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七月二十二日到二十七日
但是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塞西利亚对斯普林罗夫的爱慕之情也在她的内心深处暗暗萌生。第一次爱情经历的迷人感觉,不是继承或替代以往心中的其他情感,而是扎下全新的根基,正如日落西山后我们凝视着淡蓝的天空,看到在茫茫的夜空中悄然出现的第一颗新星。
她重复了上百遍他分别时说的话,“不要忘记我”。她觉得这句话的涵义可能很平常,然而她还是禁不住细细品味,从各个角度审视它,并赋予它爱情和忠贞的涵义——表面上看,她考虑这样的涵义只是像欣赏寓言故事一样,借此打发时间;而在她内心深处的孤独时刻,她又承认他的话可能含有更深的意味。因此在他离开她后的几个小时里,理智与幻想便像小猫咪与鸽子嬉戏一样,开始只是欢快而平和地挑逗,可是到了关键时刻,猫却显露出残酷与执拗的本性。
现在来看看推动故事发展的更为实际的因素。实在是巧得很,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本身虽微不足道,却把这个故事中相关人物的过去与未来联系起来,因此显得相当重要。
吃早餐的时候,塞西利亚又见到了那位邮差,但他没有送来她所期待的广告回音。就在这时候,欧文进来了。
“嗨!”他边说边吻了她。“你肯定没有着急,对吧。斯普林罗夫告诉你我做什么去了,你也发现那儿没有火车,对不对?”
“是的,我都知道。但是你怎么瘸了?”
“不知道,没什么,现在已经没事了……塞西利亚,我希望你喜欢斯普林罗夫。你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我知道,我觉得他不错,只是——”
“好像是天助人愿似的,我竟然会在那儿碰见他,不是吗?我到了车站,了解到我不能乘火车回家时,我的脚却好像好多了。我开始步行回家,沿着一条铁路线旁的山路走了大约五英里。后来我突然觉得,要是我因为步行而加重这只脚的伤势,那我今天可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啦。因此,我想找个地方投宿。附近没有村庄和客栈,最后我找到了一所庄园的看门人,在有一条小道穿过铁路线的地方,他领我进去了。”
他们继续吃着早饭,欧文打了个呵欠。
“昨天晚上恐怕你在那个庄园的门房里没睡好,是不是,欧文?”他妹妹问道。
“说实话,我的确没睡好。我住的地方非常闷热,非常狭窄。门房那么小,守门人只有把他自己的床让给了我。啊,还有,塞西,我要告诉你一件跟这个人有关的非常奇怪的事。——天啊,我差点把它忘了!现在我就告诉你。正如我刚才说的,他只有把他自己的床让给了我,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太挑剔,而且他非常热情,热情得让人觉得奇怪,我就同意睡在他床上了。他自己在我身边的地板上简单地铺了张草席就睡下了。我很累,但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我要是不来这儿投宿就好了。不能入睡的一个原因是,前半夜运货的火车一直在我旁边咔嚓咔嚓地响;更糟的是,看门人睡觉时不停地说梦话,还不时地往这儿或那儿伸胳膊伸腿,打到床架的支柱上,床就颤起来。我觉得在那儿特别不舒服,根本就没法入睡,最后我就叫醒了他,问他刚才做什么梦,于是他请我原谅他打扰了我。但是那天晚上我无意间说出的一个名字让他想起以前拜访过的另外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也偶然地提到了同一个名字,而且一些奇怪事件和那次见面有关。那件事发生在好几年前,但是我说的话让他想了起来,让他觉得恍如昨日。‘是哪个名字?’我问他。‘塞西利亚。’他说。‘是什么事?’我接着问。他就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在伦敦,借了一些钱,再加上他的积蓄,就在汉默斯密斯开了一家小客栈。一天晚上,大约是小客栈开张两个月之后,附近的闲人们都跑到西敏寺去了,因为国会大厦着火了。
“他的小客栈里除了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于是他就开始收拾顾客们在匆忙中丢下的烟斗和酒杯。后来有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姐走了进来,问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在等她——简·泰勒小姐。他说没有,然后问那位小姐是不是在这儿等一会儿,并领她到里边一个小雅间去。有一个玻璃隔板把那间屋子同吧台隔开,好让店主能看到坐在那儿的客人是否需要什么东西。那位姑娘局促不安和忧郁的举止使店主感到好奇,不停地透过隔板看她。她看上去对她的生活感到厌倦。她坐在那里,双手捂住脸,很明显这间房子不适合她的心境。后来,年龄大些的女人进来了。她称呼那先来的姑娘泰勒小姐。店主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们之间的谈话——
“‘为什么你不把他带来?’
“‘他病了,看样子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听了年长女人带来的这个消息,年轻小姐立刻晕倒在地板上,显然是由于这个消息引起的。店主跑进去把她扶起来。还好,他们尽了一切努力,没有费太长时间就使她恢复了知觉。可接着他却感到很震惊。‘她是谁?’店主对年长女人说。‘我认识她。’年长女人回答,语气中蕴含着深远的意思。年长女人和年轻的小姐看上去有某种联系,但彼此并不熟悉。
“那时候年轻小姐渐渐苏醒过来了。店主突然想到(他显然是一个过于好奇的人)在她这种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下,他可能了解到她的一些真实情况。他俯下身去,嘴巴贴近她耳朵,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就是在那种半昏迷状态下让一个女人放松警惕可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是我做到了。’看门人说。当他问她的姓名时,她立即回答:‘塞西利亚’——然后突然停住口。”
“和我的名字一样!”塞西利亚说。
“是——你的名字。呃,当时看门人想,这名字可能和简一样,是她临时编造出来的,好让他们无法追查她;可我觉得这无意中说的话是真的,而且她马上又加了一句,‘噢,我说什么了?’接着又完全失去了知觉——这次是因为恐惧,年长女人当时对她另一个名字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她的这种疑虑比店主强烈得多。很明显她主要的目的是迷惑那个年长女人。看门人从那个上年纪的女人不经意说出的话中,还了解到跟这次一样的会面已经有过几次了,而且,这位随从或同伴从未怀疑过她会谎称自己名叫简·泰勒小姐。
“她醒过来了,在那儿休息了一小时。她首先把她的伙伴打发走(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而后离开了酒店。接着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店主,让他对这些情况缄口不言。按他的说法,他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后来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一点儿也没有。’他说。哼!事情已经发生这么多年了。他竟然再也没有听到什么!‘不管怎么说,你知道她姓什么了吧?’我问。‘哎呀,哎呀,这是我的秘密!’他继续说。‘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作为一个酒店老板,我是个失败者,你知道。’我揣测了一下看门人的情况,一定有人让他做这种职务并替他还清了债务,作为让他缄口的筹码。但我也说不准。‘啊,对了!’他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到今天晚上这个时候,我才听到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我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位年轻小姐晕倒时的样子。’然后他就不再讲话,睡着了。一定是讲故事使他备感轻松,就像《古舟子咏》[1]的老水手一样。他后半夜一动也没动,也没再出声。哎,这不是个离奇的故事吗?”
“是的,确实是,”塞西利亚轻轻地说,“非常,非常奇怪。”
“她怎么会说出你这样一个最不平常的名字呢?”欧文继续说,“那个人显然是很可信的,因为他没有充足的动机来编造这样一个故事,而且他也不可能做到。”
塞西利亚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哥哥。“你没有发现跟这事有联系的其他事情吗?”
“什么?”他问道。
“你记不记得可怜的爸爸曾经无意中说过——塞西利亚是他在布鲁姆斯伯利时第一个心上人的名字,后来她神秘地弃他而去了?我有一种直觉,那是同一个女人。”
“噢,不——不像吧。”她哥哥说。
“怎么不像,欧文?在英格兰就没有其他女人叫这个名字。爸爸说过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年?”
“一八三五年。”
“那么国会大厦是什么时候起火的?等等,我来告诉你。”她在仅有的几本书中寻找记载事件日期的目录,结果在一本旧的历史课本中找到了。
“国会大厦是一八三四年六月十六日晚上烧毁的。”
“在她和爸爸认识前约一年零三个月。”欧文说道。
他们沉默了。“要是爸爸还活着的话,这个故事对他该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过了一会儿,塞西利亚说,“而且我们这样离奇地知道了这件事。要是刻意寻找她的秘密的话,我们可能寻遍半个地球,也不会找到什么线索。如果我们真怀有某种动机,要找出比爸爸告诉我们的这个悲伤故事更复杂的内幕,我们就应该到布鲁姆斯伯利去。不过我们别指望去那儿,我们离那儿有二百英里呢。而且,在那儿有什么消息等着我们,那个秘密可能会是什么呢,欧文?”
“天知道。我们通过这种方式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如果她是同一个女人的话),只不过是种巧合罢了——如果我们有朋友的话,可以把这个家庭故事讲给他们听。但是对于这件事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在这点上就相信命运吧。”
塞西利亚坐在那儿默默地思考着。
“今天早上没有你广告的回音吧,塞西利亚?”
“没有。”
“我一进来就从你表情上看出来了。”
“真想不到连一个回音都没有。”她伤心地说,“这里肯定会有人需要家庭教师吧?”
“是的。但是那些需要家庭教师并且支付得起这笔费用的,大部分都靠朋友的推荐来找,而那些需要家庭教师而又付不起钱的,就用他们的穷亲戚。”
“那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继续跟我住在一起。别为这点困难烦恼,整天都不开心。我能养活你,塞西,尽管过得简朴一些。一周二十五先令确实不多,但是很多手工艺人挣得也不会再多了。我们就像那些为别人打工的人一样节俭地过日子吧……我们飘泊到这里,就得过这种贫穷艰辛的生活。”他沮丧地加了一句,“但这总比在郝克桥镇整日担心受怕,觉得整个世界都为你脸红更好过一些。”
“我不会再回那儿去的。”她说。
“我也不。呃,我一点也不后悔咱们走过的路。我们从世俗中逃避出来是正确的。”他的语气中含有一些无奈,使人难以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另外,”他继续说,“对我来说,处境会很快好转的。我希望我在这儿的工作是长期的,而不会只有两个月。肯定会更长些,但一切我都没把握。”
“我希望我能找到点事做,我必须找到。”她信心十足地说,“你想想,格拉菲尔德先生说过,过了十月初他们就不再需要你了。这是很可能的事。而我全靠你过这个冬天,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考虑了很多种能让一位年轻小姐体面谋生的方案——在想象中差不多都是简便易行的,但到了想再试着登广告时就都放弃了。他们这次登广告要求的条件更低了。塞西利亚对自己的冒失行为感到很苦恼,她不应该向外界把她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人说成是一名合格的家庭教师。她还想象,她这种傲慢正是没有女士要雇用她的一个原因。她的新广告更谦逊地刊登如下:
寻求幼儿教师或陪伴职务——一个年轻人想得到一个适合或高于她以上能力的工作,工资适中,善于针线活。——地址:布迪茅斯·雷吉斯十字大街3号g.
晚上他们去寄信,然后在广场上散了会步。不久他们碰到了斯普林罗夫,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欧文注意到他妹妹的脸变得绯红。很奇怪,几分钟后他们又和斯普林罗夫碰面了。
这次他们三个人一起走了一会儿。爱德华表面上是和欧文说话,而他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隔得稍远的那位姑娘对他说话的反应上。他的眼睛几乎总是盯在她身上。姑娘也听得很认真,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据说男人用眼睛恋爱,女人用耳朵恋爱。
欧文自己和他只不过是点头之交,而斯普林罗夫又缺乏大多数同龄人的自信,因此现在他该对他的朋友道晚安了,或者提些有趣的新鲜事作为他继续靠近塞西利亚的理由。他有一个新的想法——建议划船穿过水湾,他们都同意了。他们到了码头,登上一艘停泊着的被喷涂得花里花哨的木船,转舵划走了。塞西利亚坐在船尾掌舵。
那天傍晚他们划了船。到了第二天傍晚,他们感到又有划船的必要了。接下来,一个傍晚接一个傍晚,他们都在划船。划船的时候,塞西利亚总是坐在船尾,手中抓住舵柄的绳子。她身材的曲线随着小船起伏,天真地前后摇摆,和小船弯弯的船身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似乎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欧文很想试试他用桨划独木舟的技巧,爱德华不喜欢独木舟,结果是欧文一个人去划独木舟了。见到欧文已登上独木舟,斯普林罗夫就提议用双桨划着船跟在他后面。那时海岸边游人如织,水也有点上涨,而且船上没有舵,斯普林罗夫考虑到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完成最后的划行,就要求塞西利亚和他在一起并像以前那样掌舵。她走进船内,他们沿着她哥哥的水迹划行。这样他们在水上度过了第五个夜晚。
从此,这对心心相印的情人更加期望亲密交往和单独相处。
* * *
[1] 《古舟子咏》(1798),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1772—1834)的作品,诗中写一个老水手的一段经历。全诗充满神秘莫测的气氛。——原注
2.七月二十九日
斯普林罗夫在格拉菲尔德事务所任职的最后一天,塞西利亚感到非常忧伤。尤其是在他去往伦敦之前,从布迪茅斯探望他父亲归来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塞西利亚更加忐忑不安,愁肠满怀。
按照建筑师的要求,格雷已去测绘二十里以外的一块土地,来回得用一天时间,要到深夜才能回来。哥哥不在的整个上午,塞西利亚就去跟女房东做伴。她们一起吃饭,一起闲谈。到中午时分,她就开始对这样打发时间感到不安和凄凉。整个下午她孤独地坐着,茫然地注视着窗外,似乎在等待,又不知在等谁;似乎在希望,又不知在希望什么。五点半了——这是斯普林罗夫下班的时间。两分钟后,他走过去了。
她又独自一人忍受了半小时的孤独,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曾经希望——同时也有些害怕——爱德华会找到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前来拜访,但是看来他没找到。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就出去了。这时偶然相遇的一场笑剧又上演了。在大街的第一个拐弯处,爱德华与她不期而遇,就像《雕像与半身像》[1]中的弗里林纳德公爵一样——
四目凝望情依依,
如梦过去云烟里,
春水初皱新生始。
“我们划船好吗?”他冲动地说。
这一切开始时是多么的快乐!在能真正称得上是伊甸园般的恋爱中,惟一的狂喜就是在猜疑散尽之后,而反思尚未开始之前弥漫在整个心灵中的情感。那时候正是初恋的时刻,心中的情爱还难以言明,还没来得及考虑这场恋爱意味着什么,没有开始思考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困难。那时,在男子看来,那姑娘在他心目中像是画中人,朦朦胧胧,曙光般的清新,晨曦般的温柔。而且,时至当时,她总穿着一条裙子,在他眼中,那裙子也透出她的个性。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站姿,她有着明亮特别的眼神,说着温柔款款的话语。那时,在女子方面,她娇艳羞怯,谨言慎行,深怕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被误解或被低估。
“我们划船好吧?”他更加温柔地说了一遍。他见到她对第一次邀请未作回答,而是不安地看着地面,然后把目光似有若无地转向他的面孔,接着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在情感方面很常见的迷茫表情。
以前欧文总跟她在一起,但现在有一种惯性的力量,她带着阿卡狄亚[2]女人的纯真,觉得在任何情况下,到水中划划船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起走下了台阶。他小心地扶她上船,坐好。小船无声地划出沙滩,离岸而去。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只外形优雅的黄色小船中。他的目光经常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船很小,每划一桨,他的双手就向前伸出,然后向后拽动,这样他的手就不断地靠近她。于是她便开始激动地想象着是否他会伸出胳臂来抱住她。她的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致使在一些关键时刻她不敢再冒险与他的目光相碰,只好转过头去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不久她这样歪着头看得累了,不得不回到刚才自然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他一下又一下地往前倾过来,热情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女孩的窘迫产生了一种不自觉地冲动,使得她把掌握舵柄的绳子猛地一拉,船头转了个大弯。他们赶紧使船头在朝海岸的方向停下来。
在她侧目斜视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可现在却不再看她。他感到了小船行驶的方向不对。
“嗨!你把船转了个大弯,格雷小姐。”他转回头说,“看看我们的船的水迹——一个大大的半圆,而前面尽是一行弯弯曲曲的水迹。”
她仔细地看了看,“是我的错还是你的错?”她问,“我想是我的吧?”
“我只能说这是你的错。”
她一下子放开了绳子,对这个回答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恼怒和不安。
“你怎么放开绳子了?”
“我做得这样糟。”
“噢,不是。你朝岸上转的这个弯很有水平,你想回去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行。好,我马上转弯。”
“我怕人们会纳闷我们怎么沿着这样奇怪的方向划,都是因为我驾驶技术太糟。”
“别管别人怎么想,”他顿了顿,“在这种事上,你肯定不会真的那么没主见,那么介意别人的想法吧。”
他对她说的这番话几乎可以说是过于坚决和严厉了。但是,她不介意,在她的生活中,这几乎是第一次她有了种被迫听从意中人意见的美滋滋的感觉,虽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欧文在体力上并不软弱,也更讲求实际,但他不会有这样的头脑和主见去回答一个女人的问题。她静静地、坦率地回答,就像她刚才说反话时那样坦率。
“我不介意。”
“我把舵柄卸下来,这样你回去时除了拿着你的阳伞,便不用做什么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去卸舵柄。在他的双手向船尾伸去的时候,他必须得紧紧靠着她,以防把船弄翻。他温暖的呼吸爱抚似地吹向并掠过她的脸庞,可他看上去却只专心于他手头的工作。当他坐回去的时候,她看上去因某件事感到内疚。他从她脸上发现了这件事,那就是:由于他的接触,她体验到了一种快乐。但他却没有为之所动。他回头看了看,抓住了双桨,他们便朝海岸的方向笔直快速地驶去。
塞西利亚明白他从她脸上看出了她内心掠过的感受,但他却无动于衷,继续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划船,她内心深处充满痛苦。一开始她就没想让他把她的话直接理解为回家去,同时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秘密。更加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她看出来他知道了她的秘密,却依然不为所动。
她现在感觉到的只有痛苦。他们会登上岸,他会对她说晚安,明天就去伦敦,然后她就会感到永远失去他的痛苦。她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一种现实。同时,他的脑海也掠过了同样的想法。
那时候他们距离岸边只有十码了,而后只有五码了。他现在只是在等待一条平稳的水路把船划进去。美丽的姑娘这样思寻着:甜蜜的,甜蜜的爱情一定不会这样无情地被斩断。她能应付这种情况——女士们都能——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你很想上岸吗?斯普林罗夫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地用她那紫罗兰色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
“我?一点也不想。”他说。对她的询问他感到有点惊讶,但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掩饰住了这种情感,“可是,你不是想吗?”
“我想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而且夜晚又这么美好,”她轻轻地,甜甜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划得远一点儿。我会尽力把舵掌得比以前稳一些,这样你可以感到更轻松点,我会很努力的。”
现在轮到他的脸泄露心事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彼此理解了——啊,我们真的彼此理解了,亲爱的。”他调转船头,又一次把船划进了海湾。
“现在你想让船划向哪儿就划向哪儿吧。”他压低声音说,“别管路线直不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去克莱斯顿海边,好吗?”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从布迪茅斯海滨游乐场往北的那一片广阔的海滨。
“克莱斯顿海边,好的。”他回答道,双手拿着船桨。她娇美灵巧地拿起绳子,小船转向塞西利亚的左侧,向着远方驶去。
很长一段时间,在小船上,除了有节奏的船桨击打水面和他们划动桨架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最后斯普林罗夫开口道:
“我明天必须走了。”他试探地说。
“嗯。”她轻声细语地回答。
“我到伦敦去,一定努力在专业上有所提高。”
“嗯。”她又说,仍然带有那种若有所思的轻柔口气。
“但我提高不了。”
“为什么不能?建筑业是一项令人着迷的职业。人们说建筑师的工作是熟能生巧。”
“是啊。但是从一种手艺中所获得物质利益并不取决于你是否熟练地掌握它。我过去曾经认为物质利益和对手工艺掌握的熟练程度紧密相连,但这不是真的。那些变得富有的人完全不需要像艺术家们一样掌握手艺。”
“那他们需要什么呢?”
“一种活力。事实上具备这种活力而且酷爱艺术的人却寥寥无几,这种活力就是迫不及待地结交朋友,一门心思地利用朋友。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谈话资料以后,他们便把全副精力集中在外出用餐的艺术上。我这样说,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容易成功的人呢?”
“你看起来倒很像一个容易犯错误的人。”
“什么意思?”
“你对这种潜在的情感想得太多,当前这种情绪在那种不得志的人中很普遍,他们认为,飞黄腾达的人是傻瓜,而所有贫困潦倒的人都是天才。”
“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你的说法太深刻了。”他慢慢地说,“从你的话中我可以想象你的阅历很丰富。”
她没有在意这种看法。“一定要争取成功。”她说,带着一种深深关切的口气,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她的话这样恳切,斯普林罗夫的脸不禁微微一红,然后陷入深思,“那么,我应该像监察官加图[3]一样,为了附和时尚就做那些我本来蔑视的事啦。”他最后说,“呃,我把我的这些感受都说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吗?过去我很喜欢诗歌,不断地读诗,后来就自己写诗了。假若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情会毁掉一个男人,使他不能获得有用的职业,不能满足于生意与业务上的成功的话,那就是写诗的习惯。写那些无病呻吟、毫无价值的伤感诗歌。”
“你现在还写诗吗?”她问。
“没写。按照常规,与诗为伴的浪漫时光正在消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写诗是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修剪胡子,或深感自己大材小用,或抱怨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活下去的过程一样。”
“这就是普通人和真正的诗人之间的区别。普通人曾经幻想过,然后通过治疗,去掉了幻想。而诗人一生都在不停地幻想。”
“好了,你说的这番让人难以接受的评论包含的真理够多了。不过,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不再‘为冷漠的缪斯苦思冥想’[4],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尽力思考他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塞西利亚的思绪却飘到了那句诗后面的诗行上。那首诗的意境跟当时的情景惊人的和谐,使她觉得他在和她“调情”,于是脸上流露出一种尴尬沉思的神色。
斯普林罗夫猜到了她的内心想法。为了回应她的想法,他只简单地说了声“是的”。而后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若早知道一位阿玛里丽[5]正姗姗走来,我就不会做离开的打算了。”他接着说。
“调情”这个词具有一层“轻浮”的含义,让塞西利亚难以忍受。因为一个女人惟一的希望就是别人认真对待她的情感,尽管最忠贞的情人也总是隐隐地觉得他正在失去往日的尊严,消耗他的光阴。
“但是你不想在你的专业上更进一步吗?再试一次吧,真的,再试一次,”她低声说道,“我打算再试一次。我已经登了广告,想找点事做。”
“我当然会的。”他说,打着热情的手势,微笑着,“但是我们一定记得克里斯多弗·雷恩[6]自己的名声也倚靠布丁街的那场大火。我的成功好像来得太慢。我常常想,在我开始享受人生的时候,我也该与世长辞了。不管怎样,我要试试,不是为名声,而是为过一种比较舒适、宁静的生活。”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有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他们通过研究诗歌和艺术,自身有了追求最高尚、最纯洁的夫妻之爱的能力。但同时,这又相应地局限了他们亲身体验这种生活的可能性——正是学习本身占用了他们的精力,使得他们没有充足的条件拥有美好的婚姻。一个能挣到一份可观收入的人没有时间去学习怎样严肃认真地去爱,而学会怎样去爱的人又没有时间得到富足的生活。
“即使你没有完全得到相应的财富,”她认真地说,“也不要烦恼。真正伟大的人从来不是平庸的,他们或者名声赫赫,或者默默无闻。”
“默默无闻,”他说,“只是因为他们充满同情心,不排挤他人,名声赫赫则只是因为他们收买人心,排斥异己。”
“是的,恐怕我的话也只是听起来悦耳,其实也让人泄气。可能我不是很对——”
“那完全要看‘真正伟大’的含义。但总的来说,一个人要想成功,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要让自己过于羡慕别人花园里的花。不过恐怕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再说话,眼睛望着远方。
以足够的毅力执着地追求一项事业,这是成功的保证,但是只有胸怀宽广、志存高远的人才能做到,而且在他们身上同时也存在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很普通,但是爆发出来却会产生不同凡响的能量。这就是说他们心中确信,尽管别人选择的路看上去比自己的更加灿烂辉煌,但是那里的痛苦和泪水也一样多。只是由于它们太遥远而看不到罢了。
这时他们划到了林斯沃思海岸对面。那儿的悬崖岩层分明,与海湾那边的岩层形成鲜明的对比。水底和水面布满了鹅卵石,而不是沙子和沙砾。海水在鹅卵石中无声地涌来涌去,却没有掀起高高的海浪。四周万籁俱寂,微风已息,海面平静如镜,没有一丝涟漪。随着海水每次或东或西的起伏,潜水鸟的阴影从镜子般的海面上折射出紫色和蓝色的光辉。他们可以看到二十英尺深的海底,那里岩石起伏,各种水草丛生茂盛,一些果肉状的小生物点缀其中,闪烁着银色的光泽,直射入他们的眼中。
她终于抬眼看着他,想知道她这番鼓励的话对他产生的影响。他把双桨放在船的两侧,任它们在水中任意漂荡。船停了下来。地球上的一切好像都在沉思中休息,似乎都在等着听他表白些什么。就在那一时刻,他看起来就要道出一直在心中信守的誓愿。他离开了船中部的座位,轻轻地挤到她的身旁,在船尾那个窄小的座位上坐下来。
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热烈。他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中,她没有拒绝。他把他的左手搭在她的颈后,绕过脖颈,触到了她的左颊,她也没有躲闪。他轻轻地拥着她,把她的脸庞和嘴唇拢向了自己的脸庞和嘴唇。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抑或一种魔力,使他猝然而止。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跟对她一样难为情。他胆怯地小声说:“可以吗?”
她尽力地想说“不”,可这个字已完全失去了它清晰的音调和含义,很难让人听得清楚。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就是这个“不”字很接近肯定的回答,好像受了“是”这个音的影响。这是一个如此轻柔的“不”,大约持续了十五秒钟。那个尾音发得清晰可闻,好像春天里鸽子在求偶时发出的咕咕低喁。她感到她已经依照她的心意成功地发出了这种词的声音,然而同时她还是轻轻地颤抖起来,因为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回应它。但是让她疑虑的时间是这样短暂,好像还不如脉搏跳动半次的时间长,他就拥紧她,轻轻吻她。接着他又一次长时间地吻她。
这是他们体会到的最快乐的时刻。心中的“渴望之花”正在盛开,胸中的“爱情之光”正在闪亮,这些在他们脸上完全流露出来,他们的心几乎不相信他们的唇已紧紧相接。
“我爱你,你也爱我,塞西利亚!”他低语呢喃。
她没有否认,一切看起来都这样美好。周围的小山、草原,遥远的城镇,邻近的海岸,就连他们身边起伏的海水都发出轻柔温和的声音。亲吻,长长的亲吻,是“千万种声音共同传达出来的一种快乐”,而且彼此都那么和谐美好。
但是他的思绪又飞回到一种令人不快的想法上去,这种想法和一两分钟前他表达的誓愿有关。“为了得到你,我会做我职业的奴隶,塞西利亚,为了接近你——我不敢要求你属于我,我会做最卑微的诚实的工作。我会做的——任何事都行。但是我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告诉你的不仅是这些。你不知道我还有事没告诉你。既然你能爱我,那么原谅我好吗?”她很惊讶地看到他在问这个问题时脸都白了。
“不——不要说话,”他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这使我现在非常不安。我没有权利爱你,但是我爱了。有件事不允许。”
“什么?”她失声叫道。
“是的,有件事不允许我——直到那个吻——是的,直到那个吻的到来。现在什么事也无法阻止我了。无论如何,我们希望……而且必须把我们的相爱告诉你哥哥。最亲爱的,我跟他在车站见面的时候,你最好进屋去,我会向他解释一切。”
塞西利亚的幸福感觉有如昙花一现。噢,要是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就不会让他逾越熟人的界线——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你怎么不解释给我呢?”她无力地督促着。疑虑——纳闷——令人担忧的揣测占据了她的心。
“现在不。你没必要这样惊慌。”他温柔地说,“我保持沉默的惟一原因,是恐怕以我现在所知道的,只能告诉你一个不真实的故事,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要告诉你的。我真不应该匆匆地向你提及这样的事。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没法回答他。他回到他的位置上,拿起了双桨。
他们现在又驶向远方的海滨。坐落在沿岸的房屋在西边发亮的天空映衬下好像一条深灰色的条带。太阳已经下山了,一两颗星星开始悄然闪现。他们离岸边更近了。爱德华一边划桨,一边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丝巾上的红色条纹。由于暮色逐渐降临,红色的条纹看起来像黑色的一样。她遥望着城镇海堤上的长长灯光。现在这些灯光看起来成了小小的黄点,似乎是海面上摇曳的火光,把根深深地扎入了海底。过了一会儿,他们到达登陆台阶。他像以前一样扶起了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和身边的海水一样冰冷。一直到了她的门口,他才将她的手松开。他的保证并没有消除她举止里透出来的紧张不安。他看出她的目光里含着无声的责备,好像一只被捕获的麻雀。她进了门,他便走开,独自坐在了海边公共散步场上的一把椅子上。
在这样一种绝望沉重心情的笼罩下,她感到已无法走进她孤独的房间中去。当斯普林罗夫走出了她的视线以后,她又转回身,走到拐角处,正好看到他坐下。于是她就心事重重地悄悄沿着人行道跟在他后面。当她在他身边默默沉思的时候,她忘记了她本身就像一尊忧郁的大理石雕像。她不经意听到了从身后一座豪华住宅里面传来钢琴及唱歌的声音。灯光从开着的窗户里流泻出来,与刚刚从前方海湾上空新升起的一轮金黄色的月光交融在一起。这时爱德华开始来回踱步。塞西利亚害怕他会看到她,便匆忙朝家走去。在她走出他的视线以前,她又看了他最后一眼。他没有答应写信,也没有要求她这样做。悲哉!哀哉!她苍白的脸上只写着无名的恐惧,也流露出一种渺茫的希望。
欧文回来后,在小起居室里没找到她。他提着一盏灯悄悄地上楼,走进了她的卧室。他发现她躺在床罩上,没有摘帽子,也没有脱外衣就睡着了。在盛开的爱情之花的巨大压力下,她一进屋就猛然跌躺在自己的床上。长长的,低垂的睫毛下,湿湿的泪痕依稀可见。
爱情是苦涩的快乐,激情的忧伤;
爱情是活着的死亡,死亡中的生命。[7]
“塞西利亚!”他一边轻声唤她,一边吻她。她一下子惊醒了。还没有完全清醒,便惊叫起来。“他走了!”她说。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格雷温和地说,“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可真不像话,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可你对我只字不提你们的感情发展,也真令人伤心。”
“我们控制不住。”她说,接着跳起来,“欧文,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们相爱的从头到尾发展的过程。”他简短地说。
爱德华本还要说些什么,但他没说。她还不能判定他有罪,但是她却戴上了脚镣,她需要与之奋斗。假若他真欺骗她,她每迈一步,脚掌就会感到剧烈的刺痛。
“欧文,”她继续郑重地说,“对我来说,他是谁?什么都不是。我必须要去掉这个弱点——相信我,我会的。有件事更要紧,必须驱走这种软弱。现在我要踏踏实实地找活干。不管怎么样,我得谋生。我打算再登一次求职广告。”
“广告是没有用的。”
“这次会有用的。”她的口气如此乐观,他看起来有些吃惊。她从桌子上拿来一张纸给她看。“看看我要干什么,”她悲伤地说,几乎可以说是饱含着痛苦。这是她做的第三次尝试——
欲求侍女工作,无经验,年龄十八岁——布迪茅斯十字大街3号g。
欧文——要面子的欧文——看上去异常震惊。他又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声音,颤抖着读了两个字:
“侍女!”
“是的,侍女。这是一种诚实的职业。”塞西利亚勇敢地说。
“可你,塞西利亚?”
“是的,我——我又是谁呢?”
“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侍女——永远不会,我敢肯定。”
“不管怎么样,我应该试着去做。”
“这样丢人,不光彩——”
“胡说什么!我坚持认为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她说,语气相当强烈,“你知道得很清楚——”
“呃,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做的。”他打断她的话,“但是为什么还要加上‘无经验’呢?”
“因为我就是没经验。”
“别在乎这个——把‘无经验’删去。我们很穷,塞西利亚,不是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嘟囔着说,“看起来,我在这儿工作两个月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们能够忍受贫穷,”她说,“只要他们给我们活干……是的,我们渴望把给予我们的诅咒当作一种祝福。即使这种祝福被拒绝,我们也不怕。无论如何,要振作起来,欧文。不要想得太多。”
给绝望的男人作一个公正的评价,就是让他们好好记住,在这些重要时刻,妇女们有更加充满希望的忍耐力——那是无价的,甜美的,天使一般的。具备这种忍耐力的主要原因是她们的视野不够开阔,看不到惨淡的前景,而不是因为她们拥有强烈的希望来减轻绝望的压力。
* * *
[1] 《雕像与半身像》,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在诗集《男人和女人》(1855)中的一首诗。——原注
[2] 阿卡狄亚,希腊的一个地区,那里的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简单、纯朴的生活。——原注
[3] 监察官加图(公元前234—公元前149),古罗马政治家、作家,曾任执政官、监察官等职,因反对当时流行的奢华作风而著名。——原注
[4] “为冷漠的缪斯苦思冥想”,语出约翰·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利西达斯》(1637)的第六十六行,缪斯为希腊神话中诗与美的女神。——原注
[5] 阿玛里丽,英国诗人弥尔顿的诗歌《利西达斯》第六十八行。阿玛里丽是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公元前310?—公元前250?)、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和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给牧羊女起的名字。——原注
[6] 克里斯多弗·雷恩(1632—1723),负责重建于一六六六年伦敦大火中烧毁的圣·保罗大教堂和其它五十二座城中教堂。——原注
[7] 选自托马斯·沃森的诗集《多情的恋爱世纪》(1582)中第十八首十四行诗。——原注