条黄金软带。飞英得意,珍爱万分,用它做束腰宝带。中年报仇之后,隐居栖霞山观中修道,不常出山,便将它挂在卧室之内。佩玉早就喜爱这柄宝剑,时常把玩不已。剑术将要学成之际,飞英见他没好宝剑,便将这柄青霜剑赐给了她。佩玉早就想向乃姑索讨,不敢启口,得赐喜出望外。飞英详细告诉她宝剑的根源来历毕,又说道:“此剑原是雌雄一对,我多少年来,带在身旁,本为访求那柄雄的紫电剑,没有着落。此后我隐居修道,不常出山,赐给了你,将来出外远行,随时随地,务宜留心,天下宝物,离合都有定数,安知这一对宝剑,不在你手上做龙津之合呢,此言你须谨记在心。”佩玉领诺,珍惜爱护这青霜剑有逾性命,用它练习剑术越发出神入化,功候益深。因为那剑的外囊,金光燦烂,惹人注目,与自己日常所穿的朴素衣装不合,便用黑绢缝了一个套儿,套在剑囊之外,仅露枢纽,用时一掀枢纽,便可取出。平常围在腰里决看不出带有宝剑,这便是佩玉青霜剑的由来,表过不提。

且说佩玉扎缚装束已毕,开了后檐窗户,跳在后院,越墙离家,顺着山道,施展黑夜飞行之术,连夜一步不歇,出了栖霞山。到了天光大亮之时,约已走了百余里路,到了一处村庄。奔波终夜,虽然有武艺功夫,从小到大,向来也没有一气儿走过这多的路程,未免觉着劳累,加以肚内又有些饥渴,便在村庄里,寻了一家饭铺。进屋坐下,要了些粥饼咸菜,熟肉之类的食物,一面吃着,一面心里思量道,我所怕的,便是姑姑事先知道,不叫我一人出山。现在我既已偷着溜了出来,有这么远,即使此时姑姑已经发觉我不在家,追赶了来,叫我回去,我不听从她也没有办法,从此天南海北任我遨游,没人拘管了。听得北京从古帝王之都,最为繁华,我何不由江苏浙江,绕江西福建,两广云贵等省,入湖南,穿湖北,奔河南,渡黄河北上,到北京城游玩几天,再出京走直隶山东安徽边界,转入江苏栖霞山。如此南北各省,转上半个圈子,那草泽山林之中,定不乏英雄奇士,如有武艺剑法胜过我的,便以身许之,如遇见有奸人恶霸之流,便即杀了他,与民间除害,岂不有趣。佩玉越想越觉高兴,饭铺里的小二,和那些吃饭村夫农民,几曾见过像佩玉这般美貌的女子,又见她急装步行,背负包裹,孤身一人,并无伴侣,装束神情,明是涉长途的形状,都觉得诧异,猜不透她是何等人物,全都注目,窃窃耳语,私议不休。佩玉也不理会,只顾心里盘算。她少年气盛,身负绝艺剑术,一心勇往直前。对于那世途人情阴险不测,毫无顾虑,以为寻常女子,所惧怕的,便是遇见强暴,失贞丧节。我有本领在身,不同寻常女子,怕他则甚,倘若真遇见了坏人,便即杀却,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乃姑飞英训诫之词,全没有听进耳朵里去,结果居然仗着她这一身本领机智,南北游行旅途遥远,曾经历不少的险难,竟都被她应付过去,还物色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夙愿得偿。飞英只在暗地里随身保护,见她没遇到真危险,便不出面,一来是为要看看她的能为,二来也是见她气盛,借此磨练她。交代过去不提。

佩玉在村中饭铺吃饭之时,飞英早已跟踪来到,潜迹匿影无形无声,佩玉旅途上一举一动,无不入目。佩玉却哪里知晓,方深自庆幸,乃姑没有跟下来,以为得计呢。从此晓行夜宿,水则乘舟,陆则步行,照着预定的行程,遍历江苏浙江福建两广两湖河南等省界,约有数月之久,才抵达北京。

路途之上,也做了不少斩奸诛恶的事情,所杀的都是些毛贼小盗、恶棍地痞之类,大半都为佩玉貌美孤身,以为可欺,便起了奸淫抢掳之心。有的用软手段作弄调戏,有的便行劫夺,哪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君。宝剑一挥,便都送命,除此之外,有时路遇不平,瞧见那些武断乡曲、横行闾里、奸估妇女、豪夺土田的劣绅土棍们,欺压凌逼愚弱孤寡的贫寒百姓,申诉无路、求助无门、冤苦的情状,便即拔剑夺腹,为小民雪冤报仇。总而言之,都是些情节平凡无奇的事件,不值得一记,只可略而不述,一笔带过,只拣佩玉在途中所做的几桩热闹有趣、曲折离奇的故事,叙述叙述。

佩玉在北京城遍览皇都繁华富丽之景,在人海茫茫中,并没有遇到一个出奇的人物,所见到的,都是些争名谋利仕宦商贾之流,觉得京城枉为天子之都,风俗人情,远不如栖霞山中僻野的乡村来得淳朴敦实,甚为扫兴,便即离开京城,出了彰义门又到西山八大处,游览了一番山水景色,有名的寺庙,全都涉足遍历,更觉得有尘俗市井之气,没有栖霞山来得清幽雅韵,便不复流连,弃之南返。

出了京都,走至通州运河岸边上,看见有多少只双桅的大船,正靠着河岸停泊。船上都已载满了客人。佩玉正要搭船南行,问了问,只有一只船是远行,上江苏去的,但是已经被一家姓董的官儿包赁下来了,不能容船家再行搭载外客。船上扯着一面红布小旗,上写董宅雇用四个黑楷字。佩玉很是着急,一想要错过这只船,不晓得又得在旅店里歇宿几天,才得找着南行的船哩。便向那船家好言商恳道:“你们只要能搭载我上去,我多花些钱给你,却没有关系。”船家王老二听了,心里虽然乐意,但是船已赁与董宅,不能自主,摆手答道:“不是我们不肯,实是这船已经被董老爷一家包了,须要问过董老爷,得他允许才行。”佩玉听得语气活动,忙接言道:“那么你就问问董老爷吧,我就是孤身一个人,又是个女子,又没有多少行李占船上的地方,想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正说之间,只见由船舱里走出来一个老者,年约六旬,慈眉善目,鬓发俱已斑白,精神却甚是矍铄,气派举止,入目即知是一位官宦。走出舱来,站在船头,向佩玉望了望,便说道:“这位姑娘要搭船坐,我们这只船是要往江苏去的,可以同得路吗?”佩玉大喜,答道:“我也要上江苏看望亲戚,老先生便是董老爷吗?如能允许搭载,感激不尽,船钱两家分担就是。”老者笑道:“彼此既能同路,那么姑娘就请上船来吧,我这船是包了的,说不上什么船钱分担的话,行路的人,大家有个方便,不用客气。”佩玉连声称谢,便走上跳板,上得船来。老者急忙把佩玉让进舱里,佩玉进舱里面一看,只见还坐着一个与老者年岁不相上下的老妇,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老妇容貌甚为慈蔼和祥,大姑娘生得颇为俏丽端正,小男孩白白胖胖,面圆圆的,带着憨厚聪明的样子,甚为可爱。老者面向老妇说道:“这位姑娘也是要上江苏去,正雇船不着,我请她上来的。”又向佩玉说道:“这是我内人和小女小孩,我们老两口和孩儿住外舱,小女一人住在里舱,地方很宽裕,姑娘如不嫌弃,便和她在里舱住吧。”佩玉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如此打扰小姐,真是过意不去。”董翁又谦逊了几句,佩玉和董妪董女免不得互相周旋了一番,施礼让座。

佩玉卸下包裹,解下了腰围的宝剑坐下。董翁仕官年久,阅历极深,见佩玉丰姿韶丽,体态端庄,于风流美秀中,显露出严肃英爽之气,蛾眉带煞,凤目含威,举止豪迈,谈吐爽利,而且孤身远行,急装剑靴,打扮得与世俗脂粉女子,全不相类。更且解下腰带,便即伸直,明看出是一柄宝剑,看这种种形色,便料定她是侠客一流,外面却装作不知,故意询问佩玉的姓名籍贯,一个女儿家,为何远行无伴,不怕江湖险难吗?一面问着,一面心里暗想道,如是这流人,决不肯将自己真实来历告诉人,且看她怎样答对我。佩玉见问,除了把选婿一节隐瞒不说,只说是要南北各地名山胜景游览一番,增长见闻而外,余下的姓名籍贯和自己的剑术武艺全都一一叙述。董翁游宦南北多年,早就耳闻金陵七侠中第一擅剑术的女侠孤凤凰吕飞英的来历声名。听佩玉自承是飞英的侄女,不觉肃然起立,拱手笑道:“原来姑娘乃是当代大侠的侄小姐,名士吕晚村先生的曾孙小姐,老拙真是失敬之至。”佩玉性情直爽,只知实话实说,却没想到董翁竟会晓得自己家世,和曾祖晚村、姑姑飞英的名头,这等清楚,反倒大为惊异。转问董翁,何以知道自己便是晚村先生的曾孙女儿?董翁大笑道:“刚才姑娘不是谈说姓吕家住在栖霞山中,武艺剑术和令姑学的么,令姑是晚村先生的孙女,逃避家难,隐居栖霞山,侠义的声名,著称海内,有识者无不知之,岂但老朽,小姐既是她的侄女,当然是晚村先生的曾孙女了。哎,令曾祖为了文字冤狱的株连,竟遭身后之惨,真是可欺。故交世友,闻之者谁不扼腕痛心,不过得有令姑同小姐两代孙会替他吐气,神灵有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老朽先人和晚村先生生前,都是文字至交,提起来小姐和老朽两家,还有很深的世谊哩。”佩玉闻言,连忙起身敛衽道:“原来是老世伯,侄女不知,多有冒渎,尚乞谅恕。”董翁谦逊了几句,佩玉便问董翁的身世来由,这回南下,要赴何地?董翁叹息道:“说起来话长着哩!天已傍晚,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小姐不觉着饥饿吗?且待吃完了饭,闲着没事,再细细地说吧。”说罢便命仆人开饭,船上远行,一切都是现成的。少时开上来一桌四碟八碗的便餐,董氏翁媪便让佩玉上座,佩玉不肯道:“老世伯不是外人,赏饭当然不辞,不过侄女乃是晚辈,万无上座之理。”说着便和董女坐在下面一起,董翁无法,只得随她。佩玉不解客气拘束,肚子本饿,放量吃了个饱。

大家饭毕,仆人撤去杯盘,沏茶掌灯上来,天已入暮,船正开行,只听得微风吹帆,猎猎有声,加以浪静波平,水流淙淙,入耳别有一番境趣。佩玉喝了两杯香茗,便催促董翁道:“老世伯不是说饭后和我细说么,现在饭罢无事,可以详谈了。”董翁笑道:“哦,小姐你不是问老朽的家世么,老朽姓董名廷瓒,字伯圭,号蔗芗,原籍是江苏省高邮人,祖上历代都是科举仕宦。老朽少年会试之后,就在翰林院供职。在京中数十年,中间虽曾放过几次学差,承圣眷有隆,内召晋京,依然不离九卿科道衙门,最后做到太仆寺正卿。因为不材,忝给主知,每思尽忠报效,屡次对事言事,颇蒙采纳。不意因此中了权相鳌拜之忌,派人迭向老朽讽示,想收归到他的门下。老朽如何肯依附权奸,为他鹰犬,以负主恩呢?当然拒绝不允了。鳌拜大怒,便唆使其奸党御史言官数人,弹劾老朽昏庸误职,尸位素餐。交章论奏上去,皇上圣明,察出其污蔑无实,不但没准,反倒朱批申斥奸党轻议大臣,国家定制,御史本有风闻即奏之权,所参全妄,也不负什么罪名责任的,故而奸党们只蒙申斥,未受处分。老朽深知鳌拜决不甘心,必要再行设法诬陷栽害,懔于明哲保身之戒,弃此一官,倒无足轻重。若贪恋禄位被奸臣害死,于国于家,两无裨益,死轻于鸿毛,未免不值。便上疏乞骸致仕,疏章三上,始蒙皇上谕允,本月上旬,才奉到内阁转下来的谕旨,当即束装就道南下。临行之前,老朽又上了一件封事,参那奸相鳌拜植党营私,威福自恣,贪婪不法,蒙蔽圣聪等等罪恶共十大款,有证据可察,请皇上圣断,除此奸凶,以清朝列,稍尽为人臣者之责。这件封事递进宫门后,留中多日,未见交下,想来必是奸相又弄了什么手眼才会如此。老朽不及等待,便买车出京南行,走到通州,换走河道,雇好了这只船儿,便和小姐相遇。”佩玉道:“老世伯做到这样大的官位,居然不改儒行,一与权奸不和,便即弃若敝屣,挂冠而去,退享林泉之乐,高风亮节,求之古人中都不可多得,真是令人佩仰到了极点!老世伯膝下,不知有几位世兄,怎么都没在跟前,仅只世妹一人随侍呢?”董翁道:“老朽就止两个小儿。”随指着小孩说道:“他的父亲行大,他小名叫栓儿,是老朽的长孙。他的父亲在山东做州县官,带着家眷赴任,恐怕老朽夫妇寂寞,便把他留在京寓读书。他的叔叔年纪尚轻,现在高邮原籍,料理家事,才刚进了学,尚未应举呢。老朽致仕乞休,返回原籍,来不及通知小儿们,便即匆促就道,家里还都不晓得信儿呢!”佩玉道:“原来如此。”佩玉在船上,和董翁谈谈说说,十分相得。董媪及其女儿筠姑对佩玉极为爱敬,夜间佩玉便和筠姑同榻,住在里舱,彼此竟和一家人一般。

在船上一晃十数日,早起张帆开行,夜间到了宿头下椗停泊。筠姑同栓儿,最喜欢听佩玉和他们讲说古今各派剑客侠义等事。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开着船窗,且听且视两岸景致,有时三个人同出舱外,坐在船头,泡上一壶香茶,慢慢说着喝着,嗑着瓜子儿。船行既稳且速,微风阵阵,挟着那一股清新水气,拂面吹来,精神为爽,远望烟波,浩渺无际,鸥雁成群,逐队地掠水低飞,斜欹作态,船来了不惊异,驯然忘机,别有一番逸趣,人生遇此境地,即有俗虑愁烦,也为之消释暂忘。何况筠姑栓儿,天真烂漫,佩玉豪迈任侠,三人胸中本无世情俗念,更觉快乐非凡,不知人间更有烦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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